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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只知道跟着他月下花前,作对吟诗。你姑姑站在门槛里逢人就说,表兄妹青梅竹马,真个儿是般配,丽影成双就像那花中的彩蝶。你在园子里远远地瞥见,你姑姑脸上挂满深意的微笑,于是,你眉目中也跟着洋溢起幸福。但一转身,你又羞红了脸,顺手抓起长长的发辫,一脸认真地看表哥泼墨填词。
不见定亲的车马到来,你站在家门前的柳林望了又望,随身的丫鬟说,小姐你可真是性急,早来晚来还不是一样来嘛。你听了又惊又喜,用手按着起伏的胸脯,缓了缓不安分的心跳。官道上远远地扬起一路风尘,丫鬟打断你沉思的双眉说,来了,来了,你抬头看时,一个飘逸俊俏的身影骑白马奔来,你赶忙拉起丫鬟回家,匆匆躲进绣花的阁楼里。点破那层薄薄的窗纸,你看见他呈给你父母一支精美的钗凤,他说婚嫁首饰都置办齐了,要择良辰吉日迎你入门,你听了,真想马上就从窗花里跳出去。
一夜洞房花烛,你便成了陆家的媳妇,从此,你可以尽情地跟他鱼水欢谐,尽情地跟他绣花扑蝶,躲在两个人的天地中,再也不愿意出来。你不知今夕是何夕,他不知世间还有课业功名,燕尔新婚,你和他留连在无尽的温柔乡里。你姑姑说,大丈夫当登科进官光耀门庭,你不要拖了表哥的后腿。你和他正情意缠绵,正欢爱有加,哪里可以复顾?
晚饭的时候,你姑姑挑起威严的剑眉,以婆婆的身份对你大加训斥,说你是唐家的扫帚星,刚过门就克死了公公,还要耽误丈夫的前程。你听了,默默无语,丢下刚刚吃过两口的银耳粥,一步三惊地回到内室,躲进白纱闱帐里失声痛哭,他紧跟着归来,把你搂在怀里,用手指一寸一寸地梳理你的头发。后半夜,你还在小泣,你怎么都不明白,相爱也会成为一种罪过,烛台上的灯光忽明忽暗。
三月的江南莺飞草长,你姑姑来到郊外的无量庵,请法尼妙因给你和他卜算命运,一番掐算,妙因煞有介事地说,你和他八字不合,先是误他功名,后是误他性命。你姑姑听得魄散魂飞,匆匆赶回家来,把他叫到太师椅前跪下,强令给你写下一纸休书,你知道,这一句犹如一声惊雷,震得他不知所以。你姑姑遍数你种种不是,他心中悲如刀绞,你比谁都明白,他素来孝顺,所以,他暗夜饮泣,你也跟着一同落泪。
他不忍就此一去,与你便相聚无缘,临出门的那天清晨,你恋恋不舍地跨进马车轿,他掀开朱帘探进头,在你耳边悄悄说,东城外闲置的那家庭院,你可以暂住,缓些日子他亲自去接你,你紧锁的眉头缓过一丝希望。东城的院子里,花也长草也长,鸟儿飞来又飞去,你在屋里为他摆好酒肴,摆好磨开了的砚,你说,他一有机会就会来。他每次来的时候,你都会在心底想,这才是两个人的天地,你好象重新回到了往日,鸳梦又重续,燕好又如初。
如果就此安然无恙,你也许会满足,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但什么事又能逃得了你姑姑的眼睛,何况他又傻得连一句谎都不会撒,你姑姑从他的眼里又看见了你,看到了东城的那座庭院,所以一路尾随,来到你和他的桃源世外。剑眉,冷眼,一口强令,你不得不归家,他也不得不归家,从此以后,不大的一座山阴城,你与他相隔不足二里,却是咫尺又天涯。
一年以后,他又娶了温顺的妻子,你早就知道,你姑姑来家里送喜帖,你躲在隔壁房间偷听到的。他结婚的那天,全家人都去了,你独自一人,漫步在偌大的院子里,想着城外,想着两年前属于你的那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娶亲的花轿从你家门前经过,喧天锣鼓,彩旗飘荡,你从门缝里看见,高头大马,花轿,还有围观的小孩子。你开始知道,从今天起,你与他的悠悠情丝,要彻底决断了,你躲进白纱闱帐里掩面哭泣。
你听人说,在你姑姑的督教下,他重理科举课业,埋头三年,二十七岁那年,他只身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那天,你想去送他,在春野烂漫的郊外,你躲在红枣树背后,远远地看见姑姑,还有他温顺的新妇,你终久没有走上前去,不敢还是不愿?他跃马拜别,一骑飞去,官道上荡起滚滚的红尘。你哭一路回到家中,从此躲在绣楼里,再不肯迈出家门半步。
他归来的那一天,锣鼓喧天,笙歌响地,你知道,那是他金榜凯旋的号角,他骑着高头大马,峨冠博带,满城的人都出来看,热烈的爆竹响彻一条车水马龙的街市。但你不能来,你已顺着家人嫁给了同郡士子,皇家后裔,门庭显赫,何况还是个宽厚重情的读书人,又同情你又谅解你。初春时令,万物都在苏醒,你的创伤也开始渐渐平复,新的感情苗芽又要萌生,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去看他,他纵然是春风得意的马上人,但现在,终归也已经是路人。
第二年的礼部会试,他失利归来,你又想去看他,但囿于种种原因,一直没能成行。你听人说,他总是独自一个人走出家门,徜徉青山绿水,闲坐山庙野寺,浪迹酒肆街市,优游而不羁。你终究想不到,在那个百花烂漫的春日,他也会漫步到禹迹寺,也打算在沈园里赏花游春,你从曲径深处迎面款步走来,一身绵衣,信步低首的他猛一抬头,双眼里迎入阔别数年的你,那一刻,四目相对,千般心事,万般情怀,你和他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刹那间,你眼中饱含的,不知是情还是怨?他眼中滚动的,不知是思还是怜?一阵恍惚,已为人妻的你抬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渐走渐远,已为人夫的他在花丛中怔怔相望。春风吹人衣,吹醒了沉在梦中的他,他不由循着你归去的身影寻去,来到池塘柳丛下,遥遥地看见你与夫君在池中水榭上,你正隐隐地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红袖玉手,与夫君浅斟慢饮。虽然你一再说没什么,聪明的夫君还是从你眼里看到了他,但却什么也没有讲,反而转过身,叫家童去给他送去一份上好的酒肴。
你远远地看见,他接过盛酒菜的提篮,小心翼翼地在石台上铺开,摆好竹筷,倒满酒,你看见他眼角里爬满了凄楚,你在心底说,他该是想起了几年前,那时他正跟你在这里把酒赏春。你又看见,他猛地一扬头,把玉杯里的黄酒一饮而尽,转身走到粉墙旁边,提笔狂书,你看见,他拿着笔仿佛正对你说,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等他转身归去,你情怯怯地走上前,看他给你留在粉墙上的笔墨言语,你再也按奈不住起伏的心绪,你拿起他用过的那支毛笔,在他的笔墨旁,你写给他说,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你就晕厥过去了,夫君搀扶着你回到家,你在当天下午就病倒了,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悲伤?你跟谁都没有说,你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在归去的日子里,你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与他在一起的那段岁月,在梦里,你又跟他诗书唱和,绣花扑蝶。后半夜,想着想着,你嘴角的微笑渐渐凝固,你大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窗外的一弯明月,你不知道,九月的秋霜正在屋外悄悄地洒落。
转眼四十八年弹指一挥间,无数次横刀跃马抗击金兵的他,如今也渐渐老去了,你睡在东城外会稽山腰的另一座城里,你还在做着一个半生没做完的梦。你不知道,他拄着拐杖又去沈园,他对你说,路近城南已怕行,沈氏园里更伤情,可惜你听不见,他站在你的和词前,久久不能归去。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他念着你说给他的话,双眼扑簌,隔了四十八年的眼泪掉成一串岁月惊鸿。
第二年的开春,他绕过偌大一座山阴城,去会稽山看你,山花烂漫,丽风和日,你看不见他爬山时蹒跚的步履。你不知道他来看你,他坐在你的城外,默默地对你说,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你听不见。他对你说,再过半年就来这里陪你,带你去唱诗填词,带你去绣花扑蝶,带你去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天地,可惜你一句也听不见,你睡得太忘情了,以至沉在半生的一个梦里,一生都不会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