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哭声

北国长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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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爷爷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午夜的窗外秋风正爽,助纣为虐般吹打着小院里略显拥挤的树枝。枝桠间零星缀着的散乱枯叶不时发出“唰唰”的声响,象是无情催促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快点走完人世间的漫漫红尘大道,立马结束这无奈而又痛苦的生命时光。

    远远躲在大人们的背后,借着低矮房屋内十五瓦灯泡发出昏黄暗淡的光线,我自始至终目睹了一个人的生命是如何在无可奈何的境地里凋零败落,以至最后悄无声息地平静逝去,进入到另一个神秘莫测的时空。

    用微弱的光线为一个曾经艳丽曾经沉浮的生命送行,这不是孝子贤孙们的过错,而是一生吝啬的爷爷自作主张一手为自己造成的,怪不得任何人。

    年轻时因莽撞出名而不幸伤了眼睛的大姑父在执夜班时,曾为这只使自己两眼抹黑的灯泡大为光火,指责说老爷子熬了一大家子人,老了,老了,竟只给这么点光亮,眼睛也都象我一样瞎了么?

    据说,在大姑父指手画脚慷慨陈词的时候,尚还保持清醒头脑的爷爷就拿深深抠进眼眶的浑浊眼球狠狠地瞪着大姑父。

    原本想借机好好表现一番孝道的大姑父便甚觉无趣,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闷坐到堂屋门后黑黢黢的阴影里,一直坐到东方泛白阳光普照为止。

    自此,关于灯泡的事,大姑父就视而不见只字不提。

    一切都是按照值班流程毫无差错地进行的。特别是今晚,所有的交接班都是在三个月前大伯和三叔激烈争吵后召开的那次家庭紧急会议上所制定人员、时间、职责“三到位”的规定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敢说,今晚的值班纪律是三个月来执行得最好的一次,当然也是最后的一次了。

    按值班日程,上半夜是爹和四姑值班。尽管四姑夫是远离三十里外一个村子的支书,是个跺跺脚全村就晃悠的响当当人物,但摄于“三到位”的家规,丰满且细皮嫩肉的四姑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官娘子的身价,在这深秋的夜晚熬眼瞪皮地守护在爷爷的床前,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上半夜风平浪静。爷爷安稳地仰躺在床上,下巴高高地翘着,整个人瘦得就象一具骷髅骨。如果不是细细察看瘦骨嶙峋的胸口还在轻微地起伏,没人相信爷爷还活着。

    这期间,四姑和爹一直不停地说话,借此打发这难熬的漫漫长夜。更重要的是,四姑对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黯然的爷爷有一种近乎恐惧的心理反射,从不敢独自一人呆在爷爷的床前。

    并不是四姑不孝,我以为四个姑中,就数四姑对娘家人最关怀备至了,关怀备至到了叫四姑夫忍无可忍的地步,以至多年来俩口子有数的几次争吵打架,全是因为四姑太护娘家人所致。导致的结果是,四姑夫一直对我们一大家人有些只能郁闷心里又说不出口的成见,平时对岳父家里的事不大感冒。

    毕竟四姑才三十刚出头,是我们家父辈七个兄弟姊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娇生惯养些自是难免,心理承受力弱些也是自然。除了当乡信用社主任的三姑夫背地里讥笑过四姑外,其他人都很宽容,从不安排她执下半夜的班。

    四姑有一搭无一搭地数说着家长里短的一些琐事。爹除了不时地察看照顾一下爷爷外,就一直坐在床前静静地听四姑的唠叨。

    四姑说,大哥又和三哥劲儿上了,都三个月了,俩人咋还是互不谦让着些?说到这里,四姑又笑了,说二哥你知道不?那次吵架是谁在背后戳的?

    爹摇头不语。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就是不愿说罢了,怕引得兄弟姊妹间闹矛盾。爹一直是个息事宁人统领全家团结严防内讧发生的和事姥角色,有时顾虑太多,就显得窝囊些。但没有私心,大局当前,能舍己为人公而忘私,绝对是不自觉中顶替大伯担当一家之主的人物。这样做总是或多或少地损害我家的一些切身利益,娘为此和爹狠吵过几次架,但爹的这种老毛病始终改不掉,娘也无可奈何。总得安稳过日子吧,娘只能听之任之,不再去管他了。因此,兄弟姊妹们都愿意把知心话向他说。

    四姑说,就是大嫂子,小心眼儿唧唧的。咱爹大年初二就住进医院,一住两个月,不说咱做儿女的,就连孙子外甥都走马灯似地轮流跑医院伺候。可大嫂连医院的大门朝哪儿都不知道,还不时地跟咱娘偷偷要钱。咱爹的退休工资是不少,她也不能这么不盖脸地只进不出呀。咱娘背地里悄声告诉我,那天大嫂又在娘跟前提钱,说栓儿又从大学里打电话要钱,娘没吱声。趁娘上厕所的空儿,大嫂竟在屋里鬼鬼祟祟地四处翻钱,正巧让整日抓不着鬼影儿的三哥遇上了。三哥是啥货色,门儿精,要不也不会从一个顶班的小工人弄到现在前呼后拥的县建公司副总呀。三哥就拐弯抹角地盘问,大嫂死也不认帐,边骂三哥是知恩不报的白眼狼,边慌慌张张地向外走。刚到大门口,你猜怎么着,一卷钱从她的裤腿里掉出来。她是拿了钱没处搁,顺手掖进裤腰里,慌乱间没掖好,走得又急,才出溜下来。大嫂拾起钱就走,还说是大哥前几天卖猪的钱,不象三哥贼人有贼心思,净想着冤枉诬陷好人。大哥你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娘进屋,三哥就让娘看看丢没丢钱。娘也是,对三哥也不放心,还说家里也没几个钱,钱都在三姐夫那儿存着。三哥就一脸鬼笑地不提这事了。可娘待三哥走后一查,天!又少了五百块。

    爹边笑边圆道,大哥那些日子真是卖了两头肥猪。

    四姑撇撇嘴,说,就是你宽厚。咱爹出院回来,大嫂从没端过一碗水,背地里净给大哥灌迷魂汤,还不是当年爹退休的时候没让大哥顶班让三哥顶了的事,弄得大哥又勾起了当年的火气。三哥对咱这个家也算可以了,钱不说,大事小情哪件不是三哥在外打理。栓儿上大学,要不是三哥跑里跑外,就他那个分数,别说现在的重点,就是二流大学也轮不到他呀。这次找不着茬儿,就嫌三哥不能在家轮班看护爹。你说这不是有意挤兑人吗?三哥一个大经理,公事私事一屁股,能天天窝在家里不去工作?大哥从没主过事,好不容易盼他拿出个大哥的样子主一回事,竟是一家三天地轮流值班看护爹,还起名堂叫什么“三到位”这名词就是逼死他也想不出,肯定是栓儿那兔崽子电话里出的馊主意。

    爹笑了,说也可能是从电视里学的,他家打年前买回彩电,大哥一有空儿就蹲在电视前,一晚上能耗得没了节目才睡觉。

    四姑就拨浪鼓似的摇头,一脸的不屑洒落一地。就算是学的,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呀。三哥倒是活该,谁让他没事找事呢。苦就苦了二姐家,二姐夫长年外出在建筑队里打工,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加上五、六亩地,让她咋顾得过来呀。生小三儿的时候又被罚了钱,本来家底子空,日子紧巴,再这么家里家外地跑,罪可怎么受?现今儿三秋大忙都开始有一些日子了,谁家里不是火上屋顶一团急,大哥这不是造孽么。

    爹重重叹口气,说看爹的光景也就这几时,还是忍耐些吧,陪完了爹就行了。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唠着,不知不觉快到十二点了。

    下半夜应该是二姑和三叔值班。傍晚的时候,三叔打来电话说公司下属的建筑队出了事故,砸死了一名民工,他得急着处理后事,今晚就不能回家值班了。当时,爹痛快地回道,你快忙你的,我就守一夜吧。二姑还没有来,她家就在邻村,虽说只有四、五里,毕竟一个女人家,又是忙着抢收花生,还要照顾三个不大不小的毛孩子,难啊。爹也没指望她来。

    刚到十二点,爹就催四姑快去睡觉,说,我和崽儿守着就行了。其实我困得厉害,也一心想去睡,但没敢说出来。四姑不忍心,说你已经三夜没合眼了,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不行,我这就去叫大哥来,他的班叫三哥回来顶,他要不来我就拖他来。爹不让去。

    正推脱间,二姑挎着一篮子花生拖着疲惫的双腿迈进了院子。

    爹说这么晚了你咋还来。二姑说刚摘完日里刨下的花生,要不又耽误明天的活儿了。

    四姑接过篮子,顺手放在床前,刚要转身,一下子停住了,哆哆嗦嗦地叫:“看,看,爹这是咋了?”

    爹快步抢到床前,看到爷爷开始大口大口地吐气,浑浊的眼珠子直往上翻。爹急了,叫我快去喊大伯来,就说爷爷可能不好了。

    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屋里二姑和四姑慌乱地在箱子里翻找爷爷的寿衣。这寿衣是四姑找人做的,做好拿回后却一直没有付钱。伯娘说寿衣必须是闺女付钱,四姑说爹一个月那么多工资,还差这点钱么,就这么争执了大半年,钱却成了悬案。

    秋夜很静,我的脚板响响地拍在大街上,引得全村的狗跟着叫,叫成了一片狗的乐园。

    我猛拍大门,喊叫大伯说爷爷可能不好了。过了挺大的功夫,大伯才披着褂子出来,说鬼喊鬼叫地急什么,这不是早晚的事么。

    等我和大伯来到老屋的时候,爷爷确已不行了,出的气越来越弱,原本蜡黄的脸上布上了一层暗暗的死灰色。

    我想起人们说人死前都要有回光返照的瞬间,说人又有了精神,思路清晰,开始交代一些遗嘱,了了心事后才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我就缩到门后,看爷爷能说出什么样的遗嘱来。但是,没有,没有所谓的回光返照,也没有留下什么遗嘱。当听到大人们顿起的号啕哭声时,我明白爷爷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看来爷爷一生太吝啬了,吝啬到连最后的遗嘱都不给我们留下。

    大伯说快穿装老衣裳,等身子硬了就穿不上了。

    大人们就边哭边手忙脚乱地给爷爷穿年前做就的寿衣。

    我真的不愿看爷爷的身体,下腹上的那根导尿管被爹拽出来,带出了几缕黑血,下体蚕儿一样地萎缩着,再也不是我和爷爷到村前河里洗澡时看到的累垂的一堆。人的生命是如此地顽强,不到耗尽最后一丝能量,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奔赴另一个世界的。

    爷爷初时得的是前列腺炎,后又查出是癌症,接着就住院开刀插导尿管。从此,爷爷就整日带着这根两个月就得一换的管子,又顽强地生活了六年。爷爷不想死,从一次次拔管子插管子,有时都带出一摊血一丝肉块的惨痛经历中,我看到爷爷咬牙皱眉不吭一声,任凭汗水浸湿了衣服。而每到月底的时候,都是爷爷主动提醒家人千万别忘了换管子,接送的任务当然是三叔的了。

    我曾听到大姑夫背地里嘀咕道,真不如早死算了,遭这儿罪。但爷爷不怕遭罪,他想活;遭罪的是爷爷省吃简用熬得村人眼红又嫉妒的一大群人模狗样的儿女们。在每年一次住院例行治疗的一个月中,到医院陪护就成了大家顶头疼的一件事。谁都忙得要命,为生计奔波,为官位奔波,为老婆孩子吃喝拉撒奔波,哪儿个不是整日忙得脚丫子朝天。但陪护就得老老实实地窝在令人厌烦的病房里,搭上工夫不说,还得自摸腰包搭上辛辛苦苦挣来的生活费。更主要的是,有些人忙起自己的事情就忘了爷爷,这就不可避免地在兄弟姊妹间渐渐产生了些许的摩擦。先是大伯嫌三叔不来陪床,接着三姑夫嫌二姑夫光在外边挣钱不来医院看看。二姑夫可是在千里之外一个遥远陌生的城市里做建筑工啊。大姑夫嫌爷爷的伙食不好,一个个都不舍得掏腰包给爷爷改善生活。到了后来,大伯也嫌二姑夫不来陪床,嫌三姑夫整日牛哄哄的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嫌大姑夫整日嘴不停地看这儿不顺眼看哪儿不得劲儿。弄到最后,谁对谁的印象都不好,只是碍于面子,不在明面说罢了,背后的议论却是随处可闻。

    爷爷的寿衣已穿戴停当,头带一顶宝蓝色的瓜皮帽,身穿对襟绣花的蓝绸褂子,脚登一双绣花的布鞋,裤子外面又套穿了一件打折的裙子样衣服。猛眼一看,除死灰般的脸色外,活脱脱一位过去地主的模样。

    从来都穿着有补丁衣服的爷爷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败家子的儿女们会违背自己一生勤俭的信条,给自己穿上这么一身奢侈浪费的华丽新衣。如果他还活着,心里不定会生出几多的愤怒和感叹。

    老屋里又涌进一帮子人,有本门本户的,也有主事帮忙的,七手八脚地把屋子打扫干净,在地上铺一层厚厚的麦秸,将爷爷装进了他今后将永远居住的家。

    这个时候,大人们的号啕声又一次响起来,哭声塞满了老屋,悲痛立时笼罩在屋里屋外。

    天已放亮,新的忙乱的一天开始了,这忙乱要一直持续到三天后爷爷安葬为止。这期间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二、

    二爷是在爷爷刚入殓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了。

    爷爷就兄弟俩人,平日里能说上知心话的也就只有二爷了。老哥俩一辈子没红过一次脸,平时也是相敬如宾的。可以说,老哥俩是相互搀扶相互拉扯着走过了七十多年的人生风雨历程。如今爷爷先他而去,撇下他栖惶孤伶一个人,二爷的悲痛之情非他人可比。而且,二爷的腿脚不好,患上了股骨头坏死,身子骨一天糟起一天。二爷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也不是孝顺敬老的主儿,只顾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自己的小生活。二爷到现在还自己做饭自己艰难地伺弄着几分供自己生活下去的田地。

    二爷一路哭着进到院子,看到堂屋门口顶着爷爷的棺木,立着爷爷的灵位,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嘶哑的哭声细若游丝,急剧的喘息也是半口出半口咽,弄得旁边人心里堵得难受。大伯半跪着想扶起二爷,二爷狠狠地一甩胳膊,不让他扶。大伯挺尴尬地半跪在二爷身边,不知如何是好。

    爹知道二爷素来厌烦大伯,嫌他私心重,又不顾全大局,有意使给他颜色看,就跪到二爷跟前说:“二叔,爹是今晚儿一点多钟走的。想早点告诉您老,又怕黑灯瞎火的,走路不方便。现今儿一摊子事,得有个主心骨的人镇着,您老不能光这么哭哩。”

    二爷慢慢止住哭声,艰难地站起来,说:“后事咋料理的?”

    爹说:“三弟还没赶来,这事想等兄弟们聚齐了,再让您老发话安排。”

    二爷顿顿手中的拐杖“这事还等咋?都到西屋议议就是。”

    爹不敢逆了二爷,大伯更是不敢吱声,几个人到西屋坐了下来。

    二爷说:“你爹劳苦了一辈子,攒下这份家业,是勤俭持家的好手,五村十里的没人不知道。现今儿两手空空地走了,当孝子的是咋想的?”

    大伯懦懦地回道:“电视上说要简办丧事,不让铺张。就想就想”

    二爷愤愤地打断他的话“你就想这么把你爹卷巴卷巴埋啦?”

    大伯不敢再搭腔,屋内一阵沉默。

    二爷的愤怒也不无道理。爷爷是个老干部,这样称呼似乎不太确切,准确地说,只能算退休的老职工,是计划经济时代应运而生的乡供销社老会计。谨慎小心的爷爷在三十多年会计生涯中从没出过一次错,就是过去那么多的人为运动,也没有损伤到爷爷的一根头发丝。但村人一直叫他老干部,既是对一生小气但绝对温和善良的老头儿的尊敬,也是对公家人端着风吹不掉雨淋不着的金饭碗的羡慕。爷爷退休后的工资就有一千来块钱,这不仅让村人眼红,也早已成了大伯老俩口的一块心病。当然,别人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还一时没有显露出来。

    正沉默的当口儿,三叔跌跌撞撞的来了,震天响的哭声足以显示他年轻体壮中气十足的体魄。看来,三叔的确很劳累,满脸的疲倦之色,两眼通红,就象爹几天来没合眼一样。

    他的痛哭,又招惹出一片号啕的哭声。二姑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摇摇欲坠,要不是娘在一旁搀着,就会瘫倒在地上。

    哭声过后,三叔被急急叫到西屋,继续商量爷爷的后事。

    三叔挺激动,或许是为未赶上爷爷最后一口气而深深自责,想以别种方式弥补自己的缺憾,就拍着胸脯说:“二叔,一切都听你老的,你说咋办就咋办。爹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临走,怎么也得风风光光地走。要不,别人还不笑掉大牙。”

    二爷听了很受用。三叔最能看透别人的心事,别人想什么,他准会做什么,要不也不会从一个接班的小工人几年的功夫就爬上了县建筑公司副总的位置。爹说他聪明,是我学习的榜样。大伯说他是人精儿,鬼心眼儿一肚子,坏水也装了一肚子。

    大伯忍不住插言道:“按说是这么个理儿,可也不知爹到底还有多少钱。爹的钱都在他三姑夫那儿存着,谁也摸不透。还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的好。”

    二爷真的火了,厉声喝道:“有钱好办事不假,这没钱就不能办了么?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亲叔,我就一句话搁在这儿,没有钱就是借也得风风光光地把事情办好。不的话,我可不依。”说完,瘸瘸拐拐地去找奶奶。

    奶奶似乎对此事不太关心,说,他二叔,这事你就做主吧,咋办咋好,就是别太难为孩子了。二爷说放心,就算难为一下也在情理上,看谁现世败脸哩。

    二爷找奶奶的空挡儿,大伯嘀咕了一句:“自家的事都管不好,跑咱家来发号施令,真是!”三叔平素不太愿和大伯说话,这次有些憋不住,就冲大伯说:“大哥,二爷说得不在理儿么?”

    大伯赌气说:“在理儿,在理儿,可也得有钱哦。我的日子哪儿象你们这么滋润,栓儿这兔崽子刚到学校没俩月就打电话又要钱,让我上哪儿去掏腾。爹从来不交权,咱兄弟们在他眼里好象是后爹养的,对谁都不放心,就信着他三姑夫。到如今儿,一个子儿也不见,咋筹划这事?”

    三叔不屑地撇撇嘴,说:“推三阻四的,不就是为了爹的那点钱么,这还不到分权分钱的时候。”

    大伯“呼”地站起来,瞪着眼珠子就要开腔儿,西屋里的空气就弥漫着火药味儿。

    爹赶忙把大伯按到杌子上,说:“这是做啥?什么事情都还没个头绪,就自家人闹开了,让人知道多不好。”

    大伯气恼地说:“知道了更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多么有钱有势,自家的苦处自家知道。我咋能跟你俩比,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当官的当官,就我一个刨土坷拉,能刨几个钱。要不就打电话问问他三姑夫,爹到底还有多少钱。有多少花多少,我没意见。”

    三叔说:“这个电话我不打,谁爱打谁打。”

    爹说:“这个时候打电话是不好。这样吧,咱三家现有多少钱都拿出来,先凑着,等办完事再结算,平摊,行不?”

    大伯又要说话,三叔赶紧打断,说,就听二哥的,我随身带着五千块,不够再叫人送来。爹也说家里还有三千,是预备秋后给我娘治腰腿病的。大伯一直没吱声,用手一个劲儿的搓着脚丫子。

    这时,二爷也返回来,进门就提后事筹划的情况。

    三叔说,二叔想咋个办法就咋个办法,我们都听您老的,钱的事不用焦心,要多少就拿多少,一定让我爹风光一回。

    二爷这才高兴了,说:“咱村的丧事比别村都简单,可你爹的事就不能太简单了,得叫外人看看咱老宋家的声望。首先,这报丧就得大报丧,不光咱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得通知到。”

    二叔插话说,凡亲戚圈子的人都得捎个花圈,公家人都兴这个。二爷点头认可,又说,再是东乡那地儿都兴响器班,虽说咱这儿不兴,咱也得请,让你爹临走也高兴一回。三叔又插话说,咱请两班对着吹,那才有声势呢。二爷又重重点头说,三是三是顿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还能搞些怎样的名堂来祭奠一母同胞的兄弟。三叔接茬说,三是赶紧请个风水先生来,给爹选个好坟地,对咱下一代有好处。二爷真的高兴了,提醒三叔说选坟地的时候,别忘了也给他选个地方,这老胳膊老腿的,也没几天日子啦。三叔忙应道,不用您老说我也替你想着哩。

    爹一直没说话,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大伯越来越紧张,终于还是憋不住,问得多少钱?

    三叔眯起眼睛粗略地匡算了一下,说七、八千块也就差不多了。

    大伯的脑门儿上立时冒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子,脸哭丧着,比刚才哭爷爷的时候还难看。他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吱声。在这几个人中,二爷铁定了心地大办,爹随着,三叔又激进异常,就剩他自己一个人孤掌难鸣,就算说了也是白说。真要是再僵起来,把这位身穿名牌西服腚坐高级轿车挺着超级将军肚的主儿惹急了,再阴险地附和二爷出个什么坏点子,还不知又有多少花样等着自己掏腰包呢。大伯不是没吃过这样的亏。

    事情终于定了下来,于是各自分工。外围请人招揽的事全是三叔的,家里琐杂事物是爹的,大伯的任务就是陪灵陪客陪哭陪说话。这样的安排,大伯比较满意,总算冲淡了一下刚才受到的憋屈和苦闷。

    三、

    柳爷被爹请来了。

    他快步来到爷爷的灵柩前,谦恭地深作一揖,又规矩地跪在地上“咚咚”叩了几个响头,就很响地哭起来,眼泪没出来,鼻涕和口水倒长长地滴落到地上。

    柳爷的悲痛是发自内心的。他和爷爷从小光屁股长大,八、九岁的时候在村前发了洪水的河里捞鱼时差点被淹死,是爷爷不顾身家性命,拿根长长的竹竿把他打捞出来。为此,他对爷爷的感激之情持续了一辈子。其实,爷爷在公家做事以及退休后的几十年里,并没有给过他什么好处。他似乎对爷爷的小气也颇有微词,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要报答的救命之恩。

    我们村的所有丧事全是柳爷主持,周围一些讲究的大家大户有了丧事,也都是请他去主持,全因了柳爷深懂礼节规范的缘故。由此也惯出柳爷的傲慢性子,一般人家的邀请,柳爷不太情愿,直至三番五次地登门恳求,才能求动他的贵体。爹去一求,柳爷立马就赶来了,这当然不是爹的面子有多大,而是奔着爷爷的大恩德来的。再在爷爷的灵柩前哭上这么几声,足以把丧事的规格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大伯陪哭的声音比先前提高了好几倍,意在向村人宣告我们家的体面大了天去啦。

    西屋已经准备好了香烟好茶。待柳爷大咧咧地坐下,三叔赶忙斟上茶水递上烟,爹就恭恭敬敬地把自家初定的想法汇报了一通。其间,二爷不时地插上一两句,意思是搞这么个场面,都是爷爷的孝顺儿女们一致要求的,没有别的意思。

    柳爷狠狠地吸着烟,并不时地眯起眼细细品味这烟的味道儿。他吸的烟是我们乡下人难得一见的软包大中华,三叔的兜里还有好几盒,就是平时在老家也难得掏出来让大家品尝的。

    待吸完两支烟后,柳爷开腔儿了,说:“按咱村的习俗,从来没这么办过。既是孝子们的要求,我柳爷说不得就认认真真地把事情办周全些了,也叫大家伙儿开开眼,让老哥哥地下有知也高高兴兴地合上眼。”说罢,站起身来,说要去看看入殓的事情都周全吧。

    三叔又不失时机地从口袋里摸出两盒软中华烟,塞进柳爷的裤袋。柳爷推让了几下,也就欣然接受了。

    堂屋里显得空旷了许多,原先满满当当的笨拙橱柜及零乱的家什全都挪出了屋,只剩一具灵柩和满屋地上撒满的麦秸。

    看到柳爷进来,姑姑伯娘们都远远地让出屋子,竖起耳朵听柳爷察看的效果。

    柳爷围着灵柩转了一圈,又将棺盖轻轻推开一半,爷爷就齐整如地主模样地呈现在人们眼前,依然是光艳的寿衣和死灰色的老脸。

    柳爷问这是谁做主入殓的,大伯忙说是他。大概他看见柳爷先前对灵堂的安置表现出满意的神情,就急忙再争取一回柳爷的满意吧。柳爷轻责道,脸上咋不盖上白纸呢。大伯被问懵了,半天答不上来。柳爷催道,快去拿纸来。大伯赶忙递过一张烧纸。柳爷说不是烧纸,是大白纸。又解释说,这白纸要盖在死人的脸和身子上,要不的话,死人吸进了阳气就会诈尸。爹让我赶快去村头小卖铺去买。

    我兔子般一口气跑进小卖铺,对正低头拨拉算盘的老孙头喊,买大白纸,快点!老孙头头也不抬地问买几张。我忘了问需要买几张,说不知道,反正你快点,要不、要不我没敢说出诈尸的话,后脑勺儿上噌噌地直冒冷气。老孙头戳一下快要掉到鼻尖上的老花镜,慢悠悠地说不知道就再回去问。我可真急了,脑子里不断闪现着爷爷穿着鲜艳的衣服,在院子里一蹦一跳四处抓人的情景,就说给我一打儿。

    待我抱着一大卷白纸冲进院子的时候,看见四姑正愤愤地和娘说着什么。还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我大汗淋漓地把白纸递给爹。爹瞪了我一眼,骂了句笨蛋,说一张就够了,哪儿要这么多哩。大伯也跟着骂道,真是败家子儿,拿着钱找乐儿子。爹脸上一红,急忙抽出一张递给柳爷。柳爷把纸捋了捋,轻轻盖住爷爷的脸和身子。

    我赶紧遛出来,要是还在他们眼前晃,不知又会有什么错儿安在我身上。

    四姑和娘还在悄声嘀咕着。这回不仅四姑脸色愤愤的,娘的脸色也极不好看。

    娘说:“大哥就知道找人家的茬儿,咋不找找自家的呢。钟儿再有不是,可也知道整天整晚地围着他爷爷的床前转呢。栓儿倒好,除了知道他爷爷有好吃的就跑过来蹭一顿,平日里给他爷爷递过一杯水倒过一次尿啦?真是的,什么爹教什么子,还有脸说呢。”

    四姑也说:“谁不知他耶。就说寿衣的事吧,我拿来的时候,就说先让爹试试,不合适再改,是大哥嫌不吉利,硬是不让试。这回倒好,袖子短了,就把火发在我身上,你说我冤不冤?不行,找时间我得和大哥论论理儿。他凭啥说我心疼钱?我再疼钱也不差这一尺布呀。”

    听了半天才明白,我去买纸的当空儿,柳爷又发现了重大问题,就是爷爷身上的寿衣袖子太短了,刚好够到手脖子。这袖子必须盖过手指才行,要不就主着下辈人中出第三只手,就是俗话说的“偷儿”这可是关乎今后家门盛衰的大事。大伯先是恳求柳爷想法子破解破解才好,继而就把平日积攒的闷气借机发了出来,指责四姑疼钱不肯尽心好好做“这不是有意坑害下一辈么?”大伯最后一句多少带出点火药味儿。四姑哪儿受过这种窝囊气,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有心上前理论,又碍于眼前的场面,再加上娘死死地扯她,暂且强咽下了这口气。

    我知道四姑的脾气,这口气早晚得吐出来,时间长短不好说,但她决不会吃这哑巴亏的,与娘的叨咕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这时,三叔偷偷把二姑叫到大门口,悄悄地说了一阵话。二姑立马急噪起来,抓住三叔的衣襟连声问:“这儿咋办?这儿咋办?”

    四姑和娘跟过去问咋啦。三叔说出事的建筑队就是二姐夫呆地那个,二姐夫也受了伤,脚砸伤了,不算太重,今天准备转到县医院。娘和四姑立即慌了神儿,说又得陪床又得办丧事,还得看护孩子,这叫二姑咋受?二姑已经哽咽起来。三叔说公司都安排妥了,别急慌。

    正说着,三叔的手机响了,接二连三地回了几个电话,又一个电话打进来,说是响器班定好了,明早儿就过来,两个班共十二人,每人每天要价八十块,说是八八大发。三叔就骂,说这是什么事,人死了还发什么发,就六十块,叫他六六大顺去吧,这还得看他们两家的表现呢,表现不好,一个子儿也没有。

    四、

    徐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长得精精瘦瘦的,一把银白色的山羊胡子翘在尖尖的下巴上,举止洒脱,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随和又不失大家风度,真如电影上看到的那种仙风道骨的模样。

    听三叔说,徐先生在东乡一带那可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的神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丧事没有不请他的,就连得个癌症绝病什么的,也都要请徐先生勘察勘察这阴宅阳宅风水八卦匹配什么的,而且特灵验。比如有个姓朱的人家就一个儿子,结婚十年了,连个人毛也没生下来,这不是要绝后吗,就请徐先生去勘察。徐先生一进院子,就抚掌大笑,说,笑死我也,快把门边的猪栏平掉,再把南门改设东门就行了。看众人不解,徐先生耐心地指点道,这主孕育的方位被几头肥猪占着,是要让人也生猪崽子吗。果然,在改了门平了猪栏之后没俩月,那女人就怀上了,来年一下子生了俩肥头大耳的胖小子。你说这身手神不神?三叔还说,就连县上一些单位有个奠基庆典什么的,也都去专车请徐先生的。

    三叔和徐先生很熟悉,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俩人就不停地说话,别人只有跑里跑外递烟续茶的份儿。看来,三叔的公司肯定没少请过徐先生。

    待烟足茶好后,徐先生说,宋总,咱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吧。三叔连连点头,准备起身离席到村后祖林上去。二爷就拿眼光连戳三叔,意思是让三叔带他一起去。三叔怎会不明白二爷的意思,就招呼二爷走,还没站稳身子,竟差点叫大伯从后面拽倒了。三叔明知故问,说大哥有啥事。大伯扭捏了一下,说我也得去吧。三叔说这儿的事情这么多,你得坐镇招揽呀,咋能离得了人。大伯很不高兴,又碍于徐先生,不好多说什么,脸色却是阴阴地要下雨。

    二爷和三叔陪徐先生钻进轿车刚走,大伯就对爹愤愤地说,什么玩意儿,这看祖坟可是大事情,来不得一点的私心杂念,他不叫咱俩去,安的什么心?爹说他看好了也省得咱操心,就让他看去吧。大伯瞪一眼爹,不屑跟爹说话。爹又忙自己那些诸如分配跑腿的人买菜割肉借盘凑碗之类的琐杂事去了。

    大伯闷闷地坐在灵屋里狠劲儿地吸着二尺长的旱烟袋,屁股上象长了疖子,一刻不停地移来挪去,不得安生。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伯实在忍不住了,对我说你爹看着精明,其实是个傻瓜蛋,这看祖坟的学问大了去了,稍有一点偏差,好运气就都让他占先了。看我一副懵懵懂懂的傻样,大伯说你和你爹一样,笨爹养傻儿,一对笨蛋。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大伯说你在这儿看着,要有什么客来,就立马到村后祖林上叫,我得去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名堂。说完,拍拍腚就急急地走了。

    其实,我也一心想看看那些人能在祖坟上搞些什么鬼名堂,神神道道的,确实挺神秘好玩的,便象大伯一样在灵屋里扭来晃去,屁股上也长出了疖子似的。

    姑姑伯娘们在院子里悄悄地拉呱,唧唧喳喳地,就象往日家长里短拉呱一样。娘说,他二姑也瞅空儿回家看看孩子吧,这时候也不知吃上饭了吧。大娘也好心地说,他二姑夫伤得不重,你得放宽心才是。

    正说着,大姑和三姑结伴儿来了,是坐三姑夫的桑塔纳轿车来的。还没进门,号啕声顿起,院子里马上回应出哭声,老宅顿时笼罩在一片悲痛欲绝的氛围里。那女人们的哭声最是听不得,缠绵哀婉,一咏三叹,丝丝扣人心弦,弄得你心里酸酸的,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淌出来。

    哭过一阵后,四姑说都别哭了,喘喘气,往后有得哭哩,现在哭狠了,就没力气哭了。众人止住哭声,相跟着进屋坐在麦秸上。四姑又把昨晚儿以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我不愿意听她们的那些唠叨,一门儿心思地惦念着祖坟上的事,就偷偷遛出老宅,匆匆向村后跑去。

    我们家的祖坟在村后不远的山坡上,离村子也就是二里多地。山坡不很陡,山石嶙峋,杂草丛生。一个小山凹里散落着大大小小几百个坟头。平日里,我是不敢一个人来的,特别是晚上,连向这儿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今天不同,远远看到几个人影在坟头间前后左右地晃动,平日的恐惧早已无影无踪了。

    好象已经选定了穴位,就是埋爷爷的地方。

    徐先生正在地上摆弄一个小小的罗盘,并不时地眯起眼调整着方向,嘴里边说,这块林地也只有这儿是上乘的啦,通算起来能打八分。大伯赶紧问道,还有打十分的穴地么?徐先生微笑着摇头说,这整个林地就没有十分的穴位。其他人的脸上都挂上了遗憾的表情。

    徐先生停了一下,说,就这个穴相吧,艮山坤相,主下一辈的人团结和睦兴旺发达。大伯又说,听说这地儿的穴相都是震山乾相的。徐先生有些不悦,还是含笑回道,这地儿的震山乾相只主发大枝,小枝上的人借力不大。大伯急了,嚷道,可咱这祖林都是这个相口儿,要是改了,是不是不太好呀。三叔本就对大伯擅离职守不高兴,又见他有些抚逆了徐先生,就说,你咋这么多话,咱爹熬下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一大家子人都好才算好,就你一家子好了,我们咋办?大伯嘟囔道,还是随大流的好。三叔不再理睬他,对徐先生抱歉说我大哥就是有些顾己,千万别生气,你觉得咋好就咋定,我就是敬佩您老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人品。二爷也说这样好,一大家子都能借力,谁也说不出啥来。又说徐先生您看看我在哪儿好。徐先生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小洼,说再好点儿的也就只有哪儿了,虽说比这儿差点儿,也能打七分。二爷问能不能把我们老哥俩都放这儿。徐先生摇头说地方太小,搁不下。二爷就有些怅怅地,心有不甘的样子。

    被凉晒在一边的大伯既气又闷,索性招呼也不打一个,独自一人赌气下山去了。

    徐先生尴尬地蹲下边收拾地上的罗盘边说,宋总啊,这看风水是没有深浅的,你再请位来看看,一个人总是有偏差,多几个人的眼力,就多出一些成色来。

    三叔急得直跺脚,连声说看徐先生说的,我这一辈子只相信您,其他那些我还真没看上眼。接着又是一堆赔礼道歉恭维的话。徐先生才慢慢地有了悦色。

    这时,山下村子里又传来一阵哭号声,二爷说快到送汤的时辰了,咱得下山哩。

    五、

    按乡下的习俗,人死入殓后,要早、中、晚一天三次送汤,也就是给故去的灵魂送饭吃。活着的人要吃饭,鬼魂当然也是要吃饭的。所谓的汤,就是用小米煮的清水,放在罐子里,送到村前一个用石头粗略雕刻的土地庙上。据说人死后,那魂儿就暂时寄居在土地爷那儿,待三日内送了盘缠下了葬后,就要或是骑马或是坐轿地到泰安冥府去报到,再申请下世投生的事宜。

    这送汤也是有讲究的。

    在柳爷的指挥下,叔伯姑娘们一干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大褂,头顶孝帽腰捆麻绳,长长地摆成一支队伍。柳爷手提瓦罐在前引路,大伯手里捧着一卷烧纸,爹扛着一根梢头上绑着一束香的扁担,三叔拎着一只杌子,相跟在柳爷的身后,之后又是姑姑伯娘及我家门里的一大串人。

    第一次送汤要先指路,意思是告诉爷爷你已经不是活人了,成了阴间的一鬼魂,以后要在另一世界生活,并按时接受儿女们的拜祭。这指路是不能哭的,一哭就会把爷爷哭迷糊了,还以为自己是喘气的活人呐,这样就会无端地生出事故,弄出些动静来,俗称显灵,会吓着活人的。

    来到村头的土地庙前,柳爷让大伯站在杌子上,一手拿着烧纸,一手举着扁担,对着西南方向,嘴里大声叫道:爹,西方明路,苦时用钱,钱上安身。要一连叫三遍才行。不知大伯咋回事,老是走神儿,就这么简单的几句,总也说不连贯,气得柳爷直骂大伯笨,越骂大伯越急,越是念不顺溜,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不时发出嘻嘻地笑声。

    这个时候,二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二姑此时真是内忧外患,哀痛爷爷心疼姑夫又惦念家里的孩子,不伤心才怪呢。柳爷大声呵斥说不准哭,二姑强忍着止住了哭声。

    这里,大伯总算念完了这几句该死的绕口令,从杌子上下来,竟是汗津津喘吁吁了。地上一片哭声四起。

    哭声中,柳爷将手中瓦罐里的汤水泼到地上,意为这水在地上形成了一条滔滔大河,挡住了爷爷回家的道路,今后只能在阴间的土地上四处溜达了。

    孝衣飘舞的队伍掉过头来,缓缓地向老宅子走去,准备马上执行第一次送汤任务。

    刚回到老屋,大伯早已抛下了刚才的狼狈相,冷冷地指责三叔说咋不光着脚丫子,可着这些人就你娇贵?

    是的,大伯说得没错,第一次指路时,要求孝子们必须赤着脚,正式送汤的时候必须穿着草鞋垫子。柳爷几次三番地交代过,三叔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三叔怕自己娇嫩的脚丫子经不起街面上细碎石子磨砺而装糊涂罢了。

    大伯不依不饶地狠狠数落了一顿三叔,借机痛快地发泄了一肚子闷气,弄得三叔的狼狈程度更甚于刚才的大伯。三叔满脸通红,急忙脱掉脚上铮亮的皮鞋,把自己胖胖的脚丫子无奈地伸进粗砺不堪的草鞋里。听说他的脚丫子可是三天两头的在洗脚店的药水里泡,这回不用再让服务员用手按摩了,只那粗砺的草鞋就能把脚按摩出血泡来,那一走路一龇牙的表情就准确的说明了这一点。

    再马不停蹄地送汤。送汤与指路的程序差不多,不同的是可以一路上痛痛快快地大哭,哭得越响越好,以此显示爷爷熬下这一大家子的人气有多么旺。同时,大伯也免去了念刚才那几句话的苦差事。

    六、

    中午吃饭的时候,不见了二姑,哪儿也找不到。

    我猜想她可能太惦记家了,那一群小孩子还不知在家里闹成了什么样。在大家相互询问时,我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别人都没再说什么,只有婶娘有些不满,说是爹的事重要还是自己家的事重要。可能婶娘理解不了农家里里外外的琐杂繁忙,她是城里人,她的父亲是一位已退休的大干部,三叔的升迁全是婶娘家的人一手提拔的,要不哪儿会有三叔现在的神气。不仅三叔由着她,连我们一大家子人都谦让着她,谁也没有给过她一丁点儿的委屈。

    在我的心目中,大姑慈爱却没有主见,二姑愁苦却心志硬,三姑懒惰又好事,四姑娇惯却有副热心肠。

    饭桌上,大姑闷头吃饭不着一词,四姑风风火火地里外催菜催饭,三姑就紧紧靠坐在婶娘的身边让菜让饭,还不时地贴在婶娘耳朵上唧唧呱呱地说上一阵悄悄话,好象全饭桌的人就只有她们俩才是真正的知己,弄得别人都不太舒服。娘和四姑不时地拿眼斜她一下。

    婶娘吃饭很挑剔,不是嫌菜咸了就是汤没味儿。这饭菜可是我爹请了全村最好的厨师做的。听说大跃进年代公社办食堂的时候,他是首席掌勺的呀。看来,这城乡差别是永远也消除不了啦。

    伯娘没大说话。其实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一心想说,却找不到空儿。她想和三姑拉呱,但看到三姑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就只能闷作了哑巴。直到吃完了饭,伯娘才得空儿把三姑悄悄拽到一旁,拉她一中午想拉而又没拉成的呱。可能是三姑看不大起伯娘,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说上几句,三姑有些不耐烦地丢下句“这事你得去问孩儿他爹,我一个女人家知道啥”就陪婶娘到灵屋去了。撇下伯娘自己傻呵呵地呆在那儿,半晌儿没回过神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来又和大伯一样生了一肚子闷气。

    灵屋里就婶娘和大姑、四姑在场,娘回家喂猪去了,二姑还没回来。三姑竟当着众人的面,把伯娘刚才拉的呱给说了出来。伯娘是问三姑,爷爷到底有多少钱,也好掐算一下这丧事的费用打算。接着,她们就开始七十三八十四地口诛笔伐起伯娘来,把伯娘说得一无是处一塌糊涂,直到伯娘扭扭地进到灵屋为止。

    伯娘已恢复了正常模样,和众人打过招呼,就一个人坐在麦秸上,别人也不大与她搭腔儿,话也少了些,这灵屋里就显得有些闷气。

    这时,叔伯们进来,坐在西屋里边吸烟边商量着明天早上报丧的事宜。

    这报丧是件大事,而且爷爷的事要大办,报丧的范围就大,报丧的人选就要求精细利落。尽管有些人早已得到了爷爷的死讯,但必须在接到报丧信息后才能马上赶来,还必须赶在十二点前到,并在灵屋里陪爷爷度过最后的夜晚,俗称守灵。

    几个人粗略地掐算了一下,包括爷爷的女婿、侄儿女婿、外甥、孙儿女婿等等所有与爷爷和我们本家有干连的外姓人及其父母在内,大约有百多位。按居住区域及路线来排,也得要有十个人明早天不亮就出发。要不然,客人在中午前是赶不到的。这个重任直接落到了大伯的身上,大伯也拍着胸脯说保准耽误不了事。明天待客及后天下葬等等的所有生活杂务,自然是整天在外做小买卖的父亲来张罗了。所有外交任务当然是三叔的。这样的安排与早晨二爷的分工基本一样,只不过进一步量化了任务指标,有些事具体到了人名和时间而已。

    刚分配完了任务,大伯就神神秘秘地说:“现今儿老了人定要火化,这人烧成了灰,魂还能剩吗。咱偷偷弄个假火化,日后爹也能给咱下一辈借上力使上劲儿哩。”

    这属于外交事物,爹和大伯就拿眼一齐看三叔。

    三叔皱着眉头说:“这哪儿成呀,政府管得这么严,要是搞假火化被弄出来,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伯不高兴地说:“前村老郁头儿死时就没火化,也没被弄出来。看看人家现在的几个孙子孙女,个个上大学的上大学,发大财的发大财,全是老郁头儿供出来的。”

    爹也眨着小眼睛说:“咱搞严实些,不会有事吧。”

    三叔直挠头皮,半晌儿不应声。

    大伯和爹正轮番开导三叔的时候,娘和三姑进来拿孝布,预备明天来客人好发放,多少听出了些名堂。回到灵屋后,三姑边收拾孝帽孝带子边把西屋的秘密说了出来。

    婶娘一听跳了起来,厉声道:“这不是合伙儿挤兑孩儿他爹么?”说完就气昂昂地奔到西屋里,对老哥仨大发雷霆,说:“你们到底要干啥?真要出了事,你俩倒没啥,可孩儿他爹还想在外面混吗?也得和你俩一样回家刨土坷拉。”乒乒乓乓地一顿光火,三叔倒是解了围,可怜大伯和爹被婶娘数落得脸红脖子粗,又不能与弟媳妇争执,老老实实地吃了顿窝心糕。

    没过多大一会儿,灵屋里又传出婶娘的声音,声音响亮,句句不落地钻进西屋老哥仨的耳朵里,意思是嫌孝带子太窄孝帽子太小,说这么个大家大户的,连块孝布都弄得这般小气,不要让人笑掉大牙么,得重新扯布裁剪。三姑也一个劲儿地附和道,就是,就是。婶娘越发来了精气神儿,马上把三叔叫出去,让她打电话通知县城的布店抓紧把布送来。

    大伯和爹全愣住了,脸阴得很难看。婶娘不知深浅地胡嚷一通,却不知自己已经闹得过份儿了,这孝布的裁剪可是我娘和伯娘辛辛苦苦地搞了两天才完成的,除去辛苦不说,重新缝制,哪儿能来得及。

    三叔握着手机狼狈地回到西屋,眼睛探照灯似的在俩人脸上扫来扫去,意思是探询两位兄长的反应,这手机打还是不打。爹一声不吭地呆坐着,大伯一个劲儿地用手搓着脚丫子,俩人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三叔。三叔觉察出苗头不对,就自找台阶说:“娘们儿见识,不知轻重,别听她的。”说罢,讪讪地坐下,不敢再去理会婶娘。

    这事似乎就此结束了,其实不然。

    整整一下午,婶娘的嘴就没停下过,一个劲儿地提孝布的事,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含沙射影地不停数说,恐怕矛头早对准了大伯和爹。于是,大伯就闷气,爹也不自在,但又不好在婶娘跟前说啥。渐渐地,伯娘和娘也生了气,私下嘀咕道:这是啥时候,净没事找事。嫌布扯小了,她早干啥去啦?打进了宋家的门,就从没过问过家里的事,这回倒充起大掰蒜啦。再说咱扯的布在村子里可算是最大气的了,咋就能丢了老宋家的门面了呢。就算丢脸也没丢她一个,她在这里唠唠叨叨算个啥呀?

    四姑也有点看不惯,大姑二姑嘴上不说心里也有想法,因此,婶娘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就不知不觉地失去了人场,没几个愿和她说话的。倒是三姑左右围着她转,没话找话地附和几句,别人又看不惯她的势利相,慢慢地,连三姑也没了人场。俩人只能暂时结成了一个外无援助内又孤单的小宗派团体,相互安慰相互体贴相互鼓励地晃荡在灵屋里。

    到了傍晚送汤的时候,婶娘赌气没去。这下子,三叔的日子就不太好过,大伯又一次把三叔埋怨了一顿,爹也在三叔跟前流露出对婶娘的不满。弄得三叔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去说婶娘,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七、

    第二天鸡叫三遍的时候,灵屋里又一次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在清静的晨曦里显得格外响。这是早晨辞灵的时辰,也预示着新的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哭过之后,每个人都按照昨天的分工,匆匆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三叔的手机一直没停,一会儿催促响器班快来,一会儿又过问公司里的事情。爹也匆忙地搞他的采买事宜。大伯更是忙乱,指挥我这个门叫那个门喊,纠集他的人马,好快点去四里八乡报丧。直到早晨送完汤后,我们才简单地吃了点早饭。

    响器班是上午九点左右的时候来的,两个班,一个班五人,一个班七人。五人班的都是清一色小伙子,骑着瓦亮的摩托车,后腚上驮着响器,全是铜管唢呐锣鼓等长长短短的家什。七人班是坐三轮车来的,老少不一。里面还有一位女的,长发披肩,黢黑的面孔上化着浓浓的妆,特别是那鲜红的嘴唇,总让人想起刚吃了野驴的母狮子。

    在老家大门口用布搭了个棚子,十几个人就驻扎在里面。没多久,棚子里传出了一阵阵乐器声,是小放牛、小寡妇上坟、小白菜之类的曲子,哀哀怨怨,幽幽噎噎,倒也好听,把悲哀的气氛烘托得到处都是,好象全村人都在办丧事呐。

    这期间,三叔偷空儿给两个响器班的成员开了个小会,会场就在棚子里,会议的内容无怪乎怎样好好吹,吹好的能叫三叔满意的班要多加钱,吹不好不满意的班就要扣钱,扣除的钱就奖给满意的班。这个主意挺损人的,说白了,就是一个班肯定能多加钱,而另一个班必定要被扣钱了。

    两个班刚来的时候还是一团和气相,小会一散,马上对立成了两大阵营。两个班主急急地把自己的人员叫到一边碰头研究对策,接下来就虎视耽耽地相互较劲儿。于是,一班吹罢,一班上场,轮流吹奏,这曲声就没大间歇。有的时候,只能听到乐器声而不闻亲人们的哭丧声,就此引来了大半个村子的人驻足观看,那种久违了的搭台听戏的场面竟在爷爷的丧礼上展现出来。

    这个时候,老屋的来客渐渐多起来,各种汽车、自行车、农用车满满地排了半个街面。骑自行车和坐农用车的都是本家亲戚之类的人,而坐汽车的都是三叔所联系各色各样单位的人员。院子里已放不下花圈,就一字排开在大街上,整个街面立时红红绿绿的一片。同时还有送幛子的,就是亲戚朋友来吊孝时扯三尺或白布或蓝布或灰布,挂在院子内外,上面写上送幛子的人名。风吹幛子飘,就象电影里看到的大染坊一样。

    对于大伯和爹来说,这场面足以让他俩感到一百二十分的满意了。岂不知,三叔更满意的不止是这些场面,而是坐各色汽车的人随同花圈送来的一笔笔吊唁礼金,少的一百二百,多的上千元。于是,三叔专门找了个令他放心的人专职登记这些礼金。婶娘也不时地过来查看哪儿些单位送来了多少钱,脸上当然要现出悲哀的神色,但眉梢上咋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就象演戏一样,一个满怀欢喜等待出嫁的准新娘,非要让她出演一个悲伤的角色,真是难为死了婶娘。

    三姑夫是坐自己单位的车来的,也挺个大肚子,肥胖的脸上红光满面。除了和三叔握握手外,对其他人一律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副牛哄哄的架势。怪不得大伯顶烦三姑夫,连我也有些敬而远之,不敢上前开口说话。大伯偷偷对爹愤愤地说,牛啥哩,不就是个乡信用社的小主任么,架子倒大上天去了。爹就笑笑,不置一词。

    说归说,大伯在过了几十分钟后,不得不屈就尊体近乎讨好地凑近三姑夫,主动攀谈。这不能怪大伯有怎样的贱骨头相,而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一直紧绷于头脑中的那根弦逼迫大伯就范。说白了,这根弦就是一个字:钱。爷爷到底有多少钱在三姑夫手里,全家人都是一头雾水。而爷爷临死又把这秘密带进了棺材,这又不能不叫人担心钱的真实数目。这样说有些对不住三姑夫,好象全家人都不信任他,但当时的情形不由人不犯嘀咕。

    大伯在主动向三姑夫汇报了爷爷死前死后的事宜后,试探着说:“爹的丧事是按附近村里最场面的法子办的,也就想让人家看看爹熬下这家子人的旺气。只是这费用大了些,还不知咋整治。”

    三姑夫是精明人,哪儿会听不出大伯的意思,就说:“大哥,爹存下些钱不假,这次我也把存折都带来了,就想等爹殡下后,再当着娘的面把这些钱掰扯清了,也不负爹的苦心。”

    大伯慢慢地有些激动,嘴里不停地说那是那是,手就不由自主地摸向裤兜,笨拙地掏出一盒烟,想给三姑夫递一支,却咋也撕不开烟盒。三姑夫瞥见这盒我们村小买铺里最好的烟,轻微地皱下眉,马上拿出自己的“一枝笔”抽出一支递给大伯,说吸我的,吸我的。大伯憨憨地笑笑,又把自己的那盒烟麻利地塞进裤兜里。

    八、

    中午送汤的时候,大半的亲戚都来了,四姑夫也到了,就是大姑夫和二姑夫一直没来。二姑夫受了伤,不能前来也在情理之中。可大姑夫不来,就没有理由。大伯和三叔一个劲儿地问大姑夫啥时来,弄得大姑就急,直骂大姑夫这个老东西这般不是东西。一直骂到刚吃完中午饭,大姑夫和他那辆“金鹿”牌自行车一起来了,不是人骑车,而是人扛着车,满头满脸的油渍和汗水。原来大姑夫早早就上路了,但半路上遇到一群羊。大姑夫本来眼神就不好,又是下坡路,就一头拱进羊群里,重重跌在路边的水沟里,人擦伤了点油皮,可自行车圈却变了形,不能转圈,只能扛着走来。

    急急安顿大姑夫吃了饭,柳爷进来说今晚儿要送盘缠,贵客有不会磕头的,就到村后晒场上去学。大姑夫头一扬,随口说:“磕头还用学啥哩?”柳爷的脸顿时挂下来,说会磕头的不用去,不会的去学吧。大姑夫真就没去晒场,而是一个人坐着喝茶水,又见没有人陪自己说话,腿上和胳膊上的擦伤一个劲儿地冒血汁,却没有人来过问,心里便不痛快,独自闷闷地坐了一下午。

    我想,大姑夫这一辈子注定要不时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的。按村里的习俗,死者下葬的前一天晚上要送盘缠,就是给死者送上大笔大笔的路费,好让他骑马或是坐轿跋山涉水去泰安冥府报到挂名,以便争取早日安排自己下世投胎。这个场面要十分隆重,连同下葬那天在村头摆路奠一样,是全部葬礼中最大的看点。这个时候,贵客也就是闺女婿们是鼎鼎关键的人物,让人们摆布过来再摆布过去,成为人们品头论足的对象。聪明的人就愈加谨慎小心,循规蹈矩,以期留下好的印象,让围观的人赞叹一回;稍微犯糊涂的人就会被评得一塌糊涂,留下一生把柄,让人饭后茶余作笑谈,以至几十年过去,这坏印象也消除不了。大姑夫关键的时候总是变得不那么聪明,太看轻了这事情。也许是他那地方不兴这个,所谓五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吧。

    我相跟着三个姑夫及几个亲戚来到晒场,等了足足一顿饭的工夫,柳爷才来。

    我不知这磕头竟有如此多的名堂,有一揖三叩,就是作一个揖叩三个头,还有什么三揖九叩、四勤四懒叩、大奠叩、小奠叩、三八二十四拜等等。名目如此繁多,几个姑夫的头都大了,却怎么也记不住是先作几个揖再磕几个头,而且顾了作揖磕头就忘了脚步朝哪个方向迈,那手也不知搁哪儿好。柳爷做了几个示范动作,搁下一句话,说今晚儿送盘缠的场面大,磕头作揖一定要齐整,别把自己的脸当了腚让村人踢,就拍拍屁股走了。几个姑夫还是大眼瞪小眼地瞎琢磨这揖和头的关系,迷糊成了一锅糊涂粥。这时间又不等人,于是互相团结起来,你对着我叩,我朝着你拜,结合刚才的记忆加上各自的独创,在晒场上此起彼伏地勤学苦练着,毕竟谁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下丢人现眼。

    这时,我真的替大姑夫担心,不知他真会磕这种折腾人的头,还是不懂装懂地瞎逞能。

    九、

    送盘缠的仪式是在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开始的。

    刚要请灵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二姑夫一瘸一拐地来了,腿上打着厚厚的绷带。爹说你伤着,就别来了。二姑夫憨憨地说,就是让钢筋把腿肚子划了个口子,没伤着筋骨。

    这时,大伯正手忙脚乱地在灵屋里请爷爷的魂儿。大伯在柳爷面对面指导下,将烧纸撕成圆圆的一小片,再在中间撕个圆孔,就是所谓的纸钱。拿着它往四周墙壁及棺木上放,粘住了,就说明爷爷的魂儿被请住了。可能是大伯在昨天指路时被柳爷骂怕了,柳爷越是细心指导,大伯就越心慌,那纸钱就越请不住爷爷的魂儿。有几次粘住了,却被大伯粗重的喘气给吹下来。柳爷又骂大伯笨,越骂这纸钱越是粘不住。三叔急了,说你闪开我来,就要夺大伯手中的纸钱。这就有些太霸道了,大伯是长兄,而且这活儿也只有长兄才能有资格做,哪儿轮到三叔呀。大伯又急又气,狠狠地把三叔伸来的手打开,吼一句:你给我滚开。三叔哪儿听过这样的言辞,在单位只有他说别人的份儿,就涨红了脸转身出了屋子,嘴里清楚地冒出一句:笨蛋一个。大伯真的火了,站起身来对三叔的背影骂道:你个小三鬼儿,说啥呢。爹忙扯住大伯的衣襟催促道,快点儿请吧,这么多人都等着呢。大伯恨恨地说,这些日子就能了他了,我跟他没完。接着再请,屏息静气地忙活了一回,终于把爷爷的魂儿极不情愿地请住了。

    于是,大伯怀抱着爷爷的牌位跟在柳爷的后面,再后面就是长长的一对孝布晃动的送盘缠队伍。这队伍显然比昨天指路时要长出十几倍,塞满了整个街面,一眼望不到头。此时,两班响器齐鸣,震耳欲聋。而号哭声也渐次响起,百十个人敞开喉咙使劲儿大哭,这声响能传出十几里地。

    村西头路边安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整鸡整鱼及馒头等供品。桌前的地上铺着一领大苇席,估计是磕头用的。

    果然,柳爷已神气地站在了供桌旁,神色肃穆,如一尊雕像。我们一大家子人就跪倒在桌边,狠狠地放声大哭。我发觉这哭声因人而异,各有不同。大伯哭声苍老,象冬天里刮着的北风;爹哭声沉重,如掐碓砸夯;三叔哭声响亮,是夜雨中的雷声。在几个女人中,伯娘哭声悠柔,一哭三叹;娘哭声细腻,哀婉凄绝;大姑哭声嘶哑,如扯布断帛;二姑哭声柔弱,却顿挫有致;三姑哭声尖利,如金属撞击之声;四姑的哭声最有意思,边哭边数说着什么,用诉哭来形容比较恰当。就是不知婶娘的哭声有什么特点,她今晚儿还是没来,估计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不愿轻易善罢甘休呐。

    在哭声汇成的浪涛声中,柳爷亮开沧桑的喉音喊道:指路!

    这是第一道程序。长号吹出了震慑人心的鸣声,唢呐唧哩哇啦地响成一团,鼓声如鞭炮般响成一片。

    这指路的差事非大伯莫属。可是,今晚的场面与昨天的截然不同,那么多的人,那么响的声音,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特别是除了本家人外,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在四周风雨不透地围着看热闹,让大伯一个人当一回主角,而且还要再说三遍那几句绕口令般的话,真是害苦了大伯。

    大伯紧张死了,两条腿直打哆嗦,并影响到了手,那紧握着的扁担头也一直在抖。杌子就四十公分高,大伯却连着两次没有踏上去。终于艰难地把脚挪到杌子上,却又踏偏了,大伯摇晃了几下身子,差点摔下来,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一片嗡嗡的嬉笑声。

    这笑声更加剧了大伯的紧张,竟然把那几句话吓到了爪哇国,摇头晃脑张口结舌地忙活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那几句该死的话了。柳爷催促着快点,大伯真是出了大汗,脑门子上冒出了一层汗珠。爹悄悄地提醒大伯该说什么,但噪音太大,大伯怎么也听不清楚,只好伏下身子大声对爹喊,说大声点儿。爹提高嗓门儿说一句,大伯就更大声音地重复一遍,指路就在这二重唱中好歹结束了。

    柳爷极不满地瞪大伯,大伯遮头盖脸狼狈不堪地随家人萎缩到供桌东侧,跪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柳爷又喊一声:拜祭开始!

    这拜祭是今晚的重头戏,主角就是爷爷的四个闺女婿,其他来客都是配角。到了这个时候,想要体面的人,就开始后悔下午在晒场上学习得不够刻苦认真了。

    柳爷在点卯,就象沙场上将军在点将一样。

    第一个点的当然是大姑夫。大姑夫似乎不太紧张,甩着孝袍晃晃荡荡地来到苇席边。刚要抬脚上席,两边的响器猛地齐响,如晴空里打了个霹雳,大姑夫一趔趄,差点跪倒在席子上。这一声响,把大姑夫的镇静惊没了影儿。大姑夫扭头狠狠瞥了一眼响器班,说了句什么,可能不是什么文明话,惹得响器班起了众怒,响器吹得愈加响。大姑夫有点蒙了,跌跌撞撞地奔到供桌前,跪下“咚咚”磕了四个响头,转身就要往后逃,四周已笑成了一片。柳爷有些生气,呵斥道:“你磕的什么头?”大姑夫被笑声和呵斥声弄恼了,说:“俺那地儿就这个磕法。”敢顶撞柳爷,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柳爷说:“这是宋家村,不是你那地儿,就得按这地儿的规矩办。磕头也要合礼度哩。”大姑夫脑门儿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梗着头说:“就这地儿的穷规矩多。我磕头不合礼度,今后我还不磕了呢。要是再磕头,我就倒着走出这村子。”大姑夫真是有点胆大妄为了,这样的场合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不仅伤了我们家人的感情,也公然向全村人发起了挑战,没有把上千口子人放在眼里。人群里发出一阵嘘声,伴着几声喊叫:让他滚下去吧。大姑夫就瞪着不太好使的眼珠子满人群里找那喊叫的人,一副要拼命打仗的架势。大姑羞恨交加,再加上连日来的伤心劳苦,竟一下子昏了过去。场面有些乱了,姑姑伯娘们忙着给大姑捶背掐人中。大姑夫手卡着腰站在席子上就开始叫骂,象泼妇骂大街似的,骂的对象当然是不晓名不知姓叫喊的人。这就太不象话了,人群里有几个小伙子摩拳擦掌地就想上前打大姑夫。二爷怒喝一声:“这是什么场合,由着你们胡来?”“你们”当然是指大姑夫和那几个小伙子。也是这句话提醒了人们,这场合哪儿能适合打架呀。场面安静下来,大姑也清醒了,爹指挥几个妇女把大姑搀回去休息,大姑夫也丢人现眼地跟着灰溜溜地走了。

    拜祭还得进行下去,但早已失去了先前的肃穆和庄重,只能草草地进行着一个又一个程序。柳爷对下面磕头拜祭的要求就不太严格,只想快快完成他煞费苦心安排的标准仪式,至于想借爷爷的丧礼狠狠露一手以显示自己博学多识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了。这倒让其他三位姑夫多少松了口气,即使磕头的规范动作错了点,也就不那么招眼了。

    其实,别看三姑夫平时多么牛气,但在今晚的场合,他的紧张不亚于大伯。想磕二十四拜,磕了不到一半就晕头转向起来,有几次本应对着供桌磕,却磕错了方向,竟对着两边的人群大叩特叩起来。人群发出哄然的笑声,多少冲淡了些刚才大姑夫制造的紧张局面。四姑夫哪儿敢磕二十四拜呀,慌慌上场三揖九叩地逃下来,带着一头的细汗。就数二姑夫磕得齐整,尽管一瘸一拐的,但不紧不慢中规中距地完成了令人生畏的二十四拜,是今晚最合礼节的一幕。

    后面的仪式,如群拜、开眼光、烧纸钱、送西归等等,已是象深秋的枯叶,稀哩哗啦地落尽,再响起一地哭声,就此结束了爷爷丧礼中的第一出重戏。

    十、

    爹显然有些担心,在开饭的时候,特意嘱咐厨子说,菜要上好菜,但酒不能多上,一个桌只两瓶白酒和一捆啤酒,多一点也不行。他不是小气,而是怕今晚再弄出什么事。也是的,真要是有那么一、两位客人贪杯喝多了,再出现送盘缠的一幕,这丧礼真就没法进行下去了。

    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但是,任凭爹多年来做小买卖练就的谨慎细密的心思如何会打算,也没有免除这场狼烟已起的纷乱。

    吃饭的时候,三叔几次找爹说酒不够了,让快上白酒。爹连声应着,就是不给上。三叔生气,说爹咋这么磨蹭。爹不理睬,三叔又不好对爹发火。饭是好歹吃完了,客人们的怨言牢骚随处可闻,说什么的都有。二爷黑唬着脸叫大伯、三叔和爹到西屋商量事情。

    刚在西屋坐下,二爷就发火了,用手指着爹的鼻子说:“老宋家的脸面都叫你给丢尽了。再穷再没钱,也得让客人吃饱喝足呀。”二叔也说就是,就是,太丢人了,那些人说得多难听,就差骂大街了。爹就委屈得要命,忙解释自己的担心,为进一步摆脱自己的干系,拼命强调说,钱确实不多了,明天的人更多,费用更大,原来的那八千块钱已不够用了。二爷狠狠地数落了一顿这担心的多余,就又回到了费用上,爹详细地把费用一一列出来,诸如光两顿宴席就摆了四十多桌等等,多少有点超支,但不象他说得那么严重,不过,确实需要合计下一步的用度啦。这时,二爷就有点后悔当初自己硬逼着搞这么大的场面,只想为哥哥争个死面子,却没想到给哥哥的儿女们带来了多大的难为,自觉理亏,便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大伯就提三姑夫已把爷爷的存折带来了。爹说存折又不是现金,远水不解近渴呀。

    正愁闷着,大伯眨着眼睛瞅三叔,说,是不是把今儿送来的礼金先用一下。三叔不吭声。爹说也是,今儿可收了不少礼呐。三叔面有难色地接腔儿道,这礼金都在孩儿他娘那儿。爹催他快去拿,三叔就是坐着不挪窝。三叔的举动勾起了大伯的新怨旧恨,他把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愤愤地指责三叔的窝囊和这两天来的无礼,说:“你的能耐呢?你的精明呢?我是笨蛋,你可是聪明蛋呀,聪明得都成了咱老宋家的总经理啦。再说了,为咱爹送的礼金用在爹的事上,咋就不行?我看是正用在地方上。咋的,你还想独吞了呀?”三叔就搁不住脸面,说我和二哥都凑了钱,大哥你凑了多少啊,就凭你是兄长,一毛不拔不说,还净找这个那个的毛病,真是有病了吧。就这么一来二去唇枪舌战的,战争的火苗呼呼地烧起来。

    恰在这时,偏偏又让好事的三姑听到了,火速地找到婶娘,添油加醋地一说,把婶娘两日来闷堵的心胸一下子气炸了。婶娘风风火火地转来,脚踏门槛手指着大伯撇着高腔道:“咋了,大哥?你们家的什么事我们没做到,叫你这么光火?孩他爹为这么个穷家出尽了心力,反倒落了万般不是啦。我告诉你,你们欺负孩儿他爹行,要是欺负我,得再次投胎。我们在外边随了多少礼金送了多少礼品,你们谁能知道。这礼金可全都是回我们的礼呀,谁也甭想染一指头,就是扔大街上让人抢了,我一分也不会花在这里的事情上。”夹七夹八地一顿,把大伯气疯了,随手摔了茶壶砸了茶碗,接着又要掀桌子。爹死死按住桌子,咋也调停不了,最后还是娘和几个姑姑把婶娘拉走了。二爷气了个半死,哆哆嗦嗦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爹也不敢再插言。

    正闷闷地坐着,外边又跑来本家侄子,气喘吁吁地说大姑夫和两位响器班头儿吵架呐,估计就要打成一团了。爹顾不得许多,拔腿就往外奔,在门槛上一脚踩空,扭伤了脚指头,只得一蹦一跳地来到大门口的棚屋里,三叔也相跟着来了。

    棚里的战争纯粹是大姑夫一手挑起的。大姑夫不满意送盘缠时响器班人的戏弄,就寻来评理,没评上几句,就开骂,骂了一阵,就要开打。要不是爹和三叔及时赶来,这场势力悬殊的战斗就会开始了。应该说,是爹和三叔免除了大姑夫的皮肉之灾。爹好说歹说地把大姑夫劝走。三叔便出面安抚这十二位就要罢工的吹鼓手,并许诺说再把工钱由原来的六十上调到八十,奖优罚懒的规定当然继续有效,终于平息了这场意外的战火。

    这天晚上也不知是怎么了,接连出事端,也许是爷爷看不惯这群孝子贤孙们铺张浪费的作为,故意暗中显灵惩罚他们吧。

    半夜的时候,三姑偷偷地跟娘嘀咕,说她上厕所时,看见二姐和二姐夫俩人躲在黑影里拥抱亲嘴。吓得娘赶紧捂住三姑的那张臭嘴,并千叮咛万嘱咐对谁也不要提起。谁又能知道三姑已把这消息透露给了多少人呢。

    天亮的时候,伯娘又在院子里大嚷小叫起来,说院外院里挂的幛子少了许多,并开口大骂是哪儿个贪心贼竟敢趁黑偷人家的丧布,是回家给自己的老子娘用么?咋咋呼呼地嚷醒了四周的邻居,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要不是大伯狠狠地呵斥住了伯娘,还不知她手舞足蹈不知羞耻地闹到怎样的景况。

    我想,从昨天晚饭到今天早晨,这院里院外层出不穷的故事要比送盘缠时热闹多了,也精彩多了。但是,谁又能保证这最后一天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度过呢?还是祈求爷爷神灵保佑吧,别再弄出什么事故来。

    十一、

    早晨的饭菜好多了,还上了烟酒。大概爹吸取了昨晚儿的教训,也学乖了,不再顾及什么担忧安全之类的事情。其实,担忧也无用,该发生的必定会发生,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先伺候好了各路客人,给自己留下个好名声再说。于是,各路客人渐渐不再说怨言牢骚话。

    打框的人早早吃了饭就去了墓地。他们要在墓地挖掘修筑两个墓穴,一个给爷爷,另一个就留待奶奶将来用。

    吃饭前,三叔打电话请徐先生来,因为调整墓穴相口可是件大事,关系到后辈子孙的升迁荣辱。但徐先生一口回绝了,说身体有恙,不能前来,让三叔另寻高人。三叔知道是那天大伯惹恼了徐先生,就一个劲儿地恳求,说平生只相信他一个,其他的都信不着。恳求了半天,徐先生才松口说,自己确实不能前去,只好让他大儿子去,所有的细节要求都和大儿子说好,跟他亲自去一样,不会出岔子的。三叔没法,只得退而求其次,并立即令司机去接小徐先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安顿好墓地的事,灵屋里又告急,说是今天上午必须将爷爷火化,车辆人员已安排妥当,只等柳爷来主持,可等到八点多,就是不见柳爷的影子。家里没人,家人也说不清去了哪儿里。我们家里人又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礼仪顾忌没有,谁也不敢擅自做主,就这么一直靠着。而县城离这儿还有四十多里路,上午火化不了,下午就没法安葬。

    于是,大伯指挥本家的几个侄子满村子寻找,终于在菜园子里找到他老人家了,好说歹说,就是推脱不来。大伯和三叔马上赶到,又是作揖又是赔礼,就差跪下了。柳爷这才勉强同意,说,要不是看在老哥哥救命的份儿上,,就算老天爷来请,也是枉然。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快节奏的了,因为已经是九点多了,再不快,爷爷就不能按时下葬。徐先生早已交代过,下午四点前必须下葬,错过这个时辰,恐怕还得再拖上两天。真要那样的话,可就害苦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啦。

    望着手扶拖拉机载着爷爷的尸体一路颠簸着驶出了村口,许多人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爷爷的骨灰能按时赶回来,好快点结束这闹人的丧礼。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爷爷的骨灰还没回来。打电话问三叔,三叔急急地说还得等半个小时。“天呐,都十二点了,再拖,下午四点的时辰哪儿赶得上?”爹在电话里催道。三叔说没有办法,今天来火化的死人太多了,有三十多个,有的天不亮就来了,现今儿还在等呐。三叔还说他去得最晚,要不是找殡仪馆长走后门,外带偷偷送给火化工两条烟,别说半个小时,就是两个时辰也不一定排上呐。

    众人听了就嘘声一片,说这死人也会趁热闹,咋都赶在一块呀。有的说这样也好,爷爷去西方明路可有伴儿啦,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众人又笑,边吃边谈。这是爷爷死后客人吃得最轻松愉快的一顿饭。

    终于等来了爷爷的骨灰。我们再一次排成队伍,在响器班的伴奏下,一齐到村口迎接。

    我不知如何感叹这生命的神秘和脆弱,从无到有,从出生时的一团肉到成年后的伟岸身躯,再到现今儿由红布裹着的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连这盒子也不属于自己,只剩一把白色骨灰。如果有一阵风吹过,恐怕连这灰沫也没有了。由此想到了佛门所说的“空”真是空空而来,又空空而去,唯一留给世人的只有身前的故事和不尽的回忆。

    随同前去火化的人已经没有吃饭的时间,必须抓紧时间举行安葬仪式。

    在柳爷的指挥下,将爷爷的骨灰盒放在灵柩上,大伯在中间,爹和三叔在两边,左右又有八个人,将爷爷空空如也的棺材抬出了老屋,安放在大街上。这时,就要举行一个又一个的仪式,而周围仍然挤满了围观的村人。

    先是扫财。柳爷站在棺材前,他的脚边并排放着三只大碗,碗里盛着米饭、一大块两小块豆腐和插着纸花的馒头,就是所谓的“富贵饭”

    收财的是大儿媳妇,也就是我的伯娘。她早已手纂笤帚怀端簸箕,精力高度集中地站在棺材旁,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是啊,爷爷积攒的一辈子财,包括今后能够保佑住的财,只能由她来扫,而且全部扫回自己的家,不让伯娘激动和兴奋才怪呢。虽说这财有些虚无,是不是灵验,也没有谁能拿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来验证。

    柳爷抓起一把五谷撒向棺材,饱满的五谷在棺木上欢快地跳跃着。伯娘急忙挥动手中的笤帚往簸箕里扫。柳爷连撒三把,她的笤帚却已扫了十数下,还在贪婪地等待着柳爷再撒。柳爷说行了。伯娘端起簸箕奔回院子,将笤帚使劲儿扔上屋顶,意为财已进了自家的屋子。可能是太过激动了,或是一心惦记着回身抢富贵饭,她把笤帚扔过了屋顶,飞进了后面的人家。大伯急了,就骂伯娘无用,引得围观的人一阵嬉笑。待伯娘急急跑回来时,抢富贵饭的仪式已经开始了。还是婶娘动作快,一把抢走了当中那只最大的盛得也最多的碗,娘赶了第二,伯娘只能屈居第三。看来,伯娘虽说扫走了财,却吃不上最好的富贵饭啦,而且那财也不见得能得到,或许财已经飞进了邻居家,到头来只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随着柳爷一声:起灵!那只盛满了烧纸灰的老盆应声摔在地上,碎裂成了无数瓣。伯娘们一窝蜂地向前拾碎片。俗称拾金钱盆。这回伯娘满载而归,用孝袍兜起了沉甸甸的一堆。抢完金钱盆后,婶娘又钻进了屋子,没打算参加后边的仪式。其他人都不太理会她,不知婶娘心里是咋想的。

    孝带飘舞的人流跟随着爷爷的灵柩缓缓地涌到村口停住了,第二个重头戏即将开场,就是举行路奠,意思是为爷爷乔迁新居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主角仍是爷爷的四个闺女婿,主要内容还是拜祭磕头。

    大姑夫这回真的没有磕头,任凭柳爷连叫数遍,二姑夫使劲儿拽他,大姑夫只是仰头看天充耳不闻。柳爷不再点他,随口叫其他几位,已没有了昨晚开场时的庄严。二姑夫的磕头依旧是中规中距。三姑夫和四姑夫仍是没有什么长进,晕头转向地胡磕一气。对这回的磕头,围观的人们已不大感兴趣,他们的兴趣早已被两个响器班的表演吸引去了。

    昨晚三叔将价码提了上去,搞得两个班主暗中较上了劲儿。刚出棺的时候,这响器已是吹得震天响,直到现在,响声就没停过,但优劣之势已渐渐显露出来。五人班的小伙子们年轻劲儿足,唢呐喇叭的声响就强。七人班里老少不齐,在力气上渐落下风,任凭班主鼓破了腮帮子,那响声依然提不上去。围观的人们发出阵阵叫好声,全给了五人班。七人班的人就急,班主凑到那位女人跟前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人把头发一甩,扔下吹器就开始动手脱褂子,脱了一件又一件,脱得人们直了眼止住了呼吸,随之又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儿和鼓动声。到最后,那女人就穿着一个乳罩吹唢呐,并不时地扭动着肥大的屁股。五人班的人傻了眼,只恨自己队伍里没有个女的。

    这场面弄得太不成样子了。大伯和爹顾不得磕头,一个劲儿地呵斥七人班。三叔就破口大骂这帮龟孙儿们不分场合地瞎胡闹,说再不板板正正地吹,就他妈的滚蛋,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

    柳爷早已看不惯这混乱的场面,不等所有客人磕完头,就匆匆地结束了路奠,宣布起灵下葬。

    来到墓地,柳爷将爷爷穿过的衣服平整地铺在棺内,又将爷爷的骨灰轻轻撒在衣服上,并拣了一块较大的骨块放到衣领处,说这是爷爷的头骨。我以为柳爷是在故弄玄虚,就象哄小孩子一样地哄着我的亲人们,以此来安慰悲痛的我们。

    在小徐先生的指点下,三个孝子依次赤脚下到冷森森的墓穴里。拿木锨在空中虚锄几下,意为给爷爷的新家暖房子;再依次各抱一个圆饼,在墓穴的四壁转动一圈,叫滚模子饼,意为爷爷的新屋里堆满了吃不尽的米粮。

    接着下葬、筑坟。这时,三叔看了看手机上的钟表,四点已过一刻钟,惋惜地直跺脚,又不敢说出来,怕别人笑话。

    再接下来,就是圆三日坟。由大伯拖着一支木锨在前面领路,围着坟左三圈右三圈地绕圈,圈子多大,意为爷爷的家院就有多大。因为人多,这圈子就绕得很大。四姑悄声说,爹的院子可够大了。大姑夫一脸不屑地摇头道,哄鬼呢,从来只见活人遭罪,没见死人享福。大姑狠狠地瞪他一眼,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大姑夫马上闭上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吱声。

    十二、

    从墓地回来,已是大黑了。

    远路的人纷纷起脚赶路回家,而且要哭着出村子。于是,大街上到处传来或是高昂或是嘶哑的哭声,汇成了一条哭泣的河流,只是光有哭声不见眼泪,是一条干枯了的河床。想是几天来的泪水已经哭干,或是本就没有那么多的眼泪,只为应景罢了。

    按照我们村的习俗,上完三日坟,亲戚们都要各自回家,没有特殊原因是不能在娘家过夜的。

    刚从坟上回来,二姑和二姑夫就急急地回去了,当然不是急着回家拥抱亲嘴,而是他们村子专门来人送信说,二姑家的三个毛孩子中有两个感冒了,还发高烧,看来得赶紧送医院才行。听到这个信,二姑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想咧开嘴哭,又哭不出来。她的嗓子已哭哑了,又急火攻心,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四个姑中,我最同情二姑,那么个家庭状况,那么沉重的家庭负担,倒霉事又总是围着转,任谁也得愁苦死,但二姑还是顽强地苦苦支撑着这个屋漏偏遭连阴雨的家。由此,我对三姑生出大大的不满,就仅凭昨晚她对娘偷偷嘀咕的情景,愈加反感她的一些做法。但三姑似乎浑然不觉,看着二姑俩口子匆匆离去,抿着嘴直乐。娘气得拽她一下,说你个鬼样子做给哪儿个看。三姑趴在娘的耳边说,做给我自个看呀。娘狠狠地掐了她一把。

    大姑和大姑夫是搭四姑夫的拖拉机走的。爹曾几次挽留大姑夫住下,等修好自行车再走。但大姑夫执意要走,还说,与其在这儿遭人烦,还不如回家自己烦自己呐。大姑就嫌大姑夫说话难听,直骂他越老越没人形。俩人一边拌嘴,一边坐车走了。想是大姑夫对岳父一家人的印象坏到了极点,一刻钟也不想多呆。

    本来四姑也应该随车一齐走的,她却私自留了下来,说是想再陪陪奶奶,谁知道是真心陪奶奶还是寻找留下来的借口呢。

    三姑和三姑夫没有走。三姑夫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掰扯清爷爷遗留下的帐目,这可是我们一大家子人盼望已久的事情。

    该走的都走了,不该走的也都留了下来。

    在此期间,又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就是三叔与响器班的人干了一架。原因是三叔生气七人班的不雅举动,每人每天扣下十块钱奖给五人班。七人班当然不干了,说三叔说话不算数,开会时没讲不兴这儿不兴那儿,咋的,干完活就要卸磨杀驴啊。那个女人更厉害,挺着胸脯瞪着眼珠子直往三叔身上撞,搞得三叔狼狈不堪。本来自己的理儿就亏,嘴上的功夫又敌不过那女人,只好乖乖地按原价付费。五人班空欢喜一场,大为不满,就跟三叔讲理,话不投机,就要动手。幸亏我们本家人多,齐上前替三叔解围。五人班虽是清一色小伙子,但好虎敌不过一群狼,只得作罢,骂咧咧地骑摩托车一溜烟滚出了村子。三叔又气又羞,平时积攒下的体面和威望被这帮兔崽子们搅得精光,连点颜面也没给留下。

    晚饭拖到了七点多钟才开始。打框的和举重的人坐了两桌,都在灵屋里。打框的就是挖坟墓的人,举重的就是抬棺的人。他们干的都是体力活儿,爹就给他们上了一箱白酒和两捆啤酒,说要是不够就再上,一定要吃好喝足。大伯和三叔等都轮流过去一一敬了酒,好话说了一大堆。打框的和举重的人都很高兴,敞开了胃大喝特喝起来。

    我们一大家子全在西屋,有二爷、奶奶、大伯、爹、三叔、三姑夫及伯娘、婶娘、三姑、四姑和娘。原本要请柳爷一起来坐坐,但几次去请,柳爷就是不来,说老哥哥的事办完了,我这一辈子的心事已了,不去参合啦。其他帮忙跑腿的人以及司机等都被安排在邻居家就餐。

    吃饭前,二爷说这些日子也苦了你们了,都喝点儿酒,去去劳乏。有了二爷的话,白酒和啤酒都上了桌。

    一边喝着酒,一边数说着爷爷的丧事,每个人都拣好的方面说,说得越热闹,心情也就越好些。至于不好的方面,都避开不谈,喝酒的开场是积极乐观的。但是,不知不觉地,说话的气氛就慢慢变了味儿。

    三叔一天没有吃饭,早就饥肠咕噜,几杯酒又下了肚,舌头就有些大,说话也随便起来。不知不觉中处处为自己摆功显能,说这次完全是他让我们老宋家在全村中创造了几个第一,诸如第一个请阴阳先生勘察墓地,第一个让车辆花圈摆满了大街,第一个请来了响器班等等,连第一个走后门火化的事也说了出来。

    大伯也多喝了几杯,就不服气,说:“你能,咋把爹的丧事搞得乌烟瘴气哩。这又是打仗骂架,又是丢幛子丢脸面的,好事孬事都出在咱老宋家,惹得全村人笑掉了大牙,你咋不说?”

    真是哪儿壶不开提哪儿壶,三叔瞪直了眼说:“这打仗骂架的事全是我做的吗?这丢幛子的事,你得问大嫂,到底是哪儿个家贼偷走了?还有脸说哩。”

    大伯火了,喊道:“你要说清楚,谁是家贼?”

    伯娘也跟着说:“你别乱冤枉好人,谁拿幛子啦?你一肚子坏水,不屈死个好人是不算完哩。”

    看到大伯俩口子要一口吞了三叔的架势,婶娘当然不干了,说:“咋的?明人不做暗事,自己偷偷拿了还要贼喊捉贼,这小把戏儿也够丢人的了。孩他爹出心无愧地受了多大的委屈,一片好心都叫狗叼走啦。”

    就象泼妇骂大街一样,两家四口子站成两大阵营,你揭我短我说你长,乒乒乓乓地交起锋来。

    正闹着,灵屋里传出了打斗的声响,是举重的和打框的人打了起来。原因很简单,两桌人喝酒高了兴,就开始划拳斗酒,斗恼了,便对骂,又动手打,而且是真正的拳打脚踢。二爷和爹顾不上在这边劝架,统统跑到灵屋去调停。好容易调停完,把这些醉醺醺的祖宗们送走,西屋里的战火已蔓延到了三姑和四姑身上。

    本来没有三姑和四姑什么事。但是,在两家争吵的时候,大伯要求拿出证据,婶娘就把三姑给出卖了,说三姑亲眼看见伯娘三更半夜慌慌张张地往家抱幛子,逼迫着三姑加入了这场争吵。同时,三姑又把四姑拖了进来,说四姑好意张罗做寿衣,做来做去竟做出了一身不是,这娘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全是吃白肉不拉血的混帐。这又引起伯娘们的愤怒,转而指责几个姑姑姑夫如何如何不通情理忘恩负义,说大姑夫有意搅丧事,二姑受到娘家多少恩惠却没有丁点儿谢意等等。原来的双方交战演变成了混战,分不清哪儿方为主哪儿方为辅,都成了争吵的主角。

    二爷气昏了头,举起茶壶狠狠摔到地上,清脆的响声镇住了即将恶化的局势,争吵的人都停住了嘴巴。奶奶早已不堪这伤心的场面,偷偷躲了出去,不再露面。

    二爷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厉声道:“你爹刚走,儿女们就开始分裂了,我当亲叔的也管不了,那就干脆不管了。可一些事还是得扯清了,不为你们一大家子,也得为你娘弄个明白。她也是土埋脖子没多久的人了。”

    众人都有些愧疚,低头不吱声。

    二爷让三姑夫说说爷爷的存款。一直冷眼旁观的三姑夫清了清嗓子,把六张存折放到桌子上,说爷爷也料到死后可能要有纷争,就提前嘱咐他把钱存了六份,共五万块,大伯、爹、三叔每家一万,奶奶留一万,丧事预备了五千,最后又留给二爷五千,说二爷老来的景况不会好,留五千块钱防备老了有用场。二爷终于哭出声来,仍是嘶哑的细若游丝般的哭声,说大哥呀,我怎能争你的钱哟。

    我对爷爷又有了新的认识,看似吝啬一毛不拔的爷爷,其实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小气,在行将就木的时候,仍然惦记着一母同胞的兄弟。什么是手足之情,爷爷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二爷又让爹把丧事的费用报一下。爹就一五一十地把各种花费一一列出来,共花去了一万二千多块,远远超出了爷爷预计的数目。二爷提议让大伯哥仨各出一份儿,补上丧事的亏空。大伯急了,说丧事上收到的礼金就一万多,应该拿这礼金补亏空。婶娘更不干了,说这礼金是我们这些年的回礼,谁也甭想乱打主意。这时,四姑又及时提出了寿衣的问题,说寿衣已做了大半年,钱还悬着,也应该从爷爷留下的钱中支付。伯娘们就说这寿衣必须是闺女们承担的,不关儿子们的事。三姑又站到了四姑的一边,支持用爷爷的钱支付寿衣的费用。又一轮的争吵在西屋里激烈地展开。

    我真的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但我已扬得太多啦。看来,我也是一个不孝子孙。

    简单地说,最后的结局是:大伯终于掀翻了昨晚儿没能掀翻的桌子。二爷扔下一句话,说给他的钱不要了,就算替爷爷填这亏空吧,说完踉跄离去。而二轮争吵的所有问题都作为悬案,留待以后再说。众人四散而去,各奔自己温暖的家门。

    爹让我今晚儿陪奶奶睡。我们爷俩找遍了大半个村子,终于在老家屋后的墙旮旯里找到了正默默哭泣着的奶奶。这是几天来我第一次看见奶奶哭泣,绝望而又无助。我俩无言地搀扶着奶奶回到西屋里。

    躺在床上,户外不紧不慢的秋风吹拂着院子里瘦削的树枝“唰唰”的声音不停地灌进我的耳朵,象远处隐隐传来的一片哭泣声。

    奶奶用手掐算道,再过三十五天,是九月初九,就到你爷爷的五七坟哩下面又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我太困了,好多天都没有睡个囫囵觉,现在终于可以香甜地做个好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