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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从今以后,你就叫做毕方,毕尽,方,圣土一方,你的职责只是看守着天地冥三界交境,驱散四世亡魂。你没有血,也没有心脏,你不是人,也不是鸟。天帝说完这句话之后似乎有点后悔,但是仍旧高傲地挥了挥手,表示这一切已成定局。
我从不敢怨恨什么,因为天帝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法力与寿命去延续自己或者他人的悲剧。那一天,我悲哀地记起:我可以活九千年。
三界之境,是个简单而亲切的地方。它仅仅是一片海,一座梯,一块地。无数死去的人,从黄泉道上慢慢走来,慢慢离去,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都可以在这里看见自己过世已久的朋友,亲人作为冥关的东海,从来不曾看见孤单的亡魂。神仙们有时候从云梯下来看看,但大多时候是空寂的。
这里最孤独的也许只是我。我木讷地站在海边,看着幽蓝的亡魂一个个在清澈的海炎里溶化,消失,剩下淡蓝的空气与灰黄的尘土。
我就是在这东海边看见他的,有着淡绿眼瞳的布衣少年。他跟我一样,是寂寞的。
你就是四方神之一的毕方?少年的目光有些惊异。我一直想象着你像大轮明王一样威武,却没看到你有一张如此华丽的容颜。
我轻轻地摸了摸面上的肌肤笑了,说为什么黄泉路上只有你没的亲人来接?
少年告诉我说,因为我去做了一件人们都觉得愚不可及的事情,最后还因此丧命。他停了停,接着说,我去追赶了太阳他的眼里没有半丝后悔与退让,仿佛这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
少年把手杖插进黄土,轻轻地说:最后我追上他了,还发现他不过是只金色的大鸟,你相信吗?
我抿着唇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我悄然轻叹,至少你还知道要什么,像我有这样的怪物,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就算是活千年万年,我也只能与孤单为伍。
少年的神色有些凄迷,说可惜我已是冥界中人,只怕要来世才能分担你的忧伤。他从拢起的长袖中取出一支火红的羽毛,说,这是太阳的羽毛,它代表一个人间的愿望,我把它送给你,希望来世我可与你相伴。
他的身躯渐渐与透明的海水化为一体,像被无尽的海水呼吸了。我揩了揩曾是干涸的脸颊,是泪。
朦胧中,手杖化树,千里桃花,灿烂如霞。
我把羽毛插在鬓角,突然感到胸腔里似乎有了跳动,那是真正属于我的心脏。
002
转眼又是百年。
我越来越懂得寂寞是什么滋味,可是我等来等去也只看见无数的亡魂从我门前经过,我的神情已经变得十分苍老。
我在桃花树下喃喃自语,我只有一条腿一张人面,就算百年已后,你再世为人,我也只能再等你化为精灵与我相聚。人间有言,相见不如不见。
回首处,芳菲已尽,落英无数,林边佳人翘首徘徊,似真如梦,是仙是魂?
姐姐,你头上是什么,如此美丽,却遥不可及。少女拾起地上的七彩梭,笑靥明丽动人。
我说,是羽毛,毕方之羽,愿望的开始。我凝视着她手中的云梭,说原来你就是天帝的小女儿,天天织就云彩的少女。
抬首望着天幕中零零星星挂着的云丝,我笑得很勉强。是不记得怎么样微笑?还是不愿意微笑呢?为什么众多的神仙前来观玩,我却偏偏只注意到她一人?
姐姐就是毕方?我是少女浅浅地笑着,那种温柔与婉转有如隔世年华,让我心神荡漾,如痴如醉。说到底,这少女的微笑与我那相约之人的竟都如初春桃花一样明朗,无法抗拒。
我呆呆地望着她,竟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当然,也不好意思再问起,从那天起,我开始叫她妹妹。
妹妹每天天明来,黄昏去,如彩霞般准时,有她陪我解语分忧,我才暂时忘记了等待的忧伤,只是偶然感觉自己有力地心跳,才想起那双淡绿的眼瞳,和妹妹一样清新的笑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多数的亡魂会笑着与家人一起走进茫茫东海,与人相伴,终究是一种幸福。
我曾经艳慕得心痛的幸福。
我问妹妹为什么会不劳千里地跑来东海。
妹妹总是天真地记起,说多年以前,我在天庭上丢失了一条彩虹,我只想找回那条彩虹。
我说傻妹妹,寻找彩虹是不能用等待的,也不知哪一阵风儿把它吹去了。说到这时,妹妹的脸突然泛起红霞,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摇了摇头,只好缄口不言。
003
夜斓人静处,相思不曾闲。
妹妹也许不知道作为神兽般的我,是不能入睡的,至于能做什么,我也一无所知。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好像已经呆在三界之境了,就算要离开,我也无处容身。
如今,桃花林已成了我唯一的归宿。
我从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天帝让我做什么,我就只能做什么,如果说我现在终于有了一点想追求的东西,也只能是他的愿望之内。
我希望那个有着淡绿眼瞳的少年快点转世归来,却又隐隐约约地觉得那已经不可能。
我抽搐了一下,心痛。
东海的浪花像往常一样懒散,拍打在人的心上,若有若无。桃花的碎瓣被海风卷起,散落在水中,又被淡蓝海水托起,在海边铺成粉红的鱼鳞。大海与桃花,两种不可能相连的东西,相遇了;我与泽月,两份不可能相遇的命运,邂逅了。
我在桃花林里,第一次安静地入睡,梦里,我听见了满载思念地洞箫声。
是谁?我问。
是我,泽月,东海龙王的第四子。声音陌生,眼神却很熟悉,淡绿的温柔与水一般地清澈。
你我几乎叫了起来,到了嘴边却化与了哽咽,不是梦,不是。
眼前人不再是布衣褴褛,虽不是华衣美服,也不是无缝天衣,却是比凡品仙物高贵百倍的龙鳞兽角,仅是那支洞箫,就可让九州王族扼腕悲叹一生。
你就是四方神之一的毕方?泽月问我。那光景是那样的熟悉。
这是什么,如此美丽,却遥不可及?泽月的目光停在我身上最显眼的羽毛上。那神情也是同样熟悉,却让我痛不欲生。
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两段不同人提出的问题来迷惑我?其实我应该明白,心中的那个有着淡绿眼瞳的逆天少年,不可能投生于龙宫,但是我宁愿骗我自己。
我勉强地笑着说,是羽毛,毕方之羽,愿望的开始。
我隐约知道我在等什么。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在等待这样的夜晚出现,年复一年,不离不休。
每当桃花零落时,泽月都会浮出水面,在东海边吹箫。只需静静相伴,我就觉得满足。忽略他清秀的容貌,不看他灿烂的龙鳞兽角,仿佛中觉得,他就是那个曾经赐于我希望与勇气的少年。
桃花飘落时,就是王母蟠桃会。泽月低声说。
我说,啊,我知道,可是我从来没去过。
泽月没有理我,继续自言自语,那一天,我与她相遇身为天帝的女儿,她是唯一一个能保持天真与纯洁的,完全没有她的姐姐们的高傲与圆滑,在我眼中,她才算是真正的仙女,圣人,一切
一滴浑浊的眼泪掉进了沙土里,海声大作,浪花千丈。
龙流泪,雨伤心。大雨的来临几乎是不可预料,泽月没有告别,就被海水没收了。
泽月,泽月,我大声的呼唤,却敌挡不住海潮隆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泽月,只听见鱼虾细碎的叹息。
004
翌年,人间大旱。
我的等待变成了干燥的空气,只有妹妹到来的时候,心情才可能稍微湿润一点。
她每天都来,但却一天比一天来得迟。
我说,妹妹,你要是觉得累,就不要来了,姐姐已起活了三千多岁,应该懂得怎样过。
她摇了摇头,坚决地说,不行,如果我不守着你,你就会消失掉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她只是脸色苍白,低头不语。
每当秋末涨潮时,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坏,有时候目光呆滞,在海边一呆就是大半天,不言不语,不笑不哭,仿佛一个没有希翼的人,痴痴地看着绝境。
我用尽方法宽慰,劝说,妹妹只是深锁眉头,咬紧牙关。
直到有一天,妹妹很早就来了,天还没拂晓。
我说,妹妹,今天那么早
妹妹凄凉地说,妹妹要走了,不能再陪姐姐了。
我的心头一紧,问,你要去哪里?
妹妹说,很远很远,我也不知道那是那里,我去了,就回不来了。
我说怎么会怎么会?你还好好的,为什么不能来,要不我去你那儿看你,妹妹我的心在霎时间充满了凄迷与悲凉,差点站立不稳。这种感觉,我是第三次体会到,只是眼泪已无法垂下。
妹妹说,姐姐,要保重。
我缓缓地抬头时,她已渐渐变淡,透明。
妹妹,没有影子。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日日相伴的妹妹,也只是一丝精魂。
妹妹我怆惶地呼喊着,扑将过去,狠狠地摔倒地黄沙中。除中,只有淡淡桃花香,暗暗袭来,夹着点点相思雨。
我又听到了泽月的箫声,如泣如诉,令人断肠。
我奔向海滩,只看见千丈巨浪,卷着一支碧玉洞箫,箫声吹散了赶往东海的亡魂,刹那间,鬼声遍野,悲呼一片。
泽月的碧箫上系着一根长长的七彩绸缎,一直延伸到深海里。
我抓住了碧箫,没命在往岸上拉,一边拉一边喃喃自语着,彩虹彩虹,妹妹,我找到了你的彩虹
我花了一天一夜才把它全完拉出来。
然后我只会坐在沙滩上发呆,连绵的细雨腐蚀了我有桃花林,我拥着彩虹,傻傻地笑着,重复着孤独与寂寞。
在人们眼里,我真正成为了丑陋的怪兽,静静地坐在长满海苔的砂石腐木上,咧着嘴笑。
至于关于泽月与妹妹的传说,已经抛在了脑后,我只是知道,我曾经爱过那个叫泽月的男子,也曾经有过一个可能让我牺牲一切的妹妹,但是所以的一切,都像海潮在低语,在灵魂深处一晃而过。
005
又赶上王母蟠桃会,依然没有人叫我去赴会。
蟠桃会近,月夜将圆,人间仍是霪霪飞雨,那一年,桃李不收。路过的亡魂越来越多,我的神志也越来越不清醒。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天帝。
东海龙王,蟠桃夜宴,你不但不赴会,还让人间灾荒连年,颗粒无收,是何居心?天帝直直地逼问。
龙王正色说,龙流泪,雨伤心。孤王第四子因相思心伤,流泪一年,孤王用尽方法,也不能止雨。
天帝的脸色渐渐缓和,最后化成了老者才有的苍桑。他问我,毕方,他说的可是实情?
我视而不见,举起手中有彩虹,欣喜地说,天帝,你看,彩虹。
天帝与东海龙王相顾失色,良久未语。
那是陈年旧事了。
关于一些人的相遇,相知,相恋,相离;关于一些人的情爱,情痴,情怨,情殇。
龙王之子爱上天帝之女本来只是寻常事,却因为天帝最爱幼女,不忍下嫁,让他们相恋不相聚。
天帝本以为这像小孩家的游戏,日久情散,却不料两人的情根越缠越深,相知相许,竟以彩虹为物,情定东海。天帝大怒,下令将幼女软禁,却不料,女儿相思成炎,化为一方精魂,无处还生。
天帝只好把女儿的情根压在南山下,让她不见不思,让这段感情烟消云散。
天帝最小的女儿,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妹妹。
天帝声音谙哑地说,我以为只要分开他们,就不会让他们再伤心,谁知道
他仰头长叹,却无声无息。
天帝所不知道的是,成为精魂的妹妹总是日夜奔波在南山与东海之间,想见泽月一面,泽月日日吹箫,想重见旧日花颜。但是,他们两错只错在,一个出现在白天,一个出现在日落,几十年来,从没有机会见上一见,直到妹妹精疲力竭,芳魂散去。
我说,天帝,你把我变成妹妹的模样嫁给泽月,只有这样,才可能救下泽月,造福万民。
天帝呆住了,神情变得不可琢磨。
我知道,他动摇了。
在天帝与龙王的默许下,我被幻化成妹妹的模样,对着镜中如此熟悉的人儿,流泪不停。
八乘大轿里,胭脂被泪水冲得沾满了衣裳。几只仙雀围着轿帏胡乱地歌唱着,以为真的是天帝之女复活了。我是自欺欺人。
泽月在东海之滨浅笑着,他今天穿上了最耀眼的鳞裳,戴上了最俊美的兽角。他从来就是一位优雅的少年。我下轿的那一刹那,南方传来轰隆地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闷声,如山花遍野。
我眼中一黑,不省人事。
醒来时,我已身处龙宫,眼前那双淡绿的眼瞳,从没有过的陌生。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
你从未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泽月的微笑让我躲避不及,我的目光无助地迎上了他。
我我能说什么?我忘记了,居然忘记了妹妹的名字,我像个罪人。
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了。泽月的眼睛暗淡了。她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他开始自言自语。
我说夫君,你在说什么?你在说谁?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不要叫。泽月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父王与天帝的话我早就听到,你就算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会成为她,她没有你这种惧怕我的眼神,也不会带着不知来历的羽毛招摇过市!泽月用力了全力吼着。
你是毕方吧?鬼鸟毕方,你见过她吧?他瘫在椅子子,吐出一口碧绿的液体,血!
我从头上取下了毕方之羽,痴痴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她的,我也是别人的,我们只不过是想骗自己才出现这门亲事,你放心,明年桃花乍放时,你又可以见到她,到时,我也会亲口告诉你,她的名字。
希望泽月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自己的面前飘起一些比海水更蓝的液体,除了泪,什么也不是。
006
桃花再放时,人间已太平。
人们都争相传颂着山海经里零星记载有精卫填海的故事,相互祝愿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看起来是多么幸福。
我每天从南山搬来石子,飞往三界之境,填进东海,希望能够让魂移东海,情人聚首。
我忘记了自己叫什么是什么,只是反复咏叹着:精卫精卫精卫。
偶然可以看见一位有着淡绿眼瞳的少年在东海边细细撒谷,喂养一些跟我一样体型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