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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般若花开的时节]
说不出是几月，没有花香的季节。马车辗着冰尘在骄阳下飞驰而过。不管太阳的白光怎么煞白一片，也掩不住大地上永不回绿的冰雪。抱着唯一的一块暖炉，我一点也不觉得温暖。
不时有骑兵抖动着微蓝的披风从窗棂的格子缝里飘过，沉闷的马蹄，踩碎了晶亮的冰渣。风声一点也没减弱。四处抖擞着沙沙的声响，仿佛护城河边的冰晶坠落的哀鸣。
有人从窗格子里丢进冻熟的苹果，局部棕红的，刻划着伤口般的皱纹。身边披着羊毛毡的少女们纷纷站起来，蜂拥地扑向这唯一的食物。饥饿与寒冷让她们忘记了矜持，青涩的脸上，闪烁着兽眼般的寒光。
苹果，最终落在我的脚边，滚了几滚，停了。一切归于死寂。数几双令人发怵的眼睛看向了我。那些曾经优雅，抑或是美丽的眼，此刻只残存着刻毒。
路不知还有多远。看不到窗外，只听得见风声，在渐渐入夜的平原上，格外嘹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我，依旧不知道。
吃了它，你们会感到更饿的。我伸出左脚，轻轻一踢。苹果跳动着，沿着倾斜的甲板消失在夜色里。
接着依旧是沉默。有女子从羊皮毡下露出白玉般的手臂，她拍了拍我的肩，轻声说：“你免去了我们的又一场战争。”
我斜靠在窗外，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她血红的眼睛，说：“其实我也很饿了，这已是第几天？”
“你叫什么名字？”她终于问出来。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或者说，我根本已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窗外，飞进一些毛绒绒的小花，刚刚碰着我的手指，就化了。像被风空吸收了似的，又像从来没出现过。这种花，叫般若花，如此冰透的名字，装点着它娇小的容颜。
“归去来兮，如梦无尤，所谓般若，只是虚无。”
我记得谁对我说过那些关于虚华的梦，现在想起，也不知是真是假。
part2[妖女，或者精灵]
回忆早已碎成片片，我努力拼贴，也组不成一个完整的片段，只剩下半张半张的脸，手臂，腰身，在眼皮下明明灭灭。有捧着般若花的手指，有飞扬的白色衣角，亦有雪冰纷飞的天空；有银白的长发，也有紫色的精灵羽翼，亦有宝蓝色的忧伤眼睛。
“你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回忆的，一定。”是某日的一些许诺，不知是谁，狠心地把它放进了我的思念里。
“我叫缝月，原本是苏珏山宗主的独女，因为战争失去了依靠，被他们辗转卖到这里。”女子开始诉说她的故事，这仿佛，是战争中最最平常的事。
我抬着头，细数着指尖的落寞，说着：“有家人真好，至少你还有回忆的东西，我却连记忆中最珍贵的人都记不住。”
般若花，消失在指间，我的泪水凝固在眼睛里。缝月把我揽进怀里，像母亲般轻拍我的背脊，听得清她在说：“没事没事，快睡快睡，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我们一起沉睡在夜色里，月光与冰雪一起见证着我们的悲凉。
次晨，我们醒来，马车已经停住。风声不知何时改成了人声，热闹嘈杂得让人产生了极度的不适应。强烈的阳光从垂帘后射进来，各种各样的身影，在面前晃动，也有背着光的人脸，凑地很近地看着我们。总觉得那些脸有着魔鬼般的阴森。
“那个有着红眼睛的金发女人卖多少钱？”纷至沓来的人声中，我听到了这么一句。
突如其来的惊恐包围了我，我紧紧地抱住了缝月，缝月是唯一的苏珏人，有着血红宝石般眼眸的女子。
缝月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人拖了出去，青灰头发的男人在窗前说着价钱，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车外已经传来了缝月的尖叫，撕心裂肺。
“缝月，缝月。”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向外爬，却只看见缝月身上剥落的羊毛毡，已及被男人们粗暴拉扯下来的金色发长。
“苏珏山的女人都是妖女，都是妖女”人们在车外推搡着，怒骂声压住了我的号哭。
每一个女人都是善良的精灵缝月不是什么妖女。我衰弱地想。
马车再次启动，奔向另一个地狱，我，也许是下一个被捕杀的女人，因为我跟缝月一样，拥有奇特的发色与容颜。
part3[蝶初]
我一直昏昏沉沉地守候着死亡，没有做梦，也没有熟睡，头脑里就那样一直低弥不清。我看见白须的老人，拄着手杖说着一些复杂的咒语，看见浅色长发的男子在般若树下捧花而笑，看见棕色的皮鞭夹带着腥风血雨向我扑来。这一切，都像是我真真切切地看到的。
有女子熬不住寒冷的折磨，气绝在某一个冷清的夜晚。她的尸体被遗失在玉树琼花的大地，血迹，装点着又一个迟归的季节。她的死，冰清玉洁，与这个世界匹配无比。
我的头脑开始发热，眼前的一切，混淆不清地跟脑子里的碎片嫁接在一起。我大口大口地吸气，嘶哑地说着：“我不想死，不想死”
一夜过去，我居然候到了生命的奇迹。
人贩子们明显地对我好起来，为我穿上了尚算上等的白纱裙裳，让我学习陌生的礼仪，他们请来了乐师歌伎，教习着一些不知名的歌舞。我的悟性不高，这让他们十分震怒。于是没到十天，我的裙裳下已是伤痕累累。但是我还活着，而且越活越有希望。
我听说我的歌舞要表演给达官贵人们看，他们是树离城的王族，我有机会逃走。唯一的机会，只要在酒里动点手脚。只要能逃走，这点伤，不算什么，这点痛，不算什么。
并不擅长歌舞的我，成了最好的歌伎。进宫的那天，我看见无数的般若花飞舞在琉璃檐上，姿态曼妙且妖娆。我坚信很远的地方，有人在等我，他会带着我的所有回忆，用心地等候我。
我的手，伸进花雨中，感到丝丝清凉，花落，化了，随着透明的空气消散，如一场清朗的梦。
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我的身上会有毒药，从我开始记录我的经历开始，我就拥有它，也许，它只是我族人的一种习惯。正因为有了它，我才会把舞会看作自由的唯一出口。
我像蝴蝶一样飞舞，用尽了所有可能的轻盈姿态，有人醉了，有人痴了，有人眼睛里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好像经历过此情此景，却不知是何年何月。我的思维突然就停顿了，没有任何预兆。阵痛，从大脑传来。风雪。跋涉的士兵。手铐。浅色头发的男子。破碎的微笑。向我砸来。
“蝶初，是你吗？蝶初。”有人从人群中向我奔来，宝蓝色的瞳孔刺伤了我，莫明心痛起来。
“我是长空啊，长空啊。长空啊。”破空而来的声音，思慕已久。
part4[卿的繁华，我的迷醉]
“陛下，你真的决定留下这个女子吗？如果她再下毒”我还活着，我听到了人声。
“长空，长空，长空”我在呼喊中苏醒。侍者把冰冷的长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我躺下了，打量房里的一切。
冰雪般的白纱帐，清冷的夜色，发光的地板，以及，男子修长的身影。我以为那是长空的影子，却又不像。那身影比长空端庄，柔和，那头发，比长空更纯洁，光华遍地。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那碧绿的眼，仿佛盛下了一片草原。如非是他的身高，他的面容，我几乎不能判定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位芳华男子。
“蝶初是个好名字。”他示意左右退下，剩下一脸惊艳的我。
“长空呢，我想见他。”我坚持自己的意见。
洁白的般若花从树上飞下来，穿过半开的琉璃窗，舞过寂静的厅堂，停在男子的肩上，手上，骄纵而又恣肆地寻找最显眼的位置。它们在他身上发光，一闪一闪的，不但没有溟灭，反而更加晶莹。
没有融化，它们依旧被他掬在手中。
此情此景，我仿佛在哪里见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我叫流景，是树离城的城主。”他微笑。
“城主？那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了？”我站起来，心口的疼痛让我有了质问的勇气。因为战争，我们失去的东西，可不可以向这个自称城主的人讨回来？比如我的记忆，比如缝月的生命，比如希望。
我没有站稳，直直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没有温度，亦不柔软，除了眼神与语声，他竟没有一处像个活着的人。他的手，握住我的手，寒气渐盛，他的手指由冷硬变得冰滑，最后，竟渗出水来。
“陛下，放开她。”长空的声音破空而来，剥开了我的思绪。
我推开流景，目光落在殿外的男子身上。流景寂寞地说：“长空，她是我的妻，我为什么不能碰？”语声干净而纯粹，可是怎么听怎么荒凉。
“蝶初，你不可以再让流景碰你。”长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光下，我呆呆独立，说不出是心酸还是幸福。
part5[破了，红尘]
他好像是冰做的。这是我对流景唯一的想法。他是那样的男子，用声音数着春天，用眼神装着草原，用心脏释放着温暖。他的身影里，全是爱。
他每天看奏章到很晚，等我睡着了才带一束般若花来到空荡的回廊。他爱着自己的子民，他也爱着我。用他的心。
流景，流逝的光阴，转瞬即逝的美丽。我一直想问他，关于战争，关于缝月的族人，关于这个只有冰雪没有春天的国度的，所有事，但是我什么也没问。我不懂得跟他相处，觉得只要问及，他就会流泪。
他不碰我，却用眼睛告诉我，我是他的妻。
他让长空陪我，让我不寂寞。有时候我会误以为他不在乎我，但是每天看见窗前新开的那束般若花，就感到温暖。
然，记忆里还储存着关于长空的一切。越是寂寞，越是清晰。
春雪初融的清晨，我和长空走在泥泞的山地里，后面是士兵的吆喝，纷繁的皮鞭。我和长空，戴着沉重的刑具。他的脸上刻着一个“斩”字，却清晰地盛开着温馨的笑容。他用温暖的手指，牵引着我，他用贴身的铜镜告诉我，被斩的只是他，不是我。
这些都是梦境。破了一次，又一次。破碎得固执。
part6[重圆之月]
我们时常在树离城散步，一身水晶的我，让这个世界的人感到艳羡；而我，却不知不觉地学会了疏离。
流景与我并行着，却永远与我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华丽的仪仗相对列开，流景引着我，在白色的般若花中穿行。
他也曾在黑夜里流着泪说爱我。但是泪光却是如此复杂。
流景在树离城的子民面前，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在我面前，却常常哭泣得像个孩子。
“蝶初，你答应我，不要让流景碰你。你答应我，不要向流景提任何的要求。”长空总是言之絮絮，让我觉得他还爱着我，像我梦见的一样。
我的恐惧在加深，一天比一天深，流景对我越是关注，我就越惊慌。甚至有一天，流景捧着一束般若花，微笑着出现在我身边，告诉我说：“蝶初，你昨天在梦里好像叫了我的名字，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个冰雪尘封的世界，还有人告诉我什么叫爱。远如天边，却如佛光盖世的爱。
我敲打着长空的门，求他带我走，走得越远越好。流景给我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辛苦得到的，但却让我如此惊慌。
我不依不挠地拍打着长空的门，想一头扎进希望里。蝶初，你答应我，不要让流景碰你。是的，我答应了。你答应我，不要向流景提任何的要求。是的，我答应了。可是，长空的门的那一边，是空的。
回音，是那样寂寞与空虚。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有人向我行礼，我却没有一点当王后的自觉。我的心里只是装满了长空的碎片，整个身体，都像是被他的碎片粘贴起来的。我多想听到长空对我说：“蝶初，这不是我们的世界，我带你回去，回去有春天，有草原的地方。”
有人在卖一对红宝石，像鲜血淋过一样美丽。我仰视着它，不知不觉就想起了缝月那张清雅的脸。
有男子推翻了卖宝石的人，竭斯底里的把商人肥大的身子压下冰凉的雪地里。他疯狂地喊着什么，我却已听不清。男子的身边静静地站着一位饮泣的女子，金色的头发，柔顺地盘在脑后，空洞的眼窝，却盛满了泪水。
“长空，算了，就算我没有了眼睛，但是我还有你。”女子拉扯着男子。
男子站起来，紧紧地抱着她，重复着一个名字。缝月。
我昏倒在大街上，因为那些碎片的崩塌。最后，我什么都没有。
part7[归去来兮，如梦无尤，所谓般若，只是虚无]
每个女人都是精灵，因为得到爱。我醒来时，流景就守在身边，我是如此迫切地需要拥抱，却面对着他，一无所有。
“流景，对不起。是长空叫我不要让你碰我，是长空让我不要向你许下自己的愿望。”我没有对流景说，我曾是多么多么爱长空。
流景不知道，又或者装或不知道。他不是像我想象中那样迟钝的男子。
“流景，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笨拙地一转身，躲进他的怀里哭。
泪水，像潮痕一样划过他的胸膛，他抚着我的头，低声说：“没事没事，快睡快睡，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就像那一天缝月的语气一样，轻柔。
“流景，我想找回属于我的一切，我想用自己的心真正的来感受你的爱，我不要活在长空的碎片里”我摇着他修长的手臂。
他点头，说着：“我知道我知道。”
我总是没有想起自己的，长空的，一切。我是多么想迫切地知道，又或者是离开。辛酸的阵痛让我根本没有去想长空那番自私的告白是什么用意。
也许，更自私的，是我。
流景拥着我，虽然不能像长空那样温暖，却让人安心。他低头吻着我的眼，让我沉睡，终于，吻，变成了雨点。有花香袭来，丝丝点点。
“景，那是什么香？”
“是般若花的香味，般若花开在春天才会香。”
“那么，现在是春天了吗？”
“嗯，到春天了，是蝶初让我们的国度到了春天”
终于下起雨来，由起初的零星变成了瓢泼。我听见长空急促的脚步，叩击着殿前的长廊，他叫着我的名字，连着流景的名字一起。
我得到了流景的拥抱，那是唯一的，我许下了自己的愿望，那也是唯一的。
我猛然睁开眼，看见流景的脸在火光里变得没有形状，甚至于，狰狞。我号啕大哭起来，哭声，伴随站第一束春花的灿烂。
之于，爱，或不爱，都是梦。般若花飘零，但这世间再没有男子能够接住它们飘渺的身形。因为芳华已逝，流景成了一汪碧潭。他是唯一不可接受温暖的男子。
part8[架空]
开春的季节里，我被士兵们押上刑场，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春天。名叫长空的男子跟我一路行来，他骗我说，要斩的只是他，我能够活下来。
我知道我们都是死囚，因为我刺杀的，是一国之君。我的袖子里还放着没用完的毒药，心里想着如果绞刑太痛苦，就饮鸠自毙。
这是一个春天，雪融，然后雪崩，我跟长空被活活在埋在了冰雪之下。我以为我们会死。
但是，冰雪尽融之后，我们居然活过来。
我嫁给了长空，在山中隐居。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我们常常各怀心事，对着星空发呆。
年尽的时候，我做起了怪梦，常常梦见有男子捧着不知名的小花对我微笑，他叫我的名字，蝶初，那种叫法，像叫了三生三世。
醒来时，我看见窗外飘起了小雪，毛绒绒的，却闪亮得让人感到惊奇的小花，穿过厅堂，把我引了出去。我看见了他。流景。
“你来接我？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我细细呢喃，像念着咒语。
他的微笑，像储满春水的清潭。
我看见长空在很久很久的地方手舞足蹈，却没有止住我寻觅拥抱的决心。
也许，人们会看见本应在一年前就该死去的女囚，躺在雪地里幸福地微笑。世界万物，都是虚无，唯有情字，如若流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