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前尘往事

阿依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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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生命中的许多过往,仿佛被定格在关于从前的梦里。暗夜时分,只要静心闭上双目,我便可以搭乘岁月的返程列车,穿越一切的距离和时空,回到那因沉淀了太多太多历史,而令人感到厚重和深刻的城市----南京;回到那凝着婉约和古朴的幽深小巷里,听温情的江南雨轻敲在鹅卵石上发出细碎的声音,看撑了尼龙布小花伞的女孩纤然飘过;在院墙内散发出的茉莉清香的引领下,回到那熟悉的亲切的,属于南京的前尘往事中。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南京,街上到处都是“打到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这类令人振奋的标语,电影院里开始上演文革中批判的“毒草”电影,书店里也卖起了从前被禁读的世界名著,但被无数场运动吓怕了的大人们,仍是胆小谨慎地回避着那些政治敏感的话题,吃饭时爸妈用近乎耳语般的语调在说着最近的形势,听起来含含糊糊,隐隐约约的,就那样,爸爸替我夹菜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孩子家出去别乱说啊。那是一段新旧生活衔接交替的时光,感觉自己有点像在看万花筒,成长的岁月转啊转啊,将一块块各种形状的玻璃碎片不断重新组合成各种好看的图案,这图案就是社会所要营造的新生活。

    大姨是个“工农兵”大学生,天性活泼热情的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当时尚未有确定男朋友的她经常领着我去看舞台剧,那时的票都是单位发的,要不就熟人给的内参票,大姨的朋友多,票的来源也多,我们看歌剧江姐,看话剧等到枫叶红了时,于无声处撩开你的面纱其中的某些台词和唱腔,直到今天都还记忆犹新。那是我年少时最丰富的一段时光,脑子里充满了剧中人漂亮的形象,精彩的对白,有些夸张的舞台动作,还常常站在自家的大床上,拿蚊帐当大幕,在几个小毛头的配合下,模仿剧中的情节。大姨还爱带我她同学的家里玩,她的同学真多,散落在南京的各个角落里,那些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青年,有的是工人,有的是教师,有的在家绣着从街道上领来的新疆羊毛地毯,有的则是正在就读的大学生她们是一群带着理想主义浪漫激情的女人,身上永远散发着纯洁的气息,我永远忘不了她们面对时代变革时,脸上呈现出的激动神情,南京城温度颇高的阳光,洒在惯于沉寂的古旧院落里,热了的不仅仅是白墙黑瓦的老阁楼,还有大姨和她的同伴们。她们在一起兴奋地说着谁谁谁被平反了,谁谁谁被退还家产了,还有谁谁谁插队回来准备考大学了

    大姨是个才女,音乐绘画作文无一不通,所以,她很崇尚有学问的人。自然,她也愿竭力帮助那些有求学欲望的人。于是,大姨的朋友或她朋友的朋友----一群背着黄挎包的男女青年,在大姨的引见下,都拜了我父亲为师,他们想在父亲的帮助下,复习功课准备高考。父亲也怀着很高的热情义务带着这些好学上进的学生,母亲为他们端茶递水,那阵子,我们家里是一派欣然的场景。

    二

    我们住过的那个地方有三条大马路的名称,顺道往前面一直走就叫湖南路,穿过溪流湾公园到的那条路叫山西路,而从后面的一条小巷走过去又被叫作了虹桥。所以,每当别人问起:到你家在哪个站下啊?我就会给他们报出三个站名来,因为在这三处下车都能找到我家所在的马台街。

    马台街的两旁分布着许许多多的小巷,走进去后,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隔段距离才可以看见一扇陈漆驳落的大木门,一推一开时,还会发出“吱----”的声音,悠长而深远,就像老门板历经沧桑后发出的沉重叹息。院里的房子都建于解放前,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院被房管所统一分给这个城市的居民住着的,于是,原本独门独户的深宅老院也就变成了不同姓氏的集体组合,而老房子的主人家也住在里边,只不过他们也只能和大家一样按人头分配住一间间的房而非如从前那样拥有整院的房。

    我家的巷口,有一个被旧庙改成的粮站,每月大家都拿着户口本和粮证去那领粮票,粮站里有个姑娘不知为何要戴假头发,那时的发套做得极难看,修剪的十分齐整,就好像人的脑袋上扣了一顶黑帽子,这让我们院子里的女孩感到十分有趣,每回从粮站出来,都要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用诡秘的语调说一番。粮站的里边还有个古井,我们都叫它大井,据说以前庙里的人便是吃这口井的水,那里边的水冬暖夏凉,夏天时会有很多小孩把西瓜用个网兜装着再接上长长的绳子放在里边冰镇了再拿出来吃。

    粮站的側门还住着一个老尼姑,庙里怎么会有老尼姑,这个问题我从前倒是未曾想过,年少的日子总是漫不经心的,轻飘飘地逝去后,方才发现自己尚有太多的不明白。到了今天,我只能把她想作是庙里的杂工吧,老尼姑这个名称或许是别人叫出来的?因为她还有一头乌黑的短发。她的脸上满是疤痕,看起来有点可怕,我就从没见过有哪个小孩敢和她去说话。她的黑屋子里还住着一个年轻的壮男人,那是她乡下进城打工的侄子,后来,别人给他带来了一个年轻的乡下女人,女人见老尼姑的黑屋子又破又烂,就想走了,老尼姑也不知哪儿来的主意,居然用把铁锁把房门给反锁上到别处去了,剩下那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次日她再打开门,那女人竟红着脸叫了她一声:姑妈。没过多久,那屋子里就有了婴儿的啼哭声。而老尼姑则坐在小黑屋子的门坎上笑了。真不知他们几个大活人是怎么生活在那间小小的黑屋子里的。

    三

    到了我们住的那个院子,视野会一下子开阔许多,中间是条宽宽长长的过道,两边是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住房,房子都很高,用大块的红砖堆砌而成,每家都有红漆油过的大木窗,房子的格局都是套间,里边有客厅和房间,从四房一厅到一房一厅的都有。几乎是每三四家的后门又会有一个小院子,一般都会被人们用来种花或是树木,有香椿树,无花果树,还有葡萄藤之类的,大多是可以派上吃的用场的。

    大家住的房子原来都是院子东头张家的,老主人是原国民党水上警察局的局长,院子里的人都叫他宁宁爷,因为他的长孙女名字叫宁宁。等我能认明白人时,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不过个子很高,背也很直,银白的头发和胡子,爱穿浅灰色的中式对襟唐衫,他每天都用手摸着长长的白胡须,在院子里慢慢地踱来来踱去,看见每一个疯跑的孩子都忍不住大声的对他们说:小心哦,别摔了啊。显得既安祥又平和。这么一个每天沐浴在阳光下,微笑着看孩童戏耍的慈祥老人,真的和相片上那个威风凛凛的拿枪的局长的形象相差太远了,这样的人物想必在文革中是没少挨斗的,只可惜我没有看到过,所又有关于他的过去就像写在故事书里的传说,和我看到的宁宁爷是完全对不上号的。他去的时候至少是八十五岁以上的高龄了。后来,有人说半夜里回来时,看见他坐在他家门前的那棵毛桑叶树上摸胡子,令人感到骨子里都在冒凉风,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是没看到过,只记得那会小孩大人一起乱传,越传版本越神奇。

    这家人除了有宁宁爷,还有宁宁爸宁宁妈,宁宁,弟弟牛牛,再就是吴莹奶(那个奶字发音是汉语拼音的第四声),因为她是宁宁爷的二房太太,而非孩子们的亲奶奶,所以,大家就没有称呼她为宁宁奶。由于大房宁宁奶去世的早,因此,宁宁爷的晚年起居生活都是吴莹奶来照顾的。吴莹奶人特别和气,她不太爱说话,就总是对邻居们笑笑,她理个解放头,戴付褐色塑料边框眼睛,身上的藏蓝色衣服也都洗得发白了,哪有一点电影里那些二姨太的风光。每天大清早她就出去买菜了,因为是和宁宁爷单独烧饭吃的,所以她的菜篮子里多是五香干子,素鸡,芹菜,菊花涝,杨花萝卜等老年人爱吃的素菜。宁宁爷去后,她就抱了只猫来养,再等她也老到动也动不了时,照顾她的人就是宁宁妈了。

    宁宁妈是个名中医的女儿,她自己也是医生,和那个时代的所有职业妇女一样,她用黑色的铁发卡卡住短发,脸上带着疲惫,每日匆匆忙忙地奔跑于上下班的路途,直到八十年代的中期,她退休了,手中的人造革拎包换成了菜篮子,才看到她也有了悠闲自在,不慌不忙的神情。她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那个家庭实际上也一直是由她在操持。宁宁爸是个工程师,在文革中受了刺激,据说有点精神病,但我并没见他发作过,只是不怎么说话也不和外界打交道,只有宁宁妈跑进跑出,和邻里你来我往的。遇到院子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事,她就帮着张罗下,我小时候的许多毛病,就是她给看好的。她和我父母亲的关系非常好,晚饭后常来我家坐一会,和我妈轻声地说些保健常识,儿女家事之类的话题。也就是从她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宁宁是在哪儿她的处长老公认识的。

    宁宁的个子很高,人也很漂亮,她老公是个话语不多的男人,总穿着十分刻板的中山装,和她的光鲜时髦截然不同,要不是当年他在插队时拼命帮她干农活,要不是他在宁宁妈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我想或许宁宁不一定会嫁给他,他们的性格反差太大了。在他们的女儿好几岁时,宁宁提出了离婚,这可把那个老实人给吓坏了,别看他是个处长,可对老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这事由宁宁妈出面给摆平了,好像为这事她还打了宁宁一个耳光,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以学小市民一样,动不动就吵着要离婚?宁宁在外再怎么风流再怎么胆大,对母亲还是十分畏惧的。日子平静了一段时间,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穿起了石磨蓝的牛仔裤,戴上蛤蟆镜,涂着口红,披着大波浪的长发,去和人跳交谊舞了,听说还时不时在一些电影里当当小配角过过演员瘾。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看过她一个抽烟的镜头,满脸涂得五颜六色的,十分热闹,好象演的是个女流氓,最多只有一分钟,可就那短短的一瞬间,我还是在她不断地宣传鼓动下,跑去电影院花一毛钱买了张票,然后,足足盯完了整部片子好不容易才看到的呢。

    宁宁的弟弟牛牛,是他们家第二个没用宁宁名字开头的人,牛牛个子也很高,在南京大学就读法律系,他平时住校,一星期回来一次,每当他弓着腰骑辆凤凰牌自行车从大院里飞过时,小孩子们就追在他的后面高喊:牛牛!牛牛!而他则回过头来冲着大家笑上一笑,以示礼貌,显得既儒雅又骄傲。宁宁妈对这个儿子管教颇严,主要体现在他找女朋友的事情上,最初他和我们院子里的一个叫珍珠的女孩好过,珍珠的姐姐因为跑到南边去逃港而在我们院里名声不大好,所以,他们的事情自然会遭到宁宁妈反对的,牛牛先是抗争过一阵子,但最终还是断了这桩在他母亲眼来看来是不恰当的缘。后来,他娶的妻子,是宁宁妈考察了又考察,各方面都摆得上台面的一个护士,那时,牛牛已是名法官了。世上的事就偏偏这么难以齐美,据说过门后,那女的和宁宁妈相处的一点也不好,宁宁妈为此后悔不已,有次我回南京出差,顺道去看望她,她还拉着我的手讲:唉,当初牛牛还不如找珍珠的好啊。珍珠后来也学了法律,当了名律师,她倒是不记前嫌地时不时买点老年人吃的营养品去看看宁宁妈。

    四

    住在我家对门的是一个音乐世家,他们家的房子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栋别墅,高高的台阶上去,白门白窗,屋里有架棕色的老式钢琴,还有一排盖了垂着长长流苏的米色麻质布的长沙发,沙发的角处还立了一盏灯,那灯罩同样米色垂了流苏的,原本棕褐色的长条木地板已在岁月里磨损掉了光泽,走在上面还会匡匡作响,我太迷恋屋子里散发出的带有木质清香的气息了,那是一种属于曾经南京的小布尔乔亚式的气息,让人感到怀旧,闲适和神秘。

    房子的女主人曾经是位很有名望的音乐家,但不幸去世了,留下三个成了年的一儿两女。父亲再娶后,因后妈不是个省心的女人,家里吵闹不休,于是,三个孩子把她给哄了出去,当然,同时走掉的还有她的丈夫,他们的爸爸。这之后,大哥卷起铺盖到苏北农村插队去了,老二在街道的帮助下,到粮站卖起了面条,老三最幸运,去了无线电厂当质检员,这或许跟她长得漂亮有关。到底是音乐世家,这三兄妹各自都会一门乐器,老大是手风琴,老二是小提琴,老三是钢琴,每当他们回到家里时,总会有悠扬的音乐响起。

    但这种日子随着他们恋爱婚嫁年龄的到来而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的争吵声,原因是大哥在下乡时爱上了一位出身不是很好的美丽姑娘,并且一定要娶回家来,音乐家妈妈虽不在了,可还有音乐家姨妈,她们分别从上海和苏州冒雨赶来制止这场血统不纯正的婚姻,没想到大哥意志已定,坚不可摧,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高贵的姨妈们气忿地说出再不认他的话就走了。大哥的事,两位妹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们照样上她们的班,拉她们的琴,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久后大哥就迎得美人归,美人真是美人,眼睛,鼻子都是欧式作派,非常大气,唇红齿白,呵气如兰,可能也就是那个样子吧,我不太会形容那种美丽,总之是会令人眼前一亮的。我们都称她为我们院里的“皇后”直到今天,我也再没见过像她那样天生丽质,不施半点脂粉也可明艳照人的女人。怪不得古代的君王会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说法,女人的美本身就是一种财富和资质,所以,也不就难理解大哥为何有那么大的勇气坚持不懈地和姨妈作斗争了。美人姓刘,上有一老妈,背驼得很严重,老太太也是面部线条非常优美清晰的那种,可以看出美人是遗传了她的漂亮。据说解放前也是位国民党军官的夫人,生有一子,之后未能去台湾,便留下来嫁给一平民,再生下一女,老伴死后便和女儿相依为命,儿子因出身问题在恋爱中失败,受刺激后有点精神失常,好了一阵子,也和老妈妹妹一家住在一起,但不久后病发绝食身亡。

    老太太总是坐在门前抽烟剥毛豆,日子对她来说就是打发掉时光了,曾经属于她的风光与辉煌以及那些无法对人述说的尴尬与苦难,在她后半生的岁月里变成怎么样的一种记忆啊,她总是在不停地抽着香烟,烟雾弥漫中或许她又看到了从前?没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内心深处。我和老太太关系一直不错,常到他们家里去借书看,他们家珍藏的那些比如,,一类的书。。在外面的书店还是很难见到的,我那阵子读书还真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因为是借来的,因为是别人收藏的,因为书页都泛黄了的,因为字还得竖着看的总之太多这样的因素,让我认认真真地去读了那么多精彩的篇章,对我的一生来讲可能都是一种财富。

    放假时经常,我就会坐在她家门口帮她一起干点剥毛豆米,摘菜之类的活,听她给我讲过去的许多事,她说起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杀的暴行,说起那时南京城内的河水都红了,说起她的妹夫----汪精卫的侍卫长是怎么样被人暗害的,说起南京城的贵妇人是怎么样的奢靡,说起她儿子是如何的聪明说这些的时候,她那漂亮的小外孙就在我们跟前跑来跑去的,缠着我给他画一休,我就点点他可爱的光脑门唱道: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我们爱你。那孩子哈哈大笑起来,而老太太也边吸烟边笑着,只有那样的时刻,她那饱含沧桑的目光里才会流过一丝幸福和慈祥。除了带外孙,老太太还要负责给他们兄妹几个做饭,二妹和三妹那会还没出嫁,所以,都住在家里。

    二妹虽长得略有些胖,但气质很不错,因在朋友家聚会时,拉了首非常动听的小提琴曲,从而吸引了位高大英俊的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姑娘大了要出嫁,原本也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于是,她和那男人处后,很快就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没想到,三妹这时偏偏节外生枝地和姐姐未婚夫的哥哥好上了,也就是说,俩姐妹同入一家门后,称呼都得改变,从此,姐姐变弟妹,妹妹变嫂子,真够乱的,一时间,二妹气得在家里对三妹大吼:你可真够能干的啊,那么多男人,你就偏偏盯上了他家的。三妹也不放让,说:对啊对啊,怎么样?二妹气极之下好象还动了手。而他们家的老太太早已睡下,大哥和美人也带着儿子散步去了,这也是他们对于这两姐妹之间纷争的态度----随她们去。这件事情最终以三妹的退出,使二妹顺利成婚而了结。听说二妹的大伯哥和三妹分手后就出了国,并且一直未娶。而漂亮的三妹可没有那么痴心和专情,那事没过去多久,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而对面的屋子也随着这两姐妹的出嫁,再没了琴声响起。

    五

    院子里的一个单间小房子里还住着位伍姑娘,叫她伍姑娘是因为她虽然头发花白了但仍是单身,她很瘦很高,戴付白框眼镜,见了邻居总是笑笑的,当大院里热腾腾地一家子一家子坐在门前开饭时,她就关了房门一个人在里边吃着简单的饭菜,有时各家做了好吃的也都会打发孩子们端一碗给她送去,她老是不太好意思,定要在我们手里塞上几粒水果糖。

    伍姑娘是所中学的数学教师,原本也是位无锡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到南京求学工作就很少再回家去,虽然年华已逝,但偶尔透过一些生活的细节依旧能看出她从前的贵族风韵和作派,比如她夏天拿出来在院里晒霉的那些华美的旗袍,比如她陈旧的梳妆台上随意放着的一管老牌子的唇膏,比如她总爱用白色的玉兰花包在手帕里系在手腕上,走过去时,洒下一路的暗香

    她曾经也有过爱人的,那是国民党政府里的一个小小公务员,照片上永远荡漾着当年的英俊和年轻,解放前夕,不知怎么也去了台湾,留给她的只有手上的一枚蓝宝石戒指和一生无尽的等待。她还有许多大大的硬壳日记本,里边据说写满了对他的思念,看得出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很深,这么多年一直未嫁不就是怕有一天他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吗?

    我们去她小屋里玩耍时,总爱摸一摸她从不离手的戒指,她也很和气,细声细语地说:以后你们长大了都会有的。我们就在她这样的话语中多了一份渴望,渴望着长成之后的某一天,有个人也会亲手给我们戴上一枚充满了爱情的魔戒。

    沙伯伯是院里的另一位单身人士,当然他比伍姑娘要年长许多,所以也就从来没人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是位鞋店的伙记,老南京人,城南还住着他同样单身的姐姐,有时老姐姐会提着亲手做的好吃的菜用钢筋小饭盒装了送过来,给他下酒。虽是一个人,可他一点也不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简单,他特爱吃自个炒的小螺蛳,那吮起来的啧啧声让人听见了,都觉得他日子过的津津有味。

    他的样子还真有点像沙和尚,头顶秃得光亮光亮的,我们在背后编了个顺口溜:中间一个溜冰场,旁边一圈铁丝网。他脾气特别好,听到了,也不恼,只是笑着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边抿老酒,边乐道:嘿,还满押韵啊。沙伯伯最爱看张恨水的小说,那种版本都是他早年收藏起来的,竖字繁体,有时开心了就用南京白话给我们念上一段来,抑扬顿挫的语调把大人都给吸引了过去。很多个夏天的夜晚,我们都是背着自家的小椅子坐在他门前听他说书说故事。在那样的大院里,他一点也不感到孤独。

    他还是非常热心的人,谁家有什么事情了都乐意去帮上一手,当然,帮伍姑娘的忙算是最多的了,换个煤气啊,安个灯泡啊,过年刷刷房间的白墙啊伍姑娘也会帮他缝缝被子,补补衣服,那些年,他们互相帮助着生活,充满了邻里间的温情。

    六

    我们每天的早餐就是去街口的小吃店排队买烧饼和油条,因为都是现烤现炸的,所以一定要排长长的队,我有时也被派去买早点,站在队伍后面几乎总会有热闹看,因为附近有话剧团,地质局,还有建校,都是出文人的地方,文革中少不了挨整的,于是出几个精神偏差的人很正常。

    那些人倒也不吵不闹,干干净净的,但来买早餐时,一定不会让大家寂寞的,站着站着,就走出来一位,对大家鞠躬后,说:现在,我为大家唱段革命样板戏。于是,摆好姿势,拉开嗓门,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等等的经典片段。也就和着烧饼的香味一块出炉了,唱完也刚好到他的位子,之后,就拿起装满烧饼油条的钢筋锅一路顺风小跑着回家。买早点的都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都知道这几个人是谁谁谁,挨过怎么样的整,游过怎么样的街,我对文革的了解也只源于人们的话题和残留的这点现象中了。

    有时不经意间,还可以看到一个身穿绿衣的女人翩然而过,她披散着头发,手上甩着水袖,口里哼着天涯歌女的曲子,声音忽高忽低,婉婉转转,似乎正沉迷在戏里,没有一点疯子的可怕,倒有一种难见的神韵。据说她曾经是话剧团的著名演员,运动中,被人拉去游街,长发被剃成了阴阳头,脖子上还挂了两只破鞋,从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她,终因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疯了,疯了的她还是爱唱爱俏,可是偏离了正常人轨道的她,只会将衣服撕扯成一条条来装扮自己了,带着唯有她才感觉到的美丽,她依然在唱,这一回,她真的是在过着戏一般的人生了。

    我觉得那是年代是个滑稽的时刻,一方面历史已成过去,新的事物不断呈现,另一方面总还是有些残留的物质在空气中游离。好象要告诉我们这些未曾经历过的一代,有一些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过。曾经被打倒的一个个又成了正面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的语文课本就是在不断推翻前一个学年所学的东西,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曾经被我们歌颂的曾经被我们所批判的总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好在一切都是顺应着大的潮流在推进,很快就忘却了那些时刻,曾经的痕迹在这个城市被彻底地抹去,只有回顾历史你才会发现它的踪影。

    七

    让我恋恋不忘的还有南京的饮食。山西路有家叫作小苏州的糕饼店,里边经常会卖一些新烤出的酥饼,妈妈每次买点心都会去那边。小时候爸妈工作都很忙,家里没人做饭是常事,大人就给我们买上许多好吃的饼干蛋糕和糖果,饿了时好先垫垫饥。星期天或节假日时,妈妈就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再把自己和我弟还有我爸也都穿着一新,一家人走过大院,接受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上街去买东西,上公园,看电影。

    通常电影散场后,我们还会去家类似西餐厅一样的地方吃点心,那个地方好像就在和平电影院旁边,服务员都穿着白色的褂子,胸前的口袋上还写着几个鲜红的字:为人民服务。可她们态度都很傲慢,只会收钱,吼那些抢位子的客人,大家都要看着她们的脸色才敢坐下去。没有餐牌给你点,所有的品种都写在了收钱台子上面的黑板上。我最爱喝加了冰的菠箩汁,再来一块糯米做的甜糕,或是奶油蛋糕,给爸妈端过来的咖啡和牛奶兑了好多水,淡归淡了点,可谁也没觉得不对,想着外面的店做出来的东西不加多点水怎么赚钱呢?哈,其实那时的人还真的很宽容。没有悠扬的音乐没有暧昧的烛光,只有站在你身旁等着位子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女人抱怨男人不早点出门,男人在责骂小孩起床时拖拖拉拉,小孩就委屈地张开口大哭,那哭声也和餐厅的热闹一样是毫无掩饰的。这就是南京西餐厅某段时光里的场景,喧哗中带着浓郁的都市人情味。

    从我们家出去往湖南路走,有间叫作梅林的食品店,里边有最新鲜的盐水鸭,还有鸭肫肝,香肚,香气四溢的令你直吞口水,有时那个店里还会在门前的柜台上摆上一些刚做出来的卤汁豆干,就有许多路过的人排起队来买,一会就卖光了,我们就常常那样手捧着一袋豆干,边走边逛。我还非常喜欢去一家宁波汤团店吃赤豆酒酿元宵,那种又甜又香又醇的味道,一直是我记忆中最为诱人的滋味。若干年后,走在已变成南京最繁华地段的湖南路上,我却再也找不到了我从前的最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和许多摩登都市相似的高楼,广场,名店,欧式快餐厅而我就像个再也找不到方向的迷途者,流浪在曾属于我自己的城市中。

    八

    南京的女人是优秀的女人,她们清秀,朴实,大方,善良,贤惠。和这个城市一样,她们是安然,淡定和朴素的,一举一动中都透着属于南京这个城市特有的良好素养。从前,当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小布尔乔亚的时候,就常看见身边的南京女人们,在铺了白色钩花桌布的餐桌上摆上一个漂亮的玻璃花瓶,里边经常插着红红的枫叶,黄黄的野菊花,而她们则随意地披件浅色的开丝米外套,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为家人织着毛衣,而此刻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催人泪下的广播剧,空气里满是煽情的元素,她们时而笑时而叹时而簇眉时而就红了红眼圈。南京,因了这些小布尔乔亚的女人而变得格外感性和细腻,这些年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一眼看出谁是真正的南京女人,那种沁到了骨子里的含蓄,宁静,优雅和浅浅的感伤不是哪个地方的女人都会有的。

    相对于女人们的纤弱美丽善感多愁而言,南京的男人们却是高大帅气宽容明朗的,他们大多天性幽默随和,特别爱讲笑话,再难的事到了他们那里,一句:还搞的不得了。就轻松地带了过去,困难是要解决的,办法是要想出来的,但心情却是不能不好的,快乐似乎永远伴随着他们,在他们那北方男人般豪爽的笑声里,南京女人的心永远是踏踏实实的。或许是因为南京所处位置的特殊性,他们既有江南男人的细致和体贴,又有北方汉子的爽朗与明快,这使得他们身上集合了南北男人的优点,行为上是绅士作派,而胸怀却又是海阔天空的。从前,在我的长辈,老师,同学和邻居里,就有许多这样的南京男人,他们穿着洁白的衬衫,带着洁净的气息从我的身边经过,让我嗅到了来自阳光的味道。

    南京的男人和女人,在这个经受过太多太多风雨的城市里,看岁月在时光中雕刻着历史,灿烂的,辉煌的,悲壮的,风雅的最后都回归于平静,如大海的潮起潮落,月亮的阴晴圆缺,可无论怎么样的变幻,都不可以停下脚步驻足,这就是生活啊,更是南京人一代代走过的路程。站在南京高高的护城墙上,看下面化作点点星星的车来人往,空旷中风呼呼在作响,分明是旧时军旗金戈穿过所有的时空,在唱着那首古老的战歌。我和我的伙伴们,曾经就这样去感受着我们最最亲爱的南京,感受着不管世界怎么样沸腾,依旧从容淡然的南京。

    从前的岁月在空间上虽然已经流逝,但那些属于南京的前尘往事,往事前尘,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一段无法褪色的鲜明记忆,成为一种不可磨损的生命经典,成为沉甸甸的装在心底的永恒爱情,成为娓娓道来时最为动听的故事。

    (2005年5月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