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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许多当时也许让你认为足以影响你一切的东西,在时间的冲刷下,已经淡得找不到了痕迹;而一些被认为平平常常的东西却沉淀了下来,一直到某天,不经意就刺伤了你,让你泪流满面,你会很吃惊地发现,那才是生活。
1978年,我们一家随父亲转业到了海南的一个农场。农场的物质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精神生活也不充裕。打篮球是许多人的业余最爱。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十多岁的时候就爱上了这项运动。
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两个球场,那是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场部人气最旺的地方,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球场上就聚了数十人。因了场地的有限,人们只好轮战,五人一趟,一局五个球,先投中者五球者为胜,可作擂主,输了的下场排队再轮。这样,因为人多,下去之后想再上来往往要等很久,所以战斗起来就尤为惨烈。人实在多的时候,一个下午可能只能轮到一场。其实场部附近有好几所小学,都有球场,可人们就是喜欢聚到这里来。而这两个球场中人们又更喜欢外面那个。我印象中人最多的时候曾经有九趟人马在这个场轮战。
每逢元旦、五一、国庆等重大节日,农场都要在这里组织球赛。其他农场或地方的球队来比赛,也都在这里。这样的日子一年也就那么几回,就是农场的节日。那时,场部的男女老少都要到这里来。一般来得最早的是我们这些小毛孩,有时放了学,也不回家吃饭、洗澡了,就抢了去,乘还没布置好场地时先玩上几个回合。场地布置好了工会的干事就会很凶地把我们轰出去。不过,有时他心情好了也会让我们在挂了网的球篮上投上几个,这时我们就感觉特幸福。当时我们都非常羡慕工会的干事,因为他掌管着漂亮的篮网,而且每次有比赛他都充当解说(我们许多篮球专业术语就是从他那学来的),每次比赛差不多开始前他才慢慢悠悠地从保管球的那间小房子里踱过来,坐在最正中的裁判台上,很什么什么的样子,他也就因此在我们这些小毛孩面前不苟言笑,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特牛。
一般来得最早的大人是几十公里外的各连队的青年,他们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会心痒痒地,早早就一起聚到队长那里,千哀万求的,好象一场球不看这辈子做人都没意思了。每次都说下不为例,可下次有了球赛又到队长那去缠。一般队长都会答应。青年们就草草吃了点东西,有的三个五个的抄近路从橡胶林里穿到场部。有的一伙十几二十人相邀着着骑上大红棉自行车,一路兴高采烈而来。有时碰到队长也是年轻人,还会叫上队里的拖拉机同去,浩浩荡荡地挤上一车或几车人,突突突直奔场部。这时要是路上遇到骑车看球的,又是一阵热闹,乘车的开心,骑车的懊恼之后更加用力蹬车,狂追一气之后笑骂一句也算平衡了。运气好的连队如果刚好遇上场里运胶水的解放牌大卡车在他们那,就凑上点钱请司机喝两盅,也就开了来。坐解放牌看球是最有面子的事情,遇上骑车的是不屑与他们缠的,摁几声喇叭呼啸而过罢了,遇上坐拖拉机的则要大开马力,超车之后又故意放慢速度,狂鸣几声喇叭之后再将油门踩到最大,车厢里的人比拖拉机里的更多势更众,自然是一片大叫大笑,荣耀得不得了。下车的时候大家也总是下得特有气势,抢争第一,第一也是很有面子的。也有故意慢下的,留恋在车上的几分钟,希望能让哪个熟人看到自己是坐解放牌来的,若有总是老远就山响地跟人打招呼。
到了场部之后就不再管怎么来的了,一个连队的人总是挤到一块去,为自己的球队呐喊助威,同心协力而不遗余力。
有的队长有时也会提点要求,青年们应了,第二天就一边干活,一边很起劲地谈球,俨然自己是昨晚的英雄,若是事先赌了输赢的,赢了的总是叫得最响,恐怕别人听不到;而输了的自然是一番激辩,完了或认输,或找出百般理由来说明自己不该输。没去的当然伸长耳朵捕捉着信息,生怕漏了哪怕一点点,然后一边下定决心,下次有球赛了一定要去看;一边在想着怎样添油加醋将得到的信息发布出去。
其实真正的英雄是农场男子篮球队的队员。当时最厉害的是场中学的五个体育老师,据说他们是农场前身的老兵团球队队员的弟子,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因为老兵团球队曾经代表海南农垦总局打过全国比赛,有没有拿名次就不知道了,但在那个刚刚失去了崇拜偶像的年代,这足以让多少人五体投地的了。听说这五个体育老师是拜了把子的,其中最厉害的是球队老大,中锋阿才。他的身高好像是一米八七,性格挺好,做事很有条理。他两口子都是老师,分别是农场男女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好象都教过我,但因为当时我们对偶像的崇拜中是包含了敬畏的,每次都是仰望他,竟对他了解并不多。但每次比赛只要看到他在场上,就心定了,就会高喊:“我们肯定赢!”当然他每次都会在场,也基本没让我们失望过。而当对方有人对他犯规时,我们总是比自己受到了伤害还要愤怒。我们总是对他的一些被神话了的传说深信不已。所以在年幼的我们眼里,他有些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九十年代初期还见过他,那时人们已经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如何赚钱上了,他也不能免俗,开上了摩托车去载客。这很让已经在读大学了的我唏嘘了一番。
其实我们最喜欢的球星不是阿才,而是阿霆。阿霆年纪听说只大我们几岁,个头只有一米七一,可是弹跳和速度都十分惊人,我亲眼见过他扣篮——当然比赛时没见他扣过。尤其是运球突破过人和打快攻的时候,球场上最高的欢呼声永远是给他的。他学习不行,因为打球好,初中特招进了高中,高中毕业就留校当体育老师,后来因为我们农场所在的县税务系统比赛,又被抽到了县里。县里又抽到了省里,代表省税务系统队参加了全国比赛。象他这种身高的人,能在篮球事业上有如此成就,简直就是神话。在后来他就到了县税务局工作了。农场里留下的也只有许多神化了的传说和底座上被他撞得飞去了几颗锣丝的老篮球架。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再见到他,肚子大了很多,不高的身子显得有些蹒跚。现在恐怕早已不打球了吧。
长沟流月去无声。我离开农场已经十余年,也因了在农场培养的打篮球的爱好留了一身的伤痛,可是我总也忘不了那个年代我们最纯粹的兴趣与崇拜。虽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我开始有机会通过电视接触到了代表世界篮球最高水平的nba赛事,崇拜的偶像里多了许多光头黑皮肤的老外,但亲临现场看过的最高水平的篮球赛依然是在我们农场那个球场上。时间虽然过了那么久,但片段还是那么清晰而真实。三十好几的人了,早已不该有什么偶像了,可曾经活跃在农场那十余年不见的老球场上的人们依然让我难以忘怀,而那老球场也就成了我心中一块闪亮的碎片,美丽而永恒。每当想寻找那一段生活时,这些片段总是很自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眼角发热。
是呀,人,总得有些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的,我保留的不过是更唯美而纯粹的一些内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