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跳舞

安可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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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林,我想要一个孩子。他当真吃了一惊。看着林掩不住的诧异表情,忍不住笑。我说我只是忽然很喜欢小孩。

    每周五林会从一个邻近的城市赶来。我们一起吃饭,牵手走路,聊天,有时只是坐着不说话。然后他会在晚饭前回家,与妻子欢度周末。

    站在很高的桥面上,我把一只脚透过栏杆伸出去,再伸出去,旁边的男孩子拉住我,摇晃了一下,黑白拼贴的系带凉鞋,华丽的霓虹闪烁,川流不息的各色车辆。耳边仿佛传来被摧毁的碎裂声响。男孩子背我回到学校。

    我叫沈晓薇,大三学生。出生在冬天一个冰冻的清晨。喜欢糖果,水,猩红,以及一个叫林的男子。我的宿舍在三楼,望出去,只有更多的楼房和纤细的新植树木。经常在午夜醒来,寂静中听见其他人轻微的喘息声,借助月光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然后看见林,他挺拔地站在那里,微微严肃的表情,熨烫妥帖的西装。我会对他说,我爱你,像第一次一样。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林的妻子。想象她温婉可人的模样,想她的声音,姿态,以及她对林的爱。

    有时候我会想,这是一场我有可能阻止的婚姻,而我却恰好是它的成就者。一次莫名其妙的离家出走和一个男人关于婚姻的逃亡。凌晨在酒吧看见林,彼此都有一些吃惊。然而默契的好像同为陌生。他请我喝大杯的牛奶,自己呷着一种有颜色的液体。我告诉他,天就要亮了。他没有说话。

    日后,我说林,那一天你应该请我参加你的婚礼。他笑了一下说也许。

    我相信宿命,相信一帆风顺途中那鲜为人知的微微偏离只为促成我们不同寻常的相遇,然后,一切在恢复的轨道上又多了另一种结局。

    我的鞋子碎了。我站得高高的,低下头看男孩子冲到马路中间将它拾起,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它们在咆哮。那一刻我忽然想,如果他被呼啸而来的车辆撞到,我会不会这样一直低下去低下去然后跌进他的怀抱。算作对他的所有补偿。

    在男孩子的背上,我搂住他的脖子。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还有脸颊轻浅的胡茬。他把我放在宿舍楼下,我用拎着破烂鞋子的手环住他,微笑。抬头看见好看的月亮,月亮上的阴影,传说嫦娥居住的地方。我说,我和你在一起。然后笑着让泪水滑落。

    林坐在旁边,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我们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一群小孩在不远处玩耍。太阳渐渐藏到对面的大楼后面。林说,你始终是一个孩子。我笑,我知道。我送林到城郊,从他的车上下来。看他离开,然后坐公交车回学校。临别前我会亲吻他的脸颊。

    我用了很长时间确定我对林的爱,然后违背父母的意愿填报了这所大学。在另一座城市,在林找得到的地方。

    高中最初的时候曾经梦想去到南方,远走高飞。记得在一张很大的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勾出深深浅浅的线条和符号。买大本昂贵的旅游杂志。会在语文课上看得肆无忌惮。添着干燥的嘴唇,一次次推翻自己的决定。问林,究竟我应该去到哪里?他反问我,你想去哪里?于是茫然。我不是一只迁徙的鸟,没有为生存而立的明确目标。

    这个普通的城市滋生着一种闲适的状态,我也是到了这里才感觉到。很多老人搀扶着缓缓走过,贪玩的小狗和叽叽喳喳的麻雀。我把腿盘到石凳上看书。林说我的女儿也喜欢这样坐,然后摇摇晃晃。我坐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暖色的床单还有擦得明亮的地板,床头有一个像框。我看都没看直接把它扣下去。我把腿盘起来,抬头看墙上一个好看的挂钟,花瓣模样的张开来,飞快地转动。林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她的妻子四点下班五点到家。我在四点一刻的时候喝光杯子里的橙汁,解放盘曲的双腿,拍拍屁股离开。临走前我再次抚摸雪白的墙壁,然后转身对林说,我爱你。

    深秋时候,开始有落叶堆积。天凉的时候不小心受了寒,躲进被窝里呼呼大睡。做了一个混沌不清的梦,醒来时一无所知。我穿上厚袜子和高要靴子,裹着借来的厚重风衣去见林,钻进他停在角落的车子里。

    妈妈在电话里模糊的询问,是否有交到男朋友。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

    这对我始终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到这里两年多,依旧陌生。经常错指了路让林带我满城地兜圈。林说,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见你。我拿起他女儿落在车里的娃娃抱在怀里。我说我喜欢这个,林,你也送我一个。他答应了。

    十八岁生日,林送我一条围巾。是我选的礼物。整个冬天我都把它带在脖子上从他面前走过,对他微笑,礼貌地打招呼。叫上三五个同学和他一起吃饭,装作若无其事,只因为他已经有了妻子。我想我们都会记得,那一天是我把他送上了出租车。金山小区。我对司机说出了地址,然后看着车启动,飞快地驶离,呼啸的风声,耳膜微微疼痛。

    男孩子挺拔,并且有一点点英俊。他的影子把我整个地罩在里面。薇,他说,我会对你好的。脸上有认真而又怜惜的表情。

    十八岁的夏天我带着少量的行李,几本书,围巾以及对林的爱来到这样一座安稳平和的小城,而现在我即将二十岁,读一所普通大学的三年级。我在夜里梦见一个小孩,她叫我妈妈并且飞快地向我跑来。我从梦中惊醒,像每一次一样睁大了眼睛识别黑暗。

    林再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很大的娃娃给我,差不多与我同高。我抱着那么大的娃娃非常满足地坐在一旁。我忽然问林,你有多爱你的妻子?

    像爱一个亲人那么多。他一边说一边看我。

    我爱你。和三年前一样爱。我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

    他还是一样的镇定。我很害怕你这么说。

    我把头埋进娃娃怀里,那里有一种不自然的香味,弄得我有一点点头晕。我爬过去亲吻他的脸颊,开门走下车,然后拖着我的大大宝贝回去。路上遇到我的男孩。我还是紧紧地抱着娃娃。风干的脸和沙哑的声音。他说你应该在寝室休息为什么乱跑!我笑着说以后不会了。

    你的猫跑了。回去的时候室友告诉我,口气平静。我说这下你高兴了是不是?!

    安静。房里的三个人一起看我。不再说话。径直走到自己床前,伏下身子拖出一个纸箱子。拽着出去丢掉。经过那女生身边的时候她骂了一句有病。我没听见一样走掉头也不回。

    最近我开始抑制不住地反复想一个问题。关于爱情。

    头痛。每天很早很早地上床睡觉。和身边的人冷战所以不用说话。体能上消耗的很少,心却好像一下子空掉。在被我捡回的流浪猫失踪后的第十三天,我裹上大衣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大喊起一个名字。很多窗户同时打开,只有一个人跑下来。

    我说,亲爱,下个周末,我想要回家。

    他一直带着迷惑懵懂的表情。他用围巾、帽子、大衣,把我裹得像个粽子。我把娃娃留在了被窝里,踮起脚尖等待第一班车的到来。他把我的手插进他的口袋里,十指交叠。我感觉得到他的手心渗出汗来。

    当我告诉妈妈这是我在学校认识的男孩,他们互相有礼貌地微笑着打招呼。妈妈不时装作不经意地扫上两眼。妈妈说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吧,想吃些什么?我说不用,我们出去吃。然后用力的笑着。他有些吃惊地看我。我只是忘记了告诉他。

    深陷可能会是很久,而醒悟往往只是一瞬间。

    忽然的因为什么事,什么物或者什么人。

    我想说我是不知不觉间把他领到了学校,却掩饰不住自己的目的性。熟悉的招牌和楼房,看守当我们是在校生所以轻易放我们进门。天气晴朗。苍绿的松枝,打滑的地砖。我不知道这样的环境是否适合重逢。走的是最最熟悉的小路,我用一只手不自然地挽着男孩子的手臂。不说话。心里默数着楼梯阶。

    我以前很喜欢玫瑰花。一朵朵鲜艳的模样。就好像华丽而丰盛的人生。那时候不想嫁人,又会想找一个有钱人。每一天每一天的笑话自己却不容许别人嘲讽。会买一支便宜的花朵小心翼翼地保护它的刺。看它枯萎。

    一直是自己买给自己。因为从来没有谁送过我。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说,别人也不知道。我想着,笑起来。

    林送我百合的时候,我说是的,我很爱它。

    高三的孩子还在上课,我趴在窗子上看一个身影以我熟悉的姿态讲着陌生的题目。我的呼吸映在玻璃上,一层一层的雾气。模糊了视线。一直靠在墙壁上等。走廊上是冰冷的。男孩子摸摸我的脸颊,询问的表情。我说我没有关系。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剥落的墙皮露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微微发霉的气味,幽幽的光线,还有偶尔传出的高声讲话。长长的裙子和整齐的短发。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在叫自己女子,并且自以为是的等待着谁的到来。有纷纷扬扬的粉红桃花,很轻很轻的风。她对他说,就像清晨的一滴露水,我会在阳光下不露痕迹。爱你。他不再说什么。

    终于等到下课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用“终于”看他抱着书本走出来,看见我,似乎并没有太多讶异。

    回来了。是一贯的略微严肃的口气。

    手不由得紧了紧,拉着我身边的他说,这是林老师。

    他对他点点头。没有过多打量。

    黑暗中的那个影子,与现实一点点重合。我冻得僵硬的手指在室内又慢慢恢复了知觉。

    说了一些很普通的话。简单的询问。客套的问候。不会忘记说再见。

    林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叫住我,说,生日快乐。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着,谢谢。

    我想我会活到六十岁。头发斑白行动迟缓。记忆中的那几年。就像记忆一样,斑驳难辨。

    或许我还能够记得,那只突然出现又莫名消失的野猫。却想不起曾经自以为是的爱情。

    动物很好。它不爱你时也不会欺骗你。

    回去的路上我走得飞快,摇摇晃晃。宽阔的马路上匆忙的人群。尖声哭号的小孩和无家可归的乞丐。我说这就是我的城市,你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他停下来,笨拙地把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娃娃抱在怀里。他说,你觉得你的老师有没有一点像我?

    没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