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坑运动

傲雪红梅1964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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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菲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引来接生婆一声惊呼:哟!我的天,好大的个子,瞧这两条腿长的。

    菲菲个子大是有来由的,那是遗传基因好。菲菲娘天生的大个子,腰板宽大,大脚片子往人群中一戳,尖尖的脑袋顶着一蓬乱发特别扎眼,村里人习惯叫她“大骆驼”菲菲爹反而个儿矬,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单薄的有点可怜。菲菲爹知道自己的短处,他很少和菲菲娘一块儿出门,走在街上,他总是故意落下一截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

    菲菲长的很快,本来就比同龄的孩子高一头,长到十一二岁,就和老师一般高了。市体校来学校招人,一眼就看上了菲菲,说她是跳高的好苗子,如果培养的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菲菲一蹦三跳地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娘。娘咧嘴一笑,说,看,还是沾了个子大的光。爹捋着圆圆的小下巴,别看嘴上不说话,心里早像一壶“咕嘟咕嘟”的开水,心想,这将来家里出个冠军什么的,他还用去地里干活?还用吃苦受罪?看来幸福的日子离他不远了。

    菲菲爹骑着一辆半旧的红旗自行车,驮着菲菲和行李,把菲菲送到了体校。从体校回来后,菲菲爹蹲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嘴上叼着用废旧作业本卷的喇叭烟,眯缝着眼咂摸着日后的幸福生活。可是,这个幸福生活还没品出点滋味来,菲菲就从体校跑了回来,哭着嚷着说啥也不去了。爹问,咋了?菲菲撅着小嘴说,想家。爹眼珠子一瞪,把烟一丢,顺手抄起一把铁锹,挥舞着叫嚣:我让你跑!你说你跑回来做啥,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爹抡着铁锹撵得菲菲满院子跑。娘从屋里出来,拦住了菲菲爹,手攥着铁锹柄说,有话好好说嘛,你打她做甚?孩子头一遭出门,还走这么远的路,别说孩子想家,我还想闰女呢。爹拄着铁锹喘粗气,手指着菲菲娘说,你就惯孩子吧,将来孩子没出息,天天守着你哭,看你闹心不闹心。

    娘把菲菲揽在怀里,说,孩子,你爹也是为你好。菲菲用袖子擦了擦泪。娘接着说,吃了饭就让你爹把你送走,去吧,回屋吧。菲菲一扭进了屋。娘出门抱柴火张罗饭。这时,一辆黑色小车“嘎吱”一声停在门前。娘认出来了,从车里钻出来的人正是上回来家的体校老师。

    菲菲跟着老师走了。有了这次出走的经历,菲菲除了正常节假日,再也不敢轻易回家了。其实,她还是想家,在体校训练很苦,一天要跑上万米,还有枯燥的各种技能训练。她有点吃不消,老想着回家,不敢回家,就捂在被子里偷偷地抹泪。后来,时间一长也就慢慢习惯了,也不怎么想家了,就连正常的节假日也很少回家。

    教练很是看好菲菲,作为重点培养对像,量身定体专门给她制定了一套训练方案。老师就指着她成名呢,菲菲红了,他也会跟着发紫,菲菲成名,他也得利,这点理儿谁都知道。所以,他对菲菲要求非常严格。菲菲果然不负众望,首次出征市运动会,就荣获少年组跳高第二名。回来后,菲菲并没有显出多高兴来,她想,为什么不是第一呢,就差这么一点点,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这一点点的距离。

    几年下来,菲菲的成绩并没有多大进展,教练对她越来越失望。后来,菲菲参加过全省田径运动会,只得了个第十,勉强选拔到全国参加比赛,成绩更是一沓糊涂。从此,她的体育生涯算是走到了头。

    菲菲常常喃喃自语,就差这么一点点,她用手指比划着这么一点点,歪头看着这一点点,想看出点什么奥秘来。菲菲最清楚这一点点距离对她意味着什么,跃过去是鲜花和掌声,跃不过去,就彻底完蛋了。为什么就差这么一点点没有跳过去呢?对了,要怪就怪春子。春子叫田春,是菲菲的男朋友,是名举重运动员,他们是在体工大队训练时,经常打水打饭碰个面儿,慢慢就熟悉了,后来就偷偷恋爱了。学校有规定,不许运动员搞对像,交异性朋友。主要是怕分心,影响成绩。菲菲胆子小,虽然也有青春期的萌动,但她怕受处分,不敢谈情说爱。还是田春胆子大,在洗手间外面,他搂住菲菲狠狠亲了一口,还顺手摸了摸她的奶。田春找菲菲做女朋友,主要是看上了她的个子。田春个儿矮,典型的举重运动员身材,四肢短小,肌肉发达。他担心后代像他一样矬,就想找一个高个儿媳妇,改变一下遗传基因。论长像,田春是绝对看不上菲菲的,菲菲除了个子高,长得顺溜,皮肤白净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看之处,刀削出来的一条子长脸,眼小嘴巴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好看。

    自从春子吻了菲菲以后,菲菲的心就乱了,训练中老是走神,为这没有少挨教练的训斥。菲菲一看到春子,心就跳得历害,又想靠近,又怕靠近。春子是一逮住机会,就对菲菲亲热一回。

    菲菲的成绩就是这样下来的。

    菲菲退役了。但她不想回农村老家,十几岁就出来了,在城市又生活了近十年,早已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她才不愿意回到又穷又破的农村。再说了,她也没脸回家,回到老家也没法和家人还有乡亲们交待。乡亲们眼巴巴地盯着电视机,单等她出名呢?

    菲菲在市里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起初生意并不怎么好,慢慢地她也摸索出了一些经营门道,生意渐渐好了起来。春子没有赛事不训练时,也过来帮忙搭把手。在店的后面用三合板隔出了一间小屋,刚好放下一张床,菲菲就住在这里。春子来帮忙时,总是找借口住下,挤在菲菲的单人床上。菲菲嘴上说让春子回去,心里还是愿意让他留下,除了体验床上的美妙感觉外,有个男人做伴,至少心里踏实一些。

    几年后,田春也退役了,两人合伙经营店面。田春比菲菲有魄力,首先装修了店面,然后扩大了经营范围。店面打理好之后,他俩就领了结婚证,光明正大地住在了一起。

    菲菲怀孕了,身体越来越笨重,小屋是住不下了,田春就在市区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算是有了个临时的家。菲菲已顾不上店里的事宜,田春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两人一合计,就决定雇一个人。菲菲说,她老家的表妹初中毕业在家闲着没事,姑姑前天还给她打电话让给表妹找份活干,我看就让她来吧,亲戚里道的,用着也放心。春子说,行,就依你。也就是这个长得小巧玲珑,刚来时还有点傻里傻气的农村姑娘,竟改变了菲菲的命运。

    等到菲菲发现春子和表妹有点不正常,并逮了个正着时,春子说,他们在一起有半年时间了。菲菲上前狠狠煽了表妹两记耳光,表妹捂着脸哭着走了。菲菲把店的卷闸猛地一撂,怒冲冲地往回走。田春迈着软绵绵地步子跟在后面,进门“扑嗵”一声就给菲菲跪下了,苦苦哀求菲菲原谅他,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以后他再也不敢了。菲菲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脸拉得更长:为了你,我的事业没了,如今你又做出对不起我,背叛我的事,况且伤害的还是我表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啊!菲菲越说越生气。春子哭丧着脸说,你先是怀孕,后又是哺乳期,我不能碰你,可是我又管不了我的命根子,也就顾不上表妹不表妹了,就放跑了点水。春子有意说的逗乐一些,想把菲菲说乐了,消消气,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可是菲菲偏不乐,紧绷着脸,心想,田春,你这个混蛋,别说乱放水不行,你就是放水,怎么偏偏是我亲表妹呢。姑姑交给我的是一黄花大姑娘,如今破了身,这让我怎么向姑姑交待呢?我还有脸回家吗。后面的话菲菲能说,前面的话不能说,末了,菲菲对春子说,什么也别说了,我们打离婚吧,我不能原谅你,永远都不能。

    菲菲和田春离了婚,孩子归田春,店铺归菲菲。

    菲菲原本想孩子和店都要。儿子叫小虎,长得虎头虎脑惹人喜爱,孩子脸型长得像爸,长腿像妈,继承了他们两个人的优点。菲菲一看孩子的个子,心中就种下了想法,将来让孩子实现她的跳高梦。谁知田春对孩子的抚养权寸步不让,他说小虎是他田家的根儿,不能随她走,成了拖油瓶,喊别人叫爹。

    菲菲离婚后,人也没了精气神,也没心思打理店的生意。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店前,看路上行人匆匆回家的脚步,她感觉自己就像秋后落在地里的庄稼,孤独而无奈。

    后来,经人介绍,菲菲认识了夏雨。夏雨和妻子离异后,孩子和房子都给了女方,他单身一人在外租房住。别看夏雨是一个下岗工人,出来进去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头梳的溜光,皮鞋擦得锃亮,衣服笔挺没一个皱折,光鲜的很。菲菲倒是看上了夏雨的一表人材,就担心他有男女之事。介绍人胸脯拍得山响,小夏人品是绝对的好,这你放一百个心。菲菲想,只要他对自己忠诚老实,对自己好就行了。

    婚后,菲菲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夏雨不仅对穿讲究,对吃也颇有研究,变幻着花样给菲菲做好吃的,做出来的饭菜跟饭店的味差不多。菲菲的长脸吃圆了,脸上放着油光。夏雨没有工作,唯一的收入就是四百块钱的下岗补贴,就这点钱刚够交房租。他和菲菲结婚前,花的是前妻留给他的一笔钱,这当然是菲菲后来才知道的。和菲菲结婚后,日常开支都是用菲菲的钱。菲菲想,她开店挣得钱全贴进去了,照这样下去可不行,就想让夏雨找一份工作,好补贴家用。夏雨嘴上应着,却不行动,对菲菲说,活不好找。菲菲说,实在不行的话,就到店里给她帮忙。夏雨挺要面子,不愿让熟人看到他给老婆打工,是个吃软饭的男人。就推辞说,他干不了。菲菲一听就来气,说那以后咱在吃穿上节俭一点儿行不?夏雨脖子一梗说,这可不行,生活质量只能提高不能下降,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享受的。直到这时,菲菲才看清了夏雨的真正嘴脸,原来夏雨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我凭什么要养着他。两人没吵没闹,扯了绿皮证,菲菲收拾了收拾自己的衣物,又住到了店里。

    这次离婚对菲菲来说,就像天上下了一阵毛毛雨,只是湿了一层地皮儿,风一刮就吹干了,没留下什么痕迹。菲菲又成了一个人,店里不忙时,隔三差五去幼儿园看看孩子,尽管每次去她都给孩子买一袋子又一袋子的东西,但毕竟和孩子没有生活在一起,孩子明显跟她不亲,显得很生分,她想抱抱孩子,亲亲孩子,孩子总是拧着身子躲她,菲菲每次都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

    菲菲毕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虽说花开的不再灿烂,但也没有完全凋谢,白天倒好说,开着个店,人来人往的,没觉出什么来,这个夜对她来说是太漫长了,她感到孤独,想有个家,有个男人陪她。

    运动鞋批发店的老板叫立秋,经常开车给菲菲的店送货,就这样他们认识了。刚开始认识时,他们只是问一些必要用语,什么质量啦,价格啦等,供了几年货以后,人也就熟了,话也多了起来,有时还开个玩笑。这样他们彼此就有了一个基本了解。立秋前年死了妻子,两个孩子都已成家另过,如今他是单身一人,住三室一厅的房子。立秋知道菲菲是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早对菲菲有了意,他看上了菲菲的老实、勤快,心地善良,往后自己岁数大了,正需要有这么个人照顾。菲菲可没有照这方面想,主要是立秋岁数有点大,大菲菲二十岁,比菲菲爹小一岁。当立秋向菲菲挑明时,菲菲犹豫,嫁还是不嫁。立秋就是岁数大点儿,大小也是一个老板,车是二手桑塔纳,也算有车,有自己的住房。菲菲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嫁给立秋,因为她太想有个家了。

    结婚后,立秋让菲菲把店盘了出去,在家做一个全职太太。菲菲答应了,整天在家做做家务,把立秋伺候的服服帖帖。闲着没事了就带小狗出去逛街,俨然是一付贵夫人的样子。菲菲也曾担心立秋岁数大,房事可能差点儿,经过实验,立秋比小伙子一点儿也不差。立秋见天吃一些药,菲菲只听立秋说是补药,并没有详细问是什么药。反正立秋壮壮实实的,他俩都高兴。如今菲菲是不愁吃穿,有车有房,生活在蜜罐子里,看到一根火柴棒,也会认为是糖棍儿,赶紧吮两口。可是,这样的幸福光景没出半年就罩上了阴影。

    结婚半年后,菲菲老觉得腿不得劲,以前也有过腿不舒服的情况,只是最近腿有点疼,针扎似的疼,浑身酥软无力。立秋说他有个朋友在医院当医生,于是就开车带菲菲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显示:股骨头坏死,而且到了中晚期。立秋拿着片子火急火燎地问朋友医生,还能治愈吗?要花多少钱?医生看了看菲菲,立秋明白,有些话当着菲菲的面不好说,于是就把菲菲支了出去。医生说,她的病很严重,必须马上住院手术治疗,治疗不及时有可能瘫痪。你先交一万块钱押金住院,按规定你要交二万的,看在我们是朋友的面子上,你先交一万吧。立秋支支吾吾地说,我带的钱不够,去银行取了钱我们再来住院。

    其实立秋随身带的包里装着好几万呢,他准备给菲菲看完病就去进货。医生朋友的这几句话把他打蒙了,这刚娶了半年的媳妇,还没享上几天福,就病倒了,这要是瘫在床上,别说让她伺候我了,我还得伺候她。这可不行,必须马上把她处理掉,他像对待退货一样坚决。

    从医院出来,一路上立秋拉着个脸沉默不语。菲菲不停地追问她的病怎么样,立秋也不答腔。到了家,立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菲菲赶紧给他点上烟,倒了一杯热茶。菲菲坐在立秋身旁,歪着头看立秋的表情有点不对劲,也不敢言语。立秋把烟头摁在烟灰缸中,一边碾一边说,我们离婚吧。菲菲一愣。她还以为立秋为自己的病担心呢,想不到他竟说出了这句话。菲菲说,为啥?立秋把烟头碾灭,阴霾就罩在了脸上,他环抱双臂靠在沙发上,淡淡地说,你生了病,我没有时间照顾你。菲菲说,我不用你照顾,实在不行,就让娘来照顾我。立秋说,你想的倒美,我养着你,还要养你娘啊。原先立秋总和菲菲说咱娘,这次改成你娘了。菲菲意识到问题严重,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想离婚,刚有了个家,店又盘了出去,离了之后她去哪里?不行,我不能离婚,只要不离婚,有这个红本本在,我就有合法居住权,说下大天来,坚决不离。立秋说,我会给你一笔钱的。菲菲说,给多少钱我也不离,坚决不离。立秋突然站起来,指着菲菲说,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反正我是不要你了。说完摔门而去。

    后来,立秋很少回家,就是回来了,也是喝的烂醉如泥,指使菲菲做这做那。菲菲本来腿疼,一动就钻心地疼,只要不离婚,她仍强忍着疼去伺候立秋。菲菲趁立秋不在家时,就去药店拿点药。她不敢去医院,怕出了这个门,立秋把她锁在门外,再也进不了这个家。每次出门,她都是快去快回。开始吃药时,多少还管点用,后来吃药也不管用了,腿疼的要命,走一步疼一身汗,最终一步也走不动瘫在了床上。

    立秋看到菲菲这个样子,更是来气,他用手掐着菲菲的腿关节,看菲菲疼得雌牙咧嘴直叫唤,问菲菲离不离。菲菲咬着牙说,不离!立秋又想出了一个更毒的办法来逼菲菲离婚。立秋领回来一个妖艳的女人,当着菲菲的面,和那女人发生性关系,并不时地问菲菲感觉怎么样。菲菲使劲地闭着眼,两手捂着耳朵,自己劝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到。立秋和那女人光着身子走到菲菲的床前,逼迫菲菲睁开眼,看他俩儿的一些下流动作,听刺耳的浪叫。

    菲菲实在受不了了,就给老家的娘打电话。娘说,闰女,忍一忍吧,一个女人出一个坑跳一个坑不容易。娘还有另外一个因素没敢和菲菲说。别说菲菲一个病身子离了婚没人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死了埋在哪里?娘家祖坟是不能进的,出了家的闰女没有资格进祖坟,死后只能埋在荒郊野外,成为孤坟野鬼。

    后来,常常听到从这所房子里传出来一个女人凄惨的号叫。再后来,菲菲莫名其妙地死了。

    菲菲的爹娘赶来了。立秋赶紧递上菲菲心脏病猝死的证明让二老看。菲菲娘撩开白布单子,菲菲穿戴倒是很华丽,只是包裹着干柴棒一样的躯体。娘撩着菲菲的衣服仔细查看,然后歪头对菲菲爹说,没有刀砍斧锛的硬伤,看来证明是真的。菲菲娘对立秋说,她有一个要求,就是把菲菲埋进他家祖坟,并找一个高处。立秋答应了,临走,立秋塞给二老一沓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往后二老就把我立秋当儿子看待,由我来孝敬二老。二位老人感动得是热泪直流。

    在立秋老家的村西,一面黄土高坡上添了一座新坟,坟前下方是一个废弃的大水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