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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憨十九岁那年当了一名煤矿掘进工人。
看上去有些单薄的身材开始与钢筋水泥铁器木材疯狂地劲。李憨对这种粗重的劳动有着一种原始的热爱。他喜欢向有着一定重量的器物挑战。李憨祖上的一代代男人都有着这样的脾性。他们都把这种挑战当成对生命对青春对肌肉的一种检验与塑造。
李憨在这之前做过许多的零工和杂活,其实李憨的家庭条件还说得过去,除他之外,桌上有多少双筷子就有多少个领钱的章子。李憨闲在家里时,父亲见他的身材已蹿成了门框框,便望着他晃来荡去的身影说:“李家祖祖辈辈从不养闲人,都得做事,劳——动,都得学会自食其力寄生虫的命是长不了的”
于是,李憨就接过父亲的破自行车,每天骑到八公里以外的一家集体企业里做临时工,出窑、卸砖、装车,三块五毛六一天,并且三班倒,李憨一个晚上就用烂一双厚实的帆布手套,十个指头从手套里露出来,全都打满了血泡。
李憨觉得有些昏天黑地,下班骑自行车回家里,跌倒过好几次,望着挟带黑灰的载重汽车喧嚣而去,李憨的心里吓出血来
他开始悔恨,悔恨自己读书时太自由散漫,太无组织、无纪律,太不听老师与长辈的教诲。也许在模式中循规蹈矩比现在要好一些。
“不是读书的料,就得下狠做事,会做事不是没有出路”他记得这是父亲对他作出的最温和最原始的阐述。对,做事,包括用手做事和用脑工作,他的理解比父亲说的要丰富、厚实一些。
还是母亲找关系,李憨被转到了平瓦车间,出窑变成了“跑托”“跑托”就是跑托运的简称,就是将泥瓦装上铁架子车,托运到木制棚里去风干,然后再运瓦板,再装泥瓦,天天班班如此,除了体力有些难支外,李憨感到轻松多了,没有高温,没有灰尘,躁音也仿佛成了欢乐的歌。
李憨是班里最小的临时工,其他几个临时工比他大一些,不仅仅是年龄,个头也一样,而且个个做事手脚都麻利,像有使不完的劲,农家弟子被土地磨练出来的特性让他有些望尘莫及。李憨无法跟他们比,身子累软了便将铁架车撂到一边,一屁股蹲下去,靠在高高的木架旁透风歇凉,凉丝丝的泥巴地总是使他滋生耍赖皮的念头。高速运行的压瓦机吐出一块块成型的泥瓦,泥瓦上闪着银灰的光亮,浓烈的煤油气味翻涌着他食道里的大蒜子和豆豉味。他想放弃这一切,拥有一些自由,但又找不到最稳妥的方式。机器轰鸣,车轮周转,他不知道自己又漏了几趟。
“哎——小光头,睡觉回家去睡,别在这里当‘挡路狗’!”
李憨沿着两杆修长的当面骨看到一张镶着金牙的笑脸,笑脸下的超短碎花裙正飘在他嘴角的口水边。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惊扰他美梦的来人——芦花鸡。这个外号很不好听,但大家都这样叫。李憨不知她是否有了婆家,婆家是什么感受呢?他不愿深想下去。
“我告诉你,下次上班你别穿这超短的这属于劳动律纪方面的问题!”
“哎呀——我穿超短的,与你偷懒睡觉有什么关系?小混蛋,你也想当官、当领导了?”
“你去开压瓦机还差不多,别争着去晒高架。你站在高架上,永远当不了时装模特”
“臭小子,你开始安排我的工作,指挥我的行动了!”芦花鸡利索地跑上高架,劈开双腿,命令道:“把车子推进来,抓紧时间抛,不然又要扣你工钱了”
李憨不敢抬头往上看,闭着眼晴使劲将托板和泥瓦向上抛去抛去
“哎哎——你小子没长眼睛呀,抛到我什么地方去了?”芦花鸡下意识用手护住形状生动的腹部。
托板和泥瓦撞在芦花鸡的小腹下,一个翻转掉了下来,泥瓦像顶瓜皮帽扣在了李憨的小光头上。李憨的头皮往上跳了跳,便感受到一阵凉意,像竹杆一般一直插到了他的脚板窝里,那浓浓的煤油味儿将他的鼻孔塞得透不出气来。他闭紧双眼,咬着牙关,抬起双手,旋风一般将泥瓦从自己的头顶揭去。
“格格格”芦花鸡在高架上笑得上下直喘气。李憨在心里狠狠骂道:“缺德鬼,骑在我这小男人的头上撒野,算什么本事?”
不想,高架间的笑声又一次震荡开来,凉风穿过架格,将笑声送到很远的地方。李憨红着脸,扭开头,他不愿看高架上那些不雅观的玩意。正准备退出高架,鼻尖有一缕淡香忽然突破煤油和汗馊的混合气味沁入他的心窝窝。他扭头一看,看见一排洁白的糯米牙,牙间穿梭着一股股温热的气息,笑声一阵阵振翅飞出。怪不得高架棚里这么热闹,原来还有另一个女人在加盟,还是班里的绝色美女呢!她叫什么名字呢?李憨从未叫过她。上了年纪的人都叫她小黎,他不知道自己该叫她什么?是黎姐呢?还是黎姨?他见过她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出现在风中的样子,真美?李憨在心里这样赞叹时,生怕别人知道了。
二
李憨洗完澡,迎风踏着那辆经历了两位主人的破自行车,阳光深入到他的发隙,李憨心里有些暖暖的。“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无论怎样,下班的归途,他都要让路边的小草充当他的忠实听众。
在学校时,李憨的歌是一流的,他的那位比他没大多少、爱打打篮球却偏偏教音乐的女老师,对他从未起来高腔,仿佛是异性朋友一般,声音柔得总让男同学们默契地交换眼神。
李憨记得快毕业时,下了晚自习,女老师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通明的灯光让他感到有些新奇与神秘。女老师系着一条咖啡色的真丝围巾,样子比平时更端庄,脸上隐现着两抹玫瑰色,不知道是施了粉,还是窗外的寒风所致,伸出白皙的手落在脖颈旁的围巾上,并很自然地向下拉了拉,李憨感到她的眼神很美,没有在讲台的那种严厉,而是朦朦的,羞羞的,似乎是两扇古色古香的门,门的后面是深宅大院呢?还是轻歌曼舞?李憨无从知道。
张老师问了李憨三个问题,三个问题的先后顺序好像是备了课似的,让李憨感到安排合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第一个问题是:
“李憨,你想解决你的组织问题吗?”
李憨有些糊涂:“什么组织问题?”
“唉——就是,就是入团嘛!
“哦——入团这事,班委会讨论过,一致认为我这个人性格清高,不团结同学,而且经常迟到早退我早已不抱什么希望。”
“这些我知道,之所以问你,是希望你能够搭上末班车”
第二个问题是:
“李憨,你想过没有,假如你没考上大学,打算干什么呢?”
“没想过,随波逐流吧!”
“不打算在音乐方面继续深造吗?我相信,要是你坚持下去,在这方面你一定会有建树的”
李憨有些吃惊,他觉得自己是颗平庸的种子,无论如何也开不出灿烂的花。为了不让老师感到尴尬,为了保持交谈的连续性,李憨低声说:“老师,我是唱野歌的,登不了大雅之堂”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跳过了第二个问题,也跳出了老师的身份:“李憨你看班里的女同学哪一个最漂亮?”张老师将声音压低了许多,目光落在李憨身后的一块小黑板上,黑板上写着“明天下午大扫除”
李憨觉得有些为难,抬头望了老师一眼,心里一阵颤栗。老师的目光晶莹透亮,神彩奕奕。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照实说吧,学生是不能对老师说假话的,李憨握紧了手心里的笔,也压低了声音:“天天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张老师轻轻嘘了一口气,似乎意识到什么,脸上顿时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李憨,记住,千万不要放弃自己所喜爱的,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只要努力下去,总会有所收获的”
李憨觉得这三个问题内容丰富,一下子难以有深入透彻的理解,同时,也感到很新奇,特别,值得一辈子铭记于心。“千万不要放弃自己所喜爱的”具体指什么呢?他不敢忘下定论,也不敢向其他人透露。如果时间是肥沃的土壤,那么这句话就是深埋在土里的酒,只有等到浓香醇厚之时,才能启坛开封。
他仰面向着天空露出笑脸,歌声被自行车车轮抛向悠远的山林。他喜欢那片林子,张老师曾带他去练过声。他记得林子里有一个山泉汇集的深潭,潭水清澈,总让他想起老师的眼睛。他曾在深潭里舒展四肢,像鱼一样游来游去。
他仰面用鼻嗅着山林的气息,他觉得自然是最美丽的,老师是最美丽的。可惜张老师不是女同学中的一员,不然就可以直接回答她提出的第三个问题了。
三
李憨的父亲那张脸一年四季像一块铁板,李憨更多的时候是不愿见到他。他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家,怎么被父亲弄成没有一丝欢笑了。其实没有谁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他要李憨去干活,李憨就去干活。李憨觉得自己不仅很憨,而且还很乖,一个月下来,所开的工资,他一分不少都交给父亲,父亲只有在接钱的时候,铁板脸上才会露出几颗好看的白牙。他明白父亲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父亲永远也无法摆脱积谷防饥的生存法则。
通过几个月的劳动,李憨的身材开始挺拔起来,即使是穿着透着汗渍的工作服,也有玉树临风之姿。他放好单车,直奔厨房,揭开餐柜门,找出一大碗饭,就着一盆丝瓜汤,外加豆豉、霉豆腐,狼吞虎咽起来,他喜欢这样吃饭,这样吃起来,能够充分体会到米饭与丝瓜汤的清香。由于吃饭的声音太喧哗,被惊扰的母亲从里屋里传来问话:
“李憨,回来了?吃饭铁锅里还有海带排骨汤,哦——对了,你们那个教音乐的张老师今天上午来了,说你向她借的小提琴和歌谱,她都给你送来了。我说,你这伢子真不懂事,向老师借东西怎么不自己去拿,还要老师亲自送到家里来”
李憨有些莫明其妙,擤了擤鼻涕,对母亲说:“妈妈,我现在在吃饭呢,我肚子饿极了,你不要吵我”
成长是欢畅的,成长也伴随着苦恼。
李憨躺在阁楼的小床上,看着那把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小提琴,以及歌谱扉页上写着的“从这里叩响生活的大门”的字句,张老师那美丽的眼睛就仿佛镶嵌在头顶的天花板上,每当这双眼睛默默的注视着他时,他便感到很温暖、很充实,觉得身上充满了使不完的劲。真的,他有时有些害怕了,他怕深想下去,每当由美想到性,他就有一种犯罪的感觉,特别不应该的是对象又是张老师。原始的冲动过后,楼板上总是落下一片梨花般的印痕,层层叠叠的,已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长长的舒口气,他从床上立了起来,拉开眼前的窗帘,几只白鸽展翅飞去,天空里充满了生气。他垂下目光,许多的人影在他的眼皮底下晃动,阳光博爱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火车呼啸着驶进巍峨的煤槽。在阁楼这片小天地里,不仅可以让自己的思想肆意泛滥,还可以用目光品味窗外的自然风光,这是楼阁的妙处,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在这里,李憨找到了那种蜇伏的感觉。莫非真的像张老师说的那样,自己是块有用之材。要不然,自己为什么如此喜欢独处呢?
最近李憨有一个新发现,他发现楼阁有一个沉重的木箱,箱子里装满了分门别类的书籍,并且还有封存很好的日记本和集邮册。他知道,这些玩意都是父亲青年时代热爱过的!他不就是过去在县政府里背过快扳机,做过小秘书吗?凭什么总在自己眼前玩深沉,一句平等交流的话也不愿拿出来,一个人做大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有些悲哀呢?李憨很想自费去读大学,但父亲的脸上始终没有舒展开来,所以李憨也没有任何机会狮子开大口,这会要了父亲的命的。
忧伤中,李憨拉起张老师送来的小提琴,将郁积的苦闷用弓弦缓缓地排遣是那首小提琴练习曲——卖花姑娘,李憨首次泪流满面。
四
在李憨眼里,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压瓦机终于出故障了,刺鼻的煤油味儿在零点冰冷的空气里怆惶逃窜。小胡子班长一把甩了帆布手套,高声嚷道:“他妈的,早不坏迟不坏,在这决定胜负的竞赛关头才坏,我敢断定,有人搞鬼”
小胡子那牛牯子一般的身子随着自己的嚷叫声扎入了机器的空隙,他要检查,他要弄明白故障出在哪里,到底是机器的原因,还是人为的原因,情况不出来无法汇报,无法向领导交待一个晚班不生产的症节所在。这不仅关系到全班人员的经济收入,还关系到小胡子的升迁。车间主任这个位子已经空出来三个月了,三个班的班长、副班长都睁大眼睛盯着呢。他不能失败,他要勇往直前,他要在这次竞赛中充分展示他的才能与潜力。李憨看着这一切,有些幸灾乐祸,他对小胡子班长的种种言行不敢恭维,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往上爬的人多半是利欲熏心,冷酷无情的东西。人情、人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李憨脱了手套塞进裤袋,裹紧棉衣,快步奔向瓦板垒成的方阵,那里面温暖而又宁静,是个做梦的好地方。他迅速铺开瓦板,垫好防雨用的稻草,正准备躺下,却见闪闪的灯光下,有一个女人的身体早已横陈在脚下——“哇,是你,没想到你比老鼠还窜得快”
“少废话,小耗子,抓紧时间休息,等一下机器修好了,又得受折磨了”芦花鸡眯着眼睛,声音粗重而又含混,像只蛤蟆在深水里鸣叫。李憨有些羞怯了,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一同躺在一个瓦板方阵里,这不成了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吗?
“哎——芦花鸡,小胡子班长叫你呢,压瓦机减速器里没油了,他叫你去加油,加一桶油多加五毛钱呢”
“你小子少烦我,白天老娘打了天牌,一下眼都没合,那五毛钱是阎王爷的短命钱!让小胡子自己去挣吧”
芦花鸡丝毫没有察觉李憨在撒谎。李憨想,只她一挪动屁股,就会有其他人钻进来,带把的与带把的呆在一起,不会想入非非,更不会遭人笑话。不料,芦花鸡不是要钱的鬼,五毛钱对她没有透惑力。怎么办呢?不停地跟她说话,让她无法入睡,她就会主动换地方。
“哎——芦花鸡,我们平瓦车间的主任是什么原因被调走的?他犯了什么错误吗?”
“这还用问吗?你知道原来的车间主任是谁吗?是小黎的男朋友——赵革新”
“这与他调走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是小混蛋就是小混蛋嘛,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反应不过来,告诉你吧,余厂长看上了小黎,要与小黎搞几个晚上,快乐快乐,小黎也是死脑筋,没有任何余地地拒绝了余厂长,就这样,小黎的男朋友,就是那个年青有为的赵主任,没多久就被撤职调离了,就去搞检修去了,就这么简单,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李憨见芦花鸡的睡意没了,自己也跟着没了睡意,他对这个简陋的车间里发生的复杂事情有着一股原始的好奇心。
“听说,赵主任可是劳苦功高呵,他是技术革新能手,平瓦车间的压瓦机都是他一手发明的”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是这样,搞实事的不如搞关系的,特别是搞男女关系,这是出奇制胜的杀手锏,你懂吗?小子!”
“开机啦——开机啦——快起来,别他妈的祖宗葬在‘困山’里了”
小胡子班长心急火燎在瓦棚里大呼小叫起来:“再不抓紧时间,我们这个月的超产奖就泡汤了”
“他妈的,这是谁呀?真是嚎猪投胎,叫得老娘要得心脏病”芦花鸡爬起来,一头稻草,双眼惺松。
“怎么这么快就弄好了,这小胡子还真有他妈的有两手”李憨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眼睛充血,裤裆隆起。每次上晚班到了这个时候都这样,这就是青春吗?李憨没去细想,抄紧棉衣,走出了瓦板方阵。
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李憨依稀听到芦花鸡小解后的嘀咕:“妈妈的,看来把钢销换成铁销也不管用,下次得下狠手”
五
成长的岁月不仅伴随着无尽的困惑,同时,不滋生着源源不断的好奇。
李憨将父亲箱子里的书全部读完后,又对那本封存的日记本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愈是在自己面前神秘,愈对他的过去守口如瓶,李憨的好奇心便愈发强烈。他找来刀片,慌乱而刺激地启开了日记本,在发黄的纸张上,李憨看到了父亲那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手迹,也看到了父亲坎坷不平的人生轨迹:1950年为了反抗包办婚姻,父亲告别故土,参加了中国人民自愿军,赴朝鲜与美国鬼子拼刺刀,扔手榴弹。抗美援朝战争结束,父亲被安排在县政府任通讯员,每天骑着自行车背着快扳机将县政府的文件、信函送到四乡八邻。因为长年累月奔走在乡村,父亲对各乡镇的工作情况了如指掌,这大约就是父亲的命运发生转机的前提吧。在一次送信归来的途中,父亲遇见下乡调查研究的县长,县长便将父亲当成了工作对象,问起了通讯班的情况,父亲不仅对通讯班的情况对答如流,而且对农村工作存在的问题也提出了许多真切、独到的见解。县长当即对父亲发生了兴趣,详细问过父亲的年纪、文化和政治面貌后,父亲便成了县长的秘书。
李憨读到这些内容时有些兴奋,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抽出了夹在日记本里的照片,照片是县长与身边的工作人员的合影,父亲就站在县长的身边,看得出来,两人之间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父亲的身边还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英姿飒爽的包菜头,温柔宁静的眯眯眼。父亲在日记里说:女孩是县长的资料干事,年纪轻轻,文笔超拨,深得县长器重。父亲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她,无论办公室外工作多忙,一见到她,父亲便变得神彩奕奕。县长曾私下里对父亲许过诺:等到周边的土匪彻底消灭了,等到农村的基础工作扎实了,便放他的“单飞”——让他到武装部去任部长。小灵呢,即县办公室资料员,也放她的单飞,部门任她挑。如果你们的感情发展顺利的话,到时候,我为你们主持婚礼!县长说这话时,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祝福。正当父亲感到前程似锦,干劲倍增之时,厄运降临了,县长被人污告私通土匪,被撤消了职务。而小灵呢,在剿匪前线,被匪徒的冷枪击中,不幸身亡。父亲作为“残渣余孽”被清理出了革命队伍,遣回原籍。
招工来煤矿后,父亲满腔热情投身祖国的煤炭事业,曾三次死里逃生,四次创造采煤新纪录,怎奈“污点”在身,父亲的人生再无起色。几次受伤之后,父亲无法再从事采煤工作,经党政领导会议再三究研,父亲被安排到矿上的小学里教书。这就是父亲的人生。李憨合上沉重的日记本,对父亲的坏脾气或深或浅有了一些理解。
联系到自己,李憨感到命运其实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当一个人屈服于命运时,就会寄希望于命运。当一个人牢牢驾驭着自己的命运时,他对自己所完的历程就会无怨无悔。李憨感到自己在命运面前显得太疲软、太苍白,怨恨别人太多,自身作出努力太少,广阔的人生前景和充满魅力的生命激情在抑郁的性格中未能得到充分的拓展和全面的激发。
李憨在随波逐流的惯性中有些警醒了,深情地对待每一天身边的人与事,在与人的交往中,与具体的事务的接触中,努力去探索、去把握内在的规律,又何尝不能体现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呢?
六
李憨放弃了去读书的打算,也打消了对父亲的怨恨,粗砺的劳动和劳动中鲜活的画面使他感到振奋。压瓦机在小胡子班长的操作下,像发了疯似的不断吐出一块块油光锃亮的瓦坯,一辆辆托车震动着铁架发出紧张有序的声响,李憨的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他不断在高架与压瓦机之间穿梭。
“给——小子,擦一把臭汗”芦花鸡隔着输送皮带抛来一条白手绢,手绢在压瓦机的压风下顺理成章地泊在李憨的头上,李憨来不及领会芦花鸡的声音和白手绢,动作果断而又利索地从输送皮带上将一块块瓦坯码上铁架子车,然后迅速调转车头,推着瓦车向高高的瓦架驶去,一排排高高的瓦架,像一座座山峰的制高点,等待着他去攀援,他没有想到全身心地投入劳动原来有着如此巨大的乐趣,特别是看着那一排排空着的高架在自己不停的穿梭劳作下,变得满满当当、结结实实,李憨的心中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成就感,这种成就感给他的生命带来的快乐远远超过了一天的工资。
“哟——好小子,是不是想当劳动模范呵?”芦花鸡在高架棚的过道里截住了李憨的托车,夏季的过路风将的头发一把吹散,刚好扑在李憨的脸上,李憨来不及撩开,头上又被重重的按了一下:“死脑筋,这样发疯似的干活,是不是吃了小胡子的迷魂药?”李憨有些恼怒,他最恨别人不经过自己的允许就摸自已的头。
“我说芦花鸡,你老是跟我过意不去,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憨猛然一蹲身子,一个扫堂腿扫去将芦花鸡两杆光滑修长的腿放成了两根平行的白藕。
“真看不出,你小子还有功夫”芦花鸡的脸上绽放出被“虐待”后的浅笑。“我告诉你吧,大姐是为了你好,那个小胡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跟余厂长是一伙的,一伙的,你懂吗?”
“什么一伙一伙的,我不懂”
“他跟余厂长一样,患有‘偷窥症’”
“偷窥症?偷窥谁?”
“小小年纪,别问这么多,总之,他这根葱是入不了这个园的。所以,你别他妈的傻得出奇,促他成仙”
李憨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觉得这是一个心地善良,语言却泼辣的人。他有些为自己的过激行为而后悔。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今后会怎样,但他清楚,她尽管正直,有时却有些无知,甚至是愚昧,在应对世事时,理性的东西太少,感性的东西过多,整天叫叫嚷嚷,叽叽喳喳,有时真的很烦人。李憨将目光从芦花鸡的脸上移开,长时间地注视着一片高高的瓦架,木质的瓦架置放出来的清香让他有些陶醉,有些迷离。他喜欢在小汗上身之时,倚在高架旁,让透过架格的轻风在自己身上肆意扫荡。因为有风,他的头脑变得更加清醒。因为有风,他的肌肤发出一阵阵清爽。他用手扫了扫自己的头,上面没有灰,也没有汗,正感到奇怪之时,他突然想起芦花鸡的白手绢来,他身上身下一阵搜索,不见白手绢,白手绢上哪去了呢?李憨感到茫然、惭愧。
走出高高的瓦架,艳阳高照,暑气蒸腾,喧噪的压瓦机像断了煤的蒸汽火车,停止了转动。因为宁静,高架里飞来一群麻雀,雌雌雄雄,追追打打,好不热闹。小胡子班长从操场作台上跳下来,一脚踢翻了压瓦机旁的机油桶,大声吼道:“死麻雀,要叫到一边去叫,在这里叫得老子胡子发跳,心烦气躁,小黎你去把小赵找来,好好查一查到底是什么原因?到底是设计问题还是人为破坏?这次一定要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啧啧——你看看,还没当上主任,就耍起主任派头来了,小黎,你不要去,他当班长的是干什么的?班长班长一班之长,出了机械故障就得上蹿下跳耍猴子把戏”芦花鸡轮廓饱满的屁股压在铁架车的扶手上,一手叉腰,一手搭着凉棚对小黎滴咕开了。
七
由于机械故障,平瓦车间陷入停产检修状态,整个车间的人员全部回家休息。李憨呆在家里,享受着宁静。大概是长时间的紧张劳动之后获得的难得休息机会,李憨觉得这段时间特别的珍贵,也特别的充实,分分秒秒都像菜肴一样,弥漫着清香。他喜欢自家楼阁这片天地,人字型的屋顶,一块块木板拼制而成的楼板,穿着皮鞋踩上去蹬蹬蹬的脆响,推开暗花玻璃窗,外面是枝粗叶肥的水桐树,阳光穿过枝叶洒在窗旁的桌上,斑驳斑驳的让他有些迷醉。此时,他分外想念一个人,就是那个在逆境之中给了他无尽的精神力量的张老师。他不知道张老师现在怎样了,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每天忙着教学的她,现在在学校教室的讲台上呢?还是在办公桌上伏案备课?是在宿舍拉着小提琴呢?还是在篮球场上纵横驰骋?他觉得张老师无论是处在静态之中,还是处在动态之中,都有着一种让人倾慕的美。由外在的美想到“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内在美,李憨觉得内在的美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仿佛花的暗香,总是源源不断的环绕着自己的灵魂。
“李憨,你到老师办公室来一下”
这是张老师的声音。那天的办公室窗明几净,桌椅板凳全都透着明亮的光,在这样整洁的环境中,张老师面容沉静,似乎是在构思一部鸿篇巨著。
“张老师,你找我?什么事?”
“来,你坐这里”张老师将对面桌旁的凳子扶正,秋水一样的目光停留在李憨的脸上。
“你很喜欢读书,是吧?”
“不太喜欢读教科书”
“课外,都看一些什么书呢?”
“拿着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是不是文学书籍看得多一些?”
“我哥经常往家里拿这些书,我几乎每本都看,有进甚至通宵达旦”
“看后,你还做笔记,是吧?”
“不是经常,碰到有些需要回味的内容,我就会摘抄下来”
“这种习惯很好,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做过很多的读书笔记,没事的时候,拿出来重新回味,感觉真是其乐无穷”
“张老师,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做读书笔记的?是我妈告诉你的吗?”
张教师轻轻的笑了:“我不仅知道你喜欢做读书笔记,而且还知道你特别喜欢摘抄中外爱情名著的片段”
李憨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他感到手足无措,就像一个已经知道害羞的男孩本能地排斥母亲再给自己洗澡。他有些责怪教师刺探了他的隐秘,潜意识之中的隐私被人无声无息地侵占后的恼羞使他的眼睛变得又圆又亮。
“张教师,你你你”
“教师并没有批评你,只是你现在还是学生,主要精力应放在学习上,不能因过度的阅读课外书籍而耽误了学业”张老师顿了一下,从抽里拿出一本作业本,李憨迅速瞥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是自己的本子,就是那个专门用来摘抄课外书籍内容的本子,那本大段大段摘抄爱情小说中的精彩片段的本子。李憨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这本子怎么到张老师的手里去了,真是活见鬼!
“是你,是你自己交上来的,你交给课代表,课代表再交给我的,我首先也觉得奇怪,看了内容后有些惊讶,后来想,每一个人大约都会有类似的心理阶段,比如,对爱情的神秘感、憧憬感和探求感关键要有一个健康、端正的态度,很多的学生都是因为缺乏正确的引导而走上了歧途”
在张老师缓慢而又凝重的语调中,李憨想起来了,是自己交错了本子,误将读书摘抄本当作音乐作业本交给了课代表。听着张老师像老朋友一样与自己交流这方面的感受与认识,李憨心里一片感激。
一个人要想健康而正直地生活,离不开老师的教诲,离不开智慧作辅助。李憨取出新买的日记本,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总结出这样的感悟,并将永远镌刻于心。
八
“听说女澡堂昨晚又闹鬼了,小黎,芦花鸡,还有几位女工,被吓得搂成一团,不敢动弹,那‘鬼’,跟过去一样,青面獠牙,首先在窗上飘荡,在门缝里打望,后来,干脆推开澡堂的内门,探出大半个头,死死盯着女工们的白身子”食堂开票员一边整理着饭菜票,一边对李憨绘声绘色地说。李憨联想到芦花鸡所说的“偷窥症”立即就跟厂里的正式职工一样,心里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平瓦车间停产检修,李憨在家里呆着没事,父亲便皱着眉头问他班中餐饭菜票吃完了没有,没有吃完的话,赶紧到厂里去把饭菜票退了,退不了的话,就在厂里把饭菜票吃完,免得浪费了,那些票都是用钱买来的,此话正中李憨的下怀,他喜欢吃食堂用白色的瓷钵蒸出来的米饭,更喜欢吃食堂炒出来的洋葱拌瘦肉,虽然份量偏少,但每次吃起来,他都被一种新鲜感弄得兴奋不已。用少量的菜吃很多的饭,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一种省钱方式。由于不知道车间里什么时候恢复生产,再加上剩余的饭菜票厚厚的有一叠,李憨打算敞开肚皮猛吃一顿,他点了两荤一素一汤,外加一瓶啤酒,独自坐在屏风边慢慢享用。
啤酒喝到一半时,他看见余厂长进了屏风,接着小胡子领着一个时髦的女人和一位胸前吊着猪肠子(领带)的男人一起进了屏风。李憨用筷子抵住自己的牙齿,目光直楞楞的望着屏风内晃动的人影。莫非真像芦花鸡所说的一样,小胡子与余厂长真是一伙的!李憨这样想着之时,听到屏风里传出这样声音来——
“余厂长,喝什么酒?”这是小胡子的声音。
“先上两瓶茅台”余厂长用手擦了一把脸,李憨在屏风外有如欣赏剪纸艺术。
“要不要叫小黎过来陪一陪酒,你看,我们的曹老板,随身带着女秘书,多潇洒时髦呀!”
“算了,今后再也不要提这个女人,她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的货”余厂长用手擦了一把脸:“我的脸面全都让她给丢尽了”李憨透过薄薄的屏风望着余厂的脸,这张脸似乎比平时要大一些,宽一些,不知道是光线的夸张,还是“肉捕战”所带来的的创伤
“我很少见过这样刀枪不入的女人”余厂长望着曹老板,毫不忌讳地说。
“这得看你的刀是不是锐利?你的枪是不是坚硬?”曹老板的声音里透着调侃的笑意。
“不说这些了,来——曹老板,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干了这一杯!”余厂长豪爽地举起酒怀,伸出长长的手臂,正欲跟曹老板碰杯,却见曹老板纹丝不动。
“余厂长,这杯酒究竟怎么个喝法?”
“曹老板,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余厂长,我们可是老朋友了,你不告诉我,总会有人跟我说”
“我说曹老板总不会落井下石吧?连喝杯酒的面子都不给了”
“哪里,哪里只是”
“只是,只是,只是什么?老子今天还在一天,就有一天的权力,这杯酒你到底喝不喝?喝了一切好商量,下午你就开车提货,一切都按‘老规矩’办”
李憨料定余厂长此时已是脸红脖子粗,但他不知道这“一切按老规矩办”到底是什么意思。直觉告诉他,这“老规矩”一定见不得阳光,经不起检验。他端起酒杯,愤怒地泼了一地。往少里算,自已也在这厂里干了一年半载了,没想到的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都在为一位贪官、色魔在瞎忙乎
李憨接到上到通知,参加班前会时,听到许多的新闻:一是芦花鸡被开除了。原因是蓄意破坏生产,将白手绢塞入压瓦机减速器齿轮,造成停产检修,给企业带来了经济损失,其行为恶劣,其性质严重。二是黎大姐黎仙花考到市税务局当税官去了。同事们都说,黎仙花在逆境之中,一面坚持工作,一面刻苦学习,在社会公开招干考试中一举中榜,荣调市里。三是余厂长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余厂长利用职务之便,多次私卖红砖,中饱私囊,数额巨大。其次,他还利用职权压制人才,乱搞男女关系,影响恶劣,民愤极大。四是市委、市政府成立资产重组工作组进驻鸿飞建材厂,一手抓生产自救,一手抓资产重组,着力改革鸿飞建材厂的产权和体制问题。
李憨扶着铁架子车,站在四面灌风的高架棚里,忽然产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仿佛又听到芦花鸡和黎大姐因自己的狼狈不堪而发出的风铃一般的笑声;仿佛又听到小胡子班长因压瓦机故障而气极败坏的吼叫声;仿佛又看见赵主任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降任检修工而郁郁寡欢的身影;仿佛又看见父亲铁板一样的面孔布满了整个高架棚
李憨再一次面临着新的抉择。生产自救,资产重组双管齐下,必然带来大量的裁员,像皮球一样的临时工,必然又要被重重的踢上一脚。虽然没有接到厂里的正式通知,但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决定,上完最后一个班,开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他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他将工资交给父亲时,父亲像是早有先知和先觉:“厂里不干了,到矿里干,只要不怕吃苦,到哪里都有饭吃,我已给你报了名,明天到矿医院去,参加招工体检吧!”
这一年,李憨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