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睹耳语众将起疑团掷头颅孤

徐哲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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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宣娇一见她的汉子,又继冯云山阵亡,一惊之下,顿时晕了过去。萧三娘急同陈素鹃、陈小鹃姊妹两个,先去掐着洪宣娇的人中。直待洪宣娇哭出声来,一面方用姜汤灌下,一面劝她须得节哀,替夫报仇要紧。洪宣娇却仍旧拍手顿足的闹个烟雾漫天,不肯答话。

    那时的军中,要算石达开为主,他也忙去劝洪宣娇道:“萧嫂子,方才杨嫂子所劝你的说话,一点不错。萧将军既已为国捐躯,萧嫂子只有一边办理棺殓大事;一边立即杀入长沙城中,取了张亮基、曾国藩二人的心肝五脏,活祭萧将军,以慰忠魂才是。”

    洪宣娇直到此时,方始泪流满面的答着大家道:“他的脑壳,都没有了,教我怎样殓法?”

    石达开、罗大纲、韦昌辉一齐答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从前的那位关壮缪,他老人家误走了麦城,后来也是身首不能相连的。”

    洪宣娇一听到身首不能相连一句,更加悲恸起来。当下忽忿忿的说道:“诸位不必劝我,人各有志,我非殉他不可。”洪宣娇把那可字的声音,咬得极实极重。

    大家听去,似乎真要前去殉夫的样子。萧三娘一时没有法子,正待上去搿住宣娇,防有不测等事发生的时候。岂知说时迟,那时快,宣娇一见三娘要去搿她,她便趁三娘犹未近身之际,陡然给人一个不防,噗的一声,就向地上打上一个大滚。宣娇仅仅乎滚上一个狮子翻身,可是她那一个粉搓玉琢的身体,早已变成一条泥鳅一般起来。

    原来洪秀全抱着教旨,要救同胞;既要去救同胞,便得逐走胡人。故而他自起义,誓不再打发辫;既不打那发辫,即把头发留长。又因头发留长之故,只好用那红布裹首,以束乱发。红巾的制度,职分愈大的,脑后拖得愈长,也是他们的营制之一。那时因军兴之际,无暇顾及普通服制,所以不问首领小卒,以及妇女姑娘,无不短衣赤足,脚登草履。

    那时又是伏天,洪宣娇和萧三娘、陈素鹃、陈小鹃几个,也是头裹红巾,拖在臂上;上身仅著一件麻布背心,袒出两双粉臂,大有欧西风味;下身也是一条大脚短裤,外罩一幅长仅一尺有半的战裙,两条羊脂玉腿全部露出,一丝没有遮盖。她们和那罗泽南、杨载福、塔齐布、曾贞干等等打仗的时候,难怪人家要称她们为裸体美人。宣娇既是裸体美人一份子,试问一经把她肉身滚在地上,焉有不似泥鳅之理。

    当下萧三娘、陈素鹃、陈小鹃三个,陡见洪宣娇滚在地上,现出这般臊人形状,不禁不约而同的,都把三张脸儿,羞得红了起来。幸而忽见一个探子飞马报到,对着石达开说道:“小的探得洪大元帅和钱李二位军师,率着数十万大军,即刻可到城外。”

    石达开一听洪钱李三个一齐到来,忙对萧三娘说道:“我就先同众位弟兄出城迎接。请嫂子们快替萧嫂子收拾一下,随后就去。”石达开说完这话,也不等待萧三娘回话,马上同着大众先走。

    此时洪宣娇已在地上听得清楚,只好一任萧三娘等人,替她随意匆匆忙忙的一抹,即同她们三个,飞身上马,奔出城外,及至到后,已见她的哥哥和钱李二位军师,正与石达开几个,边说边哭。

    众人一见到她,她的哥哥,首先抓住她的双手,放开像个破竹管的喉咙,对她重新大哭起来道:“我的好妹子,怎么有此祸事。我们这位萧贤弟,又是一个以身报国。总是怪我不好。”

    洪宣娇听说,早不待她的哥哥把话说完,她又一头撞到秀全怀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他既为国捐躯,报仇之事,只有大哥和众弟兄替他担任。妹子是决计要和他一块儿去的了。”

    洪秀全听说,只好自己先停哭声,然后劝着他的妹子道:“妹妹,照为兄的意思,本想和你一同殉我们这位好兄弟的。但是大局未定,大仇未报,此时不敢这般急急。否则去到陰曹,又拿甚么脸儿去见他呢?妹子快听为兄一句,只有首先去攻长沙,等得捉到张曾等人,报了这个不共戴天之仇再说。”

    秀全尚未说完,大家也来争着相劝宣娇。宣娇哪里肯听,甚至秀全向她下跪,她也一点不睬。大家见了,只好先去扶起秀全。

    正在闹得烟瘴雾气的时候,始见那位钱大军师,忽地把他的手,向着宣娇轻轻的一招道:“萧嫂子,你且过来,等我和你说几句非常紧要的说话再讲。”

    钱江正在向洪宣娇招手的当口,大家还在暗中怪着钱江,太把这件事看轻。此时她这位大元帅的胞兄,都没法子把她劝住,岂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将手随便一招,能有效果的呢。谁知众人的暗忖,尚未完毕,却见洪宣娇这人,已经噗的一声,离开她那胞兄跟前,飞快的就向钱江那边走去。及至看见宣娇走到钱江身边,钱江仅不过和她悄悄地咬上几句耳朵,说也奇怪,倒说宣娇这人,竟会先后判若两人起来。不但早把哭声止住,而且一边在听钱江之话,一边已在连点其首。

    就在此时,大家陡然不约而同的,又在暗中起了一个疑团,还当宣娇这人,本已生得千般美貌,钱江这人,又是长得万钟风流;若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起来,这桩事情,便可不言而喻。

    不料大家暗中的这个疑团,犹未解决。又见钱江话已停下,洪宣娇且在答着他道:“军师之话,想来不致骗我,宣骄哪敢不听。”

    她的听字甫完,又在回头对着她的哥哥说道:“哥哥,妹子准听军师的命令,马上率了大兵,去攻长沙。你那苦命妹夫的棺殓大事,还得哥哥费心。”

    大家一见宣娇如此在说,自然且把各人的疑团,先行丢开。都又忙不迭的抢着接口道:“萧嫂子能够如此识得大体,自然去围攻长沙要紧。至于萧将军的殓事,莫说千岁和他情关至戚,谊不容辞,就是我们大家,也和萧将军都是患难之交,这桩大事,也得效劳。”

    宣娇刚待去谢大众;洪秀全已在接口道:“既是如此,妹子快快就此出发,不必再回城去,免得见了我那萧贤弟的尸身,多得伤心。”

    洪秀全说到此处,非但阻止宣娇,不必忙着去谢大众,而且还要眼看她立即出发之后,方肯入城。洪宣娇一见秀全如此样子,便将她的一双玉手,向着大众飞快的拱上一个圆圈,算是道谢。又去问着钱江讨那先斩后奏的权柄,以便镇慑军心。原来洪秀全的军制事事采取前明法度,所以洪宣娇有此要求。

    钱江听说,即请李秀成将他所管的一面令旗,一柄宝剑,付与宣娇道:“此物照例不能假借。现看萧将军尽忠面上,破例一行,但愿萧嫂子拿了此物,同着杨嫂子和陈氏姊妹二位,此去马到成功,饮了仇人之血。我们大家,再替四位女将军庆功。”

    钱江说毕这话,把头一回,跟着又对萧三娘说道:“杨嫂子,此次官军方面,竟用那个离间之计,命人去到全州地方,布散谣言,说是我们千岁,有意命杨将军留守后方,分明置他死地等语。幸恰被我知道,亲自去向杨将军解释,杨将军也能深明大义,非但不为那些谣言所惑,而且知道我们即日出发前方,教我带信给与嫂子,好好辅佐千岁荡平大局之后,再与嫂子相见。

    “现在我已率领大小战艇数百艘到此,以便对于官军用那水陆夹攻之法。不捣犁庭袕决不甘休。此刻我就任嫂子为第一路女军统领,命陈素鹃作你的先锋。任萧嫂子为第二路女军统领,命陈小鹃作她的先锋。就此一齐出发,直趋长沙。”

    李秀成至此,也含笑的接口说道:“嫂子只管放心前往,我们的大军,随后就到。不过长沙方面的那个曾国藩,老成持重,极有笼络将士的手段。现在他手下的罗杨塔曾四个团练统带,各人的本领并不亚于江忠源那厮。杨嫂子”

    李秀成叫了一声之后,又把他的眼睛望着洪宣娇、陈素鹃、陈小鹃三个一齐说道:“诸位此去,第一能够马上入城,方为上策。若用包围之法,以使城内粮尽自毙,便落第二层了。”

    钱江和洪秀全、石达开、韦昌辉几个,在旁听说,一齐接口道:“副军师之话极是,四位此去,须要牢牢记着。”

    洪萧二陈四人听说,连称得令,立即辞了大众,督队就走。洪秀全同了大众,眼看四人走后,方才入城办理萧朝贵的棺殓等事。

    现在先讲洪宣娇等人,离开衡州,直向前方杀去。沿途所过之处,并没一支官军可以抵挡她们。一天已离省垣不远,忽接探子报到,说是抚台张亮基,参赞胡林翼,团练督办曾国藩,业已派了重兵,把守四门,似取以逸待劳,以待我军粮尽自退之计。洪萧二人听说,即命探子再探。

    二人便和二陈计议道:“我们出发的当口,副军师已经防到官军方面,怕要死守孤城,以老我们之师。现在果被副军师料中,如何是好?”

    陈素鹃朗声的说道:“依我之意,此去能够立即攻入城内,自然最好没有。否则可把四门团团围住,外绝他们的援兵,内断他们的粮草;并可分兵随意破那附郭小县,使他单剩一个蟹脐,瞧他还能成害不成!”

    陈素鹃说完,陈小鹃忽地把她的那双撩得人死的眼睛,对着她的姊姊一瞄道:“姊姊这个法子,若是换在从前,或是用在以后,都也很好。独有现在不妥。我们副军师,本已说过曾国藩这人,最要防他。这末我们此来,能够用了兵力把他除去固好;否则也要用他一个计策,使他们的皇帝,革他官职,也算替我们除他。我知道满洲的皇帝,最是不相信汉官的,所以汉人虽是位至制台,还有一个同城的将军监视着他。位至抚台,也有一个同城的都统监视着他。若遇军事时代,只要一失城池,不但马上拿问,甚至就在军前正法,也是常有之事。可是一班汉官,也有一个巧妙法子,前去对付还在北京,目不能见,耳不能闻的那位皇帝。历来的督抚大员,哪怕通省的州县,统统被敌所占,只要省垣地方未曾失守,他们对于皇帝,便觉有词可藉。就是那个皇帝,却也承认他们,只要未失省垣,便没多大罪名。现在我们单是围城不克,曾国藩的官儿依然仍在,如何能够除他。”

    陈小鹃说到此地,洪萧两个,以及她的姊姊,无不击节大赞她道:“着着着,这话极是极是。”

    宣娇又单独说道:“现在我们不管怎样,杀到城下再说。”

    小鹃又接口道:“既是如此,可令探子沿途侦探,各处可有伏兵。”

    萧三娘又点点头,即命探子照办。她们索性慢慢地前进,及到城门相近,幸没甚么伏兵阻路。洪萧二人,一面下令,扎下营头,一面又命手下女兵,统统预备云梯攻城。

    谁知曾国藩自在衡州城外吃了一个败仗之后,回至省城,决计一面添招团勇训练,一面和张亮基两个,会衔飞奏朝廷,自请失利处分。并请速派各省援兵,以救孤城。那时幸亏咸丰皇帝身边,有个很相信汉官的肃顺在那儿。所以张曾二人,并未得着甚么严谴,且准他们多招新兵,以便对付敌军。这样一来,就给了张曾二人的一个死守机会了。

    有一天晚上,曾国藩独自巡城,到了西门,正是洪宣娇的驻军所在。曾国藩忙向宣娇的军中一瞧,不觉咋舌起来道:“如此军容,怎么竟出女人手里。”

    那时的塔齐布,也是奉派守御西城。一见曾国藩在赞敌人,自己很没面子,便上一个条陈道:“敌军一连攻打我们十多天了。标下冷眼瞧着,这班女兵,似乎已有一些疲倦之态。标下想于此刻,放下吊桥,冲入敌营,杀她们的一个不备。倘有疏虑,愿受军令。”

    曾国藩听说,也就点首允准。

    塔齐布见了大喜,马上督率所部,放下吊桥,悄悄地杀到宣娇营前。哪知尚未站定,忽听得陡的一声信炮,一分钟不到的工夫,已见左有洪宣娇杀出,右有韦昌辉杀出,顿时就把塔齐布这人围在核心。

    原来钱江和李秀成二人,早已料到官兵素无纪律,一见女兵,纵无奸滢之心,却有艳羡之意。兵心一懈,自然要减勇气不少。所以他们主张女兵先行,以懈官兵。然后又命韦昌辉、罗大纲、赖汉英、陈玉成四人,扮作女兵模样,随后追上,暗入洪萧军中,官兵方面,决不能够防到。

    谁知偏偏遇见这个塔齐布的眼睛最尖,早已被瞧破机关。但是塔齐布虽能瞧破机关,可是已被她们围在核心,当时只好拚命厮杀。

    曾国藩站在城上瞧得清楚,恐怕塔齐布寡不敌众,忙命旗牌飞速的调到罗泽南一军,出城接应。他自己也在后面督阵。

    不防那个洪宣娇的一双眼睛,也有塔齐布的一般尖法。一见曾国藩这人,已下城楼督阵,她急丢下塔齐布这边,一马捎到曾国藩面前,拚命扑去,要想趁此活擒到手,替她的汉子报仇。可巧那时曾国藩的身边,又没甚么贴身将官,只得转身就逃,宣娇如何肯放。

    曾国藩正在间不容发之际,忽见一个少年小兵,陡的大吼一声,飞奔而上,单将他一个救回城去。当时塔齐布和罗泽南两个,一怕主将有失,二因敌军有备,便不恋战,只好就此一同收兵回城。等得连连放下吊桥,还见那些女兵,一边奋力追赶,一边拍掌叫骂。他们也不再管这些,单是急急忙忙的想去问慰他们主将。及至走到,忽见曾国藩却和一个少年小兵,并立谈话,不禁一愣。

    他们二人犹未开口,已见曾国藩指着那个少年小兵,对着他们皱了双眉的说道:“方才没有此人奋身救我,此时早被那个女贼活活捉去,那儿还会再和你们相见。此人有才如此,我竟没有知人之明,使他屈作小卒,有愧多矣。”

    罗塔二人忙问那人姓名,方知叫做张玉良,现充中军之中的一个小兵。正待奖励几声的当口,又见张亮基、胡林翼,以及合城的大小文武官员,纷纷而至,都来问候曾国藩了。他们二人,只好暂时退下。等得张胡二人慰问曾国藩之后,又将张玉良这人拔升省防统带。

    张玉良谢了退去,他们方才上去对着曾国藩谢了保护不周之罪。曾国藩方始又对张胡曾三个说道:“今天晚上的去攻贼营,本也不过出之连日困守孤城的闷气而已。得手与否,无关正事。最要紧的是,各省援军能够早到才好。否则单单这一股女贼,已没善法对付;倘若贼人的大军随后到来,这个孤城,恐怕难守;即使能守,各军的粮路已断,究取何法,接济军民之食,三位大人,想有主张。”

    张亮基先答话道:“粮草一事,我正和一班巨绅商酌,这两天之内,还不碍事。但是援兵不能即至,倒是一桩难题。”

    张亮基刚刚说到此处,忽探子报来,说是洪秀全已率水陆两路大军,杀奔前来。

    曾国藩将手一挥,先命探子退去。忙和张亮基、胡林翼二人商议道:“贼军既用水师,倒被他们占了先着。这样看来,贼军之中,必有能人。现在我们只有一面誓死守城,一面从速筹款,赶造船只,以御水贼。”

    胡林翼接口道:“若造船只,这笔费用,非同小可。中丞既要先顾筹措军粮,又要再筹造船之费,怎么禁得起这个双管俱下。要末还是募捐,有点希望。”

    张曾二人听说,甚以为然。

    其时天已大亮,大家只好暂时各散。

    这末洪秀全的水陆两路大兵,怎么来得如此神速的呢?内中却有一层道理。原来那天洪秀全同着大众进了衡州城之后,见着萧朝贵的那个无头尸身,个个人跟着洪钱李等人,复又大哭一场。棺殓既毕,即遵洪氏的教旨,用过火葬。钱江却于此时,先与李秀成暗中商量一下,便来对着洪秀全说道:“我与秀成二人之意,湖南也非军事必争的所在。我们只有赶紧率了水陆两路人马,即向长沙杀去,能够就此得手,固是好的,否则另有别计。”

    秀全忙问怎么别计,钱江便与秀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咬上一会耳朵。秀全听毕,自然大喜。

    第二天黎明,钱江便同洪秀全率着大军,即向长沙进发。沿途也没阻碍,到达之后,即与两路女军,会合一起。秀全一面分兵四出掠地抢粮,一面日夜围攻省城,这样的又攻了一个多月。那座孤城,竟被曾国藩督同罗杨塔曾四个,居然守得铁桶一般,毫没一丝破绽可击。洪秀全至此,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了。他就传下一个令,说是谁能首先攻入长沙,即作长沙之主。当时手下诸将,一见这个命令,个个都想作此长沙之主,无不拚命攻打,内中尤以洪宣娇,要报夫仇。

    她就在一天晚上,带了陈素鹃那个先锋,连夜一同去爬云梯。她们俩个,真也有些能耐,不管城楼之上,那些箭如雨下,只是一壁拨落箭杆,一壁已经爬上城垛。那知就在这个当口,洪宣娇刚刚把脚站稳,正想由她奋力杀退守城官兵,好去开关,放入大军。倒说忽被曾贞干一见两个女将,业已上城。手下兵士,吓得一半逃散,一时喝止不住,只好忙去拿出一个脑壳,对准宣娇的脸上,噗的一下,用力打去。宣娇突见这个脑壳,陡然大叫一声,顿时一个倒栽葱的,就从城上跌下。正是:

    绿珠坠地几无命

    梁武呼天已绝粮

    不知洪宣娇跌下之后,有无性命,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