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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宁侯离京六年。
京中的宅子只有留下的十来家下人看守打扫。几年过去,这藏书斋的院落中已生的草木扶疏,尤其栽着几株硕大的芭蕉,看着青翠欲滴。
然而保宁侯生喜阔朗,便命人将此处的花植都清理了,只待来日留下一片细草即可。
故而如今藏书斋中除了从大门到各屋舍的几条石子路,别的都是湿润的泥地。
而周静然此时就趴在泥地里。
她脑子登时一片空白。
待意识渐渐回到自己身上时,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疯了。
想她生为王府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足尖都不肯沾上一点灰尘。如今居然扑在了泥里,触手滑腻恶心,害得她挣扎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
从周静然进门到如今这一番变故,其实时间很短。灵芝等人听到争论声才连忙进来,目瞪口呆地见证了这一幕。
直到周静然扑腾了几下又摔回泥里,几个丫鬟才如梦初醒的跑过来将周静然扶起。
只见她簪钗凌乱,一身三蓝暗纹梅花卉蝶裙上全是湿泥。
她推开身边的丫鬟,眼中憎恨与畏惧交织,这次连狠话也不放了,转身就跑。
当然这次跑的又快又谨慎,时不时还回头看看。
灵芝缓慢地将头转向自家小姐:方才她可是亲眼看见了商婵婵行凶的一幕。
认知中娇弱到甚至有些怯懦的小姐,跟方才飞起踢人的小姐,在她脑海中完全无法融合在一起,使得她现在大脑有些死机。
倒是林黛玉是第一次见商婵婵,以为她本来就如此豪迈,便忧心忡忡得道:“商妹妹,若只是口舌之争也罢了,你如今居然对周姑娘动手,只怕此事难了。”
“林姐姐叫我婵婵就是。而且,我可没有动手。”
黛玉:……动脚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啊。
灵芝哎哟一声,跟白霜两个扑过来:“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说。如今可是把天捅漏了。”
就算是姑娘不受罚,她们这几个跟着的丫鬟可绝对逃不过。
“怕什么?”商婵婵将自己的衣裙理了理,对几人道:“你们都别说话,放着我来。”
见黛玉满面忧色,商婵婵反而宽慰了她几句。
花厅与藏书斋相距不远。
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保宁侯夫人江氏,南安王妃白氏,还有几个身份高贵德高望重的夫人便带了数位丫鬟浩浩荡荡的来了。
大约是事关黛玉,王熙凤也跟在诸夫人身后,此时脸上也微微有些作色。
周静然身上已然披了一件雪白的斗篷,将一身泥泞遮了去,脸上叫怒色和恨意烧得通红一片。
商婵婵抬头露出了乖巧的笑容:“阿娘,你怎么来了。”
江氏倒还安稳,笑道:“你们姐俩个怎么独自躲在这里?”
“本来是想带林姐姐来看书,后来周姐姐来了一趟便耽搁了。”
“商婵婵!林黛玉!”周静然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南安王妃轻咳一声:“静然,你方才便一身狼狈的跑回去,哭喊着要我们来为你做主,如今到了,可该说了。”
周静然上前两步,几乎要一指头戳到商婵婵眼皮上,指着她道:“方才我好意来寻你们玩,结果你却辱骂于我,更将我踢倒在地!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恶毒无礼的人!”
商婵婵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周静然此人,毫无急智,即便作恶也只是最普通的愚坏而已。
连告状都不会告:若是她刚才在花厅上就言辞恳切将实情一一道出,那商婵婵要想翻牌倒还有点难度,如今这样,可谓是对手开局直接送人头。
周静然天性愚蠢,想要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但也不想想,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商婵婵心里骂她蠢,面上却是一片震惊之色。
只见她圆圆的幼鹿一样的眼瞪起来,被周静然几乎戳到跟前的手指吓得往后仰去,踉跄了一下才被灵芝和白露扶住。
随即眼圈就红了。
“姐姐在说什么啊?”她声音微颤,说到最后一个字不由的“呜”得一声哭了起来。
江氏心中大痛,眼神冷冷地刮过南安王妃:“果然是王府的女儿,似我们这等门第,儿女只得叫人指着责骂罢了!”
周静然此人,生的倒是貌美,一双丹凤眼柳叶眉,颇为娇艳明丽。
然而她这种貌美是浓烈的,是具有攻击性的。如今她瞪着双眼,用手指着比她矮半头且怯弱娇嫩的商婵婵,其气势简直像的孙二娘要宰了小白花做人肉包子。
谁会相信小白花一脚踢翻了孙二娘呢?
“你还有脸哭?”周静然简直要气疯了。
“静然!”南安王妃喝住她,目光一闪:“你只管说事,一应裁断自有我们大人做主。况且你们不过两个小姑娘家家,怕不就是争糕饼恼了罢了,能有什么大事。”
商婵婵用帕子掩面正在呜呜哭泣,同时在心里给南安夫人叫了声好:这话说的进可攻退可守,这样的脑子怎么不遗传一点给自己女儿。
虽然南安王妃好心递上来了梯子,但怒火中烧的周静然并不打算顺着梯子下来:“娘,怎么会是小事!你知道她骂我什么?她骂我是咕咕叫的野鸡!我转身想走更被她从背后一脚踹进了泥地里!我被人这般作践,娘只说是小事?那我也不必活了,只管回家吊死罢了!”
大伙儿顺着周静然的手往地上看去,果然能看出松软的泥上果然隐约现出一个人形……
是咕咕day的野鸡,商婵婵在心里给她纠正了下错误,咕咕叫可没有这句话的神韵。
周静然话音落下,全场皆是一片寂静――正如灵芝一般,在场的夫人何曾听过见过这般的事,通通当机。
内宅的争斗是谈笑间的刀光剑影,是将人恨到骨血里还得面上含笑的亲热。越是高贵的身份越是得云淡风清,姿态好看。
任谁也没听说哪家闺秀能干出从后面偷袭将人一脚踹个大马趴的事情来!
商婵婵娇怯的声音打破了在场的沉默。
她哭的眼睛通红,身子半藏在黛玉身后向周静然道:“周姐姐为何要这般胡说八道!我打小起从会吃饭就会喝药,便是端个药碗都是丫头们喂得。姐姐瞧着比我还大两岁,我如何能踢倒姐姐?况且我难道是疯魔了吗?姐姐好好的来找我说话,我却暴起行凶将你踢倒?”
周静然一噎,然后道:“你只跟这个林家丫头好,对我不理不睬,见我来寻你,自然恼了。”
商婵婵擦了擦泪,露出了一点恍然的神色,居然走出来对周静然福了福身。
“原来周姐姐是因为这个才怨恨于我。我待林姐姐确实亲厚,你前来问责我也不敢不认。只是周姐姐,你方才恼了便转身要走,踩滑了脚才跌到泥里去,如何要将这事赖到我头上?我当即便命丫头们去扶了姐姐起来,难道姐姐还觉得我在看热闹,所以迁怒于我?”
商婵婵忍泪忍得声噎气堵,此时强撑着道:“我没有亲手去扶周姐姐,我给你赔不是,但我和林姐姐也绝无看热闹的意思。如今你的污蔑字字句句涉及我保宁侯府的教养,我绝不能认下。”
“况且姐姐说我推了你踢了你便罢,如何还说我骂你野……野……”商婵婵噎住了,满脸通红说不出口:“这等粗鄙之语我们女儿家都不曾入耳过,更何况说出口了。周姐姐是从哪里听来的村话,便是要按在我身上罪过,也不必这样糟蹋自己吧。”
诸位夫人彼此交流了一下眼风,同时都相信了商婵婵的话。
周静然版本:她好好的走过来跟两人说话,却被商婵婵骂作野鸡然后从背后一脚踢到泥里。
商婵婵版本:周静然不满她与林黛玉亲密而疏远自己,离开时不慎脚滑栽到泥里,因两人未亲自来扶又看见了自己的狼狈之象故而心生怨恨栽赃给商婵婵。
只需要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哪个更合理嘛!
何况南安王府的人设跟保宁侯府的人设摆在这里,两位姑娘的言辞形容也摆在这里,相信谁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在场唯一相信周静然三分的只有南安王妃,那也只相信三分:她深知女儿性情,大约是挑衅了商林二位姑娘又被人反过来用言语按在地上摩擦了。但至于说商婵婵踢倒了周静然,南安王妃也不信。
商婵婵这种纤细柔弱的药罐子,还比周静然矮上大半个头,凭她怎么能踢倒周静然。
这些古代贵妇未经历新时代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素质教育熏陶,哪里能想到助跑起跳这一系列的神操作。
“静然!你也闹够了!快给商大姑娘赔不是!”南安王妃此时只得呵斥女儿,转头对江氏赔礼道歉。
江氏冷哼一声,不予理睬,只上前两步将女儿搂在怀里。又见黛玉在旁孤零零的站着,连个丫鬟也没有,十分可怜,便也一起搂在怀里。
“赔不是?我给她赔不是?明明是她害了我!”周静然只恨得眼里滴血,将这个胡说八道矫揉造作的商婵婵恨到骨头里去了!方才商婵婵那副小人得志猖狂跋扈的样子还在眼前,如今居然装的楚楚可怜受尽委屈,哄得众人都不信自己,娘居然还要自己赔不是!
“商婵婵!你既然这样爱装,怎么不去做个戏子!”周静然脱口而出。
江氏立刻脸色骤变:“放肆!南安王妃,你家女儿如此辱我家门,来日我必要去太后娘娘面前讨个公道。”
南安王妃连忙将周静然扯在身前,喝止道:“闭嘴!”
将人家公侯小姐比作戏子这话就是得罪人全家了。商家女儿做戏子,太后娘娘可还是商家女儿呢!
周静然真的太委屈了:她在家中也是幼女,骄纵惯了的,从前她没理都得搅三分,何况今日她是真的吃了大亏,是被打被骂的那一个!
“娘,我敢发誓她骂了我踢了我!不然我不得好死!如今这里都是她商家的人,她们的话如何能信!”
商婵婵怯生生的扯了扯江氏的衣角:“阿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周姐姐怎么敢拿自己的性命发誓,快请太医来瞧瞧,莫不是摔到了头?”
林黛玉也伏在江氏怀里,一听险些笑出来。
在周静然看来,商婵婵自然是装模作样阴险狡诈,但对于被保护的黛玉来说,商婵婵此番真是机变百出,字字珠玑。
周静然险些当场气晕:“商婵婵,我敢发誓你敢吗!你敢发誓若是方才踢了我骂了我就不得好死?”
商婵婵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我可是在核心价值观的照耀下长大的,发誓这种封建糟粕怕什么?
于是她站出来就准备开口。
而此时,藏书斋的门忽然洞开,一把低沉的男声传出:“商家自己人说话不可信,我的话能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