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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携着林猷到了贾府,贾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亲自迎了出来,未语人先笑,道:“林姑娘来了啊,先前老太太还在念呢,又叫我出来打望打望,可巧就来了。”
黛玉微笑着说:“有劳鸳鸯姐姐了,还特意出来接我。”正说着,随伺黛玉左右的大丫鬟将离从衣袖里摸出来一个精精巧巧的荷包,荷包里装着的是一枚镶宝石的赤金戒指,递给鸳鸯,说:“微末之物,姐姐拿着玩吧,这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心意。”
鸳鸯连忙推辞说:“这怎么敢当?林姑娘太客气了。”
将离巧笑着说:“姐姐别推辞了,这些小玩意,是往日照看过我们姑娘的姐姐都有的,权作是我们姑娘回家一趟带来的土仪吧。”
鸳鸯便依言接了过来,又谢黛玉。
黛玉面色如常,嘴角却不经意地翘了起来。这也是林默交代的,说是难得回外祖母家一次,务必要风风光光地,特意为黛玉准备了这些东西,好叫她随手打赏给贾府那些有些体面的下人。
黛玉往日住在贾府的时候,虽然林如海是给了一万两银子的供应,到底没有心细到那一步,方方面面都为她打点到。黛玉也顶多是在分发下来的月例银子里抓两把给跑腿的小丫鬟们,究竟也没有别的好处给鸳鸯、平儿之类的府里有头有脸的执事大丫鬟。
看着宝钗、湘云等人总是小恩小惠结交她们,要说黛玉心里不芥蒂是不可能的,但是,也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说我又没有求她们的去处,不给好处又如何!再者,她们爱亲近我,跟我玩,该是看在我这个人的份上,而不是几个东西的份上。
可是,贾府生就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品格清高,别人只是当你穷酸,黛玉还是受了些气恼的,只是闷在心里。现在,看着哥哥事事关怀备至,连这点小事都想到了,又觉得心里暖暖的。
鸳鸯注意到挨在黛玉左手边的一个小人儿,穿着一身宝蓝色销金云玟团花束腰长背甲,里面是月白色的绫子中衣,长着粉白粉白的小脸儿,胭脂一般红艳艳的小嫩唇,和一双灵动有神的大眼睛,十分可爱,却偏偏学着大人一般老成,牵着黛玉的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鸳鸯笑道:“好标致秀气的小娃儿!这是……”
黛玉说:“这是我弟弟,别看他这会子老实,可是个机灵鬼,要是等会儿他调皮起来,姐姐们可别往心里去。”
一时,入了正房,贾老太君本来正歪在一张宽大精致的美人榻上听宝玉宝钗等人说话,听见声音便从榻上站起来,张大手臂说:“是我那可人疼的外孙女儿回来了,快到我这里来。”黛玉一过来,她便将黛玉搂在怀里,一副慈爱之色溢于言表的模样。
贾宝玉多日不见黛玉,这时候看到黛玉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羽缎长褙子,缎面上间隔地绣着一朵一朵的迎风乍开的水仙花,衬着褙子下面露出的一小截翡翠色绫裙的下摆,加上她红消绿瘦的身姿和风露清愁的眉目,真如画上走出来的凌波仙子一般,曼妙轻灵,倚在贾母怀里又是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看得宝玉心都热了起来。据宝玉自己思忖林妹妹如今越发出落得超逸了,这家中所有的姐姐妹妹,并自己在书中或是风闻京城中著名的闺阁之秀,谁又及得上林妹妹的才貌风华呢?
贾宝玉一时眼里便没了这上房坐着的十来个人,只是激动地往前凑,说:“林妹妹……”
跟犯了花痴的二傻子似地!
林猷忙揪住他,不许他再靠近黛玉,责问道:“你谁啊?怎么女孩子家的地方你却乱闯了进来?还有规矩没有?这帮子奴才怎么伺候的,还不叉了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
贾老太君这才主意到黛玉还带了个小孩儿过来,听他说话如此不客气,便先将眉头蹙紧了,问:“你是谁啊?倒在我家里对着我家宝玉大吼大叫?”
黛玉忙说:“老祖宗,是我的弟弟。他性子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老祖宗千万担待着点。”
说着,便给林猷使眼色。
林猷松开手,又斜眼打量了贾宝玉两眼,说:“好吧,你家里的事儿我管不着,不过,你离我姐姐远点!我姐姐都许配了人家了,你这是调戏我姐姐你知不知道,很严重的!等往后我告诉我姐夫,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黛玉羞恼地将林猷拖过来,拧他的腮帮子,说:“在外面别胡说。”
姐夫?你不要这时候还要跳出来提醒我林妹妹已经是别人的媳妇了行不行?给我留点念想儿行不行?于是,贾宝玉的一张小白脸越加白了,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林黛玉,期期艾艾地说:“林妹妹……”拖长的音调里是无尽的哀怨。
林猷又跟个小爆竹似地炸开来,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贾宝玉说:“还敢叫!怎么就没人管管他呢,有病得赶紧治。”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说:“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弄得黛玉又是羞愧又是失措,心想:宝玉这是做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就做出来的这么一副难看的像生儿,好像我和他真有什么似地!怪道人家说他是个亲近不得的人,真的不是讹传,以前我真是太傻了。老太太也不管管他,倒是光指责我家猷儿,猷儿话是难听,但是还不是宝玉事儿做得难看才引起来的?
林猷冷笑着说:“老太太你这句话是不是问错了人了?该问那谁谁谁才是吧。他这一声长一声短的什么妹妹的叫法,是当上台唱戏呢?还是叫魂呢?姐姐,这人怎么回事,像是失心疯了似地,没事吧?要不,咱们还是走人好了,别出什么事故儿。反正姐姐的外祖母也见过了。”
马上便有个穿着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挽着朝阳髻,发上插着诸多金钗宝石簪子的年轻媳妇过来,一身珠光宝气、翠围珠绕。原来是贾琏之妻——王熙凤。她紧走了几步,到林猷跟前,笑得一双凤目眯缝起来,推着林猷说:“这小哥儿嘴巴厉害,将来也跑不了是个探花郎呢!呵呵,不过你们来了,好歹给我们一点面子嘛,不为别的,也为着你姐姐头发都白了的外祖母嘛。”
这原来是个救场的,不过话倒是说得好听,林猷想着出门前哥哥的交代,便也算了,对着宝玉的方向,说:“那谁谁谁,出去行不行?一屋子女的,就他一个男的,他不膈应,我都替他膈应。哦,我也是男的,那我也出去吧。”
黛玉嗔怪地拉过林猷来,说:“就你规矩多。这是二表哥,你别老‘那谁谁谁’地喊。二表哥和别家男子不同,所以可以入得内帷,这其中的缘由却不好和你一个小娃儿说,横竖说了你也不懂。且消停些吧,今儿是那边那位薛大姐姐的生日,别尽说些扫兴的话。”
林猷这才作罢。
贾府众人面色各异,贾母、王夫人自然是一脸铁青,邢夫人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模样,贾府三春呢,大多羞愧,薛宝钗则是面色尴尬,因为贾府三春尚且好说,毕竟是一家子,她一个亲戚家的女孩儿在这里住着,成日对着一个外男,这外男还这幅德行,对着已经许婚的表妹大庭广众之下纠缠不休,然后她娘还要百般设法把这贾宝玉弄做乘龙快婿!史湘云则是不高兴,很不高兴。这林姐姐往日在贾府里住着的时候就一副不可一世、看不起人的样子,偏生就能将宝二哥哥指挥得团团转,她走了之后,宝二哥哥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的,现在好了,当着这么多亲戚家人的面,就做出这么丢人的样子来,叫她的脸面都没处搁去!
贾母知道林猷乃是黛玉在贾府中居住时的那几年林如海有的庶子,本来就不待见他,现在见他牙尖嘴利,还专门针对贾宝玉挑事,越发嫌恶,索性连初次见晚辈都要拿出手的见面表礼都省了,木着脸儿不搭理林猷。林猷才不在乎这死老太婆呢,只是做了个揖,算是小辈见过长辈的礼,就拉着黛玉坐一旁去了,虎视眈眈地不许贾宝玉靠近,恨不能以黛玉为中心,画个圆圈,好将渣渣拒之一丈之外。
薛宝钗穿着一身殷红色仙鹤瑞草五蝠捧云的褙子和月白青葱色云天水漾留仙裙,头上戴着累丝金凤,脖子上挂着金项圈,项圈上一把亮闪闪的赤金锁儿,难得的华丽装束,倒是很衬她今日小寿星的身份。
此时,薛宝钗见了这情态便抿着嘴儿笑,斜过身子来,悄向黛玉说:“你这小弟弟还真有意思。”
史湘云坐在另一侧,穿着大红色撒虞美人花亮缎粉紫镶边偏襟长褙子,下着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头上亦是装饰一新,插满了镶珠嵌宝的金钗玉簪,比宝钗尤甚,倒像她是这次的小寿星似地。
见薛宝钗和林黛玉悄悄地咬耳朵,十分亲密的样子,史湘云轻藐地昂了昂头,心想:她们两个往日争得乌眼鸡一般,现在倒是做出一副好姐妹的模样来,看来——她们倒是都有自知之明,知道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便握手言和了!
午宴十分丰盛,设在一侧水畔的大院落里,一时吃了饭,众人品茶,贾母自得地将新宅院一一指给黛玉看,介绍说:“……那边的大院落有一个专门的戏台子,还有给咱们修的看戏用的戏楼,一边看戏一边吃果品,饮茶,说话儿,别提多惬意了。赶明儿娘娘回来省亲,也在那里看戏呢!说起来,下下个月那省亲别墅就盖好了,娘娘就能回来省亲了,到时候你也来,一起乐和乐和。”
黛玉只是笑笑,心想我来干什么,现在越发觉得这外祖母一家子是别人家了,也不是真心疼爱我什么,或为我考虑什么,不然能来了几日都不过问?能来了就搀和到宝钗的生日里面看人家得意?罢了罢了,外祖母的心思我也知道,她原是想将我与二表哥凑做一对的,现在看不行了,自然还是把我当作外人一般,亲外孙女儿,倒不如外八路的湘云宝钗来得亲热了!罢了罢了,也不争这一口闲气,以后少来往就是了。与其看别人家的虚热闹,不如回家去安安静静地陪着哥哥和弟弟,给他们做双鞋子也比在这里被贾宝玉骚扰的好。
到看戏的时候,贾母便令众人点戏,因为是薛宝钗的生日,贾母便命她先点,薛宝钗推辞了一番,便琢磨着贾母年迈之人,该是喜欢看热闹的戏文,便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贾母很高兴,又让黛玉是客,黛玉便点了一出《文姬归汉》,贾母这才自己点了一处更加热闹的《西游记》,又让着湘云宝玉并贾府三春等人点戏,随后才是邢王两位夫人和王熙凤等人。
一时,戏子们便妆扮好了演起来,一个个舞有天魔之态,歌有裂帛之声,看得诸人如痴如醉,唯有从来不喜欢京戏的林猷甚觉无聊。
看了几出戏之后,大家都评说那个演正旦的演得好,王熙凤便笑着说:“那孩子才十四岁,竟然唱得比许多练了许多年的大人都好,看来这世上真有‘天赋’二字!现在红遍了整个京城呢,若不是我早早地就定下了,哪里请得来!”
贾母听了便命那正旦过来一见,只说有赏。果然一会儿王熙凤便带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过来,她卸了妆,像是个清清秀秀的普通女孩儿的模样,不似台上那般艳光四射,颠倒众生。
贾母见了赞叹说:“好个齐整的模样!怪可怜见儿的,却入了这个营生!便赏她二两银子吧。”
小戏子忙跪下谢了赏。
那小戏子正要退出去,却被史湘云喊停了脚步。
史湘云走到小戏子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将那小戏子往中间一推,故作神秘地笑着对众人说:“她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都没看出来吗?”
众人闻言都盯着那小戏子看,看得她垂了头,两只手不自在地扭着。
黛玉也细瞧了瞧,猛然悟出,便很不满地盯了史湘云一眼,心想,云儿惯是疯疯癫癫的,但是也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今儿这是怎么了?先是一个宝玉不正常,现在一个云儿又发起癫来,难道她竟然还想直说我长得像这个小戏子吗?
众人都只是看,谁也没说话,史湘云便又笑了起来,心一横,说:“像不像林姐姐的模样?”
黛玉的脸上迥然变色,愤然立起。
宝钗忙去拉,说:“云儿休要胡说,看林丫头急了。”
贾老太君便瞅了一眼史湘云,转而对黛玉说:“云儿这张嘴啊,惯是不带把关的,你当姐姐的,要宽待着些。”
黛玉一听这话肺都快气炸了,这是什么话?我招她惹她了,把我比戏子!亏你个当外祖母的,不说向着自己的外孙女儿,倒是偏袒一个娘家的侄孙女。不说向着谁的话,最起码也出来说句公道话啊。
黛玉一贯也是不饶人的嘴,可是面对外祖母漠然的眼神,偏袒的态度,却是一时伤心之极,想说点什么,却像是哽住了似地,一句话在喉咙上滚来滚去,就是说不出来。
这边,林猷倒是不明白把说黛玉的模样长得像小戏子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他看来,小戏子等于小明星,说姐姐长得像小戏子,是不是就等于夸她长得漂亮,但是看姐姐的神情好像很生气很恼怒,脸色惨白惨白的,加上林猷早就不想呆在这憋气的地方,陪着一群不认识的女人听这咿咿呀呀的国粹,便站起来,故意捧着头,说:“姐姐,我头好疼啊,要不,咱们早点回家吧。”
黛玉一把揽过林猷,低下头看着他凄然一笑,说:“好,咱们回咱们——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