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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朝元熙三年,扬州,高升巷。
这一条街道在扬州城里算不得繁华,可是,这条街道上住着的一户人家却是鼎鼎有名。
户主姓林名海,字如海。林家既是簪缨世家,亦是书香门第,祖上曾袭过列侯,至如海这一辈,便从科第出身,不承想这如海年幼时即天资聪慧,学富五车,科考时出类拔萃,力压诸位才子,被先皇钦点为探花,后授兰台寺大夫。新皇继位后亦是仰其为肱股之臣,钦点为巡盐御史,坐镇扬州,乃是扬州当地居民一提及便要翘起大拇指夸耀“与有荣焉”的风流人物。
当然林老爷的家里短长也是扬州居民茶余饭后关心的热门八卦。
话说这林盐课林老爷既然仕途得意,相貌不凡,身边又怎少得了娇妻美妾的环绕?林海当年探花及第,打马游街,意气何等风发,便叫京城里那一等富贵的人家――贾府相看了去,择为东床。要说这贾府亦是不凡,朝中排得上号的显贵之家“四王八公”,贾府就占了两位,宁国公和荣国公,荫极后代。这林老爷的嫡妻贾氏就是贾府史老太君一等疼爱的最年幼的女儿,据说不光容貌上称得上是一等一的佳人,性格亦是温柔贤淑,堪为人妇之表率,遗憾的是身子骨不太结实,常年病病歪歪,而且嫁入林家多年都无所出,可见世道还是公平的,但凡是人,总归有这样或是那样的不如意。
好在林老爷虽无嫡子,却有一偏房所出的庶子,年近三岁,也算是解了林家后继无人之忧,膝下荒凉之叹,被林家老夫人奉为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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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是真正的深宅大院,屋脊连绵,亭廊回环,院子套着院子,房屋挨着房屋,厦宇重重,院落深深。
其中有一处极为富丽大气的院落,门楣上有一匾,书着“枕霞居”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此处便是林如海并其嫡妻贾敏的日常起居之处。
贾敏已经穿好了外面的大衣服,正由大丫鬟翠烟服侍着梳头妆扮,身侧毕恭毕敬垂手站着的乃是她从娘家就带来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与林府管家之次子为妻,人唤作“王庆儿家的”。
王庆儿家的看着大丫鬟翠烟轻手轻脚地给贾敏用镀金嵌珠宝钿尾压好头发,又给她仔仔细细地戴上了一个朝阳金凤嵌珠钗。这栩栩如生的金凤不光是嘴里衔着一串珠子,身上还镶嵌着大颗的珍珠与红宝石,端的是富丽浮华,耀花人眼。
王庆儿家的便在一旁艳羡不已地说:“太太这一身石榴红的衣裳配着这金凤真是跟那画儿上的仙女似的。说起来,这金凤还是咱们老太君特特给太太的陪嫁呢,眼看着十年过去了,这样式还是一点也不过时。”
贾敏只是微微一笑,一只纤纤素手抿了抿鬓角,顾影自望,觉得自己今天的衣着确实展样又大方,比那个贱女人一身花红柳绿、骚不答答的打扮是高到天边去了。
可是,那个贱女人偏生就入了老爷的眼,听说昨晚上又是在她屋里歇下的。
想到这里,贾敏的另外一只手便痉挛似地抓紧了手心里捏着的一方绢帕。
王庆儿家跟随贾敏多年,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待大丫鬟翠烟端着梳洗的那一堆东西下去了,又扭头看了看左右没人,才瞅着贾敏的脸色,安慰说:“太太休要气恼。那梅姨娘仗着生子有功,现在在咱们府里是嚣张了些,不过,她怎么表现也不能灭过太太您的次序啊。老爷的心里也是明镜儿似地,就连她生的哥儿,老爷还不是念着太太才取的名字吗?这就是老爷心里排第一位的还是太太您的明证。”
原来林府的小公子就是梅姨娘所出,林如海虽然也喜欢那柔媚可人的梅姨娘,到底还是念着和嫡妻贾敏多年的伉俪情深,给小公子取名为“默”,乃是出自《论语》中孔夫子之“敏于思而慎于言”之句。“慎言”亦可换之为“默”,敏为先,而后有“慎言”,由此也可见林海的敬爱推崇嫡妻的拳拳之心。
林海还私下安抚贾敏说:“默儿现在还小,还没脱奶呢,又爱生病,就叫她先养着吧,等他有个三四岁,到了启智发慧的年纪,还是要叫你带着我才放心,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出身知道些什么道理,不要教歪了子孙。”
所以,当时贾敏虽然心里失落至极,到底被夫君的这一番话安慰了许多,也便咽下了那一口气。
而且,当时的情势,还有林府老太太弹压着,咽不咽得下那口气都要咽下。
形势比人强。这个道理,贾敏懂,只得“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吧,且看以后会怎样。
谁知道人心原是偏的,随着林默由一个婴儿日渐一日地长大了,长开了,变得玉雪可爱,还有那咿呀学语的稚子模样不仅叫林如海开怀,更是叫林府老太太爱得跟什么似地,成日里就是“默儿”“孙儿”地叫唤,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真真是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又借口贾敏身子不好,须得静养,居然要将管家权都给夺了去,交与这梅姨娘,几乎叫贾敏气恨得不曾将一口银牙咬碎,好在林海还算有点良心,据理力争,此事才算是作罢,可是,此后,林老太太见了贾敏便微有了嫌忌之心。
更气人的还在后面,那贱人是个会做戏的,又委实有几分颜色,总是拿着儿子做筏子,借口哥儿想爹爹,或是哥儿身子弱之类的借口来绊住林海的脚,闹得林海半个月里面倒是有十天都宿在她那里。到后来就连林海也说那贱人育子有功,私底下不知道塞给她多少好处,本来贾敏还不知道,是看着账本有些对不上,又得亏了这王庆儿和这王庆儿家的多方打听,才知道林海私下将一些边远处的田地和庄子都与了这梅姨娘的家人,林老太太却只装作不知道,待贾敏来报此事时也只是淡淡地一句:“梅姨娘原是家里困苦些,便与她些钱财,帮衬一下,也不值什么。”几乎将贾敏气得个倒仰。
这还是查出来的,查不出来的便不知道多少了。
贾敏自是不甘心,某一次便趁着如海来了亲自问他,如海却说:“不过是给她点甜头,叫她安心带着默哥儿罢了。你也是个多心的,有这查访的功夫,何不安尊养荣,自己调养身子?”
这是暗讽她不能子嗣吧?
自此,贾敏对林海的心也冷了下来:夫妻也不过如此罢了,想当年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现在呢?哼,男人到底靠不住。
偏生贾敏又是个要强的,初嫁时人人都称羡她嫁得才貌仙郎,现在有了苦楚她也不想叫人知道说笑话儿,只好自己掩着,也不叫远在京城的娘亲知道,信件来往也只是说“一切均好,勿念”。
这心里的重重计较和心事,也唯有面前的心腹陪房王庆儿家的和这灯知道罢了!
想到这林林总总的糟心事,贾敏扭着那一方锦帕,几乎不曾扭个洞出来,恨恨地说:“算了吧,男人家有几个是有真心的?只闻新人笑,不知旧人哭!他可是连着几个晚上都歇在那贱人的院子里的,全把我丢在脑背后!”
说着,贾敏忆起往日青春年少时是怎样和夫君夫唱妇随的美乐往事,竟然落下泪来。
王庆儿家的只得劝解着说:“大清早地,太太别哭啊,看把才上的妆给弄花了。再者,一会儿要去老太太那里,叫人看见问起来也不好答话啊。奶奶且请忍着点,就看那梅姨娘不过是个贫贱破落人家出身,纵然是现在肚子争气,先于太太生下了哥儿,也难说就拢住了老爷的心,再说了,太太也还年轻着呢,这女人家生孩子是这样的,第一个千难万难,后面就顺了。太太原是太好强了,这心事略松一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好消息了,啊……好了……太太别哭了……”
王庆儿家的代贾敏唤了丫鬟过来又给收拾了收拾,贾敏自己则平息了心情,敛了面容,方款款地站起来,扶着王庆儿家的一只手臂,由着几个丫鬟媳妇簇拥着去了林家老太太的上房。
再怎么不甘心,这日子还得过,“胳膊折了得往袖子里藏”,伺奉公婆,礼待丈夫,勤勉持家,该有的礼节行事也一样都不能落下,不能失了大家子出身的小姐的体面。贾敏忆起出嫁时母亲的教诲,又回头吩咐大丫鬟翠烟说:“将那日我做好的坎肩儿一并拿上。”
翠烟有些疑惑地说:“太太不是说那坎肩儿是要给京城那边老太君捎去的吗?”
贾敏垂下眼帘,说:“我自有主张,你只管拿上便是,多问什么!”
翠烟忙说:“是,太太容谅,原是小婢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