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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 贾赦收到林家在京的仆役送来的、贾琏写给自己的第二封信,又是厚厚的一叠。
贾赦慢悠悠裁开信封, 抽出那叠信纸,才看了一行字, 就觉得眼眶发热,“父亲大人在上:”
贾赦放下信纸,双手捂脸, 这是琏儿出生二十年第一次称呼他——父亲大人。他不知道这孩子是谁教的, 见到他就是“大老爷、大老爷”的,贾琏小的时候他不敢去订正, 等他大了以后, 跟在贾政后面叫老爷……唉,贾赦咽口闷气,接着看信。
贾琏的这封信与上一封没什么区别,还是没什么条理,看起来就是一天天的流水账一般。贾赦边看边撇嘴, 好在没写他每天怎么洗漱、穿衣服。但看着贾琏还是每天和林海、黛玉一起练五禽戏, 一起吃早饭、晚饭, 和黛玉一起上课, 跟着林如海去衙门,晚饭后林如海又天天考校, 心里就有点酸涩的不舒服,怎么一天天的,在林家过的像人家家的人了呢。再这么下去, 这儿子快是林如海的了。
翻到最后一页,贾琏写着:“林姑父收到年礼,让儿子和林家表妹挑选各自喜爱的,儿子选了一个砚台准备自己用的;还选了另一个砚台和一个笔洗准备送给热衷金石的父亲大人您。”贾赦看贾琏的字开始扭曲了。
“可林姑父说:这是您送给他的、儿子的束修。”
贾赦看到这,也禁不住为林如海的促狭发笑,心情也好起来。
“林姑父说收儿子做入室弟子,年后要挑个好日子行拜师礼。”
“林姑父安排儿子三月去金陵参加童子试……还请父亲大人保密儿子科举之事。”
贾赦看完贾琏的信,顿时感到羞愧起来,自己虽说护着贾琏、把贾琏养大了,可却什么都没有教导他啊,替自己行父职的反倒是贾家愧对的林如海。
贾赦翻出贾琏寄给贾母的信,三封信一一看了又看,待重看林如海对贾琏考校的问题,自己摸着额头沉思,林如海短短的二十年能做到三品大员,除了父亲的余荫,还是有他的独到之处。看林海行事,怕是早打定了主意,把他贾赦的儿子要当成他林如海的儿子来养了。
贾赦一边把玩着案头的黄玉貔貅,一边继续沉思,略过林海给贾琏整治的冬装和他自己的一样,也掠过林海带贾琏去参加尾牙宴,再看到收到盐商商会赠送的“菜色”,恰好换页。贾赦心里还是如第一次看信一样地撇嘴,没见过世面的小子,盐商送礼可不就是要借着各种名头,就是带了万两银子嫁妆的瘦马,又有什么可稀罕的。
贾赦把信又看了几次,心里更肯定了几分,林海这是要夺他贾赦的儿子了啊。
贾赦把信搁置在书案上,靠在宽厚的紫檀木椅里沉思,儿子跟着林如海的好处是长眼睛的都能看见的。可是,太上虽禅位了,但他哪里是能够放手权利的人。待太上身体好一些了,只怕以后和今上的较劲,会一天天地激烈。
唉,真怕林如海投了今上,被太上收拾。可不投今上,过几年,等今上掌了实权,也不会饶了他啊。
召贾琏回来?不成,回来也就是做个荣国府的跑腿、管杂事的小管家,这辈子也没出仕的可能。
不召回来又如何呢,万一林海扛不过去了,被太上或者今上收拾了,贾琏做为入室弟子、内侄子,应该也不会沦落到杀头吧?
不过,二房的那俩口子盯着自己身上的爵位太久了,老太太也是偏心二房偏的没边了。真到贾琏出事的地步,王子腾是会顾及侄女呢,还是会偏向妹妹呢?要是王子腾伙同老二家的落井下石呢?——那样的话,贾琏就可就在劫难逃了啊!
贾赦越想越愁,几个平时颇得贾赦喜爱的姬妾,看贾赦自己闷坐书房,都找了各样的借口想去书房勾搭一番,都被贾赦毫不留情、三言两语地给骂了出去。贾赦闷在书房里,连午饭、晚饭都没吃,可凭哪一个,谁敢进去打扰贾赦呢。
直到天黑透了,一个小厮咋着胆子进来点灯。那小厮点了几盏灯后,偷偷瞥了一眼贾赦,见贾赦黑着脸,尤同菜市口的监斩官一般,吓得那小厮差点打翻了油灯,匆匆忙忙点亮所有的灯盏,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
屋里灯光大亮,贾赦有些适应不良,闭闭眼睛,他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摆到了一起的三封信,一个多月的时间,明显地看出贾琏的字在进步。
贾赦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迅速收拾好桌上的信件,起身走到书架前,想了想,抽出二个紫檀小匣子,打开看看,把匣子里的东西袖到衣袋的荷包了,招呼小厮进来服伺,换了出门的大衣服。
吴新登带着人跟在贾赦的身后,凭着自己跟随了贾赦三十多年的情分,吴新登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这是要去哪里?您二餐没吃了。”
“备马。”贾赦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吴新登再也不敢吱声,赶紧吩咐人备马,自己也吩咐小厮去取了出门的大衣服,跟在贾赦的身后出了东大门。
冬夜寂寂,无月无星,只有前面小厮挑着的羊皮灯笼,照出一点点的光亮,路边的积雪返着的也是寒光。寒风瑟瑟中,一行人跟着贾赦,无不缩脖端腔。空旷的大街上,只有这一串马蹄声,踏着冬日积雪的道路,打破了夜的静谧。
贾赦带着人径直来到新皇的心腹程荫府上。这程荫因是今上陪读、陪着新皇渡过最不堪的内宫读书时光,又陪着新皇如同隐身人一般,挨过了潜邸的无人问津。等新皇捡了个巧宗得了皇位,登基不久,就给程荫谋了吏部右侍郎的职位。
如今的程荫,可算是今上身边的第一人了。
贾赦在程荫的府门前停马,吴新登内心苦叫连天,“我的老爷啊,这程府是任人不见的。”但吴新登无法,只得上前叫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房才出来应声,“谁啊?”
“荣国府的。”
那门房根本不开门,只隔着门说:“我们老爷休息了,不见。”
贾赦跳下马,用马鞭扣打着门上的铜环,冲着门内阴森森地冷哼要挟,“荣国府贾赦来拜程荫,想活命赶紧进去禀告你家老爷。”
那门房大概是给贾赦的语气吓到,嘟囔了几句,门外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隔了一会儿,门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大门快速打开,人未到,声音先出来了,“恩侯,可是恩侯兄来了?”
…………
胡文赶在年前回到了扬州御史府。
林海见胡文瘦了一圈,心里感激,就对胡文说“宗文,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胡文嗅着御史府熟悉的茶香,笑着回道:“不敢当如海说的辛苦,幸而诸事也算顺利。”胡文说着话,从身边携带的包裹里,捧出一个装满信件的匣子,双手递给林海。
林海接过来逐个一看,有自己的房师翰林院掌院李老大人的,也有自己的座师礼部尚书、内阁辅臣陈大人的,还有贾府贾赦的——一封是给自己的,一封是给贾琏的,还有一些就是自己在京的同年的。
“宗文见到陈大人了?”林海不急着看信。他从原身的记忆中,并没有翻出多少关于陈大人的印象,想来原来的关系也是淡漠。真是奇怪的事,官场上,座师、房师、学生是天然的同盟体,林海怎么会与内阁辅臣的陈大人关系这么淡漠呢?
“没有。送了年礼之后,陈大人隔日打发家里人送了这信来。”
林海想想先拆了李老大人的信,信上主要是允婚的,同时也允诺明年将尽快把他调回京城。林海看完顺手递给胡文,胡文看了以后笑笑,递给了周明看。
林海拆开陈大人的信,快速地几眼扫了一遍,怪不得林海与其关系淡漠,这位就是谨尊古礼、食古不化那类人,在礼部也是合适的位置。当然与林海这样的能吏、圆滑的御史,自然不是一路人了。难为他作为内阁辅臣,还没看出林海处境的险恶,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没看出来,居然还在叮嘱林海做好巡盐御史的本份。
林海心里嘀咕,自己送去的年礼权当丢运河了吧。冷笑着把信给胡文看。胡文看了陈老大人的信,咧着嘴说:“如海,这个,人各有不同,可惜他这个内阁辅臣不肯出面帮忙。”
周明看了陈大人的信,却不大赞同胡文的说法,“东翁与陈大人久未联系,这贸贸然的,陈大人能回信,他也不敢说些什么。不过以他这样尊古礼的人,不帮忙也是常态。”
林海也不再说什么,招呼小厮进来,让小厮把贾琏的信送过去。猜想贾赦的信无非就是感谢自己教导贾琏而已。打开一看,还真就是这些,兴趣了了,收了起来。那些同年的信,他也逐封信看了一遍,也没什么特殊的事儿,也就都放去一边。
“宗文、匡明,他若真是谨尊古礼、不知变通的人,怎么能做到礼部尚书、内阁辅臣的位置?看来回京的希望要压在李老大人一头了。我那些在京的同年,可都有什么说法?”
“如海,我和玉麟投了拜帖,挨家送的年礼,基本都没见到人。偶尔见到的一个两个的,都认为京城危险,说京官人心惶惶的多,大多在谋外任呢。这些信,也都是隔日送到京城府上的。”
“这是城外的想进城避祸,城里的想往外逃躲灾,呵呵。”林海顺嘴应了这么一句。“宗文,回来好好歇了过年,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一半天就能成的。过几天你也去给我那内侄子讲讲课,我想让他今年去金陵考秀才。”
胡文吃惊地瞪大眼睛,贾琏的肚子里有多少学问,他还是知道个大概的。
周明看他吃惊的样子,不由地笑得开心,原来不止自己听到贾琏要考秀才是这样反应啊。哈哈,有做伴的就好。
“宗文,东翁只是想表公子‘考’上秀才而已。”
胡文眼睛转了转,明白过来。遂笑着说:“那表公子可有苦头吃了。这历年的考题可拿到了?还有程文时文集子的?”
“拿到了一部分。余下的年后也陆续能送来。”
“如海,是不是要先去金陵打个招呼?”
“暂时还不用。先让他吃二个月苦头,以后遇到清流,心里也有个敬畏,不会混到勋贵圈子里,办些糊涂事儿。还有一事,过了年,我要收贾琏做入室弟子,我让林谦去选日子,得到的竟是上元节。”
“如海是要他……?”
“没个十年八年的,你们谁家的儿子都难上来,这期间就得看我这内侄子的。他是荣国府嫡长孙,爵位承继者,要是有了他自己考的功名,凭他灵活的性子,在清流中会少点阻力,仕途上会快很多。到时候他们之间也是能有个援手。”
周明和胡文互相看了看,都点头称是,故二人起身齐声恭喜林海。以他们与林海多年的交情,倒不强求自家儿子拜入林海门下,一旦高中进士,自然会得到林海照顾。可惜自家的儿子们虽用功,也没少得林海的指点,但是都被拦在秋闱这道坎上。科举这事,除了秀才能取巧,越往上越要看机缘的。这些年来,他们与林海为幕僚,风雨同舟,已经是结合成密不可分的一体。要想后代更进一步,就得不能断层。不然没多少年,像他们自己这样中个举人,都很可能是奢望了。
再说了,若孩子们不能考上进士,拜在林海门下,怕是对孩子们的将来还会有妨碍。宾主都内心明了的事情,现在见林海收徒,他们也没什么别的情绪。要是贾琏当真能在仕途上走远,依着林海至今没有子嗣的现状,怕林海是真的把贾琏当儿子了。
三人就拜师礼的事儿商议一番,又叫了林谦过来,把细节吩咐给林谦去操办。
贾琏从被确定要考秀才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可恨的是明溪常常在自己床前读《尚书》,美名其曰,先听个大概,以后学起来也容易。反正每晚贾琏都是在《尚书》里入睡,然后被明川叫起来后,就是一边洗漱,一边听《孝经》。
贾琏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学习的,只是他私下猜想林姑父能不及弱冠就中了探花,想必就是这样读书的吧。于是,贾琏就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艰辛的年,尤其还要时时面对小表妹的窃笑。连三十晚上的守夜,都听着表妹和姑父一问一答地背诗赋给他听。
“琏儿,你今年要是考不上秀才,明年一年都得这样过。”
贾琏听到这话,觉得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头昏脑胀钻进被窝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后悔过,自己干嘛要选择留在江南,和赖大家的一起回京,不好吗?!和送年礼的一起回京也好啊!
贾琏也就是闷在被窝里的时候,才偶尔这样想想,但每次都被立即涌上来的清明提醒,回去,回去做什么?做荣国府跑腿的小管家,跟在二房后面,从管着的杂事里,捞几个银子做零花钱?当他不知道,他才是荣国府未来的主人啊!
那家里上上下下都跟着老太太的心意走,把二房的宝玉捧得和凤凰蛋似的。以前珠大哥哥活着的时候,府里的人捧的都是珠大哥哥,会中状元会光耀门楣!现在是宝玉,以后有大造化。啥时候都没有他——自己要不接住林姑父给的机会进学,怕是一辈子也就是个跑腿的了。
人想的明白了,读书再累,贾琏也咬牙硬挨着。只是江南的冬天不比北方有火炕,虽烘热了被窝,但贾琏每每想起快一年不见的凤姐,也是觉得长夜漫漫难天亮。
日子久了,贾琏读多了,记得多了,眼界心胸打开了,读出些趣味后,再看自己写的文章,几位先生勾勾圈圈的红评,发现自己不是既往认定的那么不堪,故也发狠要读出个名堂来。单看林姑父得的年礼,要是自己以后在仕途上也比王子腾强些,像林姑父这样,既有名,又有利,就是凤姐瞧了,她也不会再觉得只有王家厉害了。
读不下去的时候,贾琏就用林姑父激励自己,要有名,还要有利,要让凤姐仰视自己。
从年前,胡文胡先生回来后,给贾琏上课的人又多了一个。四人风格各异,但是要背的,要写的一点也不少。贾琏最后悔的事儿,是小时候没有跟着珠大哥哥多读点书。
隔一日一次的模拟考试,考到后来贾琏已经麻木了。任何时候黛玉提起《四书》、《诗经》的任一句,贾琏都能条件反射地接了下一句出来。《孝经》也在明溪、明川日日跟进跟出中背的滚瓜烂熟。贾先生把《礼记》、《周易》给他囫囵吞枣地讲了一遍,不求他像《四书》一样背的那么熟,但也必须要知道是什么意思。贾先生总是拿着戒尺在手里拍,他不怕贾先生的戒尺,真怕的是贾先生说林家大姑娘这些都会了啊。
林家表妹太聪明了,快把自己比成渣了,幸好她不能科举。
而胡文常笑着鼓励贾琏,“表公子把这段记好,考试就能过去了。”
初听到这样的话,贾琏是激动地赶紧把胡先生说的背得牢牢的。随着胡先生说的次数增多,贾琏背是背,可已经没那么兴奋了。
到了每天晚饭后,林海还是会问贾琏一天所学,然后帮他总结、捋顺所学的内容,教他背八股范文,怎么把同类的范文归纳成通用的应试文章。
“爹爹,这样写不是取巧吗?”
“是取巧啊。你表哥想三个月通过考试的,就得取巧。”
黛玉转着眼睛,心里觉得不对劲,可又是说不出来为什么。
“玉儿,你表哥学习是为了考试,不是治学,不是用。不同的目的,学起来的方法自是不同。”
贾琏在上元节行了拜师礼。林海不仅请了御史衙门的同僚来观礼,还请了扬州府知府等人,郑重地给贾琏取字:永琏。
拜师礼热闹了大半日,贾琏算是终于也休息了大半天。
整个正月,贾琏都在埋头苦学中。
出了正月赵麟夫妻回了扬州。新的一年出盐在际,御史衙门事务繁杂,京城的事不得不留给林诚一人斡旋了。
时间过的飞快,到了这年的花朝节,黛玉过了六周岁的生日。贾琏又跟着休息了半天。
第二日吃过早饭,林海就对贾琏和黛玉说:“琏儿,我明日要去巡查盐事,你在家要努力读书,金陵应考的事,已经都安排好了。三月初的时候,贾先生和周先生还有明溪、明川,他们都会陪你去金陵,你放开去考就是。”
贾琏赶紧站起来应“是。”
黛玉就立即红了眼圈,“爹爹又要离家了?”
林海搂过女儿,“玉儿,有乔夫子陪着你,你要好好学琴、好好吃饭的。记得吗?”
黛玉含泪点头,“爹爹要早些回来啊。”
“好。”
林海走之前,又把林谦叫来仔细叮咛一番,最后还是林谦主动提起,让自己妻子去黛玉院子里陪着。
林海又重新安排各个盐区的巡查,与去年的交错开来。留了赵麟在御史衙门替自己坐镇,才带着巡盐的随从和甲兵放心地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