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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a市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周康是个气质颇为儒雅的男人, 即使他已经五十多岁年纪、略有些中年发福加谢顶, 其气质气度依然保持得很好, 是个无论处在什么场合都能成为中心焦点的人物。
“劳几位久候了, 市里开会开到现在，才刚刚把部门里的工作安排汇报完, 年纪大了，脑子都转慢了, 做事儿没有你们年轻人利索。”挥手制止等在包间内的两人起身迎接, 周康笑呵呵地坐到沙发上, 朝几人点下头, “哎呀小刘，我过来没有耽搁你们年轻人玩耍吧, 不要这么绷着，放点音乐大家放松下，都这么紧绷绷的可不是说话的气氛。”
刘胖子连忙道：“周部长说的哪里话, 这么忙还想着我们, 哪儿经得起你劳神。”这家伙经商多年特别有眼力劲, 谦让周康的秘书坐下后自己才挨了个沙发边。
这种场合说话是必须要懂得分寸的，特别狗腿了不行, 人家会腻, 冷淡更不行，是有多不会来事？至于去掉职务称呼中的“副”字，只是最基本的常识。
谢一飞自然也不是个蠢货，很精明地选择了和老同学刘胖子对等的位置规规矩矩地坐下——领导说放松就敢四仰八叉、或是连保持距离都不懂得地厚脸皮挨上去亲近, 这样的脑子就别出来丢人了。
另外两个表现就要差得多，看那跃跃欲试的样儿似乎是受周康平易近人气质影响很有坐到领导边上凑近乎的冲动，但已经坐好的刘胖子和谢一飞隔住了他们的去路……刘胖子是金主，谢一飞是三个笔杆子中资历最深的，他们要是越过这两位是不是有点傻气？俩个脑子发热的家伙清醒过来，老老实实地坐在距离领导最远的靠墙沙发上。
谢一飞与老同学刘胖子一唱一和、不着痕迹地吹捧着上首的领导，眼角余光瞄了下隔得最远的两人，心里面暗自出了口恶气……这两人是刘胖子找来的，表面上的说法是让他俩给谢一飞敲边鼓帮着造势，但谢一飞知道这不过是刘胖子怕他不给力安排的后手而已，这样的认知让谢一飞气得肝疼——若还是当初那种抹黑个私人民企的小打小闹就算了，谢一飞也不介意有同行进来分点汤，但既然刘胖子有勾搭上正处级干部的能量、能把“业务”拓展到为这位大佬服务，那么自然是参与者越少才越能显出他的能耐来；好在刘胖子还算识趣，迎接周部长的时候知道只招呼他去、把这两个家伙落在后面，不然的话这会儿还不定轮到谁去坐那冷板凳。
文化人内部也是存在鄙视链的，从实体媒体里出来的谢一飞很看不起这些为网站撰稿的网编，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还能保持风度就已经是修养了。这些人根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新闻，又廉价到家谁给几个钱就听谁的话，吃相难看不说还嘴脸庸俗、报道的内容极近哗众取宠之能事，根本就是依附于传统媒体吸血的垃圾——丈夫杀妻的案件报道他们就在转发转载中长篇累牍地暗示妻子有多败家多不忠，男子杀女子的案件他们就改写成女子多花心滥情绿茶女表故意吊着男人骗钱，挑起网民的仇女情绪吸引到眼球他们就大赚特赚。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做法谢一飞颇为不屑，但让他恼怒的是网编靠着这一手偏偏就能打压得传统纸媒抬不起头来，这仇恨简直比山高比海深。
闲谈间超热了气氛，周康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仿若随意地问道：“小刘，雅台那事儿调查得怎么样了？”
“嗨，说到这个不得不说一声周部长你高瞻远瞩。”刘胖子一拍大腿，唱作俱佳地开始表演，不明真相的人绝对看不出事实上他才是那个真正的起头人，“我也是土生土长的a市人了，老家就是路阳镇出来的，从小就吃着雅台的零食长大，这么多年了我硬是没有想到雅台居然还是个这么下作的黑心企业，我是万万没想到他们那用的原材料居然不是本地出的，而是从国外走私来的根本就没检疫过的洋垃圾……”
洋垃圾是一个网民并不能说得很清楚但绝对能快速挑起仇恨值的词汇，比如说服装业，哪个厂家或是品牌、卖场被传过收购洋垃圾死人服装翻新售卖的话，基本上就完蛋了。
食品安全更是一个能够快速挑动民间情绪的词儿，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没有人不惜命，一旦食品厂家被曝出安全问题，后果比服装业还惨痛——农夫山泉矿泉水被造谣后十几亿市值说蒸发就蒸发，哪怕后来官司赢了也没能翻身。
这两个词儿绑到一块，其威力不亚于无形核弹，即使雅台是本市下辖路阳镇的招牌企业、在路阳镇兢兢业业经营了几十年，口碑品质受众三优、普及率在g省数一数二，也扛不住这种无形核弹的致命一击。
刘胖子慷慨陈词演了一阵给他们这种恶劣的不正当污蔑行为唰了一层类似“为民请命”、“为大众操碎了心”的正当光环，火候差不多了，便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视频——里面的画面和那些暗访黑作坊的曝光视频没有什么不同，带着雅台食品商标的纸箱堆在墙角，脏兮兮的工作台和一看就让人反胃的工人工作服特写。
“这是实拍？”周康也有点意外，他没想到刘胖子这么快就能拿出铁证来。
“确实是实拍。”刘胖子严肃肯定，并为周康解说视频中的细节——这个视频里面的内容没有丝毫虚假，只是在细节方面有所不同：拍下的工作区其实是给雅台的某类零食搞外包的食品加工厂，并不是雅台自己的工厂，且因外包有质量要求要经过检疫，所以出现在视频中的工作区其实是这家加工厂自己的品牌商品的生产车间，还是特意在该加工厂下班后负责打扫的工人收拾前这个时间段里拍摄下的画面。
这个视频如果是中规中矩地进行曝光，那么也只能说是雅台找的外包加工厂在制作自家的品牌产品时环境方面不太讲究，但到了别有用心的人手里，能玩的花样实在太多了——内中套路估计很多人看了都会觉得眼熟，首先曝光这个视频时一定不要进行详细说明，直接语焉不详地给个标题党的介绍就行，反正发布者没有说这是在雅台的厂区实拍的，观众要怎么去理解和发布者无关；以雅台的知名度，这个视频绝对会被更多想出名想博位想哗众取宠的自媒体疯狂转发，那些真正关心食品安全的人也绝对会不要钱地参与进来扩大影响度；等到给大众塑造了雅台食品不安全的印象，再有节奏地层层推动，把什么原料来自洋垃圾、多少人吃出了事情、雅台为了掩饰黑幕封口退职员工等等谣言添进去加料，到了这个地步，即使雅台出来公告说明视频中的真正真相，也没有几个人会信了，反倒会引起网民的冷嘲热讽、质问雅台是不是要在“临时工”后再来制造一个热词：外包。
把一件原本按照程序很快就能处理出结果的事儿闹大再扣上其骇人听闻的噱头、将民众的愤怒激发出来造成舆论汹汹的形势，就算最后官面上的处理只会按照最初认定的责任来，但在网民眼中这事儿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雅台还有个更能撩拨一般人神经的“隐患”，这事儿的影响力发酵到“全民关注”的程度后再将其曝光，打击面将瞬间拨高：雅台的董事长肖兰英，是省委常委会里某个大佬的远房侄女。
那位大佬有没有照顾过这个他本人都不一定熟的远房侄女不重要，只要有这个联系在，有仇富仇权情绪的大众愤怒和负面情绪直接就能被翻倍提升——这一点儿都不奇怪，早几年某个留学生不幸中弹身亡，无良网编给死者虚构了个富二代的身份后这位英年早逝的同胞及家属立马就被喷得体无完肤。
到了这个地步，向来注意作风问题的华夏国组织内部就算是做个样子，也得对那位大佬审查一番……
周康的眉头渐渐舒展，给人的观感愈加温和、亲切，他伸手拍了下刘胖子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背，语重心长地：“没想到我们a市还有这种不把人民的健康放在眼里的黑心企业存在，小刘啊，你是a市人的功臣啊。”
周部长是肯定不会参与这种抹黑雅台的舆论行动中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站到台面上来——这完全就是民间自发的曝光行为，他要是一头卷进去那真是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
刘胖子意会，当即朝谢一飞打了个眼色，谢一飞心领神会，立即表态道：“虽然我离开g省十来年了心里头还是牵挂着家乡的，这种事情责无旁贷，我是肯定要曝光它的。”
周康的笑容更加和蔼，他没有天真到认为这种事儿可以让一位常委会里的大佬落马，但这个级别上能经得起组织审查的又有几位呢？就算是那位大佬作风过硬不怕查，被这么一搅和，下次的省常委会议评选副省长也就悬了——周康上面没有人也没混到某个山头内，这种搞个投名状挤进某方的机会不试一下未免可惜。
周康不露头，刘胖子也是不会在这种有可能得罪一位省级大佬的行动中露头的，甚至在场的谢一飞包括另外两个网编都不会露面，发布曝光视频的人也好、后续跟进造谣的人也好，这种便宜的货色在现在的网络上丢几个小钱马上就能买到一大堆；别看另两人委委屈屈缩在角落，能进得了这个包间的人起码都得是能混到操盘手级别的人物。
事儿谈妥，刘胖子和谢一飞恭恭敬敬将周康送走，看着对方的车灯远去，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他们这种层次的人是根本没有资格为这种官面上的人物直接做事儿的，想跑腿都没资格。
再度叫了小姐陪酒继续喝，另两个网编出身的操盘手醉倒后谢一飞没有按捺住，悄悄向刘胖子绕着弯打听：“下次再想见这位周部长就难了吧？”
刘胖子推开怀中的小姐把那个醉倒的女子丢到一边，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才似笑非笑道：“老同学，你还惦记着天天见呢。”
谢一飞不说话，只是隐晦地笑了笑，华夏国官面上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周部长一天内两次放下身段来见他们这些人，虽然也是按照套路演了一番，但心急表现得太明显了。
果然，刘胖子的回答没出乎谢一飞意料：“他心急啊，再不快点升到省里面找个新的清水衙门，这以后啊……别说更进一步，保住位置都难了。”
谢一飞的呼吸有些粗重，他只是做个尝试，没想到刘胖子这个地头蛇还真的知道内情。想向这些官面上的人物卖好除了能砸钱也就消息灵通赶得上当及时雨有用，当即急切地追问：“怎么说？”
谢一飞有些失态，但刘胖子这会儿正得意，在场的清醒的人又只有谢一飞这个老同学，他一时没有忍住，洋洋洒洒地卖弄起来——
坐在车中由秘书开车送回家的周康这会儿正以手指轻敲着膝盖，脑中复盘着今日两次与这帮人的会面。
怎么说也在华夏国官场混了二十来年，周康自然知道他这次的表现给人太心急的影响，这对求稳的他来说是很不合时宜的，但他现在确实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周康是个很儒雅很有风度气质的人，只是这些特质对他的官途并没有什么用，华夏国的官场太功利、太注重实际，哪怕周康有奥巴马的口才元首的气质魅力，手底下没有做出实务就只能慢慢在冷衙门里熬资历，眼睁睁看着当年和自己差不多台阶起步的人先后升入省厅，他还在市里面打转，个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一直以来周康认为自个儿官场失利是因为在他这个位置上想做出政绩并不容易，地级市的市委宣传部不过是外人看着光鲜罢了，部门里的人不是空降下来镀金的就是退下来养老的，明明管了这么多年的事，周康手上却依然没多少可用之人，手里能抓住的权力更是笑话一场。
这几年g省往旅游、信息化方面转型，a市也在上面的直接安排下雄心勃勃地往旅游城市方向发展冲刺，担纲对外宣传的周康拿到了不少实权和市里拨下来的资金，看上去风头正盛，然而……这也成了周康如坐针毡的开始。
他自诩文人的身份在二十年前国家对基层部门不怎么重视的时候被诏安进来属于一种荣誉，虽说体制内不像文化届那么好混，不是光会做人会说漂亮话就能成功的，周康没有金山能拿去砸也没本事干出实绩，至少还能磨着日子熬资历；而现在，负责整个城市的对外宣传、文化建设、文明建设、党建工作等这么多的实务一下子砸到头上，手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章的周康顿时就麻了爪，咬牙撑了几年，评价是一年比一年低。
别说什么有事秘书干，华夏国官场上的秘书可不是影视小说里面用来卖萌的人设，秘书也是编制内的职务，要是周康找个比自己有能耐的秘书上来，人家协助他一段时间后显现出比他强的能力，以后进了官场比他升得还快还高，他的面子还要不要？人还做不做？
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资历的周康并不想倒在这个眼见能熬进省里的门槛上，奈何体制内的山头也不是说想投靠谁就能投靠的，还要看人脉、资历、最差也得有能办事儿的能力当门票，但这些都是他所缺乏的。没奈何下他也只能剑走偏锋一把，以这种方式向山头大佬卖个好，以求早些从这个泥潭里脱身出来。
至于事情会不会曝光，这个周康并不担心。他现在确实是屁股坐在针毡上，但怎么说也是官面上的人物，哪怕最后清算下来刘胖子被挖出，这个民企老板也会老老实实承认是想不正当竞争雅台的市场份额才出此下策、乖乖将罪名背起进去蹲一段时间；这不是什么大事，无非赔点钱再公开道个歉，那时候网民的关注度早就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没了舆论压力他再出点力，无非也就是罚酒三杯。能有这个机会弄副白手套，刘胖子只会对他感激涕零。
理清楚其中的利益利弊，周康真正放松地呼了一口气。谣言这玩意儿本来就是把弄不死人也能恶心死人的不沾血的刀，网络信息时代这把刀的作用更加锋利。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新潮一把啊。”周康有些轻松地想着，哼起了沙家浜。
这件事儿中谢一飞和那两名网编出身的网络操盘手求财，刘胖子求的是给周康当白手套的机会，周康求的是进省里的时机，可谓皆大欢喜。至于雅台这个路阳镇的支柱产业会在舆论风潮中遭受怎样的损失、股价波动会逼得多少股民跳楼、雅台企业的工人会不会遭遇下岗失业的危机，这些极有可能出现的后续发展并不在这帮人的考量范围内。
作者有话要说：囧……哎唷这章好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