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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蜀地有梓州路,有梓州,州治郪县,崇宁时本州十万九千六百九户,四十四万七千五百六十五丁口。梓州本唐时梓潼郡,唐乾元后分蜀为东、西川两节度使,东川节度使治就在梓州。本朝端拱、元丰时相继再加东川、剑南之名,历来都是蜀中东藩重镇。
梓州守臣虽与遂州守臣并分梓州路兵甲,泸州僰乱后,路中又分出荣、戎、泸三州与富顺监由泸州守臣提举,但梓州在路中乃钱粮最重一州,对遂州、泸州事有相当大的发言权,非重臣莫能守梓州,可对唐恪来说,这位置就是扇在他脸上的耳光,时时嗡嗡作响。
五年前他就受过此差遣,而后一直在荆湖、江南平迁,本以为还能迁到富庶的杭州,却又被弄了回来。
回想当年,他贵为起居舍人,跻身两制官之一,即便出外,也是任河北都转运使这一级的方面大员,可蔡太师一回朝,他的前程就陡然黯淡下来。
唐恪其实也很后悔,当年蔡太师罢相时,满以为此人已失圣眷,所以他与一干臣僚卖力清洗蔡党。却没想到,官家念头一转,又把蔡太师迎了回来,让他不得不叹当初手下太滑,没能把持住分寸。
后悔归后悔,唐恪却无心挽回,毕竟他身上贴的标签太艳,郑居中都不愿拉他一把,以免引火烧身。要他向蔡京输诚,也不可能,颜面是其一,他之前已为两制官,蔡京也不愿再出个张商英。
梓州官邸里,唐恪翻开知泸州事,泸南沿边安抚使孙羲叟的移牒,看了片刻,丢在书案上,冷哼道:“硕鼠跳梁,看何时屋塌了!”
随在他身边办事的次子唐效将那文书扫了一遍,却是孙羲叟拒绝了唐恪关于集调梓州禁军入泸州的建议,还说正挟朝廷大胜之威,晓谕泸南其他峒囤的夷人去官府各寨堡约盟,以示永效朝廷之心。
唐效叹道:“大人的好意,竟被拒了……”
听儿子刻意加重了“好意”二字的语气,唐恪不悦地道:“你是把为父之举,当作鸡鸣狗盗的权谋了?”
唐效拱手请罪,心中却不以为然。父亲先是断掉兴文寨的僰人赈粮,再以泸州帅司刚立,兵甲不足为由,想把几个指挥的梓州禁军临时移防泸州,这两手都暗含挑动泸州事的用心。僰人少粮,日子不免困苦,心中不满,而那几个指挥的禁军未能轮上泸州之战,也正揣着功名之火,去了泸州,少不得生事,到那时……
唐恪知道儿子不服,耐心解说道:“为父两事都是秉公而行。不再供降僰赈粮,是为缓本路一年多来兵事之迫。议调禁军,也是为安泸南乱局。大战虽毕,小乱不止,孙羲叟兼领梓夔路兵马钤辖,手下却只有四个指挥的禁军,其中两个还在夔州。就靠本地土兵保甲,万一卜漏余孽再起,去年之事又要重演。我守梓州,朝廷问我,我却未行一事,少不得追责。”
唐效恍然,这不过是父亲尽本分而已,不过孙羲叟是不是也如自己之前所想,才拒绝得这么干脆?让孙羲叟误解了,好么?此人官阶虽低,却是泸州守帅,借泸州战事正冉冉而起。
唐恪却道:“孙羲叟长于治事,吏才而已,唯有附从小人才得晋身,为父当然要与他划清界限。只要为父行得正,由他去如何想,便是想差了也无妨,本就与他不是一路人,何况……”
他冷冷笑道:“让他自绝了从梓州调兵这条路,真要事发,事责全在他身上!”
唐效暗暗抽气,还说不是权谋?这不就是“将欲拒之,必先与之”?
“大人觉得,泸南夷人还会作乱?”
唐效是不信此事的,赵遹在泸南杀了接近两万夷人丁壮,筑了京观,有反心的夷人应该都杀绝了吧?那个少年将仕郎所立的兴文寨,据说安顿了六七千降夷,这不就是明证?
唐恪摆手道:“若是什么都不作,倒不至于乱。可孙羲叟想借一战之威,永平泸南,急着搞什么约盟,谁知道又要出什么事?”
接着他的感慨就深了:“这几十年来,小人一党行事不都是如此?总是不知分寸!当年变法是如此,五路攻夏是如此。本已胜了五十步,却非要趁胜走百步,结果撞了南墙,又退百步,回到原地。千万人性命,亿兆钱粮,还有我大宋数十年国时,徒然虚耗!”
唐效也愤然道:“小人总是要生事!真不知他们为何就定不下心来,护我大宋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唐恪哼道:“不生事,哪来的利!?这泸州夷乱,不就是生事造出来的!?你看看,这一事成就了多少人的富贵前程?”
唐效深有同感:“竟然连一个十七岁的黄口孺子,也借此得了官身,还经办数千降夷之事,朝中诸公,真不守守颜面!?徒让天下人笑话!”
就父子两人,唐恪话说得很开:“宫里人领六路边事,数十万能战之军付于一身都作得,让黄口孺子得官办事又算得了什么?”
听父亲连童贯都捎上了,唐效赶紧转移话题:“听说那小儿也颇能生事,难怪能得贵人青睐。”
唐恪这几年转守地方,王冲其人事迹并不清楚,就知个大略,笑道:“其父与赵遹族侄赵梓是同门,因情杀人,流配到泸州,这小儿还是有孝心的,随父从军,不知取了什么巧,竟说降了数千夷人……”
唐效不过二十出头,书读得不精,国子监的别头试都没考过,父亲也是贬官,得不了荫补,对王冲区区一少年就能得官任事很反感,讥笑道:“有朝廷兵威相加,说降老弱病残,童子都能为之!往日他能说降,今日他却安顿不得!数千人啊,吃穿用度,开田谋业,种种细务,岂非他一小儿能办妥的?现在又无赈粮,地界未靖。孙羲叟搞约盟,他那兴文寨首当其冲,我看泸南再乱,必从他手中乱起!”
唐恪也听出了儿子的嫉恨,有心说说,可想到兴文寨,这心思也淡了。儿子说得很对,内缺粮食,外有贼人,兴文寨安稳不了。
唐恪当年也曾办过西南夷事,明白这里面的门道。粮食都是其次,贼人一事,才有大奥妙。
兴文寨的几千夷人以妇孺居多,对其他夷人来说,这就是财富。尽管官府已允其聚寨屯田,但终究不是汉家子民。不知多少峒囤的夷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兴文寨,将那里的妇孺视作肥美膏脂。
若是孙羲叟行事果决,给各处寨堡增兵,巡查四方,着力靖平,或许还能防患于未然。可孙羲叟要顾全赵遹的颜面,不敢在泸州再动官兵,掀起战事。这就给了当地夷人机会,以小乱为掩护引发大乱,将兴文寨的妇孺掳掠一空,朝廷即便是爱生事的小人主政,也不愿在刚折腾过的泸州再花大力气,说不定就默认了。
泸南诸多乱相之下,隐藏着的这条脉络,将会再变泸州大局。
“到那时,便可以看一班小人,是如何手足无措,颜面无光了。而那小儿,虽只有十七岁,可披了官衣,就要担朝廷之怒,杀不了头,去崖州吹几年海风却免不了的。”
唐恪淡淡说着,还遗憾地摇起了头,可惜了,一心进学不好,非要攀附小人?
兴文寨,王冲看着被铺丁押向南面的何广治,摇头叹道:“可惜了,错一次还有回头的机会,你却是一错再错。”
何广林在一边暗打哆嗦,回想之前王冲在巡厅里对他的一番抱怨,像是刻意让隔壁的何广治听到,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他小心地确认道:“官人,兴文寨,真到了如此窘迫之地,连数十贼人都防不得么?”
王冲哎呀道:“是啊,不然怎么贼人都摸上了我的门,差点把我干掉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轻飘飘的,一点没当回事。何广林低头不再问,心头已透亮,心说何广治,其实王冲还是给了你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
“你也上路吧,去夔州弄回来至少五千石粮食,你放心,这不是要你白拿,你还有得赚。”
王冲一声吩咐,何广林长拜而退。
接着再唤来唐玮、王世义和田忠嗣:“鱼钩已经上路了,你们跟在他后面,照议定行事。”
三人应喏,背后是四十名铺丁和百名黔丁,牵着骡马,满载粮食和弓弩,王冲再叮嘱道:“注意你们的身份……”
三人相视一笑,这话就是他们所议之计,此时兴文寨虽被王世义清理过,再没外人,却也不好公开,便不多言。
行前王世义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一走,寨子里几乎无防备之力了,二郎千万小心!”
王冲安慰道:“不是还有种寨主么……”
见王世义面露鄙夷之色,他严肃地道:“放心,我自有安排。”
回到乡司长楼,召来窦罗枝母子,窦罗枝见王冲带着两个身着褐袄,腰挎直刀,毡帽遮了大半面目的护卫,嫣然一笑。个子略高,背着短弓的护卫该是王冲的婢女李银月,而个子矮了王冲一头,背着木弩的,正是罗蚕娘。
不过瞅着罗蚕娘如小鹿一般轻盈的步子,窦罗枝蹙起了眉头,正要跟罗蚕娘打眼色,问问她怎么还没“得手”,王冲嗯咳一声,她不得不正襟危坐,肃容以待。
王冲沉声问道:“五六日后,便要在兴文寨办歃血约盟之事,孺人作好准备了吗?”
说起正事,窦罗枝再没对上罗蚕娘以及王彦中时那般脸色,郑重颔首道:“将仕放心,便是泸南所有峒囤的头人来了,我们娘俩也不会有半点惧色。老峒主的善名还在,朝廷的恩威也在,此次约盟,定能成功!”
王冲道:“当然不是所有峒囤都来兴文寨,我已申文孙安抚,南面方圆千里的僰人峒囤就在兴文寨约盟,为防不测,还将西面山都掌部的大头人特苗也安排在这里再过过场面,为你们母子壮壮声势。”
窦罗枝感激地道:“官人想得真周到,真不知该怎么谢官人。”
王冲摆手道:“这又不是私事,朝廷也是借你们母子靖平泸南,能为朝廷立下此功,必有奖赏。”
窦罗枝叹道:“只要能让兴文寨安然度过此难,就是最大的奖赏了。”
王冲再对只有五六岁的罗胄道:“罗承信,你能护着你娘,办好此事吗?”
小小的罗胄拱手长拜,嗓音稚嫩,调门拔得很高:“将仕勿虑!罗胄在,我娘在!”
小脸蛋憋得红红的,这话也该是演练了不少次,很有气势,王冲和窦罗枝再板不住脸,都哈哈笑了,李银月和罗蚕娘也都掩嘴偷笑。
“好好,英雄出少年,他日兴文寨有罗承信在,王某无忧了!”
王冲老气横秋地道,惹得三个女人同时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直白夸自己的?
笑过之后,窦罗枝又敛容道:“也不能全靠特苗,寨子自己也得有自保之力,不如召集健壮妇人,分发弓弩枪刀,由……”
她看向罗蚕娘:“蚕儿领队,如何?”
罗蚕娘如领军令般地踏步上前,两眼殷切看向王冲。
王冲沉吟道:“倒不必如此……”
罗蚕娘道:“我们荡轮谷囤的女人为了求生,早就拿过刀枪作战!现在为了保住未来的日子,为什么不能再上阵?”
王冲失笑,也罢,就算是让他们自己安心也好。
窦罗枝再问:“就不知官府会不会忌讳?”
王冲摇头:“孙安抚早就交代过,朝廷许兴文寨召土兵,编保甲,除了不能着甲,用神臂弓以及其他攻城器械,其他都如内地州县一般处置。”
当然,还有暂时不能立寨墙,这话就没必要出口了。
窦罗枝再问:“那……军寨那边,种寨主会不会……”
王冲挥手,像是将“种寨主”三字如苍蝇一般挥开:“别理他,当他和他那一都兵不存在。”
兴文寨西北面,与寨子大约有百步之遥的山脊上,立着一座小小的营垒。
这一日,见兴文寨里人来人往,不少妇人都扛着木弩,来了寨子外的箭场演练,种骞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
“有什么大事是我不知道的?”
种骞很茫然,手下的一都八十人,都是泸州“义军”,其实就是招募的短期佣兵,也都摇头以对。
都里的军侯如往常一般怂恿道:“寨主,兄弟们真是闲得鸟疼,去山林里猎獐子吧!”
种骞皱眉道:“不行,我得去问王冲,他准是又在搞什么名堂,我这个寨主,总不能连兴文寨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指着那些女子道:“女人!你们没看到吗?连女人都拿起了弓弩,绝非小事!”
副都头望天道:“不会是要造反吧?”
种骞正要嗤笑,军侯道:“真是如此,那咱们更该去打猎了,然后迷了路,在山中一呆半月。”
副都头哈哈道:“你还当真了……”
军侯道:“既然不会是造反,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种骞无语,这两个兵油子说着浑话劝自己呢。
想想真是什么大事,也指望不了这几十个泸州兵痞,又何苦去操那份心。他一直都懒得过问兴文寨的事务,连安抚司的公文都直接由王冲收了,种骞无奈且闷闷地道:“走,打猎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