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白纸作画论齐民

草上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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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还得从去年年底那场庆功宴说起,种友直和田佑恭在王冲的暗示下,联手灌翻马觉,把马觉灌了个胃出血加酒精中毒。军医虽及时催吐,却还是卧床不起,回陕西时一路上都是被抬着的,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落下了这病根,马觉虽擅争功,在西军三将中拿到了头筹,一口气从皇城使升到了横行官里的正侍郎,却再难当大用。朝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把一个病秧子放到要职上。

    这事虽是种友直和田佑恭出头,可酒是王冲的,王冲也不得不担下风险。据说马觉是童贯中意之人,童相公会不会替马觉出头,这事就难说了。毕竟这位人物对目前的王冲来说,是归属到“不可抗力”之类的存在,动动指头,就能定王冲命运。

    当然这种可能只是理论上的,毕竟种、田二人还顶在前面,不过赵遹拿这个可能性跟王冲说事时,就成了抹消王冲此战大功的凭据。

    “守正,你方年少,满腹经纶,胸怀天下,他日定将有一番大功业。这一战之功,还是不要记在你身上为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该懂这个道理。”

    那日庆功宴之后,赵遹特地召来王冲相谈,之前赵遹虽对王冲观感不佳,但王冲立下一连串大功,尤其是以火猴计破轮缚大囤,让赵遹刮目相看。当然,要夺人家这番功劳,即便是已预定要升龙图阁直学士,入朝参政的赵遹,姿态也不得不放低。

    这道理王冲当然懂,他来此世这一年多,体悟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赵遹的意思是,让出火猴计之功,分给种友直和田佑恭,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赵遹的话也不是掩饰,他区区一个十六岁少年,强攻一囤,说降一囤,再献计拿下最关键的一囤,把这功劳报上朝廷,估计连赵佶都要惊动。赵遹可不敢这么报,不然西军的脸面,蜀兵的脸面,都往哪里搁?

    由赵遹的处置也看得出,大胜之下,他还是表现出了一个仁厚长者的风度,只是夺了王冲的火猴计之功,用来安抚被西军将领夺走拿获卜漏之功的种友直和田佑恭。而说降荡轮谷囤之功则留下了,这一功安在他这个少年身上也颇为突兀,却不像计定轮缚大囤那般刺眼。

    王冲不仅是不愿太过冒尖,又招来祸患,还因为此功本就是他抄赵遹的,让出来也没什么。不过让也不是白让,得索取补偿。王冲提了要求,一是赎父亲之罪,一是自己经办荡轮谷囤罗始党人屯田之事。

    赵遹也只是向王冲表表态,可不会因为王冲不愿就不伸手了,但王冲这态度却让他很赞赏,而这两项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前者是孝,王冲就是为此而上战场的。后者是义,王冲说降罗始党人,就得为这些人的命运负责到底。

    因此即便有难处,赵遹也还是尽力而为,找到了变通之法。

    王彦中之罪,直接以功抵罪,足以宽赦,这当然不行。毕竟王彦中杀了十一人,太过骇人。就这么跟没事人一般回了成都,苦主都得跳起来,再惹风波。

    战时王彦中从转运司牢城第二指挥划到种友直帐下,充作配隶长行。因此赵遹让种友直将一堆零碎功劳扣到王彦中身上,换得了减罪三等,功赏另计的待遇。种友直不仅与王冲交好,还分了王冲的火猴计大功,这点小事自然乐意相助。

    而关于罗始党人屯田,这是属于泸南沿边安抚司的事,赵遹管不到。可安抚使是赵遹的好友,兼战时左膀右臂的孙羲叟,这就好办了。

    赵遹帮王冲争取到了将仕郎官身,虽因王冲年纪太小,也有顾虑,可有铁打的功劳为底,赵遹也不忌在请功书里多写几笔。

    有了官身,却不可能得差遣,因此赵遹在请功书里专门强调了王冲说降荡轮谷囤罗始党人,许诺屯田谋生之事,没有王冲亲自主持,数千罗始党人不安。

    这事朝廷倒也处理惯了,将仕郎官身之外,再给王冲扣个虚的差遣,以示王冲代表朝廷。这在西北有不少先例,折家就不说了,庆历时,出使青唐,联络唃嘶啰同攻西夏,又开秦风路古渭寨的名臣刘涣,其弟刘沪任静边寨主时,威摄水洛城周边蕃部,深得蕃人之心。死后朝廷还不得不将刘涣的弟弟刘淳用为水洛城都监,以安蕃部。他的孙儿,一介白丁刘全寿,也拔为承信郎,以示朝廷荣宠。

    对边将边臣而言,说得恶劣点,这就是挟夷自重,但对朝廷来说,却是双赢之策。用一人安一地蛮夷,何乐而不为。王冲即便年少,可他能安定数千罗始党人,值得朝廷破例。

    此事不仅赵遹出力,接手泸州的孙羲叟也大力支持。在孙羲叟看来,这数千罗始党人能安定下来,他所负责的泸南边事,就有了长治久安的标榜。

    安排妥当后,赵遹满心宽畅地进京了,官身以及差遣当然没这么快颁下来,但赵遹挟大胜入京,除非有大忌讳,朝廷也不会在这些细务上驳他。

    得了赵遹的认可后,王冲便开始着手屯田事。原本计划是在晏州旧地屯田,晏州僰人虽被杀被虏,几乎清空,却还有一些汉人。周边田地也多是汉人的,混在一处很有麻烦。于是王冲便选择了晏州东南三十里,轮缚大囤西面十多里的狭长河谷屯田。

    这个地方就是日后的兴文县县城,此时却只有几个小村落,还因大战而荒废。王冲直接将后世的名字直接拿来用了,兴文县是在两三百年后,明朝剿灭僰人时所设,在这个时空里,却因王冲而提前出现。

    有孙羲叟的支持,安顿这数千罗始党人很顺利。孙羲叟是还未解散的泸州招讨统制司随军转运使,调拨随军转运司中囤积的木料,以及司下所属的民夫人力,十来天就建好了兴文寨。再以发还这些请降罗始党人财物的名义,散下布匹、粮食、生活器具,已勉强过日子,反正这些东西也是从其他僰人那缴来的。

    “有孙安抚的支持,兴文寨的基础很不错,不过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一大堆难题……”

    王冲解说了自己与父亲的事情,再说到兴文寨。

    不待他细说,范小石就问:“听守正你这意思,兴文寨就是你作主!?”

    王冲摇头又点头:“还有个知寨,领着一都人,住在寨外的军堡里。名义上这个寨子由他管,可他说话算不了数,所以……没错,这里是我作主。”

    兴文寨的知寨正是种友直之子种骞,种友直预定会升入横行官,差遣则由泸州都巡检转为泸州兵马监押,兼知长宁军。种骞此战分沾了功劳,得了承信郎官身,年纪也够了,便安排在兴文寨作知寨。

    王冲跟种友直交好,种骞不甘在王冲面前作子侄辈,绝少来见他。寨中这一摊民事,上下都是直接找王冲,种骞本就不感兴趣,也懒得过问,就是在这里混资历而已。

    众人呵呵笑了起来,有好几千人供摆弄呢,这感觉真不错。他们来这里,就是应王冲所请,要学以致用。海棠渡的书院和藏书楼要继续办,大家还要在那里继续学,而这里则是实习之地。他们几个海棠社的首领先过来熟悉情况,之后会作轮换,还会视需要派学生们过来帮王冲。

    范小石再问:“唐秀山呢?”

    王冲道:“当然是帮着我作事了,他得了假将仕郎官身,正在乐共城跟孙安抚讨要物资。兴文寨三千七百二十六户,六千五百五十二口,柴米油盐可不是小数目,现在田才刚开,今年都指望不了田里的收成,趁着随军转运司还在,能刮多少军资出来算多少。”

    所谓假将仕郎,就是将仕郎次阶,多授奏补未出职的吏员,算是跨在官人的门槛上。唐玮也有了出息,大家是又喜又羡。不过听王冲道出这户口,又是抽着凉气。六千多人呢,哪是一个寨。

    “六千多人,就有三千七百多户?”

    范小石对民政很敏感,从王冲所报的数据里看出了问题。

    王冲叹道:“是啊,很多都是一户一人,丁壮差不多都死光了。”

    大家蹙眉,都是老弱妇孺,这可怎么种田过活?

    “孙安抚允了我的募民之策,只招单身汉家郎,不仅送十亩田,若是与僰女结为夫妇,还送布帛等彩礼。”

    这是王冲所坚持的化夷之策,这数千罗始党人里,有近两千适龄女子,要么未嫁,要么是寡妇。引入两千汉人结为夫妇,兴文寨的人心根基就稳了。

    汉人一来,兴文寨就不复羁縻之地,得如内地州县一般管治,这让范小石等人忧心,到时王冲再不能号令一寨。

    王冲补充说,这也是长期之策,不可能一下就涌来两千汉人。而且在招募汉人的同时,也会以兴文寨为中心,劝诱周边僰人归服王化。只要泸南沿边安抚司存在,他的地位就不可动摇。

    “这里终究只是起步而已,我等志在天下,怎可拘于此地?兴文寨立寨之始,我就以内地州县制管治。”

    接着王冲这话让三人呼吸急迫,相互对视,眼中都闪动着憧憬的光芒,这一句“志在天下”,可非读书人泛泛之言,而是实义,王冲果然已立下大志,要治平天下。

    如王冲所说,兴文寨就是以内地州县制而立,州县制的核心是什么?编户齐民。此时编户大致分两套体系,一套是沿袭古时籍贯和赋税征发所立的乡里制,一套是按人户和治安所编的都保制,也即保甲制。

    此时王安石所立的保甲制正在替代乡里制,成为收税的编户之制,但两套体系却还是并行的。乡里制下的耆长、户长被撤销,多由保甲制的保正甲头充任。

    兴文寨就是一张白纸,王冲自然可以从容勾画。他也没有搞什么新鲜玩意,毕竟编户这事,在后世都是头等难题。难就难要通过编户收税、征发以及动员,就得解决人和地(产业)的联系问题。而人和地(产业)又从来都是在变化的。

    在通讯技术已非常发达的现代,也无法实现人与地的完全统一。找人可以,由人找地(产业)就难,找地(产业)找可以,由地找人就难。除非完全把人绑在地上。

    从民国到共和国前期,其实都是沿袭这两套制度。一套是行政区域的乡里制(乡村制),一套是赋税差役体系的保甲制(生产队制)。

    因此王冲效仿家乡华阳的设置,以乡领都,里只作为一个地域区划。目前兴文寨就设一乡十二都,都保下设大保和小保。五户一小保,二十五户一大保,都保则在一百到三百户之间。而另设的四里,则是按照兴文寨民居的四个片区划分,如城廓户的坊一样。各个里的管理由他所指定的里正负责,里正也基本都由住在该里内的都保户充任。

    “兴文寨还是羁縻之地,朝廷又不征税,编来作什么?”

    鲜于萌既是不解,也是担心。编户齐民搞好了,就如熟透的果实,朝廷伸手一摘,就可以征税了。

    王冲笑道:“方才也说了,真要到朝廷能摘时,也得好几年以后了。眼下兴文寨人户虽多,却是寡妇、孤女、老弱为主,这些畸零管带户算不得正户,只有等汉人户多了,才可能被朝廷纳入州县正制,这一点毋需担心。编户还是为了谋公财啊,兴文寨现在是一穷二白,只能把大家组织起来干活。”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王冲现在编户,更多是为了征发差役,只不过这差役是给兴文寨自己搞建设。开荒、耕种、修沟渠,要干的事还真不少。

    宇文柏先打预防针:“我们能作些什么?帮守正你谋划么?别是让我们去督工吧?”

    王冲没好气地道:“督工?你们能开渠还是种田啊?”

    宇文柏和鲜于萌顿时叫起屈来,就算不能开渠种田,也能盖房子。海棠渡藏书楼正在施工,图纸是他们设计的,现场监工也轮流着干,已经积出不少经验了。

    “可惜,兴文寨的房子已经盖完了,说到盖房子,守正很有章法啊,之前设计书院和藏书楼时就看出来了,而这里……好多地方都看不懂啊。”

    范小石则对兴文寨的布局建设很感兴趣,要拉着王冲出去作现场解说。

    “暂且不急,现在正需要你们帮我解决一个大问题……”

    王冲不懂基建,但身为后世人,自然懂该怎么建才更好。书院和藏书楼只是牛刀小试,兴文寨可是他的得意之作,好东西当然得留到后面吃,现在王冲要他们帮自己干活。

    “我也说了,兴文寨现在一穷二白,不仅我这个主事人手上没钱粮,寨里的人也都嗷嗷待哺。虽然孙安抚调拨了不少军资,朝廷那边也该能发下扶助,熬到秋熟倒没太大问题。但我的目的是让兴文寨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王冲目光深沉,他这段时间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范小石他们的到来,能帮他继续拓宽思路。

    “孙安抚那里发下了耕牛,耕具,还能调来麦种稻种,孙安抚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可以算作赈济兴文寨僰人的钱粮,白送。可我却想把这些物资收到手下,建起常平仓,以常平仓贷给兴文寨僰人。到秋熟前,粮食肯定还不够,还要从外面买粮食,我还想行青苗法,由常平仓借钱给僰人,让他们买粮食。”

    常平仓,青苗法,王冲一下丢出两桩政务,让三人也愣住了。

    鲜于萌下意识地用上了阴谋论:“这是要将僰人紧紧绑在钱上,让他们再无力反乱么?”

    王冲摇头:“我觉得,只有这样,这能让僰人能真正化猎为耕,安居乐业。”

    宇文柏皱眉道:“常平仓不论,青苗法是害民之法啊!”

    范小石嘿嘿冷笑道:“怎是害民之法?这我可要与你论上一论了!”

    这栋长楼就是兴文寨乡司所在之地,底层一半是办事的地方,一半是王彦中所开的乡学,二层则是王冲这位官人的署衙。透过薄薄的木板,王冲等人的讨论,在隔壁便能听得清清楚楚。之前那个赶牛的僰人少女,正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

    “这坏人,果然是要害我们的!”

    听宇文柏道出青苗法是害民之法,少女恨恨地啐道。

    “妹妹啊,他是不是害过你啊,你这么恨他?你说得也没错,对女儿家,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对老百姓,他绝不是坏人。”

    一个脆声在身后响起,吓了少女一跳,转身看去,正是之前那位姐姐。

    两个少女对视了片刻,僰人少女转头哼道:“你是他婢女,当然要替他说话。我为什么恨他?他杀了我娘!”

    李银月被羞走后,到楼下向正在教书的王彦中请过安,王彦中又把她打发上来伺候王冲。听王冲等人在讨论正事,不好打扰,就在楼上逛,正逮着偷听的僰人少女。

    听这少女说王冲是她杀母仇人,李银月吓了一跳:“那你……怎么不、不找他报仇?”

    僰人少女眉头垮了下来,哀怨地道:“他救了我小娘,还有囤里好几千人,杀了他,我怎么对得起他们?”

    李银月顿时满心怜悯,换了是她,可想不到这么多。

    来到僰人少女身前,李银月低声道:“那也该狠狠打他一顿!”

    少女讶异地看看李银月,心说你不是他婢女么……

    怕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少女没多想,振作心气道:“打他也不解恨!就得押着他,帮我们过上好日子!赎他的罪!”

    李银月觉得这个僰人少女真是好样的,比自己坚强多了,顿起结交之心,问:“妹妹叫什么?”

    少女抽抽鼻子,眼中闪起异彩:“我叫失蚕,姐姐你呢?你身上带着什么香囊,怎么这么好闻?”

    “我叫李银月,木子李,银月就是银色的月亮,我爹说我的命是银月护下的。”

    听到这个颇有韵味的汉名,僰人少女不甘地道:“你可以叫我……蚕娘,我的汉名叫罗蚕娘。”

    失是僰人族名,也被当作姓氏。而她们这些罗始党僰人要屯田入汉,改汉姓是必然的,只不过她们还轮不到朝廷赐名。

    罗蚕娘再闷闷地道:“这姓名,是他取的……”

    李银月抓起她的手,笑道:“你问这香味是什么,不是香囊,是香华,也是他作的。”

    罗蚕娘眨着圆圆的大眼睛,楞了片刻,问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