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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州路江安县本是小县,十月里却是热闹非凡。大半的江面都被船只遮蔽,简陋的码头早被挤爆,如林的帐篷径直在码头两侧的河滩里摊开。
王冲这艘官船在江上泊了两三个时辰,才终于挤到码头的浮木栈桥边,这还是拜船头打着成都府路钤辖司的招牌,吆喝再三所赐。
下船后,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八难闭眼深呼吸,陶醉地嘀咕道:“战火之味,真是熟悉的味道,虽然水气重了些。”
众人失笑,数日行船,八难这个关西汉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此时上岸,恐怕更多是在庆幸脚踏实地,而不是缅怀战火之味。
再一番打探,心绪渐渐凝重起来,他们这一行人就要在江安分手,各奔前程。
赵遹已与同统制王育率中军南下,直赴乐共城,唐玮要去统制司报到,老道和八难师徒也要去统制司挂个名,方便奔走。
“必不负守正!”
临别时,唐玮感激又肃然地道。今次他能得到这个效用名额,不仅是王冲让给他的,甚至把握这个机会的基础,也是王冲推着他奠定的。
王冲之前在书院里推着他们搞“四川少民对策研究”,很下了一番苦功,虽然当时的重点是茂汶羌蕃,可晏州蛮乱就在眼前,自然也有针对性地对晏州蛮作过研究。唐玮本就有平夷之志,正是其中的佼佼者,王冲向赵梓推荐他的原因就在于此。
赵梓虽与赵遹有亲,却没亲到可以塞一个无知小儿入统制司充效用,分沾军功的程度。赵梓细细审查了一番,觉得这个少年在夷事上的确有些基础,才应了王冲所请。
“不负你自己,便是不负我了。尽快入赵遹的眼,到时我们父子的前程,还要靠你。”
王冲再叮嘱了一遍,唐玮沉沉点头,向王彦中等人拜别。
送走唐玮和赵申八难师徒,王冲父子、王世义以及孙舟并押解王彦中的两个华阳县尉司节级,便一同寻去了随军转运司。随军转运使孙羲叟,副使王良弼自然见不着,他们就被一个勾当一句话打发了。
“牢城第二指挥在城南扎营,明日就要起行。”
勾当在王彦中的配隶文书,以及王冲、王世义的勇敢效用公据上签名留印,待这一行人离开,勾当才回过神来,拍额自语道:“王彦中和王冲!?是这对父子?”
他下意识地伸手要招呼,举到一半又落了下来,摇头道:“提醒又有什么用呢?这就是命定之数啊。”
此时王冲要听到这话,只会一头雾水。
到了牢城第二指挥,向指挥使刘庆报道。这个黑瘦蜀人对王冲父子的事迹有所耳闻,亲自出面接待,还用略带怜悯的语气道:“明日我们就要上路,去长宁军。赵招讨兵分三路,统率这一路的是……马觉”,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王冲暗抽一口凉气,再一脸疑惑地看向刘尧年。
刘庆显然是个精明人,明白王冲的疑惑,解释道:“西军来时会宴,用的是上品泸州烧酒,马觉却当众抱怨不够劲。然后就骂起你来,说你不识抬举,统制司下文武官员尽皆入耳。本当他是骂过就忘的粗人,却不想你们父子被配隶到他这路兵马下……”
王冲沉吟片刻,淡然道:“许是凑巧吧,马统制何等人物,怎会把我这区区草民记挂在心?何况……我们这个指挥,不是在转运司辖下么?”
刘庆审视着王冲的神色,再看看低眉垂目,恍若身外无物的王彦中,以及守在身边,如巨灵神般的王世义,孙舟和衙差散在左右,更如长行般护卫着王彦中,也淡淡笑了。这少年该是早有准备,小小年纪,便沉稳如斯,果然如传言那样,很不一般。
“说得好!不管怎的,你和王山长都是转运司的人,是牢城第二指挥的人!”
刘庆一副“我会罩着你们”的豪迈之色,随手收下了王世义递上来的一包金铤。而后的话语更多了几分真诚,甚至直接唤起王冲的表字。
“王山长快意恩仇,便是武人都自愧不如,刘某定会好生照料王山长。山长先去竹木都应个卯,走个场面。待开拔后,山长便打理营中文书事务,不与其他罪囚一同苦劳。守正你,还有这位壮士,就安心在效用都呆着,山长这边不必多虑,就是效用都的都头有些怪脾气,忍忍他便好。”
刘庆的安排颇为体贴,王冲很满意,不过见他说到效用都的都头时,嘴角微翘,似有别样意味,心中又凛然。看来马觉这道大门槛之下,还有现管这道小门槛等着自己跨呢。
“刘指挥且容我们随行,我们的船被转运司征了,没十天半月可回不去。若是王山长在这段时间出了意外,我们虽过了文书,却还是难脱罪责。”
刘庆脸上和眼中的笑意,被孙舟这番话抹灭,踌躇片刻,无奈地点头了。地方衙差玩起公文把戏,他这武人可抵挡不住。当然,更多原因是,王冲给这三人交的“伙食费”足够丰厚。
“别担心我,倒是你,不要勉强……”
“爹也一样,孙东海和兄弟们也难时时照顾到你,千万小心。”
王冲王世义与王彦中孙舟又要短暂分别,王彦中和王冲彼此叮嘱道。
依依不舍地目送父亲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丛丛营帐中,王冲才与王世义来到效用都,在营地外的校场上找到了都头。
“王世义!?不错,你这身材,不当旗头真是浪费,左队旗头还没选定,如何?”
效用都的都头叫张立,身材高壮,一脸横肉,一双不似善类的三角眼一下就盯住了王世义,对旁边的王冲视若未见。
王世义道:“作什么不打紧,只要我与二郎不分开。”
此时张立才注意到王冲,背着手,绕了王冲好几圈,啧啧道:“王冲王二郎?这般年纪,这般身材,竟然也作了敢勇,官人们的眼睛都瞎了么?”【1】
呸的一口痰吐地,张立的语气更尖酸刻薄:“西军未到时,我们蜀中的敢勇已经够丢人脸了。现在三路正军都不要我们,被发配到转运司来当羊倌和监工。又多了你这样混敢赏的,我们敢勇又要兼作乳姆么?不如索性把娼妓募作敢勇,至少还能软了蛮子的腰腿!”
都中的敢勇们也都嗤笑出声,对着王冲指指点点。此时王冲虚岁不过十六,身体虽已开始发育,已有五尺许高,但一脸稚气加单薄身形,却是怎么看怎么弱不禁风。跟身边王世义再一对比,也难怪张立极度怀疑王冲的敢勇身份。
“你有二十岁?有五尺二寸高?能开一石二斗弓,六十步六发三中?能开四石神臂弓,百步十二射五中?这只是禁军中等的标准!我们勇敢效用,是比照禁军上等的标准选的!整个川峡四路,勇敢效用只有区区六百名额!便是泸州战起,也只多增了四百而已。第三等敢勇每月一贯料钱一石米,也是禁军中等的标准!王冲,你说,你这只小耗子,是从哪个耗子洞里钻进来的!?”
张立俯视王冲,一边喝骂一边低头,到最后鼻尖几乎都蹭在了王冲的额头上,而唾沫星子更喷了王冲半脸,这感觉真是太熟悉了……
王冲眼也不眨,平静地道:“此事许大府特准,都头有异议,该去问许大府。”
张立楞了一下,随即怒意更炽:“我管他许大斧还是许大刀!我管着效用都,都里就绝不容你这种耗子坏了敢勇的名声!小子你还是乖乖自己滚蛋,等到老子的刀把捅进你那比娘们还嫩的屁眼里,那时你哭着喊着要走,老子就当逃兵一刀剁下你的脑袋!”
旁边王世义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动手,却被王冲挥手止住。
“张都头,你这个人,我很喜欢。有你领着这个都,我很放心。”
王冲微微笑道,张立眼瞳瞬间收缩,那张横肉丛生的脸拧得更凌乱了。他咽喉里打着呼噜,似乎已到愤怒的边缘,如受伤的狮子般咆哮道:“老子不好这一道!谁要你这小子喜欢了?谁要你放心了!?快滚!快滚!”
他无比憎恶地挥着手,看那动静,似乎还想捂鼻子。
王冲摘下弓,掂了掂道:“这就是一石二斗的弓……”
话音刚落,反手抽箭,低喝一声,开弓如满月,嗖的一声,羽箭拉出略带弧线的轨迹,稳稳扎在六七十步外的草靶上。
压住混浊的呼吸,王冲再喝道:“拿神臂弓来!”
张立盯了盯那草靶,瘪着嘴,朝部下歪歪下巴,部下赶紧取来了神臂弓。
将脚踏进蹬环里,两手把住粗粗的弩弦,王冲深呼吸,再喝啊猛然憋气,手臂、腰身同时用力,四石弩弦瞬间咬槽,扣住牙发。
取过木羽弩箭,瞄了瞄远处草靶,扣下牙发,弩箭激射而去,在草靶上溅起一团草屑。
王冲回望张立,昂首道:“王冲虽年少,虽是读书人,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许大府能许我为敢勇,可不是坏了敢勇之法,实是王冲也有上阵冲杀之能。都头若是还要计较,不妨召集所有敢勇,与我王冲比一比,若是王冲桩桩都落末后,自会请罪……”
张立语塞了,王冲这一手弓弩之能,自然算不得精彩,也就普通一兵的水准。可他手下的敢勇,还真不是个个都有这般水准。有力气大的,但准头差的,有准头好的,但力气差的。之前他吼的那些标准,不过都是官样文章。真要拉出来比,他这个效用都的老底就要揭穿。
“你能达标又如何?京城上四军个个能射一石五斗弓,全是花架子!真要上了战场,还不是屁滚尿流的下场!?你区区一小儿,血都没见过,还谈上阵杀敌,洒泡尿好好照照你自己!?”
既有了成见,张立也就不惮厚着脸皮,丢开之前自己所谈的标准,抓着实战经验来喷了。
“血?呵呵……”
王冲鄙夷地笑笑,却不多言,张立正被这小子的嚣张劲气得翻白眼时,却听那大个子王世义冷哼道:“我家二郎手刃过羌酋,敢问都头你杀过多少蛮子?”
张立正要冷笑,叱责这是吹牛皮,被这一问,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本都头只是……只是刚来……”
王世义步步紧逼:“再问都头,之前曾使唤过多少兵丁,打过多大的仗?”
张立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功绩,却没脸称作战事,只好闭口不提。
“我家二郎,曾调度过数千人,平过万人之乱,在成都人称太岁星君!张都头,这些事,你不是不知吧?”
王世义再一番话,张立脸色更是惨淡,他当然听说过,可他不信。
“嘿哟,原来是这么一号大人物,却不知怎的也作了赤佬,与我们这些刀口上挣富贵的粗汉混在一起?我这个都庙小,供不起你们这样的菩萨!”
张立抱着胳膊,斜眼望天,语气酸冷地道。
王冲换了语气道:“过去的事已是过去,我和世义哥现在就只是敢勇,征战之事,还要劳都头教诲,听都头调度。”
张立心气回卷,盯住王冲,狠厉地道:“既如此,就别怪我军法无情!管你什么太岁星君,在这效用都里,我张立就是三清四御!若是在战场上软了腿脚,误了战机,坏了人心,杀你的头,我绝不会有片刻迟疑!”
王冲点头道:“正合我意……”
张立不爽地负手离去,王世义凑过来道:“得罪了这都头,怕不是好事。”
王冲笑道:“这哪是得罪?世义哥放心,这都头自有心胸,正因如此,我才喜欢。”
王世义搂搂王冲,笑道:“得二郎喜欢,张都头定有前程……”
话音未落,王冲却哎哟叫唤,他的胳膊已酸痛无比。刚才张立要他再射一箭,他就要出大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