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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云寒的眸子很亮,泛着聪慧而夺人的光芒。汉威最喜欢看这些伶人的眼睛,记得曾听爹爹说过,大多伶人为了舞台造型美,都特地练过眼神。盯住天上的鸽子绕来转去,练就一双双俊目流睛顾盼神飞,这个词用在魏云寒身上尤为贴切。
“汉威,你对我说实话,露露她是不是有危险?”魏云寒吊着一只腿不能动,否则都要扑过来抓住汉威。
汉威心想,骗他是骗不过去,魏云寒是个聪明人;但若如实的说,也怕魏云寒铤而走险,惹出大祸。
于是想了想支吾说:“是小盟表哥要陪露露小姐去北平找位名医看病,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他们马上就飞走,怕来不及告别。”
魏云寒显露出一丝怅憾,抬头望天,恰一架飞机掠过,他凝神久久的望着天际。
“二弟,快下来歇歇吧。爹又不在。”大嫂初晴一身花布大襟衫子,夹了一笸箩瓜子进来小跨院,见了汉威奇怪的还未开口问,魏云寒就机敏的说:“大嫂,艳生在前面吗?他的朋友来找他。”
“唉,我给你叫去!”初晴爽利的答了,放了笸箩在廊子上转身离去。
“谢谢你,汉威,我知道了。”魏云寒有些怅惘。汉威却庆幸自己没让小魏知道真相,不然救不了露露,反要毁了小魏这一代名伶。如今看来只有另做主张为露露和小盟哥解围。
艳生懵懂的跟了汉威出去,边走边回头对初晴说:“嫂子,你回头帮艳生跟师父告个假。”
送走汉威,初晴在云寒身边伸手去帮他解那绳索说:“二弟,你别瞒嫂子,嫂子都知道了。难得你这片真心,只是可惜了。”
云寒不多辩解,只是咬牙扶着廊柱开始活动踢悠着那条发麻的腿。
“小毛子,你爹又打你了?让娘看看。”母亲颠着小脚蹒跚了过来,心疼的拉过云寒。
魏云寒堆起笑摇摇头,频频说不碍事。
魏老太太又回头训跟在身后的云舒说:“老大,也不是我怪你。你爹打小毛子,你也跟了起什么哄。这台上还要指望小毛子撑着,真打坏了谁上呀?”
魏云舒垂了手耷拉脑袋在一旁不说话,一脸的不快,嘴里陪着不是。
小月仙捏尖着嗓子扭过来用兰花指指了云舒说:“就是这话说的呢。师叔都看不过眼了,可别再作践小毛子了。你们爷俩这是怎么了?小毛子如今是角儿了。这不是上海那《申江国流》画报又要评选‘八大名小生’吗?现在我们小毛子夺魁的呼声多高呀,师叔我还指望沾他的光呢。”
魏老太太说:“呦,这谣传还是真呀?《申江国流》不是全国第一大画刊吗?记得几年前,他们评什么‘八大少爷’。”
“那是‘八大公子’。那评的都是官宦人家有权有势有模样的美少年,生是炒得那八个美男的照片满天飞呀。听说龙城杨少帅,当年是一下火车就被女人包围,直追到酒店。那女人们是冲上来抱着就啃呀,卫队都拦不住。”小月仙边说边笑吟吟的上下看着在柱子边抻腿的魏云寒说:“这若是我们小毛子夺了这盛誉,招惹来一堆美人抱了啃,就师兄那食古不化的脾气,还不把我们小毛子生吞了呀。”
说罢咯咯的一串笑。
魏老太太也点头说:“若说小毛子这些年吃的苦,练出的功力确实不寻常了。我看他比他爹的戏唱得好。”
“娘~”魏云寒托长声音嗔怪:“您老这话,可应了那句‘癞头儿子都是自己的好’”
魏云舒悄然的离去,媳妇见他怏怏不乐的躲开,知道触动了他的不快,跟了几步随了去。
魏云舒一进屋,恰是两个孩子春儿和秋儿在床上抢点心吃,互不相让你争我夺,点心渣滓洒了一床。
看得魏云舒鬼火顿起,一瘸一拐的过去,抄起笤帚就往腿上招呼。
春儿大些,边哭边夺门就逃,剩下秋儿傻傻的揉了眼睛哭,只有挨打的份。
初晴进来一把抢下儿子,跺脚哭闹起来:“你发什么疯?自己有气拿孩子出火。我怎么跟了你这么个没血气的男人?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的旧相好伤得快咽气了,你又心疼,又不敢去看。就跟当初一样,被你爹抓回来一顿板子打怕了就娶了我。你心里还舍不下人家,又有那贼心没那贼胆。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打二弟,你是恨,恨你自己没有二弟那点骨气。你总怪这怨那,怪你是爹的小老婆生的,娘不是亲娘,爹对你不公平,才打了你逼你上台翻桌子,摔断了腿。你看看如今二弟,伤得那么重,人家也照样翻了,你还有什么说的?你这是学艺不精,你怪谁?今儿又听说二弟要去选那什么‘十大名小生’,你这心里不服妒忌。”
初晴也是梨园世家出身,只是不曾学戏,快言快语几句话就堵得丈夫气得哆嗦。
听了媳妇的数落,云舒摔门出去,门口的春儿见了他如耗子一般一溜烟跑了。
魏云舒径直的来到后院云寒的房间,屋外烈日当空,屋内却房高清凉。屋里传来母亲嗔怪的声音:“看你这孩子,才多大就怕羞了?娘给你用些药酒揉揉,那不丢人。”
“哎呀,娘,您省省吧,我回头让师弟给揉。”
“啐!再不老实,娘就去找你爹说,快给你寻房媳妇回来治理你。你看你大嫂,凭你哥多刚个性子都给磨柔了,你小子不信就看看。”
魏老太太用指头戳着云寒的头。
只有在这种时候,平日一身长衫带了戏班在外应酬如一家之长的二弟云寒才偶然露出些属于他那个年龄本应有的调皮。
“小毛子这不是为娘着想吗?人都说,这儿子都是给媳妇生得,娶了媳妇忘记娘。儿子这不是想多陪陪娘吗。”
“哎哟,娘~”话音未落,魏老太太佯怒的去掐云寒,打闹时却见了云舒进来,毫不拘谨的将一小碗药酒塞给云舒说:“老大,你给弟弟揉揉肿,越大越添毛病了。”
边走边回头说:“你们哥儿俩快些,我前面炖了排骨,来晚了可要被那一帮小猴子吃光了。”
看了大哥云舒,云寒堆出笑说:“哥,晚上那出戏,等下哥帮我提个调门,想再试试。”
云舒没说话,拉下弟弟的裤子,将药酒倒在自己手上对了揉开揉热,他的眼睛紧紧盯了云寒身上那几道肿紫的伤痕,三指宽,厚厚的胀起。魏云舒的手渐渐探过去,触及那伤的时候,眼里怨愤的火气都要倾泻出来,揉弄那伤口的手越来越用力。
从小他就低人一头,弟弟是大娘生的,小他很多岁。好不容易长大些熬到挂了二牌去继承父亲衣钵唱武生,唱到了人人仰视的位置,谁知道好景不长没两年,就重重的从那三张桌案上摔下来,摔去了所有的梦。娘被吓死了,心爱的女人咫尺天涯。有段日子他心里对爹充满了恨,但又极力的掩饰着内心的怨愤,故意夸张的瘸拐着从老爷子眼前晃来走去,让他难堪,让他后悔,让他自己支了老寒腿去撑起那没了大梁的舞台。可就在他想看戏的时候,小弟云寒却被踢上台,小小的年纪就以一出《伐子都》唱响了天津卫。就在那一场戏后,他就饱尝了世态炎凉。没有人再对他点头哈腰,没有人在再对他一句一声“小魏老板”的迎奉。没有达官显贵请他去吃宵夜,没有太太小姐们的喝彩,往台上扔金戒指,堵在后台送他衣料。所有的荣耀都集中在二弟云寒身上,他在家里就如一条讨饭吃的瘸狗。虽然他还帮爹爹管理德新社,调教师弟们练功,小毛子对他这个哥哥也还是恭敬,但他每想到这些不平就恨。前些天,借了几分酒气,爹竟然当了云寒对他说:“老大,你看到了。不是每个人挨了几板子就一定会‘云里翻’跌断腿。”
那话里话外就是挤兑他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咎由自取。似乎没有对当年的残忍后悔。
“哥,啊,哥,轻点 ~”魏云寒觉得那下手的劲道越来越重,慌得抽身,却被大哥按住了腰动弹不得。
手歇住,魏云舒没说话,轻轻的又倒了药酒为云寒揉擦,云寒这才叹了句说:“哥,有时候真觉得我们像上了发条得钟,一刻也停不下来。有时做梦梦见爹说,以后不用我去唱压轴,师弟们出息了,能许我退去跑龙套,一天还管两个馒头吃。美得我从梦里笑醒了。”
屁股上挨了一巴掌,云舒骂:“挨两板子就记仇啦?哪个角儿不是熬打熬出来的?这没出息的话别让爹听到,饶不了你。”
“这不就是和哥随便说说吗。”魏云寒翻转身,对了大哥说:“大哥,就放云寒出去一躺,云寒快去快回,总觉得露露姐那边有什么事。”
“你就老实些吧!爹应了杜团长家的堂会,戏份加倍呢,等下找寻不到你,拆了你骨头。”
魏云舒心里很是矛盾,这个弟弟让他爱恨不得。娘生前受了大娘不少气,大娘几个孩子都没能成活。直到有了这个弟弟,更是爱如至宝。虽然爹从不袒护,但对他们兄弟的偏重他心知肚明。倒是弟弟小毛子生来的可爱,几乎是他调教出来,他从没手软过,不知道到是负责还是报复,但弟弟对他也是感情极深,敬如父兄。
“毛子,你在家别动,帮哥遮掩,哥自己去看看你表姐。”大哥贴在云寒耳边说,云寒兴奋的眼睛冒出异彩。
“还生气呢?”回到房里,媳妇哄了他说。云舒拉了媳妇在一边,轰了两个孩子出去,低声说:“春儿他娘,有个事,我拿不定主意。你一直嫌我在这家窝囊。”
“我那是随口说,你真上心啦?”初晴自嘲的笑笑。
云舒说:“我前天遇到北平三友班的朋友,他们在给马老板找寻一个琴师,看上我了。给的包月银子是这个数。”
魏云舒拉拉初晴的衣袖,暗示给她几个手指。
初晴的笑意堆满脸,惊喜的说:“这么多呀。”
“过去你见不到钱,那是因为钱都入到了爹的帐里,各房时花时报,你见不到影子,也就觉得你丈夫没本事。”
“你的意思是,离开德新社和爹,去搭班单干?”初晴的话音微颤,这是她过去不敢想的。
停了停,初晴又问:“爹他能答应吗?”
“爹他眼里只有二弟一个儿子,我算什么。兴许没了我,他老人家更眼前干净呢。”云舒说:“你帮我遮掩一下,我去和那马老板派来的人联系一下,先稳住那边。若是谈妥了,我就去上海,然后再接你们娘三儿过去享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