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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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混

    吕雉很早就进入了刘邦的生活,早到公元前214年。

    当时的刘邦,不过是大秦帝国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公务员,算不上个官,充其量是个吏。工作之余,他游荡于沛县街市,悠哉游哉,漫不经心,把周遭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又都没放在眼里。

    他出门,头上总爱戴一顶“亭长冠”为做此冠,刘邦煞费苦心,派人专程到薛县订制。薛县地方大不,制冠手艺倒是一流。冠以竹皮为骨,外裱漆丽,冠顶扁而细长,形如楚国贵族长冠。

    冠是山寨版的冠,戴在头上,一般人却看不出身份。这让刘邦十分受用,一副像我这种牛人,想找个人佩服一下,就只能去照镜子的神情。

    这顶竹冠是他的钟爱,一直带在身边。多年后他做了皇帝,闲暇时也要拿出来戴戴,以回味当初在沛县虚度的烂漫时光。

    当年,他头顶“刘氏冠”大摇大摆地出肉铺进酒馆,坐下便与友人放肆痛饮,喝大了就神侃胡聊,满嘴跑马车,或者吐一地,才不在意旁人用何种眼光打量他。

    有两家酒馆的女老板与他熟识,并不向他催要欠下的酒账,很多时候干脆就免单。刘邦兜里常常一个子儿没有,穷得叮当都不响,却从来就不缺对他好,与他暧昧温存的女人。

    沛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既羡慕,又嫉妒,还有些惊讶,无法表达此等复杂的心情,只能在心底颇有几分酸楚地感叹:世上有几个女人一生中没有爱上过流氓!

    沛县城东门外,有一处泗水亭——刘邦混薪水的地方。

    那时他有一个头衔:泗水亭亭长。

    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既不清闲亦无油水可捞。管辖的事务不大,却相当繁琐,今日接待官员,明日缉捕盗贼,后日为县政府采买购物,还要传递文书,调节民事纠纷。

    诸多细碎公务办妥了应当应份,不受嘉奖;办砸了,官员不满,乡亲骂街,两头受气。

    这倒霉催的差事,老实巴交目不识丁的农民干不了,富家子弟不屑于干,唯有刘邦这等出身平民的半文盲干得投入。

    亭长,是刘邦平生第一份差事,这一年他已经35岁。

    男人三十而立——中国人之口头禅。立为立业,可无论三十而立,还是四十不惑,大多数人做工干活,仅为了混一碗饭吃而已,何谈立业?谈不上也罢了,却乌鸦嫌猪黑,自己活得比鬼火亮一点,还假装太阳照别人。

    说到立业,必说成家,所谓成家立业。二者实际并无关联,无非是强调传宗接代与养家糊口同等紧要。

    刘邦的哥哥刘伯,便是“成家立业”之典范。此人早早地娶了妻,另立门户,过着庸而又俗的小日子。

    相形之下,刘邦很另类,人们看他的目光难免有些鄙夷。

    可是,若要让刘邦复制粘贴刘伯的人生,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眼里,刘伯的人生,无疑是千人一面的钟点人生:按点出生,按点长大,按点干活,按点娶亲,按点产子,循规蹈矩,传宗接代,周而复始,宛如当了一辈子钟点工。他们明白到什么年龄该干什么,却从没想过自己爱干什么。

    与其按钟点消磨人生,不如过闲散随意的日子,没立业,但有饭吃,未成家,却有女人。

    家里没饭辙,刘邦便去大哥家蹭,一个人去孤单,还捎带一帮狐朋狗友同往。去得多了,大嫂甩脸子,摔盆砸碗敲锅铲,再去,便是清锅冷灶,热水都喝不上一碗,搞得刘邦很尴尬。

    哥们儿嘲讽他没面子,他也的确没面子,他这个小叔子在大嫂眼里就是个没正形的货。大嫂用足以击落苍蝇的目光盯他一眼,眼中的内容是给他的评价:混吃等死。

    潦倒之时,刘邦在街市闲荡,弄点钱就上酒馆孟浪饮酒。沛县邻里见了无不撇嘴,瞧,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浪荡。

    这个浪荡儿让父亲刘太公失望透顶,小时候叫你念书,你光捣蛋,长大了,有手有脚有力气却不干活,混到今日,你脚下的地在走,你身边的水在流,你是一无所有。

    刘老公气得差点就改姓崔了,因为刘邦确实有一点贱。

    儿时家里凑钱供他上学堂,指望他将来奔个好前程,他却只知嬉戏玩闹,哪里读得进去,四书不曾翻阅半本、五经不曾念过整段。

    儿时也总有些美好时光。

    那时,刘邦有一发小名叫卢绾,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在一所学堂念书,卢绾性情温和,刘邦机灵好动。性情温和之人,通常胆子就小,调皮捣蛋也蹑手蹑脚,放不开。

    一日,二人下了学,路经一户人家,刘邦见其屋檐下藏一蜂窝,便问卢绾:敢不敢捅?

    你敢我就敢。卢绾说。

    刘邦找来一根竹竿,轻捅蜂窝两下,交给卢绾:我捅不动,你来,使劲。

    卢绾当了真,接过兵器,重重一桶,无数马蜂蜂拥而出,路人避之不及,皆被蛰伤。卢绾回头再看刘邦,刘邦早没了影儿。

    见刘邦跑了,卢绾才想到跑,脸上已被蛰了几块又红又肿的包。

    惹祸捅马蜂窝之事不胜枚举,卢绾始终跟在刘邦屁股后面打转,刘邦使坏,他也使坏,刘邦躲他也躲。二人形影不离,可谓手足情深。

    情深归情深,学业自然是荒废掉了,刘太公望子成龙的梦想不幸破灭。

    纵观世间,所有望子成龙的人,都因为他们自己不是龙。刘邦心中非但没有愧疚,反倒有些看不起父亲。

    那些慵倦的黄昏或者午后,刘邦在家躺着,在外晃着,在田边蹲着,心里自有一番想法。身边人干的正经事,他是瞧不上的。那种一眼即能望到头的人生,没有激情,没有悬念,是纯粹的昏昏噩噩。那些人温饱之余,脑中空空,刘邦却有自己的偶像,这偶像便是战国后期名扬天下的信陵君。

    信陵君乃魏国国君魏昭王之子,堂下门客三千,来自社会各阶层,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其中有些人颇讲义气,关键时刻,为信陵君抛头颅洒热血,成就了信陵君的名声。

    心中无偶像,人生便无榜样。

    一个时代没有偶像,说明这个时代激情匮乏;一个人没有偶像,证明此人心灵麻木。粉丝其实挺有福分,平淡日子里有牛逼之人助你提神,生活兴奋点也比没偶像的人多一些。

    信陵君便是刘邦心中的榜样、兴奋点、靓丽之星。有此榜样在,对于广大俗物的奚落、鄙夷和指责,刘邦根本就不在乎。一言以蔽之:鸡爬到墙头始终是鸡,凤凰落地依旧是凤凰,鸿鹄已知燕雀弱智,又何必计较。

    一切都无所谓,刘邦自顾自地混。

    混是一个极高雅的词,时至今日,不管干大事做小事的人,口头上总挂着它,或是谦逊或是自嘲。白领混职位,教师混职称,学生混文凭,政客混官位,简简单单一个“混”字,饱含了无数艰辛与庞杂的社会人际关系。

    话说榜样的力量无穷,刘邦如偶像信陵君一般,结交各类朋友。他虽无偶像实力,却有偶像气度。有钱请客,没钱也请客,绝不会在买单之际跑茅厕。

    跟他一起混,你感到畅快、愉悦;听他侃天说地,甚至让人生出几分莫名的豪迈。于是乎,与他一起厮混的人,愈发多起来,市井小徒、江湖人士、公务官员,五花八门。

    公务官员中,有一人名叫萧何,生于沛县,长于沛县,根基深底子厚,年长刘邦几岁,打小沉迷读书,却没读傻,挑的专业也合适宜——律法。

    在秦朝,要谋个一官半职,就得通律法,好比如今做股票炒房产要懂政策。此乃商鞅变法打下的烙印。

    到秦始皇执政,推出一项治国新理念:“以吏为师”意思是:政府职能部门的人员,还得肩负为人师表的职责。

    为人师,自然有学问要授,这学问便是律法。自商鞅变法始,秦国就重视法制,法令苛刻且严厉。由此,普法教育必不可少。

    熟通律法者,往往性情沉稳,逻辑思维强悍,萧何亦是如此。他当上沛县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是情理之中的事,此官职当时叫吏掾。

    然而,一个熟通律法的吏掾怎么和一个市井混混搅到了一起?二者俨然不登对。

    刘邦不爱读书,也极厌烦儒生。那些儒生,说话巨爱绕弯子,把耳屎叫做耵聍,把喷嚏称为因鼻粘膜受损而引起的一种强烈带声的喷气现象。

    在刘邦看来,那些儒生皆是满身书呆气,说话不得要领,惯会纸上谈兵。并且他们统一都姓庄,名字叫高雅。

    伊索寓言里有个两个壶的故事,故事中,一只陶壶对铜壶说:请你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我。只要你轻轻碰到我,我就会被碰碎,我怎么也不敢靠近你。

    这个故事是说,彼此相当,方可为友。可刘邦就是一只铜壶,铜豌豆做的壶,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烂,一敲响当当;而萧何是一只陶壶,外在朴拙,内秀深藏。如此迥异俩壶亲密接触,却未破碎,甚至连裂缝也未见一丝,是何道理?

    刨根究底,皆因二人性情所致。刘邦豪爽,萧何也豪爽。这与读书多少,学问深浅并无关系,属于上天赋予,胎中带来,学也学不会,抹也抹不去。

    性情相投之人,亦是前世缘分注定,不成夫妻,即成良友。无论成亲成友,彼此总有闪光点被相互捕捉。

    交往之中,刘邦对萧何十分赞赏。其赞赏之情,可以诗表述——官不在高,懂法则行;学不在深,有韬略则灵,无竖儒之酸气,无装逼之恶习,谈笑皆畅快,往来无障碍,可以喝大酒,悦心情。刘邦云:萧何何陋之有?

    而萧何看刘邦,也与常人截然不同。刘邦闲散慵懒,在萧何眼中,是不屑与一般小民为伍;刘邦大言不惭,在萧何看来,是胸中怀激情,心里藏江河。心有江河之人,绝非池中鱼。他莫名地生出一种预感:刘邦这只小飞蝗,迟早会腾达。这感觉一经萌生,就再没打消过。

    结识萧何之初,刘邦的生活一如往常,该吃吃该喝喝,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谁都不尿的样儿,行径于沛县街市,卓然不群。

    有街市的地方必有人流,人流未必就痛,但一定很繁杂。人流中有富豪有穷鬼,有壮汉有妇人,有老朽亦有顽童。顽童在扭曲蜿蜒、青苔滋生的石板路上嬉戏打闹,一不小心摔了跤,被赶集的外乡人搀起;那些外乡人通常挑担背筐,见了亲友,连声招呼寒暄,笑烂了一张脸。拉拉扯扯去往狗肉摊,称上两斤狗肉,用荷叶包了,一同进到酒铺中,买些散酒,把狗肉铺在桌上,纷纷落座,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肉,边吃边说些心里话,慢腾腾的,直到散了集才分手。

    中国有句老话:狗肉不能入席。沛县恰恰相反:无狗肉不能成席。在沛县的酒铺桌上,总摆着一盘狗肉,一壶老酒,友人对座而饮,这景象仿佛纪录片中的画面定格。

    那时候,狗肉比猪肉昂贵,乃上等肉食。利益驱使,便有人以屠狗为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屠狗也能屠出名气来,刘邦有一好友叫樊哙,便是沛县鼎鼎有名的狗屠。

    刘邦常去樊哙那里买狗肉下酒,以飨口感。一时拮据,便去赊账,樊哙是个痛快人,断无小农意识,绝不锱铢必较,他从不记账,哪笔账清了,哪笔账没还,心头没数,倒让刘邦有些汗颜。

    汗颜也抵不住腹中食欲,口中味欲,面子和肚子较劲,面子总是输。面子这玩意儿虚无缥,不当吃不当喝,还不如一张擦屁股纸。天长日久,刘邦也坦然了,毫无心理障碍地去买狗肉、赊狗肉、看樊哙屠狗肉。

    樊哙屠狗,技术超娴熟。一条狗被他夹在两腿之间,动弹不得;樊哙提刀便剜,只消几刀,便如剥花生壳般利索,将狗皮剥落下来拎在手上。旋即,脸上闪出一丝冷漠的笑。此刻,裸狗眼眶盈满惶恐热泪,战栗哀嚎,继而呜咽几声,倒地而亡。

    万物皆有灵,狗也不例外,远远地便嗅到这位酷爱屠狗的彪悍哥,汪汪狂叫。一群狗仔队偶遇樊哙,也不齐心,要么吓得瘫软,要么群起攻之,最终皆成刀下亡魂。

    与刘邦相比,樊哙孔武有力,尽管刘邦身长七尺八寸,一米八左右,但没有樊哙结实。在刘邦看来,此君天生是当武将的好材料。果不其然,多年后他举旗打天下,樊哙勇猛无敌,领衔大军先锋。而樊哙也并非只是一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他粗中有细,细到谋士文臣所不及,当然,这是后话。

    单说刘邦,既同政府官吏往来,又与市井屠夫为伍,着实令人费解。而刘邦自己心中有数,他要向偶像信陵君看齐,结交各路人士,无论上流官员,贩夫走卒,平俗之辈,但凡脾性相投,皆可成为好友,甚至结为异姓弟兄。

    因此,刘邦友人之多,来源之广,有沛县本地生人,亦有外来户。

    周勃,祖籍荥阳卷地,后迁徙沛县。作为一个外来户,地无一垅,田无一亩,何以为生?

    周勃行于街头,但见沛县不少人家养蚕,养蚕需要芦席,他便编席沿街贩卖。为贴补家用,他又常去参加葬礼,在出殡队伍里充当吹鼓手,混几个小费。

    如此衰人,谁都瞧不上眼,唯独刘邦看重。

    在刘邦看来,周勃既有手艺,还懂乐器,堪称多才多艺。而且,周勃膂力惊人,可拉硬弓。

    史书云:周勃“厚重少文”他文化不高,年纪也比刘邦小很多,却和刘邦一样,瞧不上读书人。这一点彼此颇为投缘,遂结成忘年好友。

    哥混的不是日子,哥混的是人脉。这一点,刘邦颇有几分自豪。可强中自有强中手,在沛县,还有比刘邦混得更为风生水起的人物,这个人叫雍齿。

    雍齿堪称沛县名流,全称:沛县著名流氓。打瞎子、骂聋子、酗酒滋事,傲气得很。在他眼里,刘邦根本算不上个玩意儿。

    刘邦天生吃软不吃硬,他不知道雍齿有什么可牛的,倘若你真的牛逼,那我就是牛鞭。

    不是冤家不聚头,刘邦和雍齿碰到一起,难免擦出些火花。小抵牾引发大冲突,事情闹大了,仇怨愈发深厚,碴架拼刀子在所难免。而雍齿敢在地面上胡作非为,手下自然有一帮小弟,刘邦到底是惹不起的。

    幸亏,在沛县黑恶势力圈里,刘邦还有一个朋友王陵。王陵年长刘邦几岁,刘邦称他大哥。王陵既是刘邦的大哥,又与雍齿交好,他不想袖手旁观,由着他们两人打起来。

    王陵寻了个机会,摆下一桌酒,约刘邦、雍齿一同赴宴。三人围坐一桌,王陵从中调解劝和。

    有酒好说话。

    酒桌上,男人通常显得比平时豪爽、通达。废话大话,头脑发热的义气话,如尿崩喷涌而出。末了,刘邦与雍齿握手言欢,绝定以后互相给个面子。

    所谓黑道,就是为面子而活的一条道。吃了对方的亏,总要喊一句:这事儿若传出去,我以后还怎么混啊。不成,必须把面子捞回来,哪怕同归于尽。此种思维,便是我们通常说的脑残。

    刘邦倒不是个好面子的人,可在江湖飘,岂能不挨刀。黑道混得久了,难免要招惹些祸端,这就了少不了跟县衙的狱吏打交道。

    狱吏曹参,现称看守所所长,与刘邦碰撞几回后,倒喜欢上了刘邦。

    曹参亦是性情耿直之人,他看中刘邦的慷慨和豪气。一来二去,俩人围棋般黑白结合,结成朋友。

    自此,刘邦混迹于黑白两道,生活愈发多姿。恰在之时,萧何急匆匆奔来,通报他一个消息:沛县衙门要对外招聘公务员。

    一般的事情,下苦力的事情,刘邦从来不屑一顾。做官他倒是有些兴致,混官场和混社会,终究不同。

    接下来,事情十分顺利,萧何作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也主管人事工作,经他操作,刘邦很容易便聘上了,任沛县泗水亭亭长。这是中国社会沿袭了千百年的一个特点:有人好办事。

    秦制,十里为亭,十亭为乡。十里大约两百多户人家,亭长相当于乡镇一级的干部。官职藐小,且是试用,可好歹算个有脸的差事。可是,刘邦上任没多久,就出了一档子事儿,险些让他丢官坐牢。

    二、梦中婚

    当上亭长的刘邦还是刘邦,性情依旧,风采依旧,豪爽的做派依旧。

    沛县来来往往的官员,都乘坐马车。每一次,马车都要经过泗水亭。驾车的车夫叫夏侯婴,年轻英俊,相貌堂堂。作为政府官员的司机,夏侯婴到了泗水亭,便要与刘亭长喝上几盅,拉拉家常,闲侃一番。

    刘亭长极热情,像款待官员一样款待官员的司机。

    当时的刘邦,虽是个低级公务员,可身份总比一个司机体面。但他心里从没小瞧过夏侯婴。他的率真性情,让夏侯婴既受用又欢喜。

    世上太多的人目光短浅,只看他人现状不想其未来。当个财务经理就以为自己拥有了天下财富,自持见识广博,实则鼠目寸光,终究沦为猪狗之辈。

    他们哪里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自然规律。

    性情决定眼光。事实证明,刘邦眼光开阔。夏侯婴虽是个司机,但头脑灵活,机敏干练,心里鬼点子多如牛毛。没过多久,夏侯婴便被选为县吏,与刘邦一样,成为试用期公务员。

    夏侯婴非常高兴,跑到泗水亭与刘邦分享喜讯,性情中人,当乐则乐。二人嬉笑中抱成一团,摔起跤来。

    哪知乐极生悲,刘邦一失手,竟把夏侯婴给摔伤了。

    这本不是算个事,朋友嬉闹而已。孰料旁观者中有一小人,将此事报了官。这一举报,事情性质陡然而变。

    按秦律,打伤县吏,必须坐牢。若是官吏伤人,等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刘邦被捕,在问讯过程中,死不认账。他很清楚,一旦招认,受牢狱之苦不说,亭长的差事笃定是丢了。差事丢了固然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丢了当亭长的感觉。

    这感觉当从刘邦真名说起。

    刘邦当时并不叫刘邦,而叫刘季。

    “伯、仲、叔、季”四字,乃兄弟排行的称呼。老大为“伯”老二为“仲”老三为“叔”老四为“季”因而,父亲同辈中年龄较大的人称为伯伯,小点的称为叔叔。

    只有平民才没名字,如此算来,刘邦就叫刘老四。

    一个卑微平民,做了一方的亭长,吃皇粮,佩武器,有部下,犹如城管。尽管今日民间流传一句话:鼠辈若有后,男为城管女为娼。但在当时,刘邦却有一种威风之感。若失去这职务,威风之感丧失,亭长冠也没法戴了。

    因而,刘邦拒不招认。接下来就看夏侯婴怎么说。

    夏侯婴果然义薄云天,一口咬定不是刘邦伤了他。

    结果,夏侯婴被劳教一年,身上的肉被竹板打烂,吃苦受痛,却始终不改口。

    一年后,夏侯婴出狱,仍做公务员,刘邦还是刘亭长。

    这事儿让俩人的情义愈发深厚,也让刘邦清楚看到自己的现状,虽当了官,却是芝麻官,做了干部,却是基层干部。好比现如今有车有房,车是电瓶车,房是廉租房,一样是个无权无钱的小混混儿。

    在刘邦头上,压着一层又一层,峰峦叠嶂的权威。此时的他,心里向往什么自己也说不清。直到有一天,他到国都咸阳出差,看到一场震撼眼球及心灵的大型现场直播,他的向往才脱口而出。

    那是秦始皇的巡游出行的场景。仪仗卫队接天蔽日,旌旗挥舞,马蹄铮铮,铺天盖地席卷而过,士卒宛如人的海洋,齐声呐喊,巨大共鸣唤醒无限荣光,令听者热血翻滚,汗毛沸腾。

    秦始皇独坐华美銮驾中,自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仪。

    恢弘壮观的景象,让刘邦眼里狂喷惊叹号,艳羡景仰之情溢于言表,他脱口惊叫:大丈夫当如此也!

    男人、大丈夫,就该混成秦始皇这般大富大贵大权威的样子。这样的人中之龙,活得伟大,想必死后也风光。

    再想想自己,死后草草办个丧事,请好友周勃混在出殡人家里,奏上一曲鼓乐,而后,便被埋到一个狭窄、寒酸的经济适用坟中。

    如此一比,天上地下,秦始皇的气派,怎能让刘邦不心生向往。

    向往不等于野心。只能叫意淫。意淫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刘邦已42岁高龄,奔五的年龄,离半百一步之遥,他崇拜信陵君,羡慕秦始皇。但,现实中的他,能做什么呢?

    还是混吧,当一天亭长喝一天酒。他的生活仿佛就这样无惊无险地延续下去了,不会波澜起伏,甚至连石子击中平静湖面掀起的一点涟漪都不会有。

    可就在这一年,沛县迁来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到来,让刘邦的生活有了新的色彩,也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户人家的主人姓吕,人称吕公。膝下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吕公一家,本是老牌儿的良民,在单父县吕堌村安居乐业。从不惹事生非。可你不惹人,不等于别人不惹你。

    史书记载,吕公从单父县迁居到沛县,是为了躲避仇家。具体什么仇,民间传说里有演绎,说是离吕堌村不远的桃花溪南岸,有一个黄家堡村,村里有个姓黄的大户。所谓大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闹市区有摊位,银行里有席位,股市中有座位,火葬场有床位的殷实之家。

    这大户家的公子瞧上了吕公的次女吕雉,前去提亲,惨遭拒绝。大户恼怒,便想陷害吕公。无奈之下,吕公只好携妻子儿女举家迁移。

    吕公这人,性情与刘邦有一些相像,也喜好交友。他的一位故交,如今当上了沛县的县令。

    秦代官制,县一级的最高行政长官,分“令”和“长”两个级别,大县长官叫“令”小县长官叫“长”县令比县长的级别高半截。由此可见,沛县在当时是个大县。

    在大县里,有一把大的保护伞。吕公在此落脚安居,自然是放心的。县令也没忘了当年的情分,他大张旗鼓,为吕公摆下盛宴,接风洗尘。

    吕公新家的厅堂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操持宴会的是县办公室主任萧何。他忙前跑后,招呼客人。

    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来,皆是沛县的大小官吏,知道吕公是县令老家来的故友、贵客。前来朝贺,当然不能空手,有钱的送钱,没钱的借钱来送。

    就在高朋满座的时候,一个执事的衙役手拿一张名帖跑进来,高声吆喝: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万!

    这一嗓子比较惊魂,在场人都呆了。那时,一个县令的实物工资是100石谷,按当时的粮食价格计算,每石为100钱。一万钱,相当于县令十三个月的实物工资。

    一个亭长哪来这么多钱?这职位捞不到油水啊,除非挖宝发了横财。

    疑问越叵测,答案往往越简单。刘邦兜里其实一个子儿都没有。他纯粹是蹭饭来的。这种聚会,明摆着是敛钱。不来,得罪县令;来吧,又没钱送。他那点菲薄的薪水,早就喝酒吃肉花光了。反正一无所有,索性开个玩笑,爱信不信,随你们大小便。

    常人做不出这事来,因为常人都爱面子,把羽毛和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大话一旦被戳穿,必会羞得无地自容。刘邦却无所谓,戳穿就戳穿,老子反正没钱,只能送个惊喜。惊喜难道不算礼物么?

    萧何了解刘邦,知道这小子又满嘴跑马车了。他忙不迭向吕公解释:此人叫刘季,一向爱说大话好开玩笑,您老可千万别信他的话,他说贺钱一万,没准儿一个子儿也没有。

    吕公很慈禧很大度的笑了,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刘邦。

    秦末汉初,流行看相。在当时是一种时尚,凡精通相术之人,都显得很牛。

    吕公即是牛人中的一个,他仔细地打量了刘邦。

    此人胸部挺直,脊背硬朗,堪称挺拔,皮肤也未经风吹日晒,想必很少干农活。

    在吕公看来,刘邦绝非凡夫俗子,将来必成大器。

    他乐呵呵的,将刘邦让进厅堂,并且请他坐在上首。此礼遇很高,由于来客甚多,萧何早有言在先:凡贺礼不满一千者,厅外就座。

    刘邦一个大子儿不掏,倒坐到厅堂上首,这上哪儿说理去。

    那些大小官吏,不明真相,又都长了一双势利眼,单知道刘邦送了一万钱,便对他另眼相看,纷纷过来敬酒。

    刘邦一点不局促,有酒便喝,有肉便吃,口若悬河,高谈阔论,与来宾推杯换盏,如入无人之境。仿佛他和吕公是一对亲兄热弟。

    宴席接近尾声,吕公示意刘邦留下来。待到曲终人散,刘邦仍安坐原位。

    四周静下来,吕公像查户口一般把刘邦家庭情况、自身情况、逐个问了一遍。刘邦一一答了,他摸不清吕公到底要干嘛。

    吕公也不说名,只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的看相之术。这让刘邦更加糊涂,就是撒一万泡尿来照,他也看不出自己的面相贵在哪里。

    他这厢犯迷糊,吕公又开了口:我有一女儿,尚未许配人家,如你不嫌弃,就嫁与你做帚箕之妾。

    这下轮到刘邦惊讶了。吕公是县令故交好友,家底也算殷实,居然要把女儿嫁与他,而且不是做妻,是当妾,偏房。

    莫非这老头儿喝大了,我送他一个虚拟的惊喜,他还我一份扯淡的感动?

    更让刘邦惊诧地还在后面。吕公起身,将他引入后堂,让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吕雉与他相见。

    吕雉落落大方,没有一点扭捏作态,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爽朗劲儿。

    她就是自己未来的老婆?刘邦如坠梦中。

    结婚为何物?张爱玲说,结婚就是长期免费的卖淫。

    此刻,刘邦倒也真尝到了一点免费的甜头。婚姻对他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的,他并不像众多俗人一般,为结而结,图的是给父母家人一个交代,抑或是担心老了没人照顾,随意凑合找个伴。

    因此,他的生活历来浪荡,有女人给他一片爱,他就还人家一夜情。混到40来岁,业不立,家不成,既无妻室,也无未来,可谓“四大皆空”

    他的父亲刘太公张口就骂: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如此厮混,连个婆娘都讨不到,去给人家做赘婿算了。

    此话够损够毒。

    秦汉时期,赘婿和贱民是一个档次。男人把姑娘娶回家,天经地义;姑娘家把男人招赘做女婿,性质可就变了。同样的婚姻,不同的名分,好比柚子与橘子杂交,搞出来的名种叫橙子,再不是以前的自己。

    更残酷的是,后来秦帝国修长城,征发的对象就包括贱民、罪犯和赘婿。

    即便刘邦再无所谓,刘太公这番骂词也免不了让他心底隐隐作痛。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也因此愈发淡漠。

    如今,他要成亲了,堂堂正正地成亲,堂堂正正的娶妻。这是42年以来,他生活中最大的一桩喜事。

    吕公原以为,刘邦这把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了。他本意是把吕雉许给刘邦作偏室。没想到,刘邦竟然尚未娶妻,吕公更为喜悦。

    吕公喜悦,吕雉疑惑,她搞不清父亲的意图。

    秦汉的婚俗,女孩子到了十五、六岁便一定要出嫁。可吕雉到了二十八岁还未嫁人。这仍与吕公相面的爱好有关,他从吕雉的面相认定,此女将来必会嫁给大富大贵之人。

    因此,吕雉长大,吕公并不心急。一等再等,没有合适人选,耗大的女儿年龄。在他们举家来到沛县后,沛县县令曾几次提亲,要娶吕雉,均被吕公婉言回绝。

    县令也算一方有权有势的贵人,与吕公交情也厚,可吕公仍然看不中,独独相中了刘邦。不禁让人感慨:炒股当学吕太公——只做长线,不赚则已,赚就赚个盆满钵满。

    吕雉则是不嫁则已,一嫁惊人。父亲居然把她嫁给一个贫困的小吏,就因为这小吏长了一副将来要发达的面相。她没有选择,也无法选择。父亲的意思是,你安心嫁,你的未来不是梦。

    从古至今,在中国,婚姻就是一个女人的归宿。未来到底是不是梦,是噩梦还是美梦,只有和对方过上了日子才知道。

    吕雉像当时的许多女子一样,遵从父母之命,在自己二十八岁这年,嫁给了年长她十四岁的刘邦。

    这一年是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帝三十三年。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久远。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瞬间。而对刘邦而言,这是不寻常的一年。这一年,他有了妻子有了家。

    这一年,秦帝国也发生了大事。秦始皇下令,修筑长城,西起临洮,顺黄河北至河套,傍阴山至辽东,世称万里长城。

    秦帝国在修筑北部边疆的防御屏障,刘邦在沛县丰邑中阳里建设自己的小家。生活向他展开了新鲜的一面,对吕雉而言,也是如此。可她没想到,自己刚嫁过去,就挨了当头一棒。

    三、折腾

    婚前,刘邦声称自己是单身,没有妻室。对吕雉来说,这多少是一个安慰。丈夫老点就老点,起码不用当妾。可当她迈进刘邦的家门,便蹿出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子管她叫娘。吕雉当场就懵了。

    老姑娘也是姑娘,刹那间变成娘,是个女的都会惊诧、晕眩,继而难堪。

    那小子还真是刘邦的儿子,名叫刘肥。是一个姓曹的女人给他生的。这曹氏并没与刘邦结婚,他们只是在一起混混,说白了就是炮友、情妇,古时的喊法很文雅,叫外妇。

    吕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嫁了个流氓。在她之前,他已经有过不少女人,曹氏仅仅是其中一个。

    男人乱搞叫风流,女人乱搞叫淫荡。男人有很多女人,是有本事的表现。吕雉再难堪再难过,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只能相信父亲的远见卓识,只能夫唱妇随。当后娘就当后娘吧,日子总归是要过的。

    日子就是如此,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

    自商鞅变法始,秦朝便立了一条法律:一户人家中,若父亲尚在,儿子也到了壮年,就必须分家自立门户。如果不分家,便要负担沉重的赋税。

    于是,刘邦的两个哥哥,刘伯和刘仲婚后便自立门户。

    刘邦婚后亦是如此,他分得几亩田,但依然不干农活。地里的事,家里的事,都交由吕雉操持。

    刘邦悠闲自在,扫帚歪了不抽,油瓶倒了不扶,还见天在家里请客。

    他和吕雉小窝,随时都挺热闹。今日来了萧何,明日来了曹参,后日又来了个编席匠,转天屠夫登门,隔天一帮黑道顽主入室。刚消停两日,司机夏侯婴又来了。

    吕雉眼花缭乱,不歇气的接客待客。累虽累,而她性情爽朗,笑迎四方客,知冷又知热,且酿得一手美酒。传说那酒名为“桃花露”比沛县名酒“襄醪”的味道更醇厚。

    那些兄弟见她随和,也不见外,与她相处甚为融洽。他们称刘邦为四哥,她自然就成了四嫂。

    四嫂比刘邦的大嫂亲切大方多了,这让刘邦很有面子。

    吕四嫂不光擅于应酬,且有心机。对萧何、曹参、夏侯婴她是敬重的,对席匠周勃和屠夫樊哙是放心的,对雍齿、王陵是既热情又谨慎的。

    不接客的时候,吕雉也很忙,她春播种、夏锄草、秋收割,喂鸡养牛。

    来客一般乐了就走,唯独樊哙不白吃白喝,常帮四嫂家干些农活。这屠夫咋一看五大三粗,再一看膀阔腰圆,聊深了方知,此人颇有些见识,说话办事都很实在。吕雉便把自己的妹妹吕媭嫁给了他。

    清闲的夜晚,刘邦向吕雉讲述自己的偶像信陵君,讲述秦始皇出行的恢弘场景。他的这些向往,宛如一缕月光,特别明朗特别醇厚,暖了吕雉的心。

    对吕雉来说,身边的这个男人有些老,有些浑,甚至很窘困,但他心里自有一番豪情。这豪情不是每个男人都有的,它既是浓烈的、狂放的,又是无形的、隐蔽的,不细品感受不到,像宝贝埋在土里,一时看不到它闪光罢了。

    不闪光的日子过得飞快,像忘记关的自来水。婚后第二年,吕雉为刘邦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后来的鲁元公主。

    有了女儿的刘邦,依然不安分。他时常闹出些乱子,以点缀平淡的生活。这些乱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官府追查起来也是要躲的。刘邦从不犯憷,混社会是个体力活儿,讲究四门功课:闪转腾挪。他早已门门精通。

    吕雉就郁闷了。丈夫外出避风头,一走几天不见人,当妻子的怎能不担忧。好在刘邦机灵,回回都能安然归来。

    这日,刘邦又避祸回来。与往常不同,这一回,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神头鬼脸、眼珠乱转的家伙,刘邦称其为先生。

    这位颇具神秘色彩的先生,吕雉以前从没见过。他的名字也有些古怪,叫张耳。

    更怪的是,刘邦对这个张耳比对自己亲爹都客气。一问才知,此人竟是当年信陵君三千门客中的一位。

    门客这个职业比较滋润,也分级别,低一级的温饱不愁,高一级的食有鱼,出有车。门客被豢养久了,心里生出些内疚。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偏偏主人没有灾,无需出谋划策,只好白吃白喝,终日闲谈。

    门客又与寄生虫相仿,主人完蛋,他们便无处吸血。张耳就是个例子。信陵君死后,他流落到属陈留管辖的外黄,变为无户口的盲流。

    好在信陵君的名声仿佛如今明星的脸,走到哪儿人家都认账。不但认账,还追捧。盲流也是信陵君门下流落出来的盲流,这就是品牌货的威力。

    外黄有一老富翁,看中这块招牌,把自己守寡多年的女儿嫁给张耳,还搭上了一笔丰厚陪嫁。

    钱财到手,张耳展开模仿秀,效仿当年信陵君,广致天下门客。

    刘邦外出避祸,闻此喜讯,马不停蹄赶往外黄,投奔张耳。

    能做偶像门客的门客,好比拜了大师的徒弟当师父。对刘邦来说,实在是一件兴奋而欣慰的事情。

    张耳也很慷慨:我这府邸,虽无银砖,亦无琉瓦,更非白玉为堂金做马,酒算不得上等酒,菜也不是宫廷菜,远不及当年信陵君的辉煌,可吃饱喝足绰绰有余,你踏实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刘邦很惬意,拜张耳为师,二人交情日益深厚。

    这事让吕雉对刘邦的认识更深了一层,他果然与一般居家过日子的宅男不同,起码他爱折腾。

    世上好多事都是折腾出来的,鱼不折腾掀不起浪,虎不折腾当不了王,人不折腾就不会强。

    此时,秦始皇也在折腾,尽管他已经很强,但还要更强。他尤其酷爱“统一”统一度量衡,统一行车路,统一文字,统一言论,一切能统一都统一,除了方便面。

    刘邦44岁这年,秦始皇在咸阳,以散布诽谤朝政言论的罪名,下令坑杀了460名儒生。

    与此同时,帝国两大重点工程启动:一造阿房宫,二建骊山陵。

    领导放个屁,下面跑断气。两大工程需要征发70万人,各地官吏忙得不可开交。

    作为基层干部的刘邦,手头的事情也愈发多起来。此时,他并不知天下将变。他按时上班,偶尔溜号,同友人喝酒嬉戏,与吕雉相敬如宾。充其量能拍一部韩国风味的轻喜剧流氓小吏的幸福生活,供家庭主妇打发时间。

    然而,有的人终身平淡无奇;有的人,极少数的人,却能生发出戏剧的光辉,这也是一种天赋。有天赋的人只需要一个机会,他们平庸的现实便会被打破。

    机会这东西犹如飓风,来时巨猛,去时超快,转瞬即逝。它与巧合又是一对双胞胎,总是结伴出行。公元前210年便有一个巧合,这一年,吕雉又给刘邦生了儿子,取名刘盈。也正是在这一年,秦始皇暴毙于沙丘。

    四、心理测试

    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有句经典名言:权力必须受到制约,不受制约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

    简言之: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现代德国心理学家日弗洛姆补充:绝对权力不单导致绝对腐败,还导权力拥有者的暴虐和疯狂。

    秦王嬴政,横扫六国,席卷天下,达到权力巅峰,是为秦始皇。

    皇权在握,便容不得半点不和谐之音,更容不得百家争鸣。于是,焚书事件发生。焚书之后,嬴政又以封郎官为诱饵,把全国700名学子骗至咸阳,全部坑杀。

    两起暴虐且疯狂的事件,让天下人领教了嬴政的专横与自大。

    自大之人,通常孤独,孤独之人,通常恐惧。好比一个人骤然暴富,便终日惶恐,担心遭到算计、抢劫和谋害,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谓的“成功恐惧”症。

    嬴政也并非自找不快。事实上,六国虽被征服,却非口服心服,天下欲谋杀嬴政的人,层出不穷。单史书记载,便有多起——荆轲行刺、博浪沙突袭、兰池遇险等等。

    刺客每一次行刺,都在测试嬴政的心理承受力。

    除此之外,民间还流传多个八卦民谣,如始皇二十六年版的“阿房、阿亡始皇”;又如始皇三十六年版的“始皇死而地分”以及同年秋天的“今年龙祖死”意思是:今年秦始皇死。

    这些民谣听上去更像诅咒或预言。

    嬴政的心理异常恐惧,也异常脆弱。但他工作不停,每日要批阅120斤重的竹简奏章。甭说费脑,光动手就够累的。

    为了抵抗北方游牧民族,他先派大将蒙恬前去剿灭,又下令修筑长城,同时建造两座豪宅——生前和死后的,生前是阿房宫,死后是骊山陵。

    他过分操劳,导致身体每况愈下。他搞的三大工程,须征调大量民夫,其中大都是青壮劳动力,大量劳动力的抽调,势必破坏生产力,生产力遭到破坏,国家经济也如他的身体一般,一天比一天糟糕,这是一根恶性循环的链条。

    终于,在公元前210年七月的某一天,嬴政暴毙于沙丘。

    沙丘,地图上也无法查到的小城。古址在今河北广宗县西北。地方虽渺小,来历却极不寻常。相传,殷纣王曾在此地筑台,命人驯养禽兽。

    嬴政一生巡游五次,最后一次,便是听信的术士的卦辞:君上要出游,或者迁徙,方可保住性命。

    嬴政万分恐惧,决定出游,因为皇帝是没法搬家的。

    哪知这一去,先还无事,就在回程途中一病不起,行至沙丘,魂归地府。

    魂归了,肉身在。七月的沙丘,已有几分燠热,在赵高和李斯的严密护卫下,嬴政的遗体被转入銮车后面的辒凉车中。

    辒凉车实为古代空调车,闭之则温,开之则凉。车中或有夏日置冰,冬日焚火炉的装置也未可知。

    总之,嬴政被转入辒凉车的这一日起,就再没露过面。

    沿途,出巡队伍每经过一座城邑,照例有县令率当地子民夹道跪地恭迎,山呼“万岁”而大小事务,均有赵高和李斯出面代言,留守咸阳的丞相冯去疾,派快骑送来的紧要奏章,也由赵高依嬴政谕旨批复。

    一切如常,看不出半点端倪,谁也不知道,嬴政已然驾崩了。

    人死如灯灭,皇帝也罢,平民也罢,死后皆是一把碎骨。一代雄主秦始皇,生前独霸天下,死后照样被人摆布。赵高、李斯秘不发丧,他也不能诈尸一般弹起来阻止。

    秘不发丧的做法倒没错。一旦秦始皇暴毙的消息公诸于世,势必造成两个后果,一是人心乱,二是中央乱,合在一起就是天下大乱。

    但国不能一日无主,可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长子扶苏,少子胡亥,到底立谁为新君?这是一个相当棘手又刻不容缓要解决的问题。

    中国皇帝大都多有个通病:擅搞国事,不擅搞家事。尤其在确定接班人的问题上,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拿捏不定。

    嬴政亦是如此。他喜爱少子胡亥,有心立其为太子,却又想到自己登基的情形,那时他年仅13岁,人小力量少,吕不韦和嫪毐趁机专权,差点儿酿成大祸。

    胡亥同样是个孩子。

    因此,立太子一事,嬴政十分谨慎。殊不知,这一谨慎,此事便拖延下来,拖到自己身亡,被人钻了空子。

    钻空之人,不是别人,就是资深宦官赵高。

    赵高小时候很不幸,他的父亲,早年犯了法,受宫刑;其母受到株连,被贬为奴婢,也不安分,自己砸了贞洁牌坊与人野合,生下了赵高兄弟几个。

    长大后,赵高进宫,没在沉默中变态,就在现实中变坏。

    坏人一般都有些能耐,不像老实人就占了一个老实的口碑。赵高的能耐是通晓刑法、精通权谋。

    通权谋之人,尤其会来事儿。这一点颇讨嬴政欢心,他命赵高当胡亥的老师,教其律法。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此三招属上三路,赵高有下三路:拉拢、腐蚀、利用。

    他像个精明的会计师,早打好了自己的算盘。牢牢抓住胡亥,待秦始皇归天,便推胡亥上台。胡亥从小受他教导,对他言听计从。胡亥称帝,朝政诸事显然都由他说了算。

    他也必须如此,从宦官到帝师,一路并不平坦,他曾犯过重罪,被蒙毅削去了官职,并判处其死刑。幸亏嬴政宠幸,亲自赦免,他才逃过一劫。

    蒙氏家族与长公子扶苏关系密切,自成一派;赵高与胡亥为一派,两派对立,中间夹着丞相李斯。

    嬴政身亡,返回咸阳途中,赵高便拉拢李斯,欲说服其合作,造一份盗版遗诏,拥立胡亥继位。

    李斯一听此计,拧眉咬牙拍案惊叫:这岂是臣子该议论的事情!

    赵高却不惊慌,给李斯出了一道心理测试题:论谋略、论功劳、论德高望重、论长公子扶苏的信任度,您和蒙恬比,谁的指数更强?

    李斯登时泄气。此题根本不用作答,他没有一项能比过蒙恬。此题完全就是在挑战他的心理。他这辈子,从始至终都在为仕途、官位忙活。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仅以同学会一事为例。当年,秦国攻打韩国之际,李斯的同学韩非来到秦国,向嬴政献计献策,其才华逼人,光耀炫目,李斯唯恐其成为仕途对手,遂赠韩非毒药一包。韩非自知难逃,服毒自尽。

    反观如今的同学会,喝点小酒,唱点情歌,说点骚话,趁女同学弯腰之际,假装捡打火机,偷瞄其乳沟,嘴脸之猥琐,行径之肮脏,心智未开之辈尤其热衷此等聚会,下药也是下春药,谁能有李斯般气魄,同学相见下毒药?

    荣华富贵在上,同学算个蛋,扶苏算个蛋,二者皆可踩烂。

    李斯从了赵高,与之合谋,逼死长公子扶苏,拥立不到20岁的胡亥继位。

    20岁的胡亥,嫩如鲜藕,却无法出淤泥而不染。父亲留下的江山,这时节已是一个矛盾重重的烂摊子。

    胡亥继位,干的头等大事,便是把大部分修建阿房宫的劳役调去修建尚未竣工的骊山陵。他要让父亲舒舒服服地躺在超豪华的陵墓里。这是孝道。

    中国人讲孝道,却大多把情表在父母死后。无论与老人生前关系如何,在他们死后,儿女总要把戏做足,既慰籍自己心灵,又演给旁人看。

    胡亥身为皇子,当然更要全情投入。

    然而,秦始皇陵实在太可怕。皇陵建于骊山北麓,远远看去,一座高大巍峨的土丘耸立,土丘周围是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四面皆是气势恢宏的城墙。

    建陵的石料用量十分惊人,成千上万的人从渭河把北面山上的石料运到75万平方米的打石场,上万只铁锤凿击石材,声响震耳欲聋。

    同时,还要烧砖造窑,建兵马俑,运输材料。如此之大的工程,耗去的劳动力,占了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

    秦法规定,年满20岁的男人,便要开始服劳役。秦帝国当时的总人口大约2千万左右,算下来,服徭役和兵役的男子便有2、3百万人。

    不言而喻,当时全国各地都在征调民夫。命令从中央一级一级传达下来。远在沛县的刘邦,也接到了命令。作为亭长,他的任务是征调500名民夫,将他们押送到国都咸阳去。

    临行前,按官场惯例,同事、好友都要凑钱当盘缠。交情浅,送二、三百钱。萧何与他的关系自然不同,出手便送了五百钱。

    刘邦收拾妥当,告别吕雉,启程上路。孰料,他这一去便闯下塌天大祸!

    五、潜龙勿用

    沛县到咸阳,几千里漫漫长路。道路艰险自不必说,路上纵使豺狼当道,疾风暴雨,山崩地陷也不能退缩停顿。这就像一款电脑游戏,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否则就over了。

    游戏over可以关机,现实over则无法关机,最多只能暂时不在服务区。可你不能老不在服务区,总要出来面对。

    这次押送任务的规定,刘邦当然是清楚的。若未按时到达,轻者入狱,重则砍头。更令他头疼的是,500民夫的队伍中,还有几十个刚从监狱里调出来的罪犯,指不定路上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但皇命不可违,在其位就得谋其职,若是渎职,丢官事小,丢了性命就再也找不回来。

    刘邦以赌博的心态,押着500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刚走两天,便跑了几个人,再走两天,又跑几个人。上了崎岖山路,丛林密布,更是顾头顾不上尾。那些民夫受了传染似的,看见别人跑,自己也跑。几天后,500人跑掉了一半。

    刘邦瞅着剩下的二百五,一脸沮丧。你们也太不给面子了。是,一路上咱们风餐露宿,伙食很差,可我对你们很仁慈很关照,别人押送民夫,都用绳子串起来,牲口似的一路栓着拉着走。我没这么做,我玩的是人性化押送。可我扔出去的是绣球,拽回来的是抹布,这还没出沛县县界呢,人就跑了一半。估计到了咸阳,就剩我一个二百五了。

    罢了,事已至此,索性破罐破摔。

    这时,他们已到县界边上,一个叫丰西泽的地方。刘邦拿出所有路费,买了酒肉,请剩下的一帮民夫大吃大喝。

    民夫们吃着喝着心里直犯嘀咕,搞不懂刘亭长的想法。

    酒过三巡,刘邦似醉非醉,提出一个精妙的问题:喝完这酒后,你们是愿意跑啊,还是愿意逃跑啊?

    众人都愣了。

    半晌,有人反问,我们跑了,刘亭长你怎么办?

    刘邦说,我逃跑。

    此乃大实话,不逃跑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自己赶赴咸阳,伸长脖子给人砍。

    大伙儿心里也都清楚这一点,当即就有几十个壮汉宣誓,我们不跑,我们要跟着刘亭长一起逃跑。

    刘邦看看这帮人,大多是监狱里调出的罪犯。一路上,他并没把他们当犯人对待,反而特别照应。这些人都是直肠子,见刘邦如此仁义,便生了跟随他的心。

    再者说,他们本是囚徒,跑也不知往哪儿跑,因为上哪儿都是一个死。纵然到了咸阳,修建骊山陵,估计最后也得累死。

    不如让刘邦给指条道,他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可此时刘邦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还是继续喝酒吧。众人又喝了一会子,有的人已经跑了,有的人则烂醉如泥。待醉的人醒来,天色已晚。刘邦说,走。一帮人便义无反顾地随他而去。

    他们跌跌撞撞,不辨方向,像一群没头苍蝇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刘亭长逃跑了!

    那些被刘邦放跑的民夫,回到沛县说漏了嘴。县令与刘邦的岳丈吕公交情再厚,也害怕自己脑袋落地,赶紧派人去追捕。

    去的人沿途搜了几天,人影也不见一个。

    此事非小事,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迅速升级为沛县年度热点新闻,名为“失踪门”

    众人议论纷纷,县令破不了案,只好遣差役把吕雉捉来过堂。

    吕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差役穷凶极恶,锁链套上她拉了就走。

    家里孩子哭成一团,儿子刚满月,女儿也小,吕雉只好让年长些的刘肥把两个孩子送到刘太公家。

    到得堂上,吕雉才明白,刘邦这次又闯了祸,且是塌天大祸。别说他亭长当不成了,一家人的性命恐怕都难保。

    可她能招供什么?刘邦离家不归,回回都像人间蒸发。这次更是无处寻无处觅。

    县令无计可施,只好将她打入牢狱。

    萧何、曹参等人既焦急又担忧。他们帮不了四哥,只能帮帮四嫂。恰巧这时监狱里出了事。

    审讯吕雉的一个法吏,见其薄有二分姿色,便端了一副下流嘴脸,挑逗吕雉:丈夫弃家不归,你尚风韵犹存,身心孤苦,何不出轨?

    吕雉拒绝出演廊桥遗梦女主角,法吏心急,索性生扑。吕雉呼救,恰被狱吏任敖撞见。

    任敖与刘邦也素有交情,喝过四嫂酿的酒,吃过四嫂做的饭。今日见到这幅场景,怒火直冒,冲上前逮住法吏,一通暴打。

    亭长蹊跷失踪,狱吏打伤法吏,法吏调戏亭长夫人。怎么这么乱!县令直喊头痛,再闹下去,不等中央砍我的头,我就得被你们弄崩溃。

    萧何、曹参等人趁机出面说情。县令也懒得纠结,索性卖个人情,释放了吕雉。

    殊不知,他这一放,改变了吕雉的命运,更改变了刘邦的命运。

    吕雉出狱,立马派人寻访刘邦的下落。

    她娘家有兄弟,江湖有朋友。她的两个哥哥,吕泽和吕释之,加上刘邦的一帮旧友,展开人肉搜索。

    这些人比县衙差役能干,真寻到了刘邦的踪迹。

    那日,刘邦等一帮人连夜出了沛县境。起初并不知在何处落脚,后来一寻思,落脚之地既要隐秘,又不能离沛县太远。如此,方可和家人联系上,生活才能保障。

    走来走去,他们选定了一个地方,就在芒县和砀县之间的芒砀山中。

    芒砀山谷幽林深,山势陡峭,四周嶙峋怪石堆砌,苍然葱茏,峥嵘扎眼。山间有凉意,剧烈清新,穿鼻过肺,洗了一腔污秽;雾很薄,时而棉絮,时而细蟒,都是蜡笔涂的白。云很暗,在顶上走,像一群灰衣流窜犯;树很旧,几百岁,满眼肥绿比苍老。偶听溪流潺潺,极细极脆,水声忽大忽小,欲捕捉其来路,一切又都消失无踪了。

    刘邦的一帮旧友,熟悉这山中的沟沟壑壑,他们在庞大的芒砀山中寻觅,最终在山泽中一个叫黄桑峪地方,找到了刘邦。

    峪中长满黄桑,路也更加崎岖,沼泽感垫脚底走不稳,行半截短路也像长征,果然是一处隐秘的所在。

    这么快就与家乡友人联络上,想必刘邦多少有些意外。他大概不知道,这得归功于吕雉。

    吕雉很清楚目前的局势和处境。此时,秦始皇虽已驾崩,而秦法依然健在,依然严酷。丈夫若要逃脱罪责,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时机。

    这时机要么是二世胡亥赦免天下,要么是天下大乱。不管是哪一种,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

    于是,吕雉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联络刘邦旧友,往芒砀山中源源不断地输送各类物资,肉菜粮食兵器,应有尽有。这条保障线的人员、时间、路线,均由吕雉一手安排。数月过去,刘邦已经有点儿兵强马壮的意思了。

    第二件事,吕雉干得更漂亮。她把刘邦本人以及“失踪门”事件进行全面包装,炮制出一套自吹自擂又脍炙人口的故事。

    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斩白蛇。

    当日,刘邦等人逃跑,草丛中忽然蹿出一条白色的巨蟒挡道,刘邦举剑将白蛇斩成两段。此时,他酒还未醒,又躺路边睡了会儿。须臾,来了个老妪,看到被碎尸的白蛇,老妪立刻变成了周星星,抚蛇哭喊:小强,你怎么了小强?逃跑者问怎么回事?老妪哭诉,这白蛇是我儿子,他本是白帝,今日化作白蛇,不成想被赤帝之子所杀,如今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哭诉完,老妪化作一股烟飘散而去。

    原来刘邦是赤帝之子。大伙儿很意外。

    无论何种情况,人只要一玩失踪,就显得神秘感,再加上神话般的故事渲染,自然让人对故事的主角产生敬畏。

    斩白蛇的故事,无非是想让人相信,刘邦不是逃犯,他是受命于天的大人物。

    一个故事不够,再来一个配套的。话说吕雉带着俩孩子在田间劳作,忽然来了个老头,向她讨水喝。喝完水,老头对吕雉说,夫人之相,真是贵不可言。吕雉很高兴,又请老头给俩孩子看相,老头肯定地说,一样是贵人之相。

    老头说完就走,很快没了踪影。

    吕雉甚至还编造了一个气象预报。她说刘邦隐身在线的地方,常有彩云笼罩。顺着云气的方向,就能找到刘邦。

    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最终变成了传闻,且越传越神。最后还被写进史书。而在沛县乡亲眼中,此时的刘邦神秘而陌生,想他时他在天边,他已不是昔日的刘亭长,他是个传奇。

    事实上,刘邦此时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糟糕。他就是一个渎职的逃犯,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兼具流氓、土匪双重身份。

    而吕雉有点石成金的包装本领。她这一套,如今的传销疯子和直销骗子常用,圈钱行骗,首先要骗自己。明明前途无望,却终日高呼要富强。好比过分自卑的人,往往盲目自大,这种欺人欺世的境界,可称之为精神高潮。

    刘邦当时有没有精神高潮,无人知晓。落难之人给自己添点自信和希望也无可厚非,哪怕这希望薄如纸,轻如雪。

    此时,萧何很清楚如今天下的形势。始皇亡,天下乱得像一桌潲水油火锅,热浪滚滚,什么臭鱼烂虾都在翻腾。

    于是,萧何也把自己族人中的青壮年送上山,让他们与刘邦共图大计。

    而刘邦却无大计,他率领这支以犯人为主的队伍,潜伏芒砀山数月,毫无作为。他很彷徨,不知该何去何从。

    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也就罢了,处于米字路口更头大。

    以周易乾卦论,人事分为几大阶段: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或跃在渊、亢龙有悔、群龙无首。是由阴到阳,由盛至衰的一个循环。

    刘邦纵然是条龙,而他40多年的瞎混,交友也罢,当吏也罢,终归是潜龙勿用。

    现在,他被逼上芒砀山,矗立于潜龙勿用与见龙在田的临界点上。尽管他还拿不定主意,但大势如巨浪,驱动他去崭露头角。

    对于一个从不循规蹈矩的人来说,喜逢乱世,恰是人生良机。

    此时,秦帝国这艘巨轮在暗潮涌动中颠簸。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民是汪洋大海。但弓虽强,无箭枉然。民愤民怨再大,没人带头反抗,永远只能敢怒不敢言。好在这年8月,终于有人射出了第一箭。

    这一箭惊世骇俗,划空而过,拉开了天下反秦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