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商情商都不够用啊

六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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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酒店前台办入住时,郑雨晴才知道网上订房摆的这个大乌龙。她心里压根儿没把乌龙当回事,但她不知道,吕方成却翻江倒海,如同炼狱。几天后她回到江州,晚上九点半,高飞的司机把郑雨晴送到楼下,那辆耀眼的车缓缓开出小区,郑雨晴才挥手道别走进门洞。吕方成一直站在自家窗前,从高处洞察这一切。

    郑雨晴到家把箱子往门边上一靠,二霞就主动过来收拾归类各种物品。萌萌在卧室里喊妈,郑雨晴诧异地看着吕方成阴沉的脸问:“这都几点了她还不睡?!”

    吕方成并不答话,郑雨晴拿出3D小青蛙直奔女儿的房间,跟女儿说了两句,就把灯关了,不再理睬萌萌嚷着让妈妈陪自己。

    她径直冲进书房开电脑,二霞进来报账,她手一挥:“二霞,你自己看着办。琐事不要跟我汇报。我明天要开集团大会,我得把稿子再顺一顺。”

    吕方成面色阴郁,绕到郑雨晴身后站定,准备跟她长谈。还没等他开口,郑雨晴便没好气地说:“你别在这里杵着。我深化改革方案还没整好。明天说不定死得很难看。”

    吕方成憋住话头,知趣地坐到地铺上。他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雨晴,你这次到深圳,天气还好吧……”

    郑雨晴简单地嗯了一声。

    “住得也不错?”

    郑雨晴再嗯一声。

    吕方成清了一下嗓子,艰难地发问:“你们这次,都谁一起去腾讯了?”

    郑雨晴没回头,嘴里嘘一声,以示吕方成安静。

    吕方成拿起手机,按按短信,看看微信。又没好气地扯过一本书,哗哗哗地翻得很响。

    郑雨晴:“求求你了!能不能别弄出声音来?都跟你说了,不要打断我的思路!”

    吕方成冷笑:“我还能喘气么?你一进家门,就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这家里,谁能入你的眼?”

    郑雨晴不耐烦地摇头:“大哥,我脑子现在短路,你别跟我这里占我内存!”

    吕方成没好气地往地铺上一倒:“好,我躺倒,我睡这儿可以吧?你真没什么可跟我说的吗?”

    郑雨晴眼睛盯着屏幕,手不停嘴不停:“你去卧室睡!你陪萌萌睡去!我要在这里,开夜车。”

    吕方成忍着怒火,咬着后槽牙问:“这是要分居的意思?”

    郑雨晴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头都不回地甩出一句:“以前也没合过呀!”

    第二天,吕方成特意起个大早,想趁郑雨晴上班前再找她聊聊。可推开书房的门,郑雨晴早没人影了。她上班去了。

    郑雨晴的转正与集团深化改革二会合一,会议规格相当之高:市长坐镇,宣传部和组织部两位部长镇场。郑雨晴连夜准备了洋洋万言,她站在发言席上,从五个方面深刻剖析改革的必要性。

    “首先是生存的需要!我们作为面向市场的传统媒体,面对新媒体的阻击,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但究竟什么时候会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很多同事还抱有幻想……”

    礼堂里坐满集团职工,人人手里捏着一只笔。大家仰着脸,看着台上的郑雨晴,静静地听着她的发言。旁边有人事部的人在发深化改革的投票表。

    郑雨晴说:“从执行层面上讲,我们很多内在的问题,如:费用问题、管理问题、策略问题等等已经爆发了,基于这些理由,我说它是一个生存的需要,我们要活着就必须有所变化。你再怎么反感、抵触,都要去变化……”

    刘素英戴着老花镜看,手里的民主测评表上,郑雨晴的名字下面有“德能勤政”四栏,每一栏下面都有四个选项:优秀、良好、一般、不及格。她毫不犹豫在每个优秀的下面,唰唰打上大大的对钩。而表格的最下方,“你对深化改革方案的意见是”,刘素英填上:支持。

    郑雨晴的思路异常清晰:“第二个是战略执行的需要。我们集团的战略落不了地啊!最近为了推动本轮变革,我到各单位进行调研,对最基层员工进行访问,结果让我很沮丧。在你死我活大敌当前的局势下,很多同事还在为眼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争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由于我们的层级太多,我们的目标与执行力层层衰减,如果是这样的一种执行力,我们怎么和外界的竞争对手去竞争?”

    粟主任也在打分,他在表格最下方填上“同意”。

    “第三个层面是内部管理的需要。大家看到大屏幕数据,我们500名员工,2000多名退休职工,一线采编人员在几次精简以减少开支的情况下,只剩下不到40名。在比拼内容的今天,创造价值的员工如此之少,消耗价值、转移价值的管理者及部门如此之多……”

    右右拿着笔咬来咬去。

    何亮亮正襟危坐,轻声地:“点赞!”

    右右翻白眼:“你点你自己的,你看我干吗呀?”

    何亮亮很紧张地看着右右,生怕她乱来:“你想好了填啊!”

    右右填完立即捂上纸,何亮亮扒开她手想看,右右使劲捂着不让看。最后被亮亮看见的是两个字:“好评”。

    何亮亮不可思议地看着右右。右右不好意思地揪耳朵:“我这人吧,大度!……好吧,我现在也觉得弄脏蹲坑的人是挺讨厌的。我自我反省挺好的吧?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让我官复原职?”

    何亮亮忍不住哈哈大笑,并且做出嘴巴张得老大、头到处乱摇的样子。右右按住何亮亮的头,不许他嘲笑。

    郑雨晴说:“观念的转变,能力的提高,是每个在座同事的自我驱动,我们的爷爷奶奶可以学会从摇扇子到开电风扇,我们的父母可以学会打手机发短信,我们自己就不能够在移动互联网时代让自己脱节……”

    张国辉坐在台下,前后左右不停小声招呼:“都看清楚了再画!要四项全优!都写同意!今天市长都来了,我们要和领导保持高度一致!郑社是我们的好社长,有她在这个位子上,大家都好办事……嘻嘻嘻!”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鼻头。

    刘素英和粟主任听到,交换了一下复杂的眼神。

    郑雨晴的发言已近尾声:“我知道这次改革的难度,动作大、范围广、牵扯的人员多,可能会动了很多人的奶酪。哪怕把他从一个后台支持的管理岗位调到营销岗位上,他都会有些想法,尤其是在那些‘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地方。说老实话,在中国改革者往往是伤痕累累,尤其是在国有企业,搞不好就会半途而废,中途夭折。人家说‘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改成,你就倒在了变革的路上。这是我犹豫的地方,改好了大家受益,哪个地方做不到位,我们个人就会受到攻击。但为什么最终还是下决心去改呢?”

    “第一个原因,是我们集团和股份公司班子成员的支持。这个改革方案党委会议全体一致通过。对于我这个班长来说,确实坚定了看到未来的信心。大家都不想坐以待毙。”

    “第二个原因,就是我个人没有私心和诉求。在报社工作近十五年,我心怀坦荡,没有个人私利,没有个人诉求。改革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问心无愧。我非常推崇一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为了报业集团的未来,为了《都市报》,为了我们的员工,希望我们的员工和我们一起成长,希望我们的员工都能为集团的发展感到荣耀和自豪。我们不想落后于这个时代,这是我的心里话。”

    卢市长冲右边的江部长满意点头,又侧脸和左边的组织部长交换肯定的眼神。三位领导颔首微笑,带头鼓掌。

    全场掌声雷动。

    张国辉第一个站起来投票。他就那样用两个手指尖拈着票,张张扬扬,一路抖得哗啦啦响。他不停对台上郑雨晴挤眉弄眼做着暗示,只恨不能把票送到郑雨晴面前去买好。张国辉夹着屁股走到投票箱前,站定,左顾右盼,四下张望,又冲着台上的领导们逐个谄媚一笑,轻佻地把表投进票箱。

    会议最后,卢市长宣布任命:“我代表中共江州市委,任命郑雨晴同志为中共都市报业集团党委书记,都市报业集团董事长、总经理,都市报社社长!”

    掌声里,江部长和郑雨晴握手:“小郑哪,祝贺祝贺!这么短的时间,你就把这里盘得风生水起,了不起啊!市领导对你相当满意啊!你,前途远大!”

    郑雨晴谦虚:“在您领导之下取得的成绩!我还记得您向我宣布任命时,吓到我腿软,好几个晚上没睡着。”

    江部长笑:“现在不怕了吧?”

    “更怕了!”

    一楼门厅里,郑雨晴送别三位市领导,她惊诧地发现,这里异常干净整洁,一扫平时脏乱差的衰样。不仅红毯铺地,绿植盎然,鲜花盛开,连久不工作的LED也出现字幕:热烈欢迎市领导莅临集团考察!热烈祝贺郑雨晴当选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

    怎么回事?这次大会特意没有通知物业,就想让领导们看看物管有多差,这样在汇报的时候,好顺理成章地把这个作为问题和重点。但是,好像有人走漏风声了?

    刘素英的个性就是这样,她想不通的,前面就算黄金万两,强按头都不喝水。但凡她想明白的事情,刀山火海,九头牛也拉不回。郑雨晴回到办公室,刘素英已经在此恭候,开门见山道:“我想,明天就上岗。”

    郑雨晴百感交集:“真要这么快?”

    刘素英肯定地点头:“既然要开刀,就从我身上下第一刀!不要磨磨叽叽了。”

    郑雨晴顿时泪湿眼睫,她攥着刘素英的手,又忍不住抱了抱刘素英。

    半晌,刘素英打破沉闷:“嗨,能说点吉祥话吗,我这是华丽转身,你搞得伤感兮兮的。兴许我把物业整得花好月圆的,还跑创业板上市了呢。”

    郑雨晴立即掸了掸袖口一拱手:“刘总,我祝你,生意兴隆年年旺!”

    刘素英低低地道个万福:“回郑社,财源广进天天发!”

    郑雨晴借机开口提要求:“师傅,你能帮我消化几个人不?就那几个开电梯的……”

    刘素英一摆手打断她:“得得得,你适可而止啊!要走市场化,咱就按市场化来,我还没开始跑,你先给我系上沙袋。那几个奶奶,免谈!”

    郑雨晴娇嗔地白刘素英:“我这给你人财物支持的,你连个人都不替我带。市场俩字一挂上,都唯利是图了。”

    刘素英一乐:“你不要跟我搞国企那一套。”

    郑雨晴抽出纸巾很响地擤了一下鼻子:“这么多天了,一直克制着,刚才到底没忍住。哎,哭一哭,心头松快多了。”

    刘素英的声音也是的,两个人相视一笑,拿着纸巾擦眼泪揩鼻涕。

    一个不高的男青年,立在门边探头探脑,他敲了敲门框,有点犹豫:“我,我,没打扰二位领导抒发感情吧?”

    郑雨晴和刘素英都一愣。

    男青年赶紧自我介绍:“郑社,是我,美术设计部的小李,李旷华啊!”

    李旷华是上来要求承包食堂的。

    郑雨晴很意外:“你是美院毕业的吧?”

    李旷华:“哎,老板,你不要有学历歧视嘛!画画跟烧饭不冲突啊!用的都是大脑里创意的那部分。我吧,我有家学渊源。”原来小李爹妈是开饭店的,从三十年前的路边摊一直开到连锁十几家的金满堂。

    郑雨晴和刘素英大惊:“金满堂是你家开的?!你是富二代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李旷华:“不敢讲,怕领导去蹭饭。嘿嘿,玩笑玩笑。主要是我爹妈比较自卑,老觉得开饭店不上台面,他们死活要让我高雅。不过吧,我从小耳濡目染,对厨艺有浓厚的兴趣,郑社,你如果让我承包了食堂,就等于实现了我的中国梦!”

    刘素英敲打小李:“食堂工作又脏又累,繁杂得很啊!可比不上你设计栏标画小刊头清闲!”

    小李:“两位领导,食堂交在我手上,我保证菜比现在做得好,钱比现在收得低。我还能给各位加班的同事准备爱心打包晚餐—哎,刘副总,我的食堂还可以和你物业联手,给大家提供全方位的服务,解决居家难题!不过,我有个前提条件,别告诉我爹妈。他们只要看我每天早上开车来报社,他们就安心了。”

    郑雨晴和刘素英相视一笑,立即吩咐陈思云:“起草文件。”

    陈思云深提一口气:“懂!咱集团深化改革的第一炮!”

    “关于刘素英李旷华同志的人事任免通知”旋即下发到各部门,立即像油锅里溅入了水星,反响极大。

    粟主任听到这些七嘴八舌,走出自己的小单间,立即被记者们包围:“粟主任,你给解读一下这个文件?这一老一小让人感觉是商量好似的,他们这是要把肥缺都占掉的意思?”

    粟主任笑了,冲发牢骚的同志说:“那,你也可以竞争上岗。刘总物业的位子,你去干,只要你能提出比刘总更好的方案。”

    对方立刻缩头了:“刘总以前绰号就叫拼命三娘!我搞不过她。物业也不是啥好差事,抹地扫厕所的,我不去!”

    粟主任又笑:“那你去承包食堂?”

    旁边有人挤对他:“就他,搞食堂?粟主任,你饶了我们大家的胃吧!”

    粟主任很严肃地说:“是啊!知易行难。看别人占上的位子,都是好。让自己做,却都不肯的。你们啊,有这空牢骚,赶紧转身看看,眼跟前的事还有哪些能主动争取的。何亮亮已经和江天佑搭了对子,负责建市七百年的宣传策划……”

    大家又开始尖酸刻薄:“能不能公布一下你们领导对这次改革的时间表和空缺啊?怎么好口子全都给占走了?”

    “七百年的宣传市里专门拨款有500万!这好事怎么轮不到我们呢?”

    “当然轮不到你。你爹是宣传部长吗?还传说她爹马上要升市长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确实生死存亡!有门路的,和领导走得近的,不仅活下来了,而且吃香的喝辣的,死掉的都是我们这样的草根!不公平!”

    粟主任:“何亮亮他们小组,两个人确实力量也单薄了!大家,有愿意参加的吗?”

    一群人举手:“我去我去!500万啊!闭着眼花花!”得知还是没钱也要打酒,500万一分钱不给花,那些手,缩得比举得快。

    有一只手却还在半空:“记者提问!记者提问!一分钱不花,那市里给的500万社里花哪儿?”

    粟主任一看,原来是刘素英。他指指老刘:“到底是老记者,问题犀利!领导决定,这500万,花在内容上。今后,凡是出了重大的、优秀的稿子,奋战在一线的记者,所获的奖励,有可能超过郑社。社里正谋划首席记者制。”

    众人“唰”地都不见了。粟主任诧异地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再大的理想,都得用钱去落地啊!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还没说首席记者的标准呢!”

    他打开微信群:“今后我们都在群里办公,跑一线的记者不必打卡,以稿子点卯。我们的标准是重质也重量,有新闻价值的稿子,你一年发一篇也行;找不到有价值的稿子,按量计酬也行,但采取末位淘汰制。不适合采编的人,自寻岗位。”

    半天,群里都没回音。粟主任笑了。

    张国辉被公安带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

    温泉中心的老胡实名举报张国辉搞新闻讹诈。老胡之所以能办下那么大一个温泉养生中心,显然不是寻常人。张国辉得意之时全然忘记在这个复杂关系的时代,打狗也得看主人。更要命的是,张国辉低看了长相粗鄙,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大老粗老胡。老胡每次见张国辉,都带着录音笔,每次电话都录音。带着这些证据,老胡把举报信、广告协议和报纸上的新闻一并交了上去。

    张国辉的时运应该是到头了—纪委举报邮箱里,早几日就躺着几封匿名举报信,举报罪名是,《都市报》搞“有偿新闻”。两期保健品特刊,采用先黑后洗的方法,有计划有步骤,先抓住保健品生产厂家的小辫子,再收“保护费”,手法之老道绝非初犯,后面还附着张国辉在温泉中心卖保健品的照片。

    两起事件互为佐证,张国辉一脚踩中,同时引爆。

    张国辉是在办公室被带走的,走的时候还故作镇定地对走廊里的同事说:“你跟郑社打声招呼,就合同单位有点情况,需要我去说明一下,工作暂时移交给她。放心吧,我没事!”

    张国辉一进公安局的门,就开始咬人。“都是郑雨晴让我干的!首长,你们也知道,我们现在都是一把手负责制!所有的事,她不点头,我不能干啊!我个人又捞不着什么好处!我举报材料早就写好了!只等你们召唤!我怕只有我一个人举报,身单力薄被她整啊……”

    张国辉还说自己是传说中的卧底,在《都市报》忍辱负重,只等光明来到的那一天。“我早也盼,晚也盼!盼穿双眼……”张国辉如戏子一般,开始唱样板戏。

    郑雨晴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仰面朝天闭目养神,脑子飞转,张国辉乱咬自己,她并不担心,但又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面前的桌上摊着张国辉一系列报销单据和财务部画得惊人的红线。郑雨晴在上面写了画,画了又写。

    方成妈这几天总挑医院的毛病,嫌对面病床的老太太打呼吵得人不能睡,又是想孙女不能早晚看到,还心疼儿子花的住院费,总之一个要求,出院回家。二霞看她恢复得不错,就做主办了出院手续。自从上次打不到车受到歧视,二霞一口气在手机里下了好几个打车软件,这次她叫了个专车,一个人轻松愉快地把老太太接到家来。路上方成妈有点懵懂:“二霞这车是谁家的?比郑雨晴的官车要高级吧?”

    但在洗澡环节上出了问题,那个热水器老臣,好三天坏三天,现在又摆谱了,这次让方成妈一身的肥皂泡,很狼狈地坐在浴缸里出不来。

    二霞摆弄不好热水器,只好向郑雨晴报告。而郑雨晴又赶紧把任务转包给吕方成。

    吕方成在广场舞排练现场,一边是音乐沸反盈天,一边是旁边小区居民拿大喇叭抗议:广场舞严重扰民!

    看到是郑雨晴来电,吕方成赶紧接听,但他根本听不清电话里面郑雨晴在说什么。他一溜小跑钻进洗手间,耳朵里却传来对方挂机的声音。

    郑雨晴被吕方成电话里的噪声吵得头疼,对着话筒讲半天,吕方成连一句整话都没回过来。她只好挂掉,再给吕方圆拨电话,发现吕方圆占线着,便再拨高飞,高飞也占线。郑雨晴一筹莫展中,突然想到了刘素英。

    吕方成这边给郑雨晴回拨电话,郑雨晴占线。他略一犹豫,鬼使神差就给高飞打过去,高飞也占线。吕方成一声冷笑放下手机,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脸尽在掌握不屑为伍的鄙视。手机又响了,吕方成蔑视着屏幕上的来电人郑雨晴,鼻孔里哼出一声,手机往裤口袋里一揣,推开洗手间的门。《最炫民族风》的强烈节奏旋即冲进来,包围了他。

    郑雨晴对刘素英说:“大姐,你看,我让你当物管,先给自己牟上私利了。我家热水器坏了,您能帮我买一个安排装上吗?越快越好。我家老太太满身泡沫等着呢!我也只能求您了。”

    刘素英在物管科,一手叉腰一手讲电话:“雨晴啊,我这就算上岗了吧?你交代的这些事,没问题。都可以帮你办。我的任务就是帮你解决后顾之忧的!但我有一个问题啊!”

    “你放心,发票给我留着,实报实销!”

    “不是这个事!是物业不让位啊!我们两边现在正准备干仗呢!”

    老物业和新物业已经都拿着武器剑拔弩张了。一个要上岗,一个不让位。刘素英在电话里问:“我到底是现在去换热水器,还是在这儿拼老命?”

    郑雨晴吓着了:“大姐,你千万别胡来。我是让你工作的,不是让你送命的,你要是有啥,我咋跟姐夫交代啊!先撤,先撤!我回来解决!”

    郑雨晴没了主意,只好去找高飞。茶馆里,高飞与郑雨晴相对而坐。

    高飞打趣郑雨晴:“我就一个电话没接你的,你就心急火燎要见我了啊?对我的思念与日俱增啊!”

    郑雨晴双手奉上物业合同:“大麻烦,大神你赶紧给我送走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高飞简单翻了翻,合同轻轻放回桌子上:“就这事儿?要出人命?”

    郑雨晴飞快地煮水,洗茶,烫盏:“你不要小看这物业,我特地翻了翻这两年市里的报纸,光换物业发生的暴力案件都十几起,人都死过三四个!我就纳闷了,看起来也不是啥肥差,怎么值得动刀动枪呢?”

    “你这是抢夺人家几十口人的饭碗,那人家不跟你拼命?再说了,哪个物业公司只管一摊子事?他这一摊子要是败北了,以后在其他地方想混得响就难了。这就是争地盘啊!”

    郑雨晴:“我的改革这才迈一条腿出去,就要给绊倒了?”

    高飞邪邪一笑:“你呀,对待非常人,要用非常方。”高飞端着小茶杯,吹着茶叶嘬水卖关子:“你这个小文人。”

    郑雨晴放下茶壶:“你什么意思啊?”

    “书生意气。”

    郑雨晴狐疑看着高飞,拿起合同一页页翻看。

    高飞:“跟这帮人过招,用法律那就搞大了!他们一屁股屎自己都清楚呢,点他几句,自动滚蛋。”

    郑雨晴还是不解:“我怎么点?手上又没拿着人家的短处。”

    高飞压低了声音:“打人的时候,不是在打,是举棒瞬间的吓。”

    郑雨晴:“他们怕我吓?”

    “他们怕人民来信吓。”

    郑雨晴瞪大眼睛:“这我没有。”

    高飞叹气:“唉,一看你就是缺乏对敌斗争的实战经验……我告诉你啊,这个物业公司敢在报业大楼里摆摊卖东西,就一定还有别的损招子!合同是吴总签的吧?这里面可有啥猫儿腻?吴总,在里边待着,那就是两不通气,麻将你会打吧,诈和,嗯?”

    郑雨晴恍然大悟,深深点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厉害啥啊,都是一点点自己摸索出来的。日子长了,吃的亏多了,攒的经验丰富了,你也能给人当智囊团。”

    郑雨晴有点紧张:“我刚学会说话,现在又得练演技了!你那个EMBA我不去念了啊,我先到中戏进修去!你知道,我胆小,又不擅长撒谎,到时候别给戳穿了,那我就没脸活了。”

    高飞点点郑雨晴的脸:“你呀!连个谎都不会撒,就出来混领导了。”

    郑雨晴立刻举起茶杯看看四周,站起来,假装单膝跪地:“师傅!请受徒弟一拜!”

    高飞给吓着了:“干吗呀,教你点损招,哪那么言重啊!快起来,周围人都看你呢!”

    郑雨晴坐稳,撩一下头发,很轻松地说:“我先练练演技。脸皮子不厚一点,咋撒谎啊!”

    高飞笑,还用又是欣赏又是心疼的眼神,飞快地掠了一眼郑雨晴。

    郑雨晴突然又问,如果有内奸,该从哪里查?她总觉得自己身边晃动着一个虚影,给物业公司通风报信。

    高飞想了想,疑惑地说:“你秘书?”

    郑雨晴果断否定:“思云不可能!”

    高飞想想又问:“你司机……”

    俩人眼睛同时亮了:“小唐!”

    郑雨晴在办公室坐定。十几年前,高飞导演让郑雨晴学会示弱,多用小姑娘的武器,掉点眼泪。十几年后,高导演又让郑雨晴表现镇定。郑雨晴深吸一口气,一副主场比赛胜利在握的笃定,让陈思云召来物业李经理。

    等李经理进来,郑雨晴先向他表示感谢。李经理一愣,明明自己跟郑雨晴的姐们儿—那个刘素英干了一仗,怎么她还谢自己?

    郑雨晴:“我刚当领导不久,真没啥经验,光知道抓内容了,忘记了表象,多亏你几次补漏,不然,单位上上下下哪能在领导眼里看着这么容光焕发?这,还不值得我谢吗?”

    李经理得意:“哎哟郑社您客气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拿人家管理费,就是要把活儿干漂亮了,不叫人挑剔,也不叫人踢摊子。”

    郑雨晴笑:“你是说刘素英跟您换岗的事吧?”

    李经理不卑不亢:“换岗不存在吧。大家按合同办事。合同到期可以不续聘,合同不到期,除非我们有什么错处,否则……您说是吧,郑社?”

    郑雨晴斜眼看李经理笑,笑得邪恶,笑得有内涵,笑得有些嘲讽,却不说话。老半天了,郑雨晴就这一个表情,把李经理汗毛都笑竖起来了。

    “郑社,不知您笑啥呀?我哪点说得不得体?”

    郑雨晴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厚厚的牛皮纸袋,往桌上一丢,叹口气:“李经理,其实我也不愿意让你走……我做个不好听的比喻:在家当媳妇的,是希望从外边请保姆干活呢,还是想让自家婆婆来帮忙?”

    李经理不晓得怎么接话。

    郑雨晴:“从我内心里,我当然希望你李经理留下。吩咐工作布置活儿都是契约关系。可是,看样子,你是留不住哇。”

    李经理觉得牛皮纸袋里有玄机,伸手去拿。被郑雨晴一把按住。

    李经理:“那里面是……”

    “人民来信。”

    李经理顿时一脸放松的表情,他轻轻地嘁了一下:“我这人吧,一不搞女人,二不想当官,一个吃本分饭的,怕什么人民来信!您收着吧!”转身便要走。

    郑雨晴把牛皮纸袋拆开,拿出一封信,展开了看:“搞女人顶多是生活作风不好。想当官呢,那也算有职业理想。可经济犯罪就是大问题了。社里有好几笔账,数目不清啊!去年,我数数,一二三四五六……最少六笔,到你们的账上,依据人民来信的线索问财务,财务说是吴总签的字。这,我就不好交代了。因为吴总的案子都还没判呢!啊呀!这封信上,连招行和中行的卡号都有啊!不过很奇怪,户主的名字看着像女人啊!”

    郑雨晴笑了,有些轻慢地看着李经理:“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流行实名举报,而且查到最后,都落实了。张国辉,张副总,也进去了,去领导那儿保了他几趟,都保不出来。这次中央反腐的决心很大。”

    李经理住了脚:“这个,我们都是针头线脑的小账……”他在猜测那人民来信写的内容,权衡着轻重。

    郑雨晴也不吭声,把信一封一封塞进信封。

    “这些信,肯定不是冲着你李经理的。但每次打老虎都有苍蝇一起给拍死了,拔出个萝卜都会带出点儿泥。”郑雨晴把信塞柜子里,锁上。

    郑雨晴玩着手上的钥匙:“这信,在我这儿,我能保证不传出去。吴总是我的老领导,不忠不义的事,我郑雨晴不做。这是客套话,也是实话。我不希望我坐在这里的时候,还有警察进来。”她再次打量李经理:“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说完郑雨晴冲门外叫:“小陈,让小唐送我到高新区去。”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李经理在郑雨晴出门的那一刻,突然喊:“郑社长,那提前解除合同的话,违约金你还是要付的吧?”

    郑雨晴停了一下,头都没回就走了。

    郑雨晴上车以后跟小唐说:“去高新区,我要找个人。”然后如约给高飞打电话,俩人开始演戏。

    郑雨晴:“哎,高飞,我现在过去了,看看她还有什么消息没在信里写清楚的。”

    高飞在电话里大声说:“你要注意安全啊!你们俩。别到时候给李经理跟踪上。”

    “放心吧!我走的时候,李经理还在大楼里。你能不能帮我到纪检去摸摸底,看这个女人有没有到那儿胡说八道。”

    高飞说:“我会的。她就是胡说八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的错,不都是你前任的问题嘛?”

    郑雨晴一脸瞧不上的神色:“我最讨厌这种不仁不义的女人,好处她没拿?翻脸不认人!像她这样的,凭什么好处都得了,到头来装无辜?就不能让她得逞。跟李经理无关,我本来也不喜欢他。完全不是帮他出头。但此风不可长!”

    高飞:“你多事!好,我挂了。”

    高新区到,郑雨晴下车,跟小唐扬扬手,自己往里面走。小唐目送郑雨晴走进高新区,迅速拨打电话……

    没一会儿郑雨晴手机响,来电显示“物业李”。

    郑雨晴故意晾他,手机就持续不断地响。响了再响。

    郑雨晴接了电话:“李经理,您有事吗?我这正谈事呢!”

    李经理果断地:“郑社,我们物业开过会了,郑社转正履新,我们不能给您工作造成额外的压力,正好最近又有其他的大厦在招聘物管,我们想是不是这两天就跟刘总交接一下?违约金,我们也不要求了!”

    郑雨晴说着客套话,感谢李经理把报社当家一样管理,最后她说,提前解约了,也不能让你们这么多兄弟吃亏,违约金,报社付一半。

    李经理大喜,连连致谢。

    郑雨晴跟手给刘素英打电话,报告说前方道路已经扫清障碍,请放心驶入。刘素英也报告说,热水器已经换了新的,老太太正在舒服泡着澡呢。

    郑雨晴再给高飞打电话,称赞他是神算子,又心疼:“人家都不要违约金了,你干吗非要我给一半?”

    高飞道:“穷寇莫追。这些人都是没底线的。何必给自己惹麻烦?毕竟,公家的事,不要让自己受伤害。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去接你,一起吃个饭?”

    小吃街上生意一如既往地兴隆。烟雾缭绕,人头攒动。一群跳舞大妈们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簇拥着吕方成往小吃街走。大妈徐娘半老,挎着吕方成的胳臂,嗲嗲地:“哎呀,今天排练辛苦,吕行长出血犒劳大家啦……我们不能白吃啊,要跳出成绩跳出水平!给吕行长争光!”

    “对呀对呀!”

    “我们肯定拿第一的!”

    吕方成手抄在裤口袋里,胳臂被大妈们左拉右拽。他笑容满面,大妈们集体咿咿呀呀,做撒娇嗔怪状。

    一个大妈指着叫:“那边,有位子!”顺着她的方向,吕方成看到郑雨晴和高飞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边吃边聊,不时还相视一笑。

    吕方成的脸一下就黑了,掉头就走。

    清晨,郑雨晴手里攥着验孕棒,在卫生间里等结果。最近工作上的种种琐事,让她压力大到已经三个月不见姨妈的踪影,成天犯头疼。验孕棒慢慢显示出清晰的一根红线。郑雨晴哑然失笑,把验孕棒随手扔进垃圾桶。然后,她一身轻松,拿起二霞给准备的打包早餐,匆匆出门上班。

    吕方成打开书房门,他一夜没睡好。头顶鸡窝,眼窝深陷,面色青黑。这副模样把他妈吓了一跳。

    萌萌指着他嘻嘻笑:“爸爸你好像植物大战僵尸……”

    二霞赶紧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吕方成一挑筷子,面条里卧俩鸡蛋:“发财了?吃俩蛋?”

    二霞鬼头鬼脑,指着吕方成的脸色笑:“哥,你不看看自己什么脸色。你必须得开小灶,多增加点营养,补充蛋白质!不然太伤元气了!”

    吕方成叹口气:“工作忙啊!”

    二霞也压低声音:“你何止工作忙啊!我看你跟嫂子平日里话都不多,还担心你俩感情不好。闹了半天平时都节省体力,鼓足干劲整小二!想赶单独二胎这趟车?那真得抓紧!趁萌萌跟小的年纪差距不大!”

    吕方成疑惑地看着二霞:“你从哪儿知道我们要小二子啊?”

    二霞指指卫生间垃圾桶:“咳,别不好意思了,我都看我嫂子早上验孕了!”

    吕方成大惊:“验孕?!”

    二霞体贴地安慰吕方成:“这次没中。下次努力!”

    吕方成冲着二霞横了一眼,把碗一放,立即奔到卫生间,一眼看到桶里的验孕棒。他如五雷轰顶,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二霞本来想进去再安慰安慰吕方成,看见镜子里吕方成异样愤怒的脸,吓得不知说啥。萌萌还在嚷嚷着要扎小辫儿,二霞赶紧捂住她的嘴,带着萌萌像贼一样溜出家门。

    刘素英正式入主大楼的物业办。她拿出管家婆的劲头,把大楼当自己家来收拾管理。笤帚拖把从大市场批,洗手液大盘纸在网上团。看到郑雨晴进她的门,刘素英喜滋滋地报账,今天去一个新开的市场进货,全场特价,又省百十块钱。

    郑雨晴笑她是操心的命,刘素英大笑道:“还说我,难道你不是?!我都听人议论了,说以前的领导上任就谈五年规划十年战略,郑社上来就谈省钱,说这不像国企,像大宅门!”

    郑雨晴突然皱眉:“妈的,账上有钱,谁不会糟蹋?现在都千疮百孔了,还谈毛战略啊!为怎么弄着钱,怎么把手头的钱花到位,我愁得大姨妈都快仨月不来了。”

    刘素英半开玩笑半责备:“哟!你别是怀了吧?我昨天还看你打恶心。”

    郑雨晴翻眼:“没有。我验过了。”

    “你这年龄,验得不一定准,还是去医院抽个血比较把稳。”

    “不可能。我俩多长时间连话都顾不上说,更勿论其他。”

    刘素英警惕地问:“哟,那,你外边有人?”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像是有人吗?我就差卖身报社为奴了。”

    “你……真没有?再仔细想想?”

    郑雨晴委屈地说:“我都快结蜘蛛网了。”

    “不老实。没有你验什么?”

    郑雨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嗨,我不就是中二妇女嘛,我寻思着天上掉下个官帽子都能砸中我,还有什么事碰不上啊?我怎么就不能自力更生怀个孕啊?”

    刘素英哈哈大笑,一巴掌拍郑雨晴后背上:“你还当你自己是圣母玛利亚啊?你啊,你这不叫二,你叫四!二的平方。不对,你叫井,你横竖都是二!”

    郑雨晴自嘲:“事实证明,我不是女神的料,我更像女神经。”

    俩人笑得前仰后合,被二霞一个电话打断。她结结巴巴:“我哥他……嫂子,我,我说错话了!垃圾桶里那个验孕棒……我以为,是你和……我哥他,情绪相当,不稳定!”

    郑雨晴听完又哈哈大笑了:“嗨呀,这事啊,你放心吧二霞!甭搭理你哥!晚上回去我跟他说。”

    刘素英拿手点点郑雨晴,无声地说:“二货,没事都弄出事来!”

    电话又响,这回是高飞的。高飞居然也关心地问郑雨晴,确定没事吧?

    郑雨晴一惊,他怎么知道,还真是神算子不成?她说:“我不确定啊……刘姐让我去医院抽个血。”

    高飞大惊:“抽血?你哪儿不舒服?”

    原来两个人说岔了,高飞侧面打听到,张国辉诬陷郑雨晴,说那些钱都进了郑雨晴的腰包。郑雨晴满不在乎回答说,自己问心无愧,不怕半夜鬼敲门。

    郑雨晴放下电话,刘素英一脸疑问:“还说外面没人!你,是不是和这个高飞?”

    “他是我和方成共同的好朋友。”

    刘素英像审犯人一样,仔细端详郑雨晴的表情,想找出点蛛丝马迹:“可我听着他的声音里,有着超出常规的关切。”

    郑雨晴捂住头原地蹦跶:“乱了乱了乱了!我和他,真是清白的!”

    刘素英开够了玩笑,一脸正色道:“我已经和小粟陈思云商量过了,我们三人分头写证明,一定要还你一个清白。你呀,你还是没经验。张国辉就算是诬陷,你最少得放慢步伐好几个月,咱们集团改革可等不了这么久。”

    郑雨晴:“我这就让财务总监,把张国辉所有的账目给我,咱直接交上去,也配合调查。”

    回到报社,郑雨晴开始着手“除内奸”。但小唐是在编身份,不能干脆地打发走。郑雨晴秉承“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古训,安排小唐去夜间记者站开车,以“司机班班长即将退休,集团正在物色接班人”为名,给小唐画了一个美好的大饼。没费郑雨晴多少口舌,小唐便高高兴兴地去新岗位上班了。

    而自从李旷华承包食堂后,饭菜质量确实大有改观,而且价格实惠。午饭时分,郑雨晴打了一份土豆烧牛肉、一块大排、一盅炖鸡蛋、一份乌菜,加上米饭和西红柿蛋汤,才十块钱。右右和何亮亮惦记着李旷华的牛肉粉丝煲,馋得骑行三十公里赶过来。俩人端着牛肉粉丝冲郑雨晴打招呼,郑雨晴指指自己边上的空位让他们坐。

    突然,有一个人冲上前,拍桌子道:“可算找到你了!”

    郑雨晴一看,原来是报社退休职工钱惠玲。她赶紧恭敬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钱阿姨”。

    “快,给阿姨签个字,把药费报了!”钱惠玲从包里掏出一沓医药发票。

    就在上个月,退休老同志们的医药费还是全由集团兜着。不拽自己的毛不知道疼,浪费很是惊人,谁家没几抽屉过期药?深化改革大会之后,郑雨晴咔嚓一下把这块给切了,全部社会化,社保给报多少是多少,报不了的自掏腰包。大部分老同志只是关在家里骂骂,解解气,最后都理解并配合新政策。唯独钱惠玲不是省油的灯,在财务那里碰了壁,直接来找郑雨晴。

    郑雨晴礼貌地请她坐,又请她在食堂用餐,但是一口咬死—不给报销。

    钱惠玲见卖老脸无用,怒火就上来了:“执行几十年的规定,到你郑雨晴这儿说翻就翻?”

    刘素英给她解释:“这不是郑雨晴一个人的主意,是集团党委的决定。”

    钱惠玲开始挑唆:“小刘啊,听说你去搞物业了?真可怜啊,你也老了,去抡扫帚把子了,还不如我!这也是集团党委集体研究决定的吗?这什么集团啊,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钱惠玲开始忆苦思甜,从《都市报》创刊说起:“二十个人,挤在两间小破房里办公,冬冷夏热。现在你们倒好,享受这么阔气的大楼!电梯、空调、电脑,这都是我们老同志给你们挣出来的!我们当时才拿32块8毛一个月!郑雨晴,你命好,你坐享其成,可你不能嘴一翻,说不报账就不报账。谁给你的权力啊!”

    郑雨晴脱口而出:“钱阿姨,单位效益不如从前,没钱了呀,我负担不起了呀。”

    文人就爱抠字眼,“负担”两个字,一下让钱惠玲抓着了把柄。她冷笑一声:“原来在你眼里,老同志都是负担!谁都有老的那天,你也会成为别人的负担!不给报也行,你把我这辈子给报社做的贡献折成房价,你在这大楼里,给我划块地,我租出去,我以房养老!从今往后,我不麻烦你报医药费。想糊弄老同志啊?什么集团的决定,分明是你自己捣鼓的!你真的不给报?”

    郑雨晴态度还是很坚决。

    钱惠玲轻蔑地说:“你郑雨晴后台硬啊!多少领导不敢干的事,你就干了。你以为我们这些老同志不知道你的斤两?你何德何能!论资历,新闻部的孙昊比你更适做社长;论能力,广告部的张安棋为社里攒下大把银子。人家都干不了这社长,就你被钦点,还组织部直接任命,你以为你干的那些事真没人知道?”

    食堂里的职工都给钱惠玲惊动了,纷纷聚拢过来。

    郑雨晴仍旧心平气和:“钱阿姨,我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咱一直住一个大院儿里,也就最近几年刚分开,我的历史,您只怕是最清楚的,我自己也好奇,我究竟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才能坐在今天这个位子上呢?”

    “那我问你,那李保罗的医药费你怎么给报了?他才工作几年?他花了社里多少钱?!”

    “钱阿姨……李保罗是绝症。”

    “真是想得周到,你这份深情厚义李保罗他知道吗?当初如果你对他好点儿,李保罗也不会年轻轻地得这种怪病!”

    郑雨晴眼圈红了:“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懂!天天坐人家的摩托车,拿奶子去蹭李保罗的后背……全报社谁不知道!你要不要脸啊,外头谈着恋爱,里头跟人保罗不清不楚。保罗多老实一孩子,你耍人家玩儿?你前头结婚,李保罗后头就给气病了,你当我们不说我们心里就没想法是吧?”

    右右忍不住了,她像个小兽一样,“嗖”一下跳到郑雨晴前面,护着郑雨晴:“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您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满脑子男女关系,翻什么陈年旧账,你翻给谁听!”

    钱惠玲不拿正眼看右右:“报社这地方现在邪气重啊!这是什么红毛绿尾巴的成精动物!轮得着你跟我说话?滚开!”

    右右听了,往前直蹦:“你让谁滚?你骂谁是动物?”何亮亮紧紧抓住她的胳臂,不让她蹦。

    郑雨晴忍气吞声:“钱阿姨,我尊称你一声阿姨,也请你当得起这份尊重。”

    钱惠玲斜眼看着郑雨晴:“尊重要靠自己挣!单位这么多能人,怎么就轮到你掌这帅印?哦,老傅躺在病床上钦点的是吧?你跟老傅,啥情分啊?是什么特殊感情才能舍得命来保你啊?”

    郑雨晴怒了,有点哽咽地说:“钱惠玲,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不血口喷人,我这不就等你给大伙儿一个交代吗?这其间的弯弯绕绕,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吧?谁沾着你谁倒霉!李保罗植物人了吧?集团领导,躺倒一个进去四个!张国辉又进去了!听说你又钓上一个总裁?我真佩服你老公,忍者神龟啊!他没憋出毛病吧?哼!我告诉你郑雨晴,这钱啊,要是不给我们报了,我们就到市里去静坐去!”

    郑雨晴气得脸青手抖,手指头死死抠着椅子背,仿佛一松手,那巴掌就会飞到钱惠玲的胖脸上。刘素英紧紧拉着她的胳臂:“雨晴,别听她一张臭嘴!你千万忍住!”

    钱惠玲把报销单据收起来,指着围观的职工:“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老同志的下场!你们这些人啊,都长点心吧!给她这种人卖命,能有啥好下场!”她端起饭盆,哗啦一下泼向郑雨晴,“哼,你不管我吃药,我也不让你吃饭!我们走着瞧!”说罢扬长而去,郑雨晴一身狼狈,立在原地。

    幸亏陈思云脑子灵活,拉着郑雨晴就上楼:“郑社,市长办公室来电话了……”

    郑雨晴跟陈思云说:“你现在去给我买几套衣服,不管啥样式了,能穿就行。钱我回头打你账上。我看在这位子坐下去,以后被泼粪都有可能。”

    陈思云:“钱惠玲那一张臭嘴,您就不该给她这个脸。换了我,甩袖子走人!”

    郑雨晴淡淡地说:“这是我的主场,我干吗要走?让她骂好了,她还能骂掉我一块肉?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一分钱也不给她报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郑雨晴被钱惠玲指鼻大骂当众泼饭的视频,很快就被传上微信。朋友圈已经被刷屏,吕方成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下班回家,吕方成却不见人影,打他电话也不接,再打就不在服务区了。郑雨晴感觉身心俱疲,她迫切需要吕方成的安慰和开导。在她最需要吕方成的时候,吕方成却不在身边。郑雨晴感到异常地孤单。她迫切需要钻进吕方成的怀里,求安慰,求抱抱,诉诉苦,哭一气。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时候不早了,得去单位看版样,郑雨晴抱抱孩子,又回报社。

    小唐去了夜间记者站,郑雨晴便自己开车。大好事啊,还省掉一个人力成本。但当她下了夜班在小区里找车位的时候,又有点后悔。小区居然挤成这个样子,好不容易有个空当,郑雨晴又担心自己的车技。正在一筹莫展,黑暗中站出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吕方成。

    郑雨晴有些惊喜:“哎呀!方成!你来接我吗?哎,你怎么知道我自己开车?快快快!帮我把车倒进去。”

    吕方成看看郑雨晴,半晌不说话,眼神哀怨而复杂。终于,他迈步走到车边。

    郑雨晴闻到吕方成身上的酒味,捂住鼻子说:“你又喝酒了!算了,不要你倒了!你指挥我吧!”泊好车钻出来,郑雨晴忍不住笑,这车停得有技术啊,前后左右塞得紧紧张张的。明早出来又有麻烦。

    吕方成纳闷儿:“你司机呢?”

    “我给他调走了。碍事儿!干啥都感觉旁有耳目!”

    吕方成冷笑着哼了一声:“那我碍事儿吗?”

    “也碍啊!走,回家!”郑雨晴有口无心地说,拉着吕方成上楼。

    郑雨晴蹑手蹑脚进门,摸黑换鞋,不想吕方成把门砰地关上。

    郑雨晴压低声音:“轻点!他们都睡了!”从鞋柜摸出拖鞋丢到吕方成脚下,“你赶紧去洗个澡,瞧你这身酒气……你忘记自己过敏了吗?回头又要我给你挠!”

    吕方成不作声,拉着郑雨晴的手就进书房,门一关,灯也不开,直接把郑雨晴按在墙上。吕方成粗鲁地去吻郑雨晴,伸手去撕她的衣服。

    郑雨晴躲闪不及,就有点恼火,她想推开方成,没想到一失手一巴掌打吕方成脸上。一声脆响,把俩人都吓愣了。

    郑雨晴摸一把吕方成的脸,赶紧道歉。吕方成像被这巴掌扇清醒了,他冷静下来,粗重地舒口气,又像是放下一个大包袱:“雨晴,我们离婚吧!”

    郑雨晴以为他酒还没醒,懒得搭理,转身要去卧室看萌萌,岂料被吕方成一把扣住手,用很大的力。

    郑雨晴疼得一龇牙,压低声音呵斥吕方成:“大晚上的,你闹什么闹?!撒酒疯是不是!”

    吕方成缓缓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抖在郑雨晴眼前:“财产归你,孩子归我,我们搬出去。签字。”

    郑雨晴打开灯,草草在纸上瞟一眼,很奇怪:“你什么时候写的这个?你想离就离啊?不离!不同意!”郑雨晴干脆地将纸拍在桌子上。

    “这事由不得你。郑雨晴,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忍着不吭声,其实我早知道你那些脏事!”

    郑雨晴莫名其妙:“我什么脏事?!哦!你还在为早上验孕棒的事……”

    吕方成:“咱能不提那事了吗?到此为止。”

    郑雨晴:“是到此为止!咱俩之间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

    “信任?你配谈信任?!你和高飞俩人双宿双飞,我给你时间和机会解释,你都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们之间哪里还有信任二字?!”吕方成掏出手机,迅速翻到大床双床那条信息。

    原来吕方成的心结在这里。郑雨晴赶紧解释网上订房弄错了,自己也是到地方才发现的,去深圳她和高飞都没在一个楼层住,标准间和行政套房本来也不在一个楼层。她问吕方成:“不过是一条短信,我们之间的感情这样不堪一击吗?”

    吕方成脸色铁青:“西谚说得不错,妻子为非丈夫最后知!已经满城风雨了,你还敢跟我谈信任谈感情!真拿我当傻B了!郑雨晴,郑社长,你到底怎么当上这个社长的?!”

    郑雨晴寒心:“别人诬陷我也就算了,你是我的男人,为什么也捡我风雨飘摇的时候落井下石?外边的风言风语就要把我压垮了,你还嫌不够,再加一根稻草?方成,你能不能省省事,你帮我分担点行不行?你是我的亲人啊!”

    但是吕方成已经没了理智,不放过她,步步紧逼,李保罗、老傅、小粟、高飞……吕方成现在就是一个狭隘的小男人,所有在郑雨晴身边的异性,都是他怀疑对象。

    “郑雨晴,你到底背着我,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羞辱!!你不要忘记,你是孩子的母亲!你做出那些事情,叫萌萌以后怎么做人?!”

    这个自己17岁就认识的爱人,是她最不能放手的亲人,这么多年了,两个人已经骨肉相连,甚至郑雨晴认为彼此的灵魂都长到了一起,现在却给了她最致命的伤害。

    郑雨晴说:“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男女关系,我没想到方成你酒后能说出这样伤害我的话。你喝醉了,我原谅你,你赶紧回去睡吧。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你不敢正面回应我,说明心里有鬼!你给我头上戴了十七八顶绿帽子,你伤害了我男人的自尊,我绝对不可能再和你过下去。我们离婚吧。”吕方成心里的坎儿今天是过不去了。

    郑雨晴问:“你可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俩人的约定了?”

    吕方成似乎冷静下来,他说记得,吵嘴,不打架,主权问题不予讨论。

    “我从落地起,就听我爹妈天天把离婚挂嘴上,不是吵,就是打。我烦透了!所以我定下了这规矩。”

    吕方成又绕回去了:“婚姻的规矩,都是你定的,我现在后悔了。当时应该加一句:不能戴绿帽子。”

    郑雨晴像是不认识对方似的,用极度陌生的眼神,冷静审视吕方成。沉默了很长时间,她说:“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吕方成掷地有声:“我吕方成这辈子所做的决定,没有一件后悔过。”

    郑雨晴冷冷看他一眼,又仔细看了离婚协议书:“你老妈,和这房子,还有名下所有的存款,都归你。孩子归我。你去重新起草一份。”

    “萌萌归我,她不能跟着你。我怕她有样学样!”

    “萌萌必须归我。”郑雨晴忍了半天的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妈,房子,财产,都归你。我带孩子走。你拟好协议,明早上去民政局。萌萌还小,别让她知道大人的事。”

    吕方成最终退让一步,孩子归郑雨晴,但两个人共同抚养。

    清晨,郑雨晴下楼,发现自己的车已经被挪出车位。郑雨晴坐进车内,系上安全带,脖子被卡得铁紧。这车还是按照小唐的身高和习惯调整设置的。吕方成看见了,拉开车门,伸手进去先调整安全带,又调整座位和后视镜。默不作声干完这些,吕方成钻进自己车里,打着双闪在前头带路,一路引着郑雨晴的车,开到民政局。

    郑雨晴从前采访来过民政局,印象中那些办离婚的人总是别别扭扭地气不顺。现在轮到她自己站在队伍里,前后左右一打量,感觉没有离婚的氛围啊!前面那对小男女,有说有笑,手拉着手,还商量着一会儿去哪里搞顿散伙饭呢。后面的几对,肩并肩膀挨膀,和颜悦色。网上曾经广为流传的唐朝离婚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郑雨晴心想,难道这些人是打唐朝穿越过来的吗?果真是散买卖不散交情。如果非要挑出一对标准款的待离夫妻,那也只有吕方成和自己能够入围了。虽没表现出反目成仇,但是疏离感是足够的。吕方成昂首站在队外,大义凛然,与自己形同陌路。他和郑雨晴的物理距离目测有三丈远,心理距离嘛,郑雨晴听到自己在心里呵呵了几声。两个人楼上楼下忙活一通,总算拿到了离婚证。

    郑雨晴站在民政局的大门台阶上眼神茫然,一段看上去很美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她特地叮嘱吕方成,离婚这事,暂时别跟老人和孩子说。他们从认识到今天,已经20年了。爱情这东西,并非耐用品,无论当初多么炽烈的感情,经过这些年的柴米油盐,早磨得没了激情。她细细梳理自己失败的婚姻,发现用疲乏这个词来总结,最合适不过了。最近的一次亲热,在三个月之前,是郑雨晴去海南的前一天晚上;上一次看电影,是半年前,夫妻俩陪孩子看《白雪公主》。很长时间,他俩忙得没有自己的生活,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就是一堆家务俗事。之前郑雨晴还跟吕方成谈工作,后来发现,两个人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连这个都没法再谈。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也淡了。郑雨晴突然想到徐志摩这句话,妈的,这诗看着空灵,还真贴近现实。

    郑雨晴大半天没露面,也没电话,这让陈思云很担心,想到那车她都没摸熟就上路了,也不知道车技怎样。正在七想八想,郑雨晴进了门。

    陈思云递上一沓材料,是自己和刘素英粟海峰手写的三份证明材料。细心的思云还做了电子版本,又提醒道,今天是老傅生日,您说要去探望的,我把时间改约在傍晚了。生日礼物思云也准备好了,印刷厂抵来了一批蚕丝被,质量不错,送老人很合适,比鲜花和蛋糕要实惠。

    属下们如此贴心忠诚,郑雨晴眼圈突然红了。

    傅书记病房里摆放着花篮,还有几个生日蛋糕。显然,郑雨晴来之前,已经有人先行探视为其祝寿。

    床头放着一些仪器,胳臂上还打着吊针,傅书记正闭眼休息。

    郑雨晴蹑手蹑脚走进病房,一把握住傅书记爱人的手,压低声音:“对不起,大姐,我来晚了。”

    “小郑,哎呀,郑社长,你那么忙了,还过来干吗?”

    床上的傅书记动了一下,含糊不清地问:“小郑?”

    郑雨晴和老伴同时凑近病床。郑雨晴轻轻拉着老傅的手:“吵着您了吧?”

    老傅含糊不清地让座,屋里就一个凳子,郑雨晴谦让着不肯坐,但是傅太太跟她使眼色,她便很听话地在老傅床边坐下了。

    郑雨晴轻声:“傅书记……生日快乐!我代表集团500名职工,给您祝寿来啦!我拖到晚上才来,您不怪我吧?”

    老傅手指微微摇摇,意思是不怪。

    “我这有好消息报告给您,算是寿礼……”

    傅书记微微侧耳倾听。郑雨晴说,我转正了。老傅立即艰难地竖个大拇指。

    郑雨晴又报告第二个好消息:“卢市长把建市七百年的宣传重任,放在我们这边。”

    傅书记看起来微微笑,用手拍拍床帮以示鼓掌。他问,有第三个好消息吗?

    郑雨晴一脸抱歉,暂时没有了。

    “那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郑雨晴一惊,不知傅书记听到啥。她想了想,汇报了张国辉被抓的事情。

    老傅说:“抓到硕鼠,这是第三个好消息。”

    郑雨晴说:“那,真没啥不好的了。哪哪都挺好。集团按部就班地工作着,各二级单位运转也很正常,所有都各就各位,就差您没归位啦!大家都盼星星盼月亮,盼您回来主持工作!我呀,我就等您一回报社,让我有个主心骨,您指哪儿,我打哪儿!”

    傅书记轻轻摇头,喃喃自语:“回不去了。”

    郑雨晴立刻娇嗔地喝止:“瞎说!可不能瞎说!您这哪哪都好好的,不出几个月就回来了!集团离了您,哪转得开呀?”

    傅书记微微笑,不知是欣慰,还是嘲弄:“我不在,不是好好的?你干得,比我好。你是郑,我是傅!我不要回去。回去对你不好。你好好干!”

    郑雨晴眼圈红了:“书记,没有您,哪有我啊!”

    傅书记用手制止她:“你就是你。没有我,你还是你。你是和氏璧,不经历断手断腿,凿不出璞玉。你不知,我知。”

    郑雨晴瞬间被击倒。这一向,天天焦头烂额,千疮百孔,看各色冷眼,听各种责难,外人不理解也就罢了,可最亲近的吕方成,对自己也极尽侮辱之能事。郑雨晴感觉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灵魂都成了无根之萍。没想到,在老傅这里,她听到这么高的评价!郑雨晴的眼泪“唰”就掉下来了。所有的委屈,都化作感激。郑雨晴紧紧握住傅书记的手:“我何德何能,让您如此信任?这副担子,哪怕我担不起,我也要拿命抵才不辜负您。”

    傅书记反过来轻抚郑雨晴瘦弱而冰凉的手:“你担得起。你是竹,弯而不折。我们是朽木。我们,不如你。”

    探视的时间到了,郑雨晴赶紧告辞。临走前她对老傅说:“我要从您这借点儿勇气,您呢,从我这,借点儿力气。咱俩匀一匀!”说完,郑雨晴俯下身,深情地,长久地,像抱小孩那样,抱着老傅轻轻晃晃。

    两个人无言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