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气咻咻皇上下严旨 怒冲冲首辅斥词臣

熊召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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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罢早膳,皇上照例有半个时辰的休息。这会儿,他正和客用孙海一帮近侍在东暖阁外边的砖地上玩掷金城的游戏。这游戏说来也很简单,就是用白灰在砖地上画出四九三十六个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个州的名字,方格中间搁一小瓷碗,参与游戏的太监站在三丈开外,手拿一枚铜钱,朝方格中的小碗里投掷,若投中一个,皇上就赏给他白银五钱,以投三次为限。三次皆不中者则换下,改另一个人再投。皇上自己并不投,而是当一个仲裁者,就这么简单的游戏,他却玩得津津有味。

    且说今天早上,一连换了五个内侍,却没有一个人投中。第五个掷铜板的是孙海,他连掷两次,连碗边儿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铜板,掉进一只小瓷碗中又弹了出来,旁观的众太监都为他惋惜。孙海想得赏钱,便对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钧奏道:

    “万岁爷,奴才这枚铜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钧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从碗中弹出来的呀。”

    “既弹出来,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钧跷着二郎腿,得意地说,“你想骗朕的赏钱,没门儿。”

    孙海抓耳挠腮,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逗皇上开心。朱翊钧果然兴致极高,又喊道:

    “下一个谁上?”

    “奴才试试。”

    说话的是客用。他与皇上同岁,今年十五,刚处在变音的阶段,说话声音嘎嘎的,听了让人感到别扭。但他今天的声音格外不对头,皇上瞅着他,狐疑问道:

    “你嘴里好像含了什么东西?”

    “是。”

    客用答着,伸手从嘴里抠出一枚铜钱来。

    “你这是干啥?”朱翊钧问。

    “启禀皇上,奴才把铜钱用口水濡湿,它就不会嘎嘣嘎嘣地乱飞。”

    客用说着扮了一个鬼脸。朱翊钧笑道:“你当年弄蚂蚁大战,朕就知道你是个人精,快投。”

    “哎。”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领旨,然后挽起袖子站到投掷线上,眯眼看准一个瓷碗,稳稳地投了过去。只见那枚湿漉漉的铜钱不偏不倚,正好掉进碗中,由于沾水,也不弹跳。

    众太监一阵惊呼,孙海伸头去看那方格,大叫道:“万岁爷,客用投中的是扬州。”

    “扬州?客用怎么这么好的运气。”朱翊钧屁股离了藤椅,伸头朝方格中看了看,问道,“客用,你知道扬州的分野与出产吗?”

    “奴才不知。”客用一脸憨相。

    “你既不知,听朕为你道来,”朱翊钧双手背负,很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兴致勃勃言道,“淮、扬一带,扬州、仪真、泰兴、通州、如皋、海门地势高,湖水不侵。泰州、高邮、兴化、宝应、盐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泛滥,所幸有一道漕堤为之屏障。此堤始筑自宋天禧年间转运使张纶。因汉代陈登故迹,就中筑堤界水,堤以西汇而为湖,以受天长、凤阳诸水脉,过瓜州、仪征以通于江,为南北通衢。堤以东画疆为田,因田为沟,五州县共称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宝应,盖三百四十里而遥。原未有闸也,隆庆六年,水堤决,乃就堤建闸。你们记住这建闸的谕旨,是朕登基后亲自签发的。兹后两年间,建闸三十六座,耗费金钱以万计。这说的是地势,再说出产。淮扬最大的出产就是盐。其盐厂所积有三代遗下者,然长芦盐窃之淮扬卖,而淮盐又窃至江南卖。长芦之窃,其弊端在往来官舫;淮盐之窃,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盐岁课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银六十万两,可谓比他处独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时,欲以增额为功,请加至白银百万两。征缴不足,则搜刮郡县盘剥商贾,在他治下,商人多破产,怨声载道。及嘉靖末年,严分宜败,御史徐旷上本弹劾鄢懋卿,司农复议,始减照原额征收。

    “扬州有五塘,一曰陈公塘,延袤八十余里,置自汉陈登;一曰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袭誉;一曰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曰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创自先朝。千余年停蓄天长、六合、灵、虹、寿、泗五百余里之水脉,水溢则蓄于塘,而诸湖不至泛滥,水涸则启塘闸以济运河。

    “这塘说过了,朕再说扬州的风俗。淮阳年少,武健鸷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风。凤、颖习武好乱,意气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则如白下,鲜衣冶容,流连光景。盖六朝余绪犹有存也,大抵古今风俗不甚相远。”

    朱翊钧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眼前的这帮内侍大都胸无点墨,内中虽也有识几个字的,又哪里懂得什么学问?如今听得皇上指点江山的宏论,他们无不肃然起敬。孙海适时恭维道:

    “万岁爷这好的学问,真是胜过了状元郎。”

    “唁,什么状元郎,”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三年一次会试,那状元郎还得由朕钦点呢!”

    孙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道:

    “看奴才这张臭嘴,尽说混账话。”

    看着他做戏,内侍们站在旁边无不掩着嘴笑。有一个内侍挠挠脑袋,问道:

    “奴才天天跟着万岁爷,真不知万岁爷这么大的学问,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朕从隆庆六年登基起,就出经筵。六年了,天天就学这些经邦济世的学问,你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会知道。”

    朱翊钧一副傲岸的神气,众内侍一个个点头哈腰。一直默不作声的客用,这时满脸堆笑言道:

    “万岁爷,奴才的赏银还没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钧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既机灵又憨厚的贴身内侍。他挥挥手,一名内侍便托了一只垫了红绒布的木盘上来,上面放了五钱银子,朱翊钧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权且把扬州赏给了你。”

    “谢万岁爷。”

    客用伸手拿过银子,正要退下,忽然听得有人尖叫一声“且慢”,唬得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冯保,不知他何时悄没声儿地走了进来。

    冯保急步上前,拧着客用的耳朵,吼道:“还不快给万岁爷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敢申辩,只得不情愿地跪了下去。朱翊钧也不明就里,愣着问:

    “大伴,客用怎么了?”

    冯保也扑通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十几个内侍再没有一个敢站的,都纷纷跪下了。冯保正色言道:

    “老奴冯保,请万岁爷收回旨意。”

    “什么旨意?”

    “将扬州赐给客用的旨意。”

    一听这话,朱翊钧扑哧笑出声来,辩道:“朕开的是玩笑,实际只赏给他五钱银子。”

    “天子无戏言,”冯保偏还较真儿,“万岁爷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个扬州。”

    “好吧好吧,”朱翊钧有些不耐烦,鼻孔哼了一声,说道,“刚才那句戏言,算朕没有说。”

    冯保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又回过头训斥客用:“你这个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赐你扬州,你本该诚惶诚恐,赶紧谢辞才是,你偏偏还眉飞色舞说一句‘谢万岁爷’,这话是你答的吗?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客用平白无故遭此一顿辱骂,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但他哪敢辩驳,只勾着头一声不吭。经冯保这么一搅和,朱翊钧也玩兴全无,怏怏起身,踱回东暖阁中,冯保跟随在他的后头走了进去。

    朱翊钧习惯地在御榻上落座,早有内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钧呷了一口,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也不看冯保一眼,只低头问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冯保欠身奏道:“启禀万岁爷,午门外又发生了大事。”

    “午门外?”朱翊钧不屑地说,“不就是吴中行、沈思孝两人在那儿戴枷罚跪吗,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冯保奏道,“不是这二人的事,又有两个人上本言夺情事。”

    “谁?”

    “艾穆与沈思孝,两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员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们的本子呢?”

    “在老奴这里。”

    “念。”

    “是。”

    冯保展开艾穆、沈思孝的本子,一字一句读了下来。当听到“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朱翊钧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待他耐着性子听完,已是勃然大怒,骂道:

    “这两个狂徒,胆敢骂朕!”

    冯保瞧着朱翊钧涨红的脸,趁机撺掇道:“这两人的情况,老奴略知一二。”

    “讲。”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上本的头天晚上,艾穆与沈思孝应吴中行之邀,曾去灯市口的天香楼宴聚。一共去了七个人,除开上述四位,还有翰林院的赵志皋、张位、习孔教三人。他们名曰宴集,实际上就是替张瀚鸣不平,并商量如何上本,反对皇上慰留首辅张先生。”

    “哦,这帮人竟如此大胆,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张先生夺情,翰林院带头谤议的时候,老奴就密令东厂番役,暗中侦伺他们的行踪。”

    “如此甚好,”朱翊钧点点头,忽又觉得还是冯保忠心事主诚实可靠,便忘却了心头的不快,继续问道,“东厂的密探,还侦伺到什么?”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吴中行赵用贤的本子先上,艾穆与沈思孝随后跟进。”

    “艾穆与沈思孝这二人更坏。”

    “艾穆向来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员中,很有一些影响。万岁爷,你记得万历二年‘冬决’的事吗?”

    “记得,当时张先生提出治乱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国杀了一大批要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事儿与艾穆有关,他当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陕西督办决囚事。那一年,陕西只杀了两个人,在全国落下个倒数第一。”

    “我记起来了,”朱翊钧忽然又气愤起来,“张先生有一次在平台向朕禀告决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员外郎督办不力,为何这人还留在任上?”

    “老奴说过,艾穆是个名士,动他有点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诰也袒护他。”

    “王之诰不是元辅的亲家吗,为何要袒护他?”

    “王之诰为人清正,但有些迂阔,好认个死理儿,所以并不能做到与首辅和衷共济。”

    “朕知道了,”朱翊钧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问,“艾穆本子中说妖星出现,是怎么回事?”

    “昨夜里,天上的确出了扫帚星。”

    “啊,这是凶象吗?”

    “是的。”冯保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事先想好的话,“扫帚星之所以称为妖星,是因为它一出现,地上就有灾害发生,昨夜,京城里就有三处火警,崇文门外,烧毁了十几户人家。”

    “还有呢?”

    “还有……”冯保顿了顿,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说道,“这次扫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胁。”

    “有这么严重吗?”

    “老奴在万岁爷面前,决不敢戏言。”

    “应如何处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现的天象,万岁爷就会立即颁旨内阁,五府六院各大衙门,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灾祈福,以解上苍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传旨下去,让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钧尽管处处装出大人的样子,但这时仍不免露出孩子的惊恐,“妖星侵犯帝座,这妖星来自哪里?”

    “万岁爷,天上乍一出现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这份冒犯皇上的奏章,这事儿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你是说,艾穆贼喊捉贼?”

    “依老奴看,是这么个理儿。”

    朱翊钧脸一沉,说道:“还是着锦衣卫把这二人拿下。”

    “这个自然,老奴马上传旨,”冯保说着却不挪身子,迟疑一会儿,又道,“万岁爷,这件事儿,要不要请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钧决断地回答,“母后已明确表态,对这些犯上作乱之人,一律严惩。”

    “请问万岁爷,如何严惩?”

    “朕已降旨吏部询问,昨日已有回答,给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气焰更加嚣张,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

    “请问万岁爷,廷杖何日执行?”

    “明日辰时,让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门外观刑,一个都不准缺席。”

    “老奴遵命,现在就去传旨。”

    冯保出得东暖阁,一改往日迈八字步的习惯,而是一溜烟出了乾清宫。

    吴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头巷尾的主要话题。官场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么,这是对犯罪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只有直接触怒皇上的官员,才会遭此重刑。罪官从诏狱中提出,押至午门外,在垫了毡的地上头朝三大殿伏身躺下。负责行刑的锦衣卫兵士手持大棒——这大棒是特制的,它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钩,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钩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但这已无实际意义,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存活的记录。廷杖八十,意味着双脚已迈进了阎王爷的门槛。因此,乍一听说四人要遭廷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们的亲属及同僚好友莫不骇然变色,一时间纷纷行动设法营救。

    却说夺情事件发生以来,张居正与冯保两人,通过游七与徐爵互传讯息,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皇上对艾穆等人的严厉处置,张居正及时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们知道得还快。在艾穆上本之前,张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请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复是:“先生再行乞请百次,朕也不准。”这话已说绝,张居正再无回旋的余地。虽然他内心深处渴望皇上有这种坚决慰留的态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须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吴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风险犯颜上书,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官员们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号令天下?一想到这一点,张居正就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与惆怅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权使国家走上富民强兵之路,但他却没有办法让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读书人改变观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次夺情风波,其强大的反对力量不是来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势豪大户,而是来自他深为倚重的士林,这尤其让他寒心。

    这些天来,除了到家中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大内的太监也几乎天天跑来传旨。今天下午,司礼监太监张鲸又到府传达皇上最新的旨意:

    朕为天下留卿,岂不轸念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但今日卿实不可离朕左右,着司礼监差随堂官一员,同卿子懋修嗣修驰驿前去,营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来京侍养,用全孝思。卿宜仰体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辞。各衙门知道,钦此。

    这道圣旨一到,张府立刻忙碌起来。却说接到讣告的第二天,作为长孙的敬修,立刻启程赶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过了河南进入湖广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达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个报信的作用,而奔丧的第一号主人应该是张居正。皇上要他夺情引出汹汹谤议,经过十来天的争斗较量,皇上慰留张居正的决心越来越大。眼见不能回家守制,张居正遂决定让身边两个已获功名的儿子懋修、嗣修代表他回家尽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后,先已带了口信过来,要派一名太监随懋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丧事,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刚临未时,正式的圣旨就到了,张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给此殊荣。首辅葬父,皇上亲派太监前往主祭,国朝二百年来没有先例。早已备好物品束装待发的懋修、嗣修,随父亲焚香接旨后,立刻就出发。皇上亲准他们驰驿,京南驿派出的轿马已在门前等候,他们要即刻赶往京南驿。皇上派出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在那里与他们会合,而后一道星夜赶往江陵。

    送走了懋修、嗣修,张居正心里空落落的。他回到书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甜点,正说开始批览等待拟票的奏本,游七敲门进来,递给他一封缄口的信袋。

    “这是谁的?”张居正问。

    “不知道,门子给我的,他说一个人走到门口交给他,说是给老爷您的。”

    张居正心下疑惑,遂拆开信袋,从中抽出一张淡竹衬底的香笺,笺上写了一首绝句并附了两句话:

    一闻讣告便摧心,

    怅对秋风哭白云。

    贱妾无缘来泣血,

    闲庭空自吊黄昏。

    若能守制,何必夺情。

    抑泪遥祭,知名不具。

    一看这娟秀的笔迹,张居正的心顿时一阵狂跳。他太熟悉这个笔迹了,更熟悉诗中这缱绻感伤的情调!“玉娘!”他大喊一声,竟手拿笺纸,忘情地奔出书房,跑到大门前。他抬眼看看胡同口,行人寥寥。几个守值的军士,像泥塑的金刚一样站在大门两侧,他回身问站在门厅前的门子:

    “这信是谁给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来。”

    “是。”

    门子嘴上答应着,脚下却慢腾腾的。张居正一跺脚,吼道:“快些!”

    门子一惊,再不敢怠慢,飞也似的朝胡同口跑去了。张居正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识到站在门口不妥,复又怏怏地蹙回书房。

    过了一会儿,门子满脸大汗跑来禀报,说是找不见那老头儿了。

    “你敢断定是个老头儿?”张居正问。

    “千真万确。”

    “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儿?”

    “瘦巴巴的,好像懂点文墨。”

    “知道了,去吧。”

    门子离开后,张居正又把那首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脑海里老是浮现出玉娘袅娜的倩影和忧伤的眼神。打从去年冬上,玉娘离开积香庐不辞而别后,张居正曾多方打听她的踪迹,迄今仍无寻获。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厌世出家的念头,因此张居正派人多次查访京城内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归。玉娘走后的头两三个月,张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于政务,倒也不觉得什么。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无聊赖。自玉娘走后,他已很少去积香庐,偶尔去一次,睹物思人,只会让他徒生伤悲。这样怨怨艾艾过了几个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恢复如初。其间,李太后曾向他打听过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说玉娘是因为邵大侠被杀才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玉娘为了心中夙愿已遁入空门。听说这么一位美丽的小女子能摒弃红尘矢志苦修,李太后对她的印象越发地好了。她要张居正捎信给玉娘,仍要她来宫中探讨佛事。张居正只得敷衍承诺,其实他实在不知道这一只江南的雏燕,如今飞向了哪里。就在他渐渐淡忘的时候,这位玉娘又奇迹般地出现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带来的这一张痴情如旧的香笺。

    这一首绝句,短短二十八个字,寄托了玉娘对他尊父的无尽哀思,诗中以“贱妾”自称,说明玉娘仍没有改变对他的挚爱。“闲庭空自吊黄昏”,这闲庭在哪里?诗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断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却恍若参商难见。张居正本来已是伤痕累累的一颗心,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现在缁衣素面临风怅望的样子,眼角再一次湿润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马司挨家挨户搜查,把玉娘重新觅回来,但他不能这样做。身为宰辅,又在夺情期间,安能为一个小女子兴师动众?众口铄金,他再次想起这滚烫滚烫的四个字。至于诗后附言,特别是“若能守制,何必夺情”八个字,已道出了玉娘对他的规劝与怨望。玉娘作为一个与官场无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见孝治观念,并非士林独擅,它已深入民间植根人心。想到这一点,张居正不觉有一点后怕。“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的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卷起怒涛。

    就在张居正怀念玉娘心潮难平的时候,游七又来报王锡爵求见。这位掌院学士在此次夺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让张居正十分恼火。此时约见,又不知王锡爵要说什么。张居正只得收回思绪,吩咐游七把王锡爵领到花厅。

    自吴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传开,翰林院里像是炸沸了锅。赵志皋、张位、习孔教等人,吵着要动员全京城所有对夺情一事持异见者共同署名上书。这样事情就会越闹越大,王锡爵劝阻他们,而后只身赶来纱帽胡同,他希望张居正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待他走进花厅,早已坐定的王锡爵立忙又起身施礼相见。张居正还礼坐下,他强压下不快,冷冷地问道:

    “王大人此番前来,有何公干?”

    王锡爵听出话中带骨头,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带的张居正,赔着小心回道:

    “愚职今次专为廷杖一事而来。”

    “有何赐教?”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对首辅夺情事有异议,愚职认为,此事不当廷杖。”

    “那应当如何呢?”

    “应该宽宥他们。”

    “那你为何不给皇上上本?”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听愚职罗唣?”

    “那你找不谷做甚?”

    “愚职请求你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摇摇头,搪塞道:“你方才已说过,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吴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谷又哪能劝说皇上。”

    王锡爵知道张居正对这几个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势,惟有他的话才可使皇上回心转意,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辅,皇上的盛怒,是因夺情之事引起,而夺情之事,又因你首辅而爆发。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想吴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辅出面。”

    张居正立即回道:“不谷不能出面!”

    “为何?”

    “这是皇上第一次亲自御政动用威权,不谷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

    王锡爵瞧着张居正冷峻的神情,顿觉灰心,但拯救同类的责任感让他不敢放弃,他再一次劝道:

    “首辅,有一句话愚职不能不说,但说出来,恐会引起首辅的震怒。”

    “你说吧。”

    张居正又习惯地捋了捋长须,借以平息心头的烦躁。王锡爵呷了一口茶,缓缓言道:

    “首辅,受廷杖的虽然是吴中行等四人,但为之痛心的,将是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张居正听罢一愣,旋即冷笑一声,讥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张居正要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愚职不是这个意思,”王锡爵赶紧申辩,“但夺情之事,的确容易引起读书人的误会。”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误会,你不是身穿红袍,亲自跑到内阁去恭贺吕阁老迁左吗?”

    王锡爵脸色腾地红了,他索性放胆言道:“是有这回事,愚职亦不同意首辅夺情。”

    “皇上要留我,你说怎么办?”

    “你可挂冠而去。”

    “你这岂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辅愿意出面营救吴中行四人,或许能赢得反对夺情者的谅解。”

    “对不起,不谷难以从命。”

    “首辅,难道你不念及吴中行、赵用贤都是你的门生吗?”

    “他们眼中又哪有我这个座主!”张居正说着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厉声说道,“皇上要我夺情,你们要我守制,你们所作所为,不是要把我张居正逼上绝路吗?你们若坚持己见,不谷惟有一死,方得解脱。”

    张居正说着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厉声说道,“皇上要我夺情,你们要我守制,你们所作所为,不是要把我张居正逼上绝路吗?你们若坚持己见,不谷惟有一死,方得解脱。”

    王锡爵见张居正已说出绝情的话,只得长叹一声,起身告辞。他刚走不久,冯保就差人送来了最近两日东厂的访单。东厂自创建之日起,就担负有监伺百官的秘密使命。东厂撒在各处的暗线甚多,这些密探随时都会把得到的情报密呈上来,东厂再汇总成为访单及时向皇上禀报——东厂的访单,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冯保虑着他实际上起到“摄政”的作用,便把访单制成两份,一份呈送皇上与太后,另一份则报给张居正。

    现在,张居正看这最新的一份访单,有二十多页纸,内容几乎清一色都是京师各衙门官员在夺情事件中的言语行动。张居正细细读来,不放过其中任何一则消息。其中有多条涉及艾穆,并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楼上写的那一阕《金缕曲》。此前,他已读过了艾穆的那篇《谏止居正夺情疏》,对于艾穆的文字才华,他从内心由衷地欣赏,但同时他又发出了“芝兰当途,不得不除”的感叹。如今再读这阕《金缕曲》,他对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厌恶,在心中讥道:“匡扶社稷,方为大丈夫。这话不假,但究竟是谁在匡扶社稷呢,是你还是我?”想着想着,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依这《金缕曲》的词牌,挥写心中的哀婉、愤怒与沉痛:

    一天秋气烈,问孤雁,拍云而去,关山几叠?忍看圣贤皆寂寞,谁醉长安风月。寒夜里,故园萧瑟。料当老父魂飘日,江浦上,一霎枫林黑。肝肠断,星明灭。

    我为人子遭诋毁,望江南,烟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许国真难事,进退关乎名节。恨不能,远离帝阙。只是明君难割舍,扶社稷,要创千秋业。功与过,且抛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