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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荣默默坐在自己的外书房内,房间布置得整齐儒雅,新糊上的故意染成灰黄色的墙纸,散发出丝丝糨糊的清气,蓝缎镶边的菊花叶杨花靠垫在身后细琐轻响。屋外此时正是阳光大作,屋内却十分幽静阴凉,儒荣看着面前那把青花龙凤纹执壶,里面满盛着冰糖玫瑰酸梅汁,事先用井水汲过,冰镇可口地等人来取。一切都十分完美,恰是按照自己心意来设置的,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就连正坐着的黄花梨如意卷草纹圈椅,亦是自己在家时的爱物,不错,不错,一丝不乱,一点不错,果然,父亲的老师,周散清是一代大儒,家规森严,教导有方,周家女儿宁娥亦真当得上贤良淑德,尽得人心。
好,儒荣舒张了一下身体,这下舒服多了。外头丫头听见动静,慌忙跑了进来,儒荣并不解释,只挥手道:“快收拾了去”
待丫头走后,儒荣在心里问自己,要不要连那着意甚深的墙纸也撕了去?那倒当真痛快之极了,不过只怕父亲要问,唉,还是不看,不看也就罢了。
“大哥在吗?怎么里面没声没息的,不会睡下了吧?这早晚的,大太阳还照着呢,赶是路上累坏了?”儒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屋内,儒荣急忙起身相迎,嘴里笑道:“哪里就睡了,还没等你跟我好好喝上一杯呢怎么样?你带了什么体已过来?”
儒定笑着开口道:“我怎么就该带体已?大哥要请我才是,听说大哥可快要青云直上了,二品还不足惜,一品仙鹤补子,想必已经备好了吧”
儒荣的目光暗了下去,人复又坐在刚才的椅子上,却不吭声。儒定见了,知道才是自己多说多错了,忙绕到前面,作揖不迭道:“小弟失言,大哥别跟我计较才是,怕是刚才席间酒喝过了的缘故。”
儒荣脸上这才重又微微浮上笑意:“才不过沾了几口,你就醉了不成?你的量我是知道的,不灌下几坛去,听不到你的真言话说了这许多,口都渴了,你还不拿上酒菜来?莫不让我去叫?我才来家,是不知道厨房门朝哪儿开的,若一不小心,叫到小厨房去,父亲知道了,又有话说了。”
儒定哈哈大笑:“也对,这家里,是人见了他老人家,都如同那避猫的老鼠,你在外自由惯了,回来可得小心,捏了你的错,可是不管你官居几品,都是要家法伺候着的。”
二人相视而笑,儒定叫了一声,玉屏身后过来,将手中酒菜奉上,又知趣地退了下去。
兄弟二人不用客套,随心畅饮起来,儒荣这才舒心得意,浑身血脉疏通,人也精神了许多,儒定笑嘻嘻开口道:“大哥,这次回来,途径扬州,可住下品鉴品鉴?听说,那里的瘦马,是有名知风着月的,有何趣事,说于小弟听听,当下酒也好。”
儒荣也笑了起来,用筷子点住儒定道:“你还是如此这般,怎么样?今年苏杭的船娘,可有中意的?是不是又请回来几位花魁娘子?”
儒定笑着挟了一筷子糟鱼放进儒荣的碟子里,又道:“尝尝,花魁娘子的手艺。”
儒荣笑着摇摇头,儒定见其摇头,故作讶异道:“大哥可是嫌荤?喏,这个,你若尝了,定不肯丢手。”
儒荣见面前一卷金黄色豆皮,不竟好奇,吃进嘴里,清蕴甘醇,别具馨逸,又检视内里,发现是裹了些香菜,胡萝卜,笋丝,冬菇和木耳,大感有趣,遂问道:“这是什么菜?有些鲜味,倒是素菜荤做的好东西。”
儒定又是一杯下去:“这叫素鹅,怎么样?可有鹅肉滋味?”
儒荣再品一口,方道:“经你这一说,还真有此味,果然甚好。”
儒定讪笑一声,二人同时沉默下来,再无话可说,面对一桌美食玉肴,却只顾不住灌酒,皆是满怀心事,又吐不出口的样子。
半晌,儒定强笑一声,总算开口道:“大哥何事郁闷?记得在家时,你是不爱多喝酒的,比不得我,是浪惯了的。”
儒荣静了片刻,放下酒杯,一口气长出,叹道:“朝中事多,皆是无可奈何,二弟,我倒是羡慕你啊,身在乡野,自由自在。”
儒定闻听后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一声,谁知这一笑出来,就如开了闸的洪水,拦都拦不断住,直笑了个面红耳赤,人仰马翻,笑到力气全无时,方得空开口道:“身在乡野是不假,自由自在?大哥,你也是明白人,我哪里能得自由自在?别的不提,就看父亲,他老人家也是身在乡野,可得自由自在?为了安家,为了这一家子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咱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有时无人处我细想,倒不如当时事发,就承担了下来,是死是活的,都比现在如履薄冰强上许多。”
儒荣听后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拦住儒定话头,先听了听外头,又打开窗扇看了看,见无一人,方才放心下来,坐回座位,却正色对儒定道:“二弟,怎么竟说出这种话来了?这样说来,父亲与你我多年艰辛,岂不都付了流水干净?万不可再说这话若听到别的不该听到的耳朵里,你我死不足惜,父亲,父亲为之努力奋斗了多年的安家名声,都要毁于一旦,你难道狠心至此?”
儒定默默坐着,听儒荣的教诲,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却又是猛地一仰头,灌了一杯下去。
儒荣苦心再劝:“你不想旁人,连伍儿也不顾不成?这园子里众人,到时不都是一个死字?当年楚家,你又不是没见?别提活下来,连死,都不得一个善终,无人收尸,无人理会,不过乱葬坟岗上,几捧枯骨焦灰罢了你当真忍心?”
儒定暗中拈了拈自己指尖,眼框有些泛红,哑着嗓子,艰难开口道:“大哥”只这一句,再也说不下去,那滚烫的男人之泪,点点打在面前的瓷桌面上,那本是以湘妃竹作骨,景德镇窑中特为烧出来的青花瓷面,端的是富贵已极,此刻却因了那痛苦无法自拔的眼泪,而显得悲伤寥落不已。
儒荣转开头去,不看他,只看着窗外,幽簧拂窗,清气满院,几杆新竹,新绿嫩玉,印在窗纱上,摇曳身姿中带着鬼魅之气,忽隐忽现中怪幻百出。儒荣清了清嗓子,自言自语吟道:“竹映风窗数阵斜,一人愁坐思无涯。夜来留得江湖梦,全为乾声似荻花。哪里得梦,竟全是寐。人这一生,重大关节不过就是那几分钟,几句话,说对了,可得全身而退,安逸渡日,说岔了,便要用余下所有时光来悔悟,终不能弥补。”
儒定正渐渐收声,听了儒荣的话,心下复又黯然,只为父亲一念之起,他与兄长便得陪上一生,可是,若不是父亲当年急智,自己和面前的哥哥,此刻在哪里见面?他不敢再想,心里明知,儒荣本性恬淡好古,不趋荣利,更兼自幼便甘于藜藿,不羡轻肥,是个最最不愿意上官场之人,如今无奈,只得独力于宦海搏杀,心中的苦,必不比自己少,只怕还要多上许多。想到这里,儒定再次强作笑意道:“大哥这次回来,可有些朝中趣事?若论起来,我久居乡野,也想听些新鲜火热的官场中事,也好知道知道外面发生些什么大事,整日闷在这里,倒成了只井底之蛙了,说出话来,没轻没重,没的惹人笑,大哥千万别放在心上。”
儒荣知其心中甚是不安,便也强笑回道:“二弟惯会说话,从小便是如此,如今长大,更是嘴滑,我听顺了,并不觉得有什么轻重,只是你说,朝中趣事,如今倒真有一件。”
儒定忙凑上前去,笑道:“那烦大哥快说,说出来,好再多饮几杯。”
儒荣慢慢开口道:“皇上,近日再提旧事,说要进行盐法改革。”
儒定猛地一扬头,惊道:“当真?”
儒荣点了点头,儒定将对方酒杯斟满,看了看他,又问道:“那父亲知道吗?”
儒荣再次点了点头,将面前酒一饮而尽,眯缝着双眼,强咽下口中苦水,才得开口道:“我一得知此事,便写信回来告诉父亲,这是大事,岂可不报?”
儒定愣愣地看着儒荣:“我竟一字不知,父亲并没告诉我。”
儒荣拈起一颗鲜红如血的蜜渍樱桃放入口中,苦,还是苦,除了苦,还有一股子酸涩味道,吥地一声,他将果核吐出:“那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儒定想了想,忽然开口就问:“那张家”
兄弟二人同时抬眼,看着对方,眼中深意,令二人的脸色同时阴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