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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我的身体一直十分虚弱。据说,是脑中长了什么不该长的东西,压迫了神经,所以经常头疼,不能进行体力活动,几次在体育课上晕倒。在和小姨家商量了过后,家人决定带我到武汉治疗。不用动手术,但需要调养,以及没完没了的照射各种射线,在各种各样的仪器前呆上好几个小时。
照顾我的人,正是小姨一家。他们每天要带我坐上公车,走很远的路,到最好的医院去。每次治疗完毕,都会有一碗鸡汤或者排骨汤端到面前。那是小姨不能享受的。但我却从来也不知道,我之所以享受到这些,只因为我是一个病人。在这样的优待下,我养成了娇惯蛮横的脾气,从不懂得谦让。
那时的小姨,是不是常常在罗明面前抱怨呢?我不知道。但那晚,的确有事情发生了。
我在小姨上学的江汉路中学附属小学念书。我上小学三年级,因为是新生,又不会说当地方言,常常受到欺负。父母不在身边,又受到头疼的困扰,这让我总是把气撒在小姨身上。每次回到家里,我总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小姨吵架。一旦她忍不住斥责我,我就坐在地上哭,小姨父母自然不会怪我,总是说小姨的不是。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和我争吵,而是学会了沉默和忍让。
也许正是这时,争吵让我感到了厌倦。我开始去寻找更多的乐趣。对小姨来说,也就是更多的折磨。我偷偷的把小姨的东西藏起来,我丢掉了她最心爱的物品,又装满水的杯子故意放在床头柜的边缘,她一碰就洒得满床都是。虽然知道是我做的,但小姨却不敢声张。这也许鼓励了我,让我得以想到那个更胆大妄为的主意。
为了实现它,我刻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讨好小姨,对她表示和解的意思,还有悔过。我帮她打扫房间,甚至主动帮小姨父母洗碗扫地。小姨很单纯,并没有看出我的不怀好意。终于,我等到了那一天。小姨放学后打扫卫生,得以拿到班级钥匙的那一天。
小姨上课的地方,正是那间教室。三楼走廊尽头的那一间。刚转学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有关那个教室的传言。这一定能把小姨吓得够呛,我得意洋洋的想。
这天,我在学校门口第一次等小姨放学。在路上,我对她提起了那个传说,并使尽全身解数,要小姨晚上陪我去看看。但小姨无论如何就是不同意。她说父母要是知道我们半夜没有回家,一定会骂她的。我费尽了口舌,还是不能说服她。
于是,我使出了最后一招。我告诉她,假如她不陪我去,我就自己一个人去,而且第二天回来,告诉表舅他们,是她把我关在学校里的。她立刻慌了神。她知道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她终于无可奈何的答应了下来。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第二天一早,表舅和舅妈赶到学校时,只看到了小姨的尸体。他们悲痛欲绝的从医院回来,发现我好好的睡在房间里,还没有醒来。到了上学时间,我被闹钟吵醒,在客厅里看见了沉默不语的表舅,和一直痛哭不止的舅妈。
他们告诉我,小姨死了。她从学校的三楼摔下来,掉在地上,死了。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现在尽管不记得,但可以想象,那一定是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天昏地暗的感觉。据父母的描述,当时我立刻瘫软在地上,不明缘由的哭起来。表舅一家愣住了,但很快察觉到,小姨的死一定和我有关。于是立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露出恐惧的神情,看着他们,就是不肯开口。
但很快,他们在我的床头发现了一把写有“初三(3)班”名称的钥匙。那是小姨的班级。这一下,我无法再隐瞒下去。于是哽咽着,断断续续说出了那晚的情形。
我对他们说,我原本只是想吓一吓小姨,所以那晚让她陪我去那间教室,她进门之前,我设法要到了那把钥匙,之后又借口要上厕所,从教室里出来,趁小姨不备,就一把带上了门,把小姨反锁在里面。后来,我就回家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小姨为什么会从楼上摔下来。
我一直哭,一直往墙角躲。表舅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舅妈哭得更厉害了。但他们仍然没有责备我。他们只是给我父母打了一个电话,说明了这件事,让他们把我领回家去。
那时,我的治疗已经到了后期阶段,差不多快痊愈了。父母坐上当天的火车,连夜赶到了武汉。他们对表舅和舅妈道歉,甚至愿意以任何代价来补偿,可表舅一家什么都没有要。他们只是要父母赶快把我带回去,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父母没有说什么。他们把我带到医院,做了检查,确定可以回家治疗之后,就坐上第二天的火车,回到了家里。
然而我刚一进家门,父亲的巴掌就扇了过来。他狠狠的打了我一顿,然而我既没有哭,也没有求饶。我一直默不做声的咬着嘴唇,最后终于晕了过去。
我大病了一场。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只是发烧,昏迷,在医院躺了很多天。然而,我脑中长着的东西却奇迹般的消失了。拍了很多照片,就是找不到它。可我仍然没有醒过来,每个人都担心,我也许会变成植物人,就这样永远沉睡过去。
假如是这样,也许今天,我就不必再为小姨的死心怀愧疚了。
但十多天过去,我在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烧退了,脑中那个黑影也没有再出现。我不再头疼,也不会在体育课上晕倒。可我醒后不久,父母就发现,我完全忘记了这整整一年的事。我以为醒来时仍然是2004年末,我奇怪天气怎么这么快就热起来了。他们很快意识到,这是让我继续健康生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父母以各种理由搪塞了我。他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说,我是因为生病,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一年,直到今天才清醒过来。我相信了他们。因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父母。
在医院又修养了几天,做了各种检查,医生确定我可以出院了以后。他们将我接回家中,凭借母亲在学校里的关系,直接升入了小学四年级。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补习功课。在这段时间里,我仍然在继续的遗忘。最后,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生过病的事。
总之,一切与小姨有关的,与1994年有关的,我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我以为你再也想不起来了。”母亲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想起来呢?你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
我强忍住心中的悲痛,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对她说“没有关系的。你放心吧,我毕竟是大人了,受得了。”
但听得出来,她并不真正放心。我和她谈了很久,也安慰了她很久。挂断电话之后,我转身走出门外,对仍然坐在楼梯上的徐退说“你说对了。当年的事,就是那样发生的。”
我以为我会哭。当徐退带着担忧的神色说出那个答案时,我就这么想。我知道答案会出乎意料,我甚至曾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但我没有想到,最后,直到最后,我居然是害死了小姨的人。也许这事件中的所有人,小姨的父母,我的父母,罗明,仍然带着当初的伤痛一直生活到现在,而我居然是忘记了它,无知无觉的,甚至快乐地生活到现在的唯一的人。
我有一千一万个理由痛哭失声。我有一千一万个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换取所有人默默忍受了多年的痛苦。但我却没有。当我看见徐退从楼梯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说“结束了”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能替过去的我赎罪的唯一办法,不应该仅仅是忏悔。
一个星期以后,我和徐退在东湖边找到了一个房子。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它比我目前住的房子要小许多。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但它足够放下我的衣服和鞋,足够放下徐退的电脑,而且,面朝东湖。我们可以在每个春天和夏天坐在窗户旁边,谈论我们想谈论的事情。我们可以在每个秋天和冬天,躲在被子里,说我们想说的话。这是我的愿望。这个愿望很小。
这以前我去过了徐退的家,他也来过我的。我们装作邻居相互串门,问好。在他家里,我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只有一台电脑和一张床。床上胡乱堆放着被子和衣服。我发现他其实不止有一件衣服而已。但他的家的确很简单。
这样就够了吗?我问。
他说,这样就够了。
我们决定在下个星期搬进新家。这段时间里,我做了这样几件事情。
我去看了尹霞的家人。这是她出事以后,我第一次去看她。我在她的卧室里默默的坐了很久。临走前向她的父母要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
我在东湖边给小姨烧了纸。烧纸时有很多人在看我,但我并不在乎。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还试图联系所有的亲戚,打听小姨一家的事。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只知道,1994年他们就离开了原来的住处,从此再没有了消息。
最后,我拿着装有照片的那个铁盒,来到了图书馆。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他打电话了。我也无法描述再次见到他是怎样的心情。开学以后,图书馆又热闹了起来,但我到达那里时,正是下午6点。没有一个人。和我最初见到他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把铁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还给你。”我说。
他看了我一阵,又看了看那铁盒。
“什么意思?”
“应该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
罗明没有说话,却皱紧了眉毛。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应该说声谢谢。要不是你,我也许永远都不能明白。你为小姨做的这一切,我都会记在心里。我不会怪你的。”
“你今天怎么了,说话这么奇怪。”
看着罗明,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悲哀。很深很深的,海水一般冰冷的悲哀。
我叹了口气,最后对他说“再见了,罗明。”
罗明没有继续追问,事后的许多天也没有打过电话。我很快换了手机。实际上,我再也没能见到他。然而那天离开时,最后闪进眼帘的,是罗明低头看着铁盒的画面。这画面长久的,清晰的留在了我心里。我想,除非死亡,我大概再也无法将它忘记。
搬家的日期就定在我从图书馆回来的第二天。这是一个周末,初秋的,有阳光的日子。我和徐退分别回到自己家,约定好谁先收拾好东西,就到对方家里找他。很明显,这场比赛必定是徐退获胜。他只有一台电脑,以及少得可怜的衣物。然而,我慌慌张张的收拾了一个小时,仍然没有听见楼上的动静。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徐退,他这是在让我。
于是动作慢了下来。客厅收拾好了,我又转进卧室,将床单和被子整齐叠放在编织袋里,然后是书,各种小物品。装满了一个袋子之后,我从衣柜顶上取下箱子,放在地上,打开。
这是最后一步。我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衣服。一件,两件,三件当衣柜里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时,我愣住了。
那是一套我从没见过的男式服装。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衣柜角落里还放着一双男式皮鞋,明显比我的尺寸大上很多。我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看了很久,然后拿出来,放在床垫上。
我穿上了衬衫,换上了牛仔裤,又穿上皮鞋。最后,在裸露出来的衣架上,发现了一条围巾。我又拿出这条围巾,将它围在脖子上。
最后,我在衬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条银白色的手链。我将它取出,戴在左手上。
我来到卫生间,在镜子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想起来了吗?她说。
是的。我发出无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