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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莘赤裸地躺着。
雒灵赤裸地伏在他身上。
这个男人是一块很适合自己的土壤,他的心声和肉体都能为自己带来无穷的快感。
江离走进大车“松抱”的时候,眼中见到的是一副不堪的画面:两个赤条条的年轻人肉体相叠;鼻子闻到的是各种气味交织而成的污臭:男人下体喷出的腥臭,女人身上散发的香臭,酣饮无度以后残留的酒臭,剧烈大动以后浑身的汗臭
他不禁捂住最敏感的鼻子。以朋友的身份而言,他本来不应该这么不识情趣地闯进来的。不过,此时此刻,他并不是来看他的朋友这么简单。
有莘不破睡得像个孩子。
江离喃喃自语:“为什么于公之斯要把商队交给你?”他回忆着于公之斯临终前的状况:有莘不破跳起来说什么“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你的身份有很大干系吗?”对于有莘不破的真正身份,江离原来并没有了解的兴趣,当现在却突然很想知道,因为这会影响他的决定。
“杀气!”雒灵心中警戒着,但马上发现眼前这个有莘很重视的人心声的波动十分厉害。和面对有莘、于公孺婴时一样,她本来无法捕捉到江离心灵深处的思绪,但现在江离的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却是致他死命的好机会。不过她还是没有出手,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因为考虑到有莘不破的想法?
“有莘!起来!”
有莘不破睡得像头猪。
“有莘不破,再不起来,我杀了你!”
有莘不破仍睡得像个死人。
雒灵也谨慎地用心语呼唤着,力图不给江离发现:“快起来,有危险。”眼见有莘不破还是没有动静,正想用“心语呼名”之法,却听一声很柔和的心语先她而呼唤了出来:“有莘不破,醒来!”雒灵微微一惊。心语虽号称是心宗的独门密技,但上达之士,一法通,万法通,原也不奇,但江离小小年纪,竟然也能旁通诸家心法!
江离刚才的唤魂之术,本来一呼名字,就算有莘不破睡得再死,也会有反应的。“难道有莘不破不是他的真名?”
江离沉吟半晌,闭上了眼睛。
“多么安宁、多深邃的心声啊。竟没有一点人间的杂念。”雒灵心中赞叹着。“这心声没有杀气,我们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雒灵暗用瞳透之术——瞳术并非心宗所长,但雒灵也已达到旁通诸门的境界——眼皮不启,偷偷看了江离一眼,只见江离的双眼,竟似变成两个深不可测的空间。“天眼!”雒灵不敢再看,收了瞳透之术。
江离睁开天眼,观有莘不破之骨色:其色介乎青紫之间,骨骼中有山川之象,筋髓间含河洛之韵,虽未成形,但大富大贵之相已显露无遗。江离不由喃喃道:“看来他不是一国储君,就是一方贵胄。”
江离闭眼运息,睁开慧眼,辨有莘不破的气色:肺吐虎息,心动雀火,肝盘龙脉,脾土稳,肾水静——奇经流先天真气,八脉藏三象之元。江离吃了一惊:“这是绝顶的正宗心法!他哪里学来!不像血宗,不像心宗,难道是洞天派?”
江离收了慧眼,睁开法眼,察有莘不破之命色:先人有积善之厚德,自幼有存良之训诲,是非之心未固,好动之性天然,血气之刚常转斗杀之暴。江离犹豫着:“善恶之际,也就五五之数。”
江离收了法眼,颇感疲惫。运氤氲紫气盘旋了一个小周天,精神稍振,闭眼,收鼻,耳垂上贴,舌头上抵,断了六感,塞了七窍。
江离断绝六感之后,原本一直伏在他肩头上、恍若冬眠状态的小银狐突然睁开眼睛,骨溜溜地环视周围环境。三十六弹指后,江离的额前逐渐凝成一股青色的气团,空间开始扭曲,青气慢慢显出龙的形状。
雒灵感觉有异,再以瞳透之术偷看,不由一凛:“原来是太一宗!怪不得这样了得。他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能召唤青龙!不过看来这青龙还不是实体形态。”青龙的五官渐渐成形,身体约小指大小。雒灵收了瞳透之术,抑住体内跃跃欲试的气息,整个人进入“平凡”状态。小银狐眼见青龙成形,也把眼睛闭上,仿佛从来就没有醒过。
江离慢慢睁开双眼,眼神空灵,不沾半点人间烟火。那气体状态的青龙惊道:“你功力未到,怎么就把我呼唤出来了!还开了神眼!”
江离道:“有个人我怕看不准,所以只得请你帮忙。”
青龙道:“江离,我虽然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但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啊。当年你师兄若木遇到有莘羖之后,有一段时间对一些事情很犹豫,你现在和他当时一样,有游离太一正道的危险。”
江离听到“有莘羖”三个字,心中一动,问道:“有莘羖?他是谁?和师兄什么关系?”
“是你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他和你师兄的事,我不好多说,以后你问你师父吧。”
“他有儿孙和后辈吗?”
“应该没有,有莘一族除了他以外,都已经死尽死绝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是要测看这两个孩子的运色吗?废话呆会再说,你的神眼维持不了多久的。”
青龙在半空中一个盘旋,自江离的左眼游了进去。江离运神眼,测看有莘不破的运色:前事已定,后事茫然右眼一痛,青龙游了出来,江离眼中那种空灵的神采也消失了。
江离黯然道:“我的神眼功夫不到,看不清他的运势。”
青龙道:“但我看他却十分危险: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徘徊于善恶之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的运色中却有天子之相,这样的人若居高位,一旦恶念占据上风,那非涂炭天下不可。保险起见,杀了他吧。”
江离吓了一跳,踌躇道:“杀他?他都还没有做什么该杀的罪行!”
“等到他恶行昭显的时候,你可未必能杀他了。”
“那也太武断了。我看不清楚,师父一定可以,找到师父,由他老人家决定吧。”
“我怕你还没有见到你师父,先遇见阿衡。如果阿衡护着他,那就算你师父来了也胜负难知。”
“阿衡?”
“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阿衡的气息,他多半是阿衡的徒弟。真搞不懂,阿衡明知道这小子这么危险,怎么还会收他!”
“阿衡到底是谁?”
青龙沉吟了一会,才道:“是你师父的师兄。”
江离讶异道:“我师父的师兄?那就是我的师伯了?怎么从来没听师父说过?”
青龙叹道:“他是太一宗始祖以降最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思维穷究太一宗的极限,但却放弃进入天外天,甚至质疑太一宗一脉数百年来被奉为天下正宗的生命观。当年他和你太师父一场争辩,互不相下,从此破门而出,不知所踪。”
江离道:“他入魔了吗?”
青龙又思量了很久,才说:“不是,入魔者不可能有这么清明的心境。只是他希望人类的未来走向另一条道路。”
江离问道:“这么说师伯并非邪道?”
青龙道:“他和你师父理念不同,但也是堂堂正正之人。”
江离又问道:“师伯能用神眼吧?”
青龙笑道:“他早已达到驭六气以游无穷的境界,六感通灵,了然无碍。”
江离道:“既然如此,我相信师伯的眼光,他收了有莘做徒弟,自有他的道理。”
青龙逼视着他:“你到底是因为相信阿衡,还是因为相信这小子?”
江离脱口道:“有区别吗?”
青龙道:“当然,如果你是因为这小子而止杀念,那说明你心中已有了牵挂。你应该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友谊与情感,对你来说都会是一种障碍。你要进入天外天,必须把这些羁绊你的东西坚决割舍。”
江离默默不语,青龙说的,是他最不想去思考的问题。
青龙叹道:“你师父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了,阿衡虽然和我交情不错,但我不想见你师父再失去一个徒弟。再说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子太过危险。既然你摇摆不定,我来帮你一把吧。”它身上光芒暴长,一阵水木清香把满车的秽臭驱散得干干净净。
雒灵犹豫着:“要不要救他?要不要救他?我能降服青龙吗?我没有把握啊。”突然心中一紧:“我为什么要为他冒险?咦,他醒了!”
有莘不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面前一条又细又长的青色长龙狰狞着向自己慢慢逼近,以为是幻觉:“哈!又喝大了。”一转头,见到了江离,信任地笑了笑,沉沉睡去。
江离愣了愣,心念一动,雒灵暗中舒了一口气,青龙却是一声叹息,收起了光芒与清香。
“小江离啊,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是因为他罪不当诛,还是因为我不想杀他。”
“既然如此,我走了,你保重。”
“等等!”江离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在哪?我们失散了,我找不到他。”
“等等。”青龙出了一会神,仿佛感应到很奇怪的事情。回过神来,对江离说:“你该和他重聚时,自会见到他。”
“什么意思?”却见一阵空间扭曲,青龙散化成一团青气,慢慢消失了。
江离呆了一下,望了望有莘不破,转头出车。
雒灵缓缓睁开眼睛,半支起身子,眼中秋波嫣然,竟也运起天眼、慧眼、法眼、神眼察看有莘不破的先天骨相、后天修养、善恶之性、未来运程!这一轮神通完毕,只觉心神俱疲。“这个男人”很多事情,她也摸不准。
睡梦中的有莘不破突然伸过他结实的手臂,揽住雒灵绸缎般的身体,挪了挪身子。雒灵被他拥得紧紧的,只觉一阵懒洋洋的睡意涌了上来:“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在有莘不破酣畅的心声中甜甜睡去。
陶函商队在外的时候,从来没像今晚这样,所有人都醉了——连最老重持成的苍长老也醉了,连刚刚融入这个大家庭的银环蛇也醉了。
于公孺婴呢?他也醉了吗?这个年轻人倚着车阵的辕门,把脸埋在竖起的领子中,似乎睡得很香。
江离一脚还没跨出辕门,于公孺婴忽然道:“有莘呢?”
“揽着那女人睡觉呢。”
“醒过来了?”
“没有,睡得像头猪。”
“你呢?打算去哪?”
“我?找我师父去。”
“有莘醒来问起,我怎么说?”
“就说我找师父去了。”
“他如果问起你往哪个方向去了呢?”
“连我都不知道,他问了你也没用。”
“如果他找到你,你怎么办?”
“他找不到我的。”
“他找不到,我可以。”
江离看了看天上盘旋着的龙爪秃鹰,道:“它太累了,你还是让它歇歇吧。”
有莘敲着脑袋醒了过来。他从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变成一个可以任性使气的商队首领时间还不长,还不很习惯这种狂饮烂醉。他缓缓放开怀中的雒灵,拉过一张毯子轻轻盖上,唯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然后才静静地披上衣服,悄悄地推开车门。夜很静,太阳还没出来,风有点冷。
酒劲过了,情欲也发泄完了,天还没亮,自己却已经睡不着了。男人在这种时候心里想到的通常不会是女人,而是好朋友、好兄弟!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江离,但却不想去扰他的梦,于是向辕门走去——远远的他已经看到于公孺婴的影子。
“嘿!”
于公孺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早。”
有莘不破在他身边的草丛上坐了下来:“早什么!天还没亮呢!”
“原来你也知道天还没亮!”
“听你的话好像被我吵醒有气?嘿!你压根儿就没睡!怕什么吵醒你!”
“谁说的?”
有莘笑道:“你们不像我,这么没有责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离一定不会睡着;如果连江离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守夜。”
“江离睡着了?”
“当然。”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没睡着,一定会守在这里的。”
“他睡在哪里?”
有莘愣了一下,挠挠头,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来在车阵绕了一圈,回来问于公孺婴:“他出去了?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是紫蟗寨的余党还没有解决吗?”
“这个问题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
“他怎么说?”
于公孺婴一字一字道:“他说,他要去找他师父。”
有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于公孺婴重复道:“‘找我师父去’——他是这么说的。”
有莘的喉咙咯噔一声,全身一耸:“他!他!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两天杀人太多,他不高兴。”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临走时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很平静。”
有莘不破跺脚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就杀几个强盗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于公孺婴望了望东北方向:“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有莘不破一跃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来对于公之斯说:“大哥,借你的鸟儿一借!他要走远了我怕找他不到。”
于公孺婴耸耸肩膀:“你看。”有莘顺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龙爪秃鹰流着口水,歪着头在辕门顶上睡得贼香。
“他中了江离的毒,我也不知道它会睡到什么时候。”
有莘不破鬼叫一声,撒腿向东北方向狂跑而去。
看着他消失在江离远去的方向上,于公孺婴喃喃道:“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回来吗?”雒灵抓紧了毯子,突然有些伤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静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