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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四章 上元
秦王府送来了帖子,新任王妃靳氏亲笔书写,一手漂亮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盛情邀请傅乡君前去参加王府的上元冬宴。傅百善伸出两根指头拈着帖子好奇问道:“送帖子的人还说了什么?”
荔枝出嫁后,乌梅就渐渐总领起内宅的一应事务。她一边收拾小妞妞乱丢在榻上的拨浪鼓,一边仔细回想,“送帖子的嬷嬷倒是客气得很也没有说别的,只是说往年白王妃在的时候,因为性子柔弱不合群,秦王府四季节气里向来不办酒宴。靳王妃年纪轻面子浅又认不了几个人,第一次出面办这样正式的宴会,就相请几位昔日的姐妹帮着过去撑撑面子!”
傅百善心中不知何故掠过一丝不安,却来不及细想就听乌梅又道:“那老嬷嬷还说府里没有男客,只有相熟的各位夫人小姐,请乡君务必出席!”
宋知春正好抱着小妞妞进屋来,闻听此言撇嘴道:“那秦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无事不要跟他家掺和。再说我觉得你跟这些个什么宴会犯冲,每回去都要惹些事端回来。那位靳王妃不过是做姑娘时和你聊得来几句,这下人家成了正一品的王妃,身份变了话头自然也就变了!”
傅百善想起那年在红栌山庄时,若非靠着张锦娘和靳佩兰的鼎力相帮,自己在全然陌生的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陌生的环境下,别人伸把手给个笑脸比什么都强。秦王年长靳佩兰许多,府里又有诸多生有子嗣的侧妃夫人,只怕连立足都很困难,这回冬宴恐怕也是她第一次在京城正式露面。
傅百善暗叹一声将帖子递给乌梅道:“到前院让程先生写一封回帖,就说到时候我一定准时到!”
宋知春就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与小妞妞顶了个头犄角道:“还是姥姥的乖孙孙好,你娘就是个傻子。人家给一点恩惠,就恨不得涌泉相报。那秦王一肚子坏水躲都来不及,偏偏送上门去让人刁难,她就是个大傻子!”
小妞妞穿了一身绯色镶兔毛的小袄,衬得一张笑脸粉妆玉砌,闻言咯咯地笑个不停,让人看了心都化了。傅百善接过女儿解释道:“女子存世不易,靳佩兰是才嫁进门的继妃,前面不但有庶长子庶长女,还有亡故白王妃所出的小世子,光这一摊子就够让她操心的。我所能帮她的,就只有在冬宴上露个面而已。”
宋知春嘟哝道:“欠钱容易还,欠情难还清。你去也可以,一定要把乌梅和杨桃都带上。当年在青州时,那么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徐玉芝都敢搞七搞八惹了无数事端,现在这可是在京城!那些个女人只有你没听说过的手段,没有她们做不出来的手段!”
又回头细细叮嘱两个丫头,但凡吃食酒水一定要仔细盯着,别人吃过喝过的东西才能拿来给乡君吃。酒宴上人多嘴杂,要紧紧跟着人,千万不能让乡君落单。林林总总,让两个丫头听得如临大敌,也让傅百善听得啼笑皆非。
到了晚间,等裴青知道此事后也是弄不清秦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个当口下要来办一个什么冬宴?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看看那家人搞些什么名堂?他知道自个这个媳妇儿看重朋友,既然答应了要去肯定就不会反悔,所以也没有下死力出言相劝。只是趁着上值的时机,在京卫司的库房里特特寻了一副设计极为小巧便利的手弩,亲自绑在傅百善的右臂上。
冬月十五,裴青亲自驾马车将媳妇送到了秦王府参加冬宴。
他早就打听清楚了,秦王一连三日都在西山大营奉圣命督促军务,但是要说这场冬宴不出什么幺蛾子,只怕连鬼都不会相信。傅百善看着丈夫目光沉沉意有不善的样子,不由挑眉道:“还不放心我吗?管他牛鬼蛇神,我只管看戏!”
裴青见前后无人将她搂至身边,耳语道:“你且安心,我在里面……安置了几个人!”
后面有装扮端庄的妇人陆续从马车上下来,傅百善朝丈夫笃定一笑,跟随着人群缓缓而入。一路上楼台亭榭松竹翠萝四时花卉开得正好,看起来混不像严寒倒像是春夏之际。隔着水流依稀有丝竹戏伶之声,或妍或素的妇人和年轻姑娘其乐融融地小声攀谈。
傅百善甚少参加这类酒宴其实边认不得几个人,但她丈夫是正四品京卫司的指挥使,前途正是一片看好,所以身边倒也不差人说话。
坐在右首众星捧月一般的刘首辅家的少夫人崔莲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傅百善,心道这女子倒生得不错,不象侄女崔文宣口中那般牙尖嘴利不饶人的样子。她也不以为意,转头与别人继续叙话。大家正在寒暄契阔之际,就听门外有轻声喧哗,原来是靳王妃过来了。
今日的靳佩兰再不同往日,一身大红缂丝织金的通袖缎绣袄,头上是金镶玉观音满池娇赤金髻,冠上是一件金九凤钿钗,每个凤嘴衔一溜细珠。脸上含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站在门廊上对着在场的夫人们略略颔首示意。她的记性显然极好,从屋子外走进来与人和煦问候,甚至在听说一位夫人家的幼女下月就要成亲时,还取下手上的一对玉镯子作为添妆礼。
靳佩兰走至傅百善面前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却没有热络寒暄,只是略微有些矜持地叹道:“自年前别后,傅乡君风采依旧!”
当年红栌山庄的事,大家都隐约听说一二。说是当时皇帝见过这几个小姑娘后,觉得钟灵毓秀莫过于此,当场就敕封傅百善为乡君,大家以为这已经是极大的福气了。没想到后来又接连出了两位亲王正妃。有传言说,红栌山庄是块求金龟婿的姻缘宝地,至今还有年轻女孩特地去烧香呢!
傅百善正想随大流说句客套话,靳佩兰身边一位穿丁子茶色锦袄的一个年青妇人就抢着笑道:“按说这傅乡君是正四品的阶品,可咱们王妃是正一品呢。往日的姐妹情分虽然在,可是这君臣上下尊卑还是要遵守的,傅乡君还是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个大礼吧!”
人群中另一位穿着酱色斜襟褙子的中年妇人也笑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先前王妃娘娘的母亲进来时一样的大礼参拜。家人姐妹之情如何大得过国家礼法,傅乡君见过王妃后再来一叙姐妹情吧!”
傅百善一愣,转头却看见靳佩兰的身形不躲不让,分明是极为认同这两位妇人的话语。她心头不由一嗮,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便点头赞同道:“极是,等我给王妃叩完头,还要请问夫人们的品阶,是否要大礼给我叩头呢?”
那年青妇人的脸上一僵,靳佩兰神色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忙伸手扶住傅百善欲要跪下的身子,嗔怪道:“都是顽笑话罢了,你往日最是心怀广大的人,怎么变得这般斤斤计较了?这位……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她是上月才嫁进彰德崔家长房的少夫人赵氏,是宣平侯的长女闺名唤作赵雪!后头那位夫人是会昌伯府的冉夫人。”
前些日子裴大将军索要亡故亲妹子的嫁妆,有传言就说现如今的京卫司指挥使裴青,其实就是宣平侯府失踪已久的大公子。靳王妃的话音一落,人群中就不免有些小声议论。傅百善特特回头打量了赵氏一眼,见其身量娇小长相娇美,似乎未料到自己的话会当场被人反驳,一张妆扮得鲜妍的脸面就有些羞红。
原来是宣平侯府的人啊,傅百善心想这户人家嫁女儿的速度也算奇快,别人家走三年的礼,他们家三个月不到就全部走完了。知道了裴青的真实身份也不敢当面去验证,毕竟一个是如日东升的朝堂新贵,一个是已经没落的三流勋贵,就合着等在这里给自己下马威吗?
至于会昌伯府的冉夫人如何会出面相帮赵氏,傅百善略一寻思就想通了其间的干系。赵氏嫁给了彰德崔家长房的崔文璟,他的祖母就是崔府现任主母方夫人。而这位大名鼎鼎的方夫人就是出自会昌伯府,这位冉夫人论理还应该唤方夫人一声姑母。
哼,自个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的,正想说话时就感觉手心里悄悄滑入一个纸团,她立即不动声色地捏紧。靳佩兰看也未往这边看一眼,端着身形招呼众位夫人赶紧入座。花厅里早已摆放了各色珍奇美食,席间觥筹交错人人言语欢畅。
傅百善趁落座的短暂时分,已经瞄清了那张纸团上用黛螺匆匆写就的几个娟秀小字:小心赵氏。
戏台上正在演一出折子戏《千里寻夫》,扮演杨秀英的青衣声腔抑扬顿挫唱得极好。女人只穿了一身藏青素面戏服,梳了大头带着水纱茨菇叶,留了甩发并银泡头面,脸上并没有按惯例画上浓墨重彩,只是浅浅地描画了一下眉梢眼角,远远望去显见是一位美人胚子。
青衣将杨秀英奉养公婆教养孩儿的艰辛演得淋漓尽致,转过头来,丈夫李连芳为了保全富贵荣华和高门出身的妻子,对找上门的糟糠之妻不但不认还痛下杀手。最后,幸得高门出身的妻子大度,一家人终于大团圆,李连芳也得以妻妾相得父子和睦。
场中夫人们最喜欢看这种大团圆的戏,都取下头上金钗手上的银镯抛在戏台上,这就是所谓的打赏。坐在首座的靳王妃连连击节赞叹,吩咐身边的仆妇将暖棚里将养的醉芙蓉剪下两支,送与扮演杨秀英的青衣。
傅百善听不懂一句戏词儿,又不愿意惹事拣了一个角落里坐着,随大流扔了两个小银锭。这时就见崔家新进门的少夫人赵氏婷婷站起,将那个扮演杨秀英的青衣招至面前,扯着帕子拭掉眼角的泪水问道:“唱得怎生如此之好,可是心有感悟?”
那青衣见势立刻跪在地上泣道:“民妇是有冤情禀奏,闻听王妃娘娘在此举办上元冬宴,特特冒大不韪前来求王妃娘娘给民妇做主!这出《千里寻夫》里的杨秀英苦,但民妇心里的苦楚比她还要苦百倍,民妇和膝下的一对孩儿也是几度差点没命。为了苟活下去,只有冒死前来看还有否一线生机!”
场中诸人顿时惊住了,傅百善将那位青衣扮相的女人细细打量两眼后嘴角不由一哂,心道该来的终就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