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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慢慢睁开眼睛。
他等了一小会儿,以为自己弄错了,又睁了一次眼睛。
漆黑,完全彻底的黑暗。
他静静躺了片刻,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但是没有用,这种绝对的黑暗让人疯狂。浑身的伤口都在疼,他习惯性地提了一口气,然后大吃一惊丹田空空荡荡回忆炸雷般地在脑子里轰裂,他想起来了,丁桀真的下手了。
“你这身功夫,给你惹了太多麻烦,徒留无益,不如毁去。”
丁桀你他妈自己为什么不毁去!对一个练武二十年的人来说,废了武功,还剩什么?那本来就是他硕果仅存的希望和力量。
滴答,滴答,滴答屋内好像有水半滴半流地淋漓,还不止一处,此起彼伏,让人心绪紊乱。身下一片冰凉潮湿,苏旷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张木板床,泡在水里许久了,早已腐败不堪,好像多晃几下就会倒塌一样。
他缓缓坐起来,摸索着下床,然后双足就伸进了冰水里,浑身一个寒战。莫名的惊恐顿时袭上心头足足有十七年零四个月,他没有因为冷而颤抖过了。
这是一场噩梦。他闭上眼睛,希望快点儿醒过来。
真的像一个噩梦!仅仅在几天前,他还怀抱着雄心壮志,千里迢迢赶赴洛阳,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巅峰,却骤然间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盘腿坐在床上,但这姿势也让他狂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属于呼吸吐纳的动作,可他的内力没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哗啦一声,拉开了一扇门,洒下一点微光。即使是微光,他也适应了许久这里是一间石室,长宽各约十丈,空空落落,一无所有。
一个竹篮系在绳索上吊了下来,然后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饭菜接过去,马桶放上来。”
苏旷几乎是跳过去,仰头喊:“丁桀”
那人松手,竹篮落在水里,一声脆响,碗碟碎裂,然后门合拢了。
污水大约一尺深,浸到小腿,水下是石板。
尽管饭菜已经泡到水里,但依旧有香气,刺激着他的肠胃,饥饿汹汹而来。
他摸索着提起竹篮,缓缓后退实在是太黑了,一时间已经记不清楚床在哪里。砰,背心一片黏腻。巨大的恶心和愤怒使他怒吼着把竹篮摔了出去,一室尽是自己的回音。
这算是报复吗?因为他得意扬扬地说,你们这群人行尸走肉,苟延残喘于是就被折了双翼,扔进地狱来?
他默默地等着,抱着膝盖,直到第二次天窗打开,竹篮吊进来。
“我”
那女人第二次扔下篮子,关门就走。好在这一次他勉强接住了,他约略明白了这儿的规矩:不允许对话的存在。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还是,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生命也似乎失去了意义。以往的所有欢乐痛苦和豪言壮语好像都变成了钉子,在无休止地折辱自己。
他的耐心急速耗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触碰,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干燥的,只有那张吱吱嘎嘎响的破床。
士可杀不可辱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涌进心里,然后飞速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我未必非要等着丁桀来取我的性命。
如果活着是一件既没有尊严又没有希望的事情,那为什么还要熬下去?
他摸索着捏起一根竹筷,对准了心脏或许已经软弱无力,但是但是应该还有刺下去的力气。
筷尖对准胸膛,他的心脏在跳,怦怦,怦怦,像是抗议。
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没有人会放了我,也没有人会来救我,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等着被人放过或者救赎,本来就是可耻的事情。再说即使能出去,我应该做什么?重新开始练武?我不是少年人了。
可若就这么一死了之,也太过窝囊了点儿!苏旷啊苏旷,你平生自诩任天而动,踏地而来,豁达一世,难道没了功夫,真的就这么要紧?
他叹口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苦笑:是,真的这么要紧。
他回头,在墙上刻了一道“一”扔开竹筷,一时无语。
幸好还有些多姿多彩的回忆可供消磨,不然,这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他安静了很多。头顶的开合,已经仅仅成为时光印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去数一数墙上的划痕。墙上的青苔足有半寸厚,划痕很是明显,但是左一道右一道,找起来还真要费点儿工夫。
他手指在青苔间划过,忽然心里一动。
这曲线这熟悉的曲线
久违的顽皮和热情冲上心头闲着也是闲着,干点儿什么好了。
地上的青砖共一百三十五块,缺棱少角当中碎裂的有四十二块。
他在墙上摸索着画下图纸,然后搬动了墙角的第一块砖。还好,底下确实是稀泥。
想在水底挖出块泥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还没捧出水面就已经是满身泥浆。但好在这种事情越来越是熟练,没几天,一侧的石砖低台上就垒砌起一堆泥土来。屋角的坑越挖越深,屋内的水也越来越浅。
等双脚彻底可以踩上砖面的时候,他开始修整河道。他寻找着合适的砖块,小心翼翼地组合着。
源头出现了,上游出现了,河套出现了九曲黄河一寸一寸地向“大海”流去。“大河源头”的滴滴答答声,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然后便是长江
他的手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心思似乎也飞到了千里之遥。江山何其壮美,天地何等开阔。那些把臂言欢肝胆相照的朋友,那些故事,那些传说,那个就在他头顶上,让他魂牵梦绕的江湖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觉伤口似乎不太疼了。他的愈合能力一向很好,无论心灵还是躯体。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送饭的女人驻足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想知道苏旷一个人在忙忙碌碌地干些什么,但底下黑糊糊的,又看不清。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发问:“你在做什么?”
苏旷头也不抬:“玩。”
“玩什么?”那女人努力弯弯腰“有什么好玩的?”
苏旷抬起头:“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来我家做客。”
轰,门关上了。
女人的好奇心是可怕的,又过了几天,那女人再一次问道:“你到底在玩什么?”
苏旷这回头都懒得抬:“井水不犯河水,你管我。”
那女人也不知道是对谁说:“不行,我想看看”
然后她擎着一盏油灯,顺着绳索攀了下来。
她愣了:“这些是什么?”
苏旷闭着眼睛,一时还不能习惯光亮:“你是路痴?”
他显然不太愉快,第一个“客人”就不怎么认同他的劳动成果。
女人抬头道:“你们下来看看”
两个男子一跃而入,带来一阵凛冽的寒风。
苏旷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是很美的一个姑娘,长发松松地绾成髻,眉眼温柔如水,根本就不像平时凶神恶煞的那个声音。她披了件紫色狐皮的斗篷,斗篷的长毛上竟然还有雪花呵,过了这么久了?
“这好像是太行山”一个男子皱眉道。大多数人只能在画作上一览名山全景,他不确定,但是忽然眼前一亮“这是光明顶。”
斗室之中,已经变得干净,地上的砖石似乎都用瓷片细细刮过,虽然说不上干燥,但起码不再是阴冷潮湿。墙壁上的青苔也刮了三面,只有“靠海”的那面还留着。
一条长江,一条黄河,蜿蜒着流入东南角的大海。四周已经有了七座山峰,形态各异地矗立着。墙上刮下的青苔覆在山上,葱葱郁郁。
“你做的?”刚才说话的男子回头。
“总不是你做的。”苏旷淡淡地道。
另一个人一脚踢了过去:“什么玩意儿!”
苏旷猛抽了口气,但刚才发问的男子拉住了那个人:“贺兄!别挺像的。”
“宋兄去过黄山?”
“我家就是黄山山民,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光明顶啦,还真是想得很。”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山坡上居然还有几顶小蘑菇,想来是苏旷从木床上摘下来的。
那女子看着屋角的苏旷。他褴褛不堪,衣衫已经脏得和皮肤同色,但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也像一座山。
她问:“你还准备这么玩多久?”
“你看不顺眼,毁了就是。”
“好大的脾气。”女子眼波一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还要讲什么礼数?”
“也有道理。”那女子举着灯,四下看了看“你有什么想要的?”
苏旷摇摇头。
“真的没有?”
“太多了,说了又有什么用?”苏旷觉得现在开单子可以开出一本书。
“你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有我做得到的。”
“好啊。”苏旷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实在也不想她这么快就离去,一口气开始报,脸上带着半戏谑半梦呓的表情“蟹粉狮子头一份,炒三冬一份,鲤鱼一条,好牛肉半斤,黄河鲤一斤整的,来点儿醋。炭火煨栗子一斤,桂花酸梅汤一份,不要太甜,我不喜欢;龙井茶一盏,沸水带来再煮,莫要凉了;杏花村一坛,十年的即可;笛一管,箫一管,七弦琴一具,笔墨纸不拘多少,传奇小说多多益善,记得诗集不要;新褥子一条,新被子一条,枕头要小竹篾外麻里絮的;换洗衣裳两身。再有木桶一个。带藕莲花一本,水仙一本,丁香一本,蜡梅一本,青藤一棵,架子我自己来弄。听说洛阳牡丹名闻天下,随意拔两棵来”
一开始他说一句,女子还摇一摇头,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那女子无奈地道:“都没有。”
苏旷盯着她手里那盏灯:“这个能留下么?油已经不多了,不会烧太久。”
那女子正准备接着摇头,忽然看见苏旷眼里一闪即逝的光,不由一跺脚道:“这个我做主,给你。”
她刚要离开,苏旷又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腊八。”
恍如隔世,居然已经过了三个月。
“还有什么事?”那女子回头问。
苏旷摇摇头。
“你不想出去走走?你不想洗个热水澡?”
苏旷接着摇头。这些即使能做到,他也不想要。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思,一旦嗅到自由的气息,谁知道又会如何。
“你不想问问丁桀你什么时候能出来?”那个女子已经开始恨铁不成钢。
苏旷笑了笑:“若可以,我想问问你的名字。”
“左风眠。”她摇摇头道“你真奇怪。”
然后就离开了。
丁桀,她说的是丁桀。洛阳城里,还有谁敢直呼丁桀的名字?
苏旷什么也不做,就死死地盯着那盏油灯,看着火焰明灭,灯芯一点点缩短,昏黄的光在墙壁上跳跃。他甚至不想眨眼,甚至瞳孔都感觉到灼痛,只想把那一点光明的印象刻进脑子里,留待日后慢慢回忆。
火焰一长,一跳,眼看快要不行了,偏又撑着不灭,着实令人揪心。
苏旷站起来,走到他的“东海”边,伸出食指,一笔挥下苏府。
想想,不够大气,再写苏园。
又看看,空荡荡几个字没什么气势,于是添补两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
苏旷,甲申年腊八记。
他歪头左看右看,然后一口吹灭了油灯,熟门熟路地摸回床上。
那是庄严的黑暗,辽阔的喜悦逐日多年,无暇自顾,至此一刻,方见我心中灯火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