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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一片迷。
风虽不大,但吹在人的脸上,却像针扎一样,一直痛到骨缝里。
官道上一片死寂。
只有一棵棵落尽了枯叶的秃树,兀立在寒风中,微微地抖索,低低地呻吟。
就在这时候,右前方不远的一棵秃树,树干突然摇动,一名灰衣人从迷蒙的夜色中走了过来。
这人脚下并不快。
但他似乎已经算好了时间和距离,他走出来,站在官道中,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如意嫂及时勒住僵绳。
她虽然有点感到意外,却并未露出惊惶之色。
她害怕很多东西,她怕蛇,她怕蜈蚣,也怕老鼠,甚至有时连一只灶鸡儿,都会使她怕得手足无措,但绝不怕人,尤其是男人。
她走过很多夜路,仅这一类的事情,她今夜并不是第一次碰上。
她知道怎样应付。
一个男人要的,不过就是那几样东西,这几样东西她都有,问题只是对方值不值得她慷慨施舍面已。
万一迫不得已,她的这一双手,也照样能够杀人。
灰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如意嫂淡淡一笑道:“朋友拦住去路,是不是因为过不了年?”
灰衣人道:“不错。”
如意嫂道:“一百两银子总该够朋友开销了吧?”
灰衣人道:“太多了!”
如意嫂笑了,心想这人倒够意思,给他一百两,居然说嫌多,像这样的人,还真少见。
她想着,已把五十两重的银子元宝,取在手中,准备交过去。
灰衣人突然又说道:“我的意思只是说一个人过年要用一百两银子实在太多了一些,普通一个人过年,有三五两银子,也就尽够了。”
如意嫂目光一转,忙道:“朋友的意思,我懂!朋友言外之意,是不是你另外还有几个伙伴也得分润分润?”
灰衣人道:“是的。”
如意嫂道:“朋友还有几个伙伴?”
灰衣人道:“不止几个。”
如意嫂道:“多少?”
灰衣人道:“零数难算,就取一个整数,算三万人好了!”
如意嫂微微一呆,但马上又笑。
原来是个疯子!
一她笑着道:“这个账你朋友算过没有?一个人就算三两银子,你知道三万人,共要多少银子?”
灰衣人平静地道:“你付得起!”
如意嫂这一下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开始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灰衣人推推皮风帽,微微仰起面孔,脸上流露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这样做无疑是为了好让她瞧个仔细。
皮风帽底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这人的一双眼光,却使她有着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这双奇特的眼光她忽然打了个冷战,仿佛一下子掉进一个阴森的冰害中。
因为她已想起这人是谁。
灰衣人微笑道:“谈这样一笔大交易,不该站在这种风头里谈,你说对吗,大嫂?”
马又牵进马棚。
桌子已经抹净。
端上桌子的菜色虽然没有几样,但酒却是道道地地的陈年高粱。
申无害端起酒杯笑道:“来,人生相聚不易,我敬大嫂一杯!”
如意嫂坐着没动,隔了很久很久,才缓缓抬起头来道:“这样说来,过去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每一件你都知道得很清楚了?”
申无害道:“是的。”
她接着又道:“照这样说,我也没有重新复述一遍的必要了?”
申无害道:“是的,凡是已经过去了的,都可以略而不提。”
她默默端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忽然放下杯子,说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申无害道:“可以。”
她瞪着眼睛道:“我如意嫂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三番两次地跟我过不去?”
申无害深深叹了口气,说道:“问得好!”他耸耸肩膀,又道:“这本来是我想问你的一句话,现在被你拦在前面这样一问,我不但无法回答,就连底下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你的意思是说说我坏了你的好事?”
申无害又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说过了,凡是过去的,都可以略而不提,人死不能复生,谈有何用?”
她望着他,望了很久,眼中忽然露出一丝诡秘的光芒,唇角也慢慢浮现出一片笑意。
她又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然后这才缓缓说道:“你也不知道那批黄金藏在什么地方,对吗?”
申无害没有开口。
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他如果知道那批黄金藏在什么地方,他还要找她干什么呢?
她缓缓接着又道:“如今知道那批黄金藏在什么地方的人,只有我一个,只要我不说出来,你就是杀了我,你也得不到一片金屑子。”
她见他默不作声,又接着说道:“所以,我们不妨谈谈条件,只要你不过分贪心,条件就是稍微苛刻一点,我也可以答应。”
申无害喝了口酒,微微摇头道:“没有条件可谈。”
如意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板着面孔道:“你全要?”
申无害缓缓地道:“是的,我全要,不过就像上次从罗七那里弄来的一样,你大嫂应该知道我把这些钱财都用去什么地方。”
如意嫂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申无害道:“为了那些黄金。”
如意嫂道:“你不杀我,就别想得到那些黄金!”
申无害道:“我杀了你更得不到。”
如意嫂道:“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样?”
申无害道:“要那些黄金!”
如意嫂道:“除掉杀了我,你还有什么方法?”
申无害道:“方法多得很。”
如意嫂道:“严刑迫供?”
申无害道:“这是许多方法中的一种,但并不是最好的一种。”
如意嫂道:“为什么?”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厉害的手段,便是以毁容相威胁。但你如真将她的容貌毁去,你的手段也就算用尽了。”
他又叹了口气道:“同时我也不忍心这样做。”
如意嫂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最害怕的,正是这件事,现在这位天杀星既表明不愿用这种手段加诸于她,她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申无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你真的不肯说出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有等待。”
如意嫂忍不住插口道:“等待?”
申无害道:“是的,等待。慢慢的等待!”
如意嫂冷笑道:“你会有那么好的耐性?”
申无害就像没有听到一般,径自接下去说道:“我会找一处安全又僻静的地方,让你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住最好的,为了怕你寂寞,我还会叫人在你居处到处都安上大镜子,让你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天比一天白胖起来”
如意嫂跺跺脚道:“你敢!”
申无害笑了笑道:“不过有一件事,你也可以放心,你就是想死,你也死不了,丐帮那些弟子,你别瞧他们人脏得不像样子”
如意嫂捂起耳朵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申无害耸耸肩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挟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慢慢品嚼着,似乎吃得很有味。
如意嫂掏出一方绢帕,低下头去,颤声恨根地道:“我活着恨你,我死了也会恨你,我会恨你八辈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呆瓜”
她拭去眼泪,忽然抬起头来道:“你可知道,为了那些黄金,你将付多大的代价?”
申无害只露出倾听的神气,但没有开口问什么,他知道这女人的话,绝不是空言恫吓,但是他不愿制造条件。
她恨恨不已地接着又道:“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赶到洛阳来?”
申无害仍然无示。
她哼了一声,又道:“你用不着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我就是告诉了你,也不要紧。你为什么要杀人,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过去死在你手上的人,只是你要杀的一小部分,像‘九嶷三杰’,‘巴东蔡大爷’,‘闪电刀’辛文立,‘穿心剑’公孙侠,‘金狐’管四娘,‘三绝秀才’葛中天,双凤姊妹,‘玄凤’冯美美,‘彩凤’冯真真,都是你要杀的人,对吗?”
申无害勉强的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
如意嫂冷笑着接下去道:“你要杀的人,当然不止这些,我这只不过随便举几个例子而已,现在我不妨再告诉你,你要杀的这些人,今后一个也杀不到了,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灯,他们一个对一个,也许不是你的对手,但他们只要有两三个人联合起来,你就奈何不了。换一句话说,你杀不了他们,他们早晚都会杀了你!”
申无害点点头,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这是实情。如果这些人真的有了防备,别说是两三人联起手来,我应付不了,就是其中有几个狠角色,即使是一对一我都不敢说有一定的把握!”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我知道你这次来洛阳,完全是一番好意,若没有这些黄金,我想你一定会设法将这个消息通知我。但是,我仍然得说一声抱歉,以后再遇上这种事,我也许会袖手不管,但这一次的黄金,我却非要不可!”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恭喜发财!”
新的一年。
新的开始。
新的希望。
到处都是一片欢乐的气象
在这一片欢笑声中,真的人人都没有了忧愁和烦恼,真的人人都很快乐吗?
并不尽然。
至少有两个人并不快乐。
这两个不快乐的人,一个是如意嫂,一个是申无害。
如意嫂的不快乐,是不难想像的。
她已说出那批藏金的处所,并且已由十方罗汉和千面书生分别派出两名弟子,按址动身前往,只要找得那批黄金,她便可以立刻恢复自由。
在此期间,她将和百媚仙子主婢食宿在一起,而由“小凤”和“小莺”那两个丫头加以妥善的“照顾”
尽管几位掌门人和黄山主婢待她都很客气,试问:失去了黄金的如意嫂,她会快乐得起来吗?
申无害的不快乐,则是由于这女人在万里骡马行的那席话。
这女人所提到的几个人,虽然次序,有些颠倒。但却没有一个不是他黑名单上的人物。
尤其是那个巴东蔡大爷,大烟杆子蔡火阳,更是他预计之中,紧接在鱼龙掌宋知义之后就要加以捕杀的一头老狐狸!
这些,都是他心底的秘密,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那女人凭什么能一口气举出了这么多人,一个也没有说错呢?
他实在想弄个清楚。
如果他想弄个清楚,事实并没有多大困难。
但是,他不愿这样做。
申无害不愿以非常的手段,迫使那女人说出来,一完成恩师的遗志是他一个人的事,在这件事上,他不愿有第三者插手,无论遭遇何种困难,他也不愿假藉任何第三者的助力。
就为了这个原因,第二天一早,他便离开了北邙。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心境不开朗,而影响了别人过年的气氛。
去哪里好呢?
如果不是听了那女人的一席话,他会毫不迟疑的赶去巴东。
但是,现在情形变了。他知道如今就是赶去巴东,他也绝不会还能找得着那位蔡大爷。
找别的人,无疑也是一样。
他终于又来到井家老店!
因为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好好的冷静下来,好好的想上一想。
他没有想到,他进门第一个碰到的人,竟是麻金甲!
麻金甲居然还住在井家老店,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不过也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尤其使他高兴的是,正因为麻金甲还住在这里,竟使这个凄凉的小客栈居然也有了过年的气氛!
在客栈里,除了麻金甲,还有五名住客。
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妇,两个靠打工维生的苦力,以及一对贩卖瓜子花生等零食的祖孙。
麻金甲在过年的前一天,声称他替城里一位员外批流年,大大的赚了一笔,不但买回大批年货,还另外每人赠送了五两纹银。
这在井家老店来说,实在是件大事。
这使得这座小客栈里,也跟别处一样,有了春天,有了温情,有了欢笑。
而麻金甲这些银子的来源,申无害比谁都清楚,因为这些银子正是他们分手时,他送给麻金甲回家的盘缠。
麻金甲已经有了家,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申无害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煊赫一时的麻师爷,如今过的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贫困而凄凉的穷人生活。
他的确只能喝那种劣质的白酒,只能以花生米和豆腐干作为下酒菜,因为他的的确确是靠着卖卜的收入在维持着他的开销。以他的一身武功来说,他原可不必这样自苦,但他却能够甘之如饴。再没有比这种彻头彻尾的改变,更使申无害感动的了!
所以,申无害催他回去,并且送了他五十两银子。
想不到麻金甲不但没有回去,还把这些银子分送别人,申无害愣了好一阵子,才皱眉讷讷道:“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麻金甲苦笑着深深叹了口气道:“有好多事情,就是说出来,你申兄也未必清楚。”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就拿这家小客栈来说,我相信你申兄一定无法想像,像这样一家小客栈,它所带给我麻某人的感触”
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家小客栈里会有些什么感触呢?
申无害承认他过去的确没有住过这种小客栈。
他睡过石穴,睡过破庙,睡过马棚,有很长一段日子他的生活几乎不如一个乞丐,但是他只要进入都市,他就会投宿最好的客栈。
在困苦的日子里,他什么苦都吃得下,一旦能够享受,他就绝不菲薄自己。一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因为没有住过井家老店这种小客栈,就无法了解一个人住在这种小客栈里,会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今天栈里另外的那五名住客,便是一个最好的写照。
没有希望。
没有明天。
生活的担子沉重得像一块铅版,疲劳使你入睡,饥饿使你惊醒,灰暗的岁月,永远一个样子
麻金甲要说的就是这些?
申无害知道不是。
男人很少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诉苦,麻金甲尤其不是一个欢喜诉苦的男人,所以他没有打岔,他只静静地倾听着。
麻金甲又叹了口气道:“申兄过去杀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这些家伙表面上像是正人君子,但行为却一个个都卑劣得与盗匪无异,只是有一件事申兄显然还不知道,这些人如果拿来跟麻某人过去的所作所为一比,他们简直可说人人都是好人。若说这些家伙死在申兄手上都是罪有应得,则麻某人即使世世为猪为犬恐怕都不足以赎回前此之罪孽于万一!”
他说到这里,忽然垂下眼光,隔了很久很久,才像叙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似的,缓缓接下去道:“就在三、四年前,我还住在这种小客栈里,躲躲藏藏地过着耗子一般的生活,后来,我能进入剑王宫全仗了我一位表亲的全力推荐,可是当我在剑王宫中日渐得宠之际,我丧尽天良,连我这位仅有的亲人,同时也是大恩人的表哥,都给谋害了,因为我害怕有朝一日,他也许会将我过去的劣迹在无意中抖露出来。申兄你想想我我姓麻的,还算不算是个人?”
申无害缓缓掉过头去望着房间的另一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锣鼓声,更显示这个没有炉火的小房间阴沉得像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