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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龙不敢怠慢,拨开窗户,嗖地一个巧纵,穿窗而出。双脚刚一沾地,双臂一分一抖,施展出白门绝学,柳絮轻身术,身躯像柳絮迎风似地,飘上屋脊,这里正是贾凤的身形稍现即设之处。
玄龙上得屋脊,凝神四下一打量,左边沿江的官道上,静悄悄,灰蒙蒙地,什么也没有。右边是一片疏疏落落的丛林,月色下,望上去像一片或蹲或立的巨灵身影,阴森怕人。
玄龙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陡闻林中传来一声清叱:“好贼秃!”
又是贾凤的声音。
贼秃?难道是个和尚?玄龙不及细想,猛提一口丹田之气,运足坎离罡气,双臂微张,像巨鹰俯冲似地,直向丛林扑去。
进得丛林,全神戒备地大喝道:“贾少侠何在,余弟来也。”
声如沉雷,震得树木簌簌作响。
只听得一条细小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道:“余侠快来。”
玄龙循声疾赶过去,在一排灌木之后,贾凤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当地,一手执着那柄蓝光闪耀的蓝虹,见到玄龙,另一只手往前一指,急切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玄龙唯恐贼人逸去,也来不及向贾凤追问究竟,一时间心雄气壮,依着贾凤的指示,两臂一分一抖,便以柳絮身法向前追去,身形起处,其轻如絮,其疾如飞,飘忽忽地,如天马行空,煞是洒逸美观。
假如是龙虎头陀的话,他心想,正好,新陈账一起算,哪怕粉身碎骨,也得通住贼僧交出一个盘龙大侠来。
玄龙身形起在空中,离原地尚未及三丈远近,蓦又听得贾凤在身后急喊道:“余侠且慢。”
玄龙闻声一愕,以为敌人又在背后现身,忙将上身一仰,身形一顿,微一转折,半空中,硬将去势扭转,斜刺里往原地倒泻回来。
玄龙落地之后,见贾凤仍然执剑立在当地,痴痴地望着自己,在迷蒙月色下,眼里闪射着一种极其难解的光辉。
玄龙双脚一点地面,已至贾凤身前,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贾凤将宝剑纳入剑鞘,一指左前侧不远处的一块长条青石道:“贼秃去远啦,追也枉然。坐到那边,我再详细说给你听。”
二人分据五尺来长的青石各一端,坐定之后,玄龙静静地望着贾凤,等待她述说夜半遇暴的详细经过。他见贾凤低头埋脸于胸前,起初尚以为她是怕羞,不便启口,或是受惊过度,在宁静思绪,考虑着如何从头说起。可是,等了很久,只听得夜风轻撼林木,发出一种倍增落寞荒凉的林籁外,贾凤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仿佛一座石像,一点声音没有。
玄尤甚感奇怪,心想,难不成她已遭想到这里,心头突然狂跳,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他再偷望贾凤,她仍是那副样子,一动不动地,像座石像。
玄龙忍了几忍,终于轻声发问道:“那个贼秃?是龙虎头陀么?”
贾凤的身躯动了,她似乎从她自己的肘弯里望了玄龙一眼,可是,玄龙仍旧看不清她的脸,他只隐约地见贾凤点了一下头。
这一刹那,玄龙忽然对贾凤深深地憎恨起来,他恨她,并不是为了他相信他那可怕的设想,他恨她该半途将他唤回。龙虎头陀的武功了得他早就知道,但那只包括了他的拳招和气功,轻功方面,他相信,师门柳絮身法是独步武林的绝学,龙虎头陀在这一方面并无惊人的成就,只要她指点的方向不错,不管龙虎头陀已先走多远,他总有追上他的时候、何况事变先后总共才不过盏茶光景,纵走也走不了多远。
假如贾凤已经加上他本身的一笔帐,他觉得她误了他的大事,她实在不该那样做,无缘无故地将他喊回来。
所以,他恨她。
想到这里,玄龙心头突感一震,因为他忽然又想:她喊他回来可能是担心他不是龙虎头陀之敌,怕他遭上龙虎头陀的毒手?若是这么说,她也是一片好心。自己在惨痛的遭遇后,居然还能为别人打算,这种心胸实在太可贵了。那么,他恨错了。
唉,他又想,贾凤呀,你错了,你不知道我是三白老人的徒弟么?那种无坚不摧的坎离罡气,难道你就没听到你师傅一目神尼向你提起过?我目前的火候虽然不足,但是,用来对付一下总是没有问题的。何况你可以随后赶来,眉山派的镇魔剑法不是正好派上用场?唉,贾凤,你真糊涂。
贾凤真的错了么?他又问自己。
贾凤怎知道他是三白老人的徒弟呢?三白老人退隐数十年,生死都是个谜,好不容易在江湖上出现了个手执白家紫斑剑,使的是白门降龙伏虎剑法的,垂眉吊眼黄皮的青年,他又去了天山,谁相信三白老人肯一气收下许多徒弟?再说,人们有什么理由再看到一个顺眼点的,会武功的青年便想到他或许是三白老人的徒弟?
他实在是自己害了自己。
假如他不存心试探贾凤,假如他告诉她,他就是以前的吊眼儿,虽然不能挽回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但总可以得到一点补偿,最少也不会任令贼人一无所损地悠然返去。
最后,玄龙恨的是自己。
自己发觉有错的人,表现上不是恼羞成怒,便是诚惶诚恐。
玄龙属于后者。
他振起勇气,轻声又问道:“贾,贾少侠,是龙虎头陀么?”
这一回,贾凤抬起头来了。玄龙见到贾凤脸上并无威容,不禁在心底赞道:好个坚强的女孩子。
贾凤抬起头后,并没有立即回复玄龙的问题,凤目半睁,在玄龙脸上来回地看了无数通,突然文不对题地问道:“你知道以前武林中有个三白先生?”
玄龙点点头道:“我那拜弟的恩师?”
他一时找不着表白的机会,只好仍维现状地作如此说。
贾凤又道:“他老人家有几个徒弟?”
玄龙脱口道:“两个。”
贾凤脸色遽然一变,似乎这句话颇出她的意外。
“两个?”她双手按膝,伸长脖子,上身前倾,极其紧张地问。
玄龙被逼得毫无思考余地,随答道:“我那吊眼拜弟,和他白师兄,不是两个吗?”
贾凤深深嘘出一口气,神情立即平复下来。
她又问道:“他师兄姓白?和三白先生,和三白老人,和三白老人一样?”
玄龙很快地道:“他就是三白老人的独孙嘛。”
贾凤点点头又道:“白家武学包括哪几种?”
玄龙道:“听我那拜弟说,好像是什么降龙伏虎拳法和剑法,坎离罡气,以及柳絮”
玄龙说到这里,心底暗道一声不好,再也说不下去了。
说时,只见贾凤霍地自青石上跳起,站到自己面前,以春葱般的手指,指在玄龙鼻尖上,怒喝道:“姓赵的,你还准备骗我多久?”
说完,不等玄龙还腔,脚一跺,掉转头,如星泻九掷,直往来路飞驰而去。
世上事,再没有当面给别人将谎言拆穿更为难堪的事儿了。此刻玄龙却没有上述这种感觉,因为他所需要的并不是掩饰,而是解释。也许他解释不出这种谎言起的动机是基于爱,但他足以们心无愧地告诉贾凤,他这样做,并无恶意在内。
等到玄龙从迷惘中警觉过来,贾凤已经下去了很远。那并不是回宿处的道路。
白家的柳絮身法的确不同凡响,玄龙在情急之下,一连七八个起落,便已将贾凤追及。
贾凤似乎自知走脱不了,自动停步转身,并朝玄龙恨声叱道:“追来作甚?”
玄龙方欲还言,贾凤又道:“我是何许人,想你也知道,我们是长话短说,潜龙子,你回去想想,官家凤哪一点”
官家凤说至此处,声颤泪闪,咬牙咽住,一声浅哼,掉头二次走去。这一次走得更疾,直如脱弦之箭,晃眼没人苍茫。
以玄龙之轻功,固不难追及,可是,此刻的玄龙,仿佛一尊木偶,木然地呆立在当地,什么也没有做,他的视线随着官家凤的身影,远去,再远去
他是怎么样回到宿处的,他不知道。他熄灯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屋顶,一直到天亮,这才朦胧睡去。
很久很久之后,玄龙感觉有人在推他,本能地一跃而起。定神一看,原来是大头乞儿回来了。
大头乞儿以一种惊讶的眼光望着他,他不相信以玄龙目前造诣居然会沉睡如此,连别人走近床边都不能发觉?
玄龙自己也是甚感惭愧,他赧然地道:“她走啦!”
大头乞儿随便问道:“昨天我走了之后?”
玄龙道:“不,昨夜三更左右。”
大头乞儿迷惑地道:“什么,三更半夜?”
玄龙是个不善于说谎的人,尤其在他最信服的大头乞儿面前。他只好红着脸将昨夜所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重述了一遍。他所关心的,并不是官家凤负气而走,而是龙虎头陀有无侵犯到她?所以最后他向大头道:“你以为龙虎头陀”
他无法说得更为清楚,他希望大头能在他的语气和神情上了解他的意思。
大头乞儿大笑道:“活见大头鬼,她不过想让你露出轻身功夫,证实她的一种设想罢了。”
一语道破,玄龙恍然大悟,心下一宽,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大头乞儿朝玄龙瞥了一眼,点头自语道:“不关心她的走,而担忧她的身体唔,看样子,彼此都有意思呢!”
玄龙情急叱道:“你胡说。”
大头笑道:“你可别后悔。”
玄龙不解道:“我后悔什么?”
大头神秘地笑道:“以后用得着我大头时,你就知道了。”
玄龙仔细一想,不对,无论如何,大头乞儿总是他的师兄,他骂他胡说,实在太欠礼貌,思念及此,连忙恭恭敬敬地朝大头作了一揖,赔笑道:“望师兄恕小弟一时口不择言,冒犯之处,尚祈宽谅。”
大头笑道:“我这个师兄一向不讲究这一套,倒是你那个白师兄面前,先取得协议才好呐。”
玄龙心头很乱,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发挥,便乱以他言道:“你在平昌分舵得到摄魂前辈什么吩咐?”
大头乞儿用手向案头一指道:“全部吩咐都在那儿!”
玄龙顺声望去,先是一怔,继之惊呼道:“啊?我爹的盘龙剑!”
嘴里喊道,人已奔向案头,从案头上将剑一把抓起,紧紧搂在怀中,眼中充满泪光,喃喃念道:“剑有了,人呢?剑有了,人呢?”
大头乞儿上前,轻轻地拍拍玄龙肩胛,安慰道:“好好地表现吧,世伯他老人家会知道的,他老人家没有理由在你艺成之后仍然避不见面。”
玄龙霍然抬脸,双目神光闪射地逼视着大头乞儿,急急地追问道:“我爹至今未曾露面的原因难道与我习艺有关么?谁说的?”
大头乞儿静静地道:“找回这把剑的人说的。”
玄龙迫切地又道:“摄魂前辈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
大头乞儿道:“在皖北,他老人家正好碰上龙虎头陀在一官船上采花,这把剑连鞘放在一边,他老人家虽然将剑抢到了手,却可也跟那贼僧朝了相,本门轻功自不是龙虎头陀所能赶得上的,他老人家说,剑固到手,以后的噜嗦可多着呢。他老人家命我转告你,一切以自身为重,盘龙大侠如知道了你目前的成就,你们父子可能很快就要见面了。”
玄龙感激地连连点头,道:“让你们丐帮又结了这么个强敌,玄龙于心何安?”
大头乞儿大笑道:“丐门有几个是怕事的?再说,本门虽因此树了强敌,又何尝没在同时结识了台端这么个更强的帮手?”
玄龙挺胸道:“贵帮两代均于小弟有再生之恩,今后贵帮如有需要小弟效劳之处,万死不辞。”
大头乞儿拍拍玄龙肩胛道:“这一句话,就已经很够了。”
二人说了一阵,用过午膳,仍按原计划往三汇赶去。
三汇是个水陆码头,人烟稠密,酒肆林立,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妙法庵在镇之一角,红墙灰瓦,四周修竹,庵前有甚长幽径,贯竹直抵庵门,从外表看上去,法相庄严,并无令人起疑之处。
玄龙和大头抵达三汇时,业已日暮,二人仅将庵址打听得,约略看好道路,便找着一家客栈住下,准备在夜间前往探察究竟。
二鼓敲过,二小结束停当。玄龙将盘龙剑鞘除下放在行李里,用白天买来的一块软革,制成一条围腰,束在腰间,再将盘龙剑盘扣在软革之上。
因为有此名剑在身,玄龙的精神更为抖擞了。
临行之前,玄龙再三向大头交代道:“没事儿便罢,否则的话,望师兄多多承当,小弟一旁掠阵就是了。”
二人师门,均以轻功称绝武林,只一刹那,便已来到妙法庵前竹林外边。二人一比手势,分由两侧远远绕道纵上第一进两厢配殿,再往正殿阴脊一角会合。
大头轻声道:“仍由两侧云房探下去,如有所见,弹指为号。”
玄龙点点头,二人即便分开。
这座妙法庵,甚为宽宏壮丽,前后计有三进之多。第一进是大雄宝殿和东西配殿。第二进是法场,也是庵中尼众日常做功课的地方。第三进是十数间云房,由一条以朱漆栏杆围护的回廊迂回贯连。
二人凝气连神,窜高伏低地聆察两三遍,只见偌大一座尼庵,沉静如死,一无异状。
二人无奈,只好相将比划着仍由原路退出庵外。回到栈房后,天色已近四鼓。
玄龙怨道:“都是你这个大头多事,相信那些道听途说,将一座佛门静地,横加污蔑,假如一旦传闻开去,看你如何向摄魂前辈交代?”
大头乞儿冷笑一声道:“丐门弟子,虽不敢以武技冠武林而自豪,但打探这些邪门消息,却是首屈一指,那得着确讯的人,一定是丐帮弟子。”
玄龙也冷笑道:“事实胜雄辩,请你交出妙法庵的败德丧行来!”
大头乞儿道:“你等着瞧吧!”
玄龙惑道:“到哪儿瞧?”
大头道:“妙法庵。”
玄龙讶道:“明晚再去?”
大头修正道:“白天。”
玄龙更为不解了,他道:“晚上都找不出名堂来,白天去做啥?我们都是男人,那又不是一座和尚庙,该多刺人眼目?”
大头乞儿道:“烧香还愿,常见之事也,何限于僧院尼庵?”
玄龙道:“白天去,去看观音大士,还是十八罗汉?”
大头乞儿道:“你以为白天就办不了事儿么?”
玄龙道:“我以为妙法庵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儿好办。”
大头道:“适才你见到庵中有何异状没有?”
玄龙追忆道:“只是建筑稍嫌富丽堂皇了点。”
大头乞儿道:“这一点,无可厚非。”
玄龙奇道:“可加厚非是哪一点?”
大头嘿道:“大智若愚,大奸似忠,算了,现在和你说也说不清,一切明天瞧吧!”
玄龙问道:“明天又怎么办?”
大头乞儿将玄龙一把拉过,叽叽咕咕地在玄龙耳边说了好一阵。
大头乞儿说完,玄龙皱眉道:“真是穷开心。”
大头乞儿拍手笑道:“摄魂双小的精灵之名并非虚传浪得,看大头表演吧!”
玄龙嘘道:“小声点,当心吵醒别人。”
二人见天色将明,无法再睡,便分别在床上盘坐调息起来。
翌晨,大头乞儿向玄龙要去一只金元宝和几两碎银,匆匆出门而去。
大头乞儿回来时,手上捧满了东西,有衣有帽有鞋,另外还有一只装璜美观的黑漆书箱。玄龙除了不断皱眉外,一点不觉惊讶,这些计划大头乞儿昨夜已经对他说过了。
二人关起房门,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门再开启时,走出来却是一对主仆。
玄龙身穿华服,头戴文士巾,满身佩带,俨然一位卓然不群的贵家公子。大头也收抬干净,头戴瓜皮小帽,一身青布衣衫,手提黑漆书箱,亦步亦趋,扮成一个惟妙惟肖的书僮。
二人叫店家喊来一辆马车,直驶妙法庵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