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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深秋九月,天气已转阴凉,葛品扬离堡时穿的是件青布长衫,只须在面容上稍加修饰,弄得憔悴些,便很像个落魄王孙了。
他身上虽然带有不少银两,但为了要符合目前的潦倒身份,却不敢去歇店,而在昔日陈后主所建之临春、望仙、结绮等有名之三阁旧地附近,找了一座寺院,向庙中僧人商租了一间粗陋的云房。
这座唤做宝云寺的僧院,由于香火冷落,僧人们便将多余的云房分别租出,承租者各式人等都有,流品极为复杂,葛品扬先还不注意这些,觉得一下便能租到了房子,运气还算不错,但是,当天色一黑下来,他便感到后悔了。
寺中和尚真个可恶,不但云房出租,竟连门外走廊也都留人收费,葛品扬房门口便住着两位不太讨人喜欢的朋友,一个是饶舌的老太婆,一个则是满身疥疮的老病汉,两人白天出外乞讨,天黑后回来,一人一个席卷,正好摊在葛品扬进出必经的云房门口两边。
尚好葛品扬没有纨垮习气,心中虽是不愿,但既已住下来,也就懒得再作他迁打算,他自嘲地想,有这么两个人把门,不是很够气派么?
歇宿一宵,第二天,他出寺,选择一座酒楼之下,铺开一幅旧白布,用四个破砖压住四边布角,布上大书:“忍痛割让祖遗玉器一件!”
龙门棋士叫他非遇上卖主不必解释玉佛珍贵之处,他便索性连玉佛名称也不写出来,反正这一辈子也不会碰上卖主,混过半年光阴算了,能无人问津更好!
葛品扬倚墙盘坐,白布就摊在膝前,合上眼皮,拱着双手,承受着秋阳的温暖,周身舒适无比,到这时他才深深领会到“叫化做久了,虽南面王不易也”这句话的道理,设非心悬师尊及凌波仙子等人,他倒真想这样永久坐下去呢。
可是,事情那有这么简单?他的清静,不过顿炊光景,即为四下拢集的好奇者打破了。
“叫他拿出来瞧瞧!”
“对,对,拿出来瞧瞧看!”
葛品扬先还推做听而不闻,但是,最后有人伸手指到他鼻子上,并且一面叫一面拿脚踢,教他不能不理了。
他微仰起脸,半睁着眼皮摇摇头道:“算了,你们买不起的。”
这句话大大刺伤了四周的闲人,立即有人大喝:“揍他!”
不过,好还好在金陵毕竟是个文化悠久的古都,喊揍的人尽管不少,真正动手的却没有一个。
最后有人打圆场了,那人用脚拨拨葛品扬道:“朋友,你东西既然标明了出卖,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也不妨呀,你又没有喊价钱,又怎知谁买得起卖不起呢?”
葛品扬睁开眼来微笑道:“诸位之中有谁的家财在一百万以上么?”
“你说什么?”
“我说一百万!”
“不懂你的意思!”
“家财在一百万以下者,抱歉,本人不愿回答,这样说够明白了吧?”
“喂,李掌柜的,你听清他说什么没有?”
“我听清啦,他,是个疯子!”
“哈哈!”
有人在大笑之余,还向白布上吐唾沫,呸呸连声。葛品扬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无论人们反应如何,他也只有忍而受之一途,龙门棋士可没有允许他随便暴露身份,横竖只有半年,倒霉就认了吧!
不大一会,四周突然静了下来,睁眼一看,原来围观者已跑光了。
他笑了笑,心想:这样倒好
讵知一念甫毕,第二批好奇者又已围了上来。
葛品扬虽然又以同样对答将这批人打发了,但是,金陵城中有的是人,第二批尚未退尽,第三批立即跟着涌到。
周旋到天黑收摊,先后差不多应付了三四百人之多。
葛品扬回到寺中,深深吁出一口气,点亮油灯,掩上房门,正想在灯下看点书消遣消遣,门外那老乞婆和那老病汉却于此时一起回来了。
老乞婆大概今天乞讨的成绩不太理想,破口大骂:“臭囚犯,你离老娘稍微远点好不好?”
一边骂,一边还似乎在摔破锅破瓢什么的。老病汉像呻吟般地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回。
老病汉的软弱,益发助长了老乞婆的气焰,嗓门儿愈吼愈高,最后只听到老病汉叹了口气说道:“好,好,别吵了,离远点就高远点,唉唉,这又何必呢,我们睡在这儿也不止一年二年了,多多少少也算老邻居了,你看,再过去已正对门口,门外吹进来的风,唉唉,真是,再说每个月大家同样都是付三十枚当十青钱”
声浪继续低弱,葛品扬听了十分难受,设非四下里住的这种人物太多,他真想接济此人一点银子,另换个避风的地方。
那老乞婆见老病汉说得可怜,且已自动向外拉开席卷,一肚火气已渐平息,但是,老病汉最后一句话却出了毛病。
但听老乞婆似是托地跳将起来,暴吼道:“是的,老娘每月也只缴三十个大钱,怎么样?臭货,臭囚犯,知不知道你的钱是臭的,就这一点不同,知不知道,你这臭东西!”
葛品扬实在忍不下去了,正待开门干涉之际,远处突然有人沉喝道:“再吵都给我滚出去!”
一声吼喝,四廊顿归寂然。
葛品扬听得出,这声吼喝,正发自寺中那个专管房地租赁事务,身躯伟岸,满面油光,形似屠夫的肥和尚,虽然他对这名肥和尚没有好感,但此刻却止不住一阵快意,世间恶婆娘十有九个是欺忠厚怕狠的,真是一点也不错!
一夜安静,直到天亮。
天亮起身,打开房门一看,那名老乞婆和那名老病汉均已不见踪影。走到大街上,葛品扬由于昨日那种不尽的苛扰教训,决计将标卖的地点和方式稍稍改变一下,于是他一径奔往台城与西明门之间的一家最大的酒楼:朱雀轩。
在楼下,他将那幅白布于门口挂好,请了店小二为他照顾着,然后自己则悠闲地升登楼上雅座。
不论龙门棋士真正居心何在,在他,既然来了金陵,就只有假戏真做,这座朱雀轩是今日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华酒楼,纵有百万富翁,也当以在这种地方碰上的机会比较多些。
同时这样一来,且可避免一些不相干的吵闹,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果然,楼下尽管人语喧腾,但当那些人仰首瞥见朱雀轩三个金漆大字后,俱为之耸肩缩步,葛品扬从窗口望下去,不由得暗暗得意,自觉得计。
直到伙计过来问他要点些什么酒菜,他这才惊然一惊,微感慌乱起来。
他虽说带的银子不在少数,但也只够一个人半年的普通用度,如像今天这般,天天跑来这种地方,那总共能混多久?
他楞了一下,却故意摆出阔少派头,挥挥手道:“最好的酒,先来两碟小菜,本少爷是在等朋友,且先喝着,吃什么待会儿朋友们来了再说!”
伙计见有大生意在后面,自然不敢怠慢,诺诺连声退去。
葛品扬支开伙计,转脸又朝楼下街心望去,围看白布标告的闲人愈聚愈多,七嘴八舌,勾头接耳,议论不休。
这时,西明门方面忽然传来一片马蹄声,有人叫道:“快让,快让,王尚书三公子来啦!”
“啊啊,王三公子,这下可行啦!”
热烈的呼叫声,此起彼落,闲人们同时纷纷后退,一白两黄,三匹骏马驰至楼下勒缰停下。
前面白马上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年回头向身后吩咐道:“王福王寿,下马看看,那边是什么事!”
后面两名家将模样的中年汉子应声自马背跃下,本想找个人问问,见众人均朝墙上指点,便又转身向墙边走去。
王福王寿约略看了一眼,回身报告道:“有人要出售祖传玉器一件,却没有标明该玉器究为何物,以及要卖什么价钱”
王三公子道:“人呢?”
立即有人代答道:“在楼上喽!看到了没有?就是上面窗口那个年纪轻轻,人也长得挺秀气的家伙!”
王三公子抬头朝葛品扬望来,葛品扬也趁这机会,将这位什么尚书公子打量了一番。
这名王三公子五官虽还端正,但眉宇间却仅有骄气而无书卷气,葛品扬点头一笑,心想不怕扫兴你就不妨上来吧。
王三公子“哦”了“哦”自马背跨下,缰绳交给一名迎上去的店小二,立即一撩衣,领着两名家将登上楼来。
上得楼来,一往走至葛品扬座前问道:“要卖玉器的是你吗?”
“是的。”
“贵姓?”
“在下乃一失意人,报出身家徒惹公子见笑。”
“一件什么玉器?”
“一件上好玉器。”
“要卖什么价钱?”
“这个,唔,抱歉得很,希望王公子先回答在下一件事,在下方好明言。”
“说来听听看。”
“想先请教公子的家财总值!”
王三公子哈哈大笑。葛品扬淡淡地道:“有一百万吗?这是在下早就公开声明过的,家当在一百万以下者,恕在下不愿多谈其他。”
王三公子又是一阵大笑,突然回头向王福道:“王福,你上去告诉他!”
王福跨出一步,嘿嘿冷笑道:“听说过本朝王尚书大人么?喽,知道不,这位,就是王尚书王大人的王三公子,嘿嘿,一百万?真是笑话!”
葛品扬有趣地道:“那么有多少?”
“多倒不多,十个八个‘一百万’大概还有吧。”
葛品扬微微一笑道:“那也不算太多呀,就是十个一百万吧,三位公子,三一三十一,每位公子也不过三百来万呀!”
“嘿嘿,真有趣,就像我们公子真会将名下全部产业拿来跟你交换一件玉器似的,嘿嘿嘿嘿!”
葛品扬淡淡一笑道:“有趣?一点也不,因为全部拿出来还差得远!”
王三公子一楞,伸手一拦王福,向葛品扬眨着眼皮问道:“你说你这件玉器值多少?”
“一个整数!”
“一千万两?”
“是的,我想我们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王三公子眨眨眼皮又道:“能不能先给看看?”
葛品扬摇摇头,径自端起一杯酒,悠然干了。主仆三人见了他这副傲慢之态,王福王寿两名家将已忍不住现出满面怒容,那名王三公子却还竭力抑制着,这时朝两仆摇摇头,然后又转向葛品扬道:“这位大哥歇在城中什么地方?家父性喜收集珍器古玩,朋友索价一千万,当非玩笑之言,待晚生回家禀过家父,也许家父亲自登门就教也说不一定的。”
葛品扬简短地道:“宝云寺!”
王三公子点点头,道声再会,领着两仆下楼而去。
楼下围观者见堂堂尚书三公子都未能买成,而空着两只手下来,不由得更是讶异,立又聚议纷坛起来。
“开价多少?一千万两银子?他到底有没有什么玉器?怕不是个疯子吧?”
葛品扬只装做没有听得,如依龙门棋士的吩咐做下去,这些闲言闲语一天也少不了的,他觉得今天有人问过,便算叫卖过了,于是也就会账下楼。
他从墙上揭开那幅白布,沿街漫步,人们成群缀在后面,指指点点,好久好久方才逐渐散去。
葛品扬走着,走着,心头蓦地一亮,猛忖道:“对了!龙门前辈要我这样做,难道是为了想引来某个人物不成?
有可能。不,简直太有可能了!
可是,要引来的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引来之后又怎样呢?还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每天在他眼前过去的人物为数论千论百,他又怎知那人何时出现?如何去控制那一刹那呢?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人生做什么模样,何从着手?
刚想到时似乎觉得颇有可能,接着再想下去,又认为不可能了。因为,如果龙门棋士的用意真是如此的话,实没有要他摸这个没口葫芦的必要!
他在台城附近转了一圈,回去寺中,天已微黑,葛品扬正待沿走廊进入房中,目光偶扫,忽又匆匆走了出来。
再度回寺,他走向那名满身疥疮的老病汉面前,递出两包东西道:“老人家好吗?在下有个亲戚在城里开药店,适才打他那儿经过,想起丈这点小毛病,与之研究之下,得悉治疗起来实在简单得很,他那儿有的是药草,在下先顺便带来两包,这一包是冲水洗的,这一包是药粉,洗好后涂上”
老汉抬头望了一眼,连声叹道:“可惜,可惜!”
葛品扬不禁失惊道:“可惜?可借什么?”
老汉下巴一抬叹道:“可惜这两包药给白白糟踏了。”
说罢,颤抖着将那只瘦如枯竹杆似的手,伸入怀中,摸出一只黑布包,打开,赫然竟是一大堆的碎银。
这包碎银虽然总共才不过十两上下,但在一名又老又病,靠乞讨渡日的人来说,这笔财富也就够可观的了。
老汉指指碎银,抬头无力地苦笑道:“小老儿并不是买不起药,请不起大夫,你瞧,这儿,这些银子,够多了吧?唉唉,相公,小老儿这一身毛病是治不好的啊!唉,你说这不是浪费吗?要是治得好,哪还会等到今天吗?”
葛品扬有点不信,心想世上如有治不好的病,那还要大夫与药材何用?
但是。他随即想到如果凡病都可以治得好,师父天龙老人如今又该怎说?龙门棋士能比一名普通大夫还不如么?他马上看出来了、老汉的话,确属实情,师父是中奇毒,而这名老汉则因年老体弱,气血已衰,纵能禁遏疥疮蔓衍,本身却已失去肌肤新生的力量,而且从外部治疗,极易通毒攻心。从内部培元着手吧,限于风烛残年,已无可能。大夫们为此束手无策,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于是,葛品扬勉强笑笑道:“还是拿去吧,治愈尽管未必,洗洗涂涂,能稍微感到舒适点也是好的啊。”
老人道谢收下,葛品扬也防到外毒内侵这一点,便又从怀中取出一颗师门焙制的护心丹送上道:“噢,我忘了还有颗药丸。”
又一宿过去,第三天,葛品扬又换了一个地方。这次,他不再回避那些好奇的闲人们了。
他拱手倚壁,合目假寐,暗地里却在运用耳神聆察四周人群中有无异样动静,他相信,凭他双耳之灵,如有武林人物夹杂人群中,只要稍稍有所举动,他都不难立即觉察出来。不过,失望得很,一天过去,竟然什么也没有碰上。
那些闲人都已将他当疯子看待,尽管仍围住他指点着说笑,却已经很少再有人上来跟他纠缠了。
葛品扬失望之余,不待天黑,便提前收起白布回寺。
前两天这个时候,那老乞婆和老病汉都还没有回来,他想趁此清静的时刻略事休息,然后再出去,溜溜,看看这座金陵城在夜间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不意走进寺门一着,那名老乞妇虽还没有回来,而那名老病汉却早已回来了,葛品扬暗讶,心想:难道用药用出了毛病?
于是走过去俯身轻轻问道:“老丈怎么了?”
老病汉头蒙一条破絮巾,低低答道:“是相公回来了么?小老头没有什么,请相公入房,房门虚掩上,人立门后,小老儿有话相告。”
葛品扬讶异不置,知道老病汉此举必有用意,于是依言进入房中,掩上门,人立门后,等待老病汉说话。
老病汉躺的地方高云房原亦不过三尺不到光景,今天有意躺得更近,这时仅向前挪了挪,一颗脑袋便已贴上门槛,但听老汉自破棉絮中发出低微的声音道:“西城王尚书府,蓄有不少护院武师,这些武师中据说有一半以上都系过去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王尚书本人还不怎么样,府中三公子,却令人不敢恭维,尤其是王三公子,平日无所事事,结交者均非善类。小老儿在这座金陵城中已住了近二十年,差不多无事不知,无人不识,今日里为了洗疮关系,早于午间便返回寺中来了,回来时正瞧见有两人在相公这门口探头张望,那两个看上去与普通香客无异,但小老儿却认得出,他们正是王府的武师,相公最好马上换个地方,相公无拳无勇,说什么也惹那批人不起的”
葛品扬哑然失笑,原来如此!那位尚书公子买不起,居然想派人暗中下手劫夺了!
但是,他不能不对老汉的好心表示感谢,于是蹲下身躯,向外门的老汉含笑低低说道:
“没有关系的,老丈,我是外乡来的,身上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跟他们亦无仇恨可言,也许是老丈误会了,老丈请安心,这儿是皇城,在下也有几位亲戚在官府里当差,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老病汉轻轻叹息:“但愿没事才好,唉唉,人一老,就处处多疑而又怕见是非了,想起当年,唉唉唉”
葛品扬心想:想起当年?这是句随感而发的慨叹呢?还是此老当年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呢?
俗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年老和疾病往往能使人完全改样,此老年轻时可能真有他的一段也不一定。葛品扬正想趁机再聊下去,不意破竹竿点地的格达格达之声响起,老乞婆回来了。
葛品扬已知聊不成了,干咳着走向灯下,老病汉也慢慢向后缩去,忽听老乞婆高兴地叫道:“喂,臭牢囚,今天怎么了?北门丁守备家里有喜事你难道不知道?怎么这早就回来挺尸了?老娘这儿还有几根肉骨头,要不要拿两根去啃啃?”
老病汉无力地苦笑道:“谢了,生疮的人最忌油腻。大娘以后少找小老儿次把麻烦,小老儿就感激不尽了。”
老乞婆勃然大怒,破口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臭货!”
长廊尽头有人重重咳了一声,正是那位肥和尚前来作每夜例行巡视了,老乞婆立即停住叫嚷。
葛品扬开门出来,佯作散步,缓缓踱进后殿,看清左右无人,一个巧纵,便窜入地藏王菩萨佛龛之后,将身上玉佛连同几件重要的东西,一齐藏好,然后再回到房中,静卧以待。
他决定在有人侵入房中时,暂不出手,如果来人身手泛泛,仅以普通手法点他普通穴道的话,他便先将穴道封闭,装做被点中的样子,趁此机会去躺尚书府,因为他忽然想到,龙门棋士要他引诱的人,或许就在尚书府那批武师里面也说不定;如来人身手颇高,他凭先天太极玄功护身,随时出手一样来得及。
一切均如所料,三更甫敲,屋顶上轻轻一阵响动,随见一缕星光自屋顶射入房内,葛品扬几乎失笑出声,原来到的竟是这么一批货色,他原先实在将他们估得太高了,于是,他故意发出鼾声,伪装熟睡的样子。
接着,一人手执鬼头刀穿窗跳入房中。
葛品扬知道对方不会在这儿搜身,故仍一味装做沉睡不觉,接着有二人入房,一人用混布巾压住他的口鼻,另外二人立即按住他的四肢,并迅速用绳索将他捆绑起来。
一人低低地道:“屋内先搜一搜。”
另一人低答道:“不必搜了,屋内什么也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放在身上,回去再搜不迟。”
葛品扬头脸虽给蒙住,但凭感觉却跟用眼睛看没有两样。屋顶上垂下一根粗绳,他先给曳拉上屋,然后,像瓦匠运砖头似的,被搬出了寺外。黑夜中,寺外停着三四匹健马,这时一人挟起他跨上马背,缰绳一抖,向前疾驰。
不一会,马停下来了,葛品扬被带入一间有灯光的屋内。一声轻响,门闩上了,立闻一人压着嗓门儿,声浪中充满兴奋地低低问道:“得手了?”
“还没有搜,要有,总会在身上的。”
“快搜!”
吩咐快搜者,正是那位王三公子,一阵抄搜,是王福的声音低低惊叫起来:“什么也没有,这怎么回事?”
王三公子忙问道:“都搜遍了?”
王福嗯了一声,王寿的声音迟疑地接口道:“外面人人都说这个家伙是个疯子,小的也以为颇有可能,这是显而易见的,凭这样的人,如果不疯不傻,又怎会将一件无价之宝公开着到处求售呢?现在问题是捉虎容易放虎难”
王福冷笑一声道:“难什么?劈掉不就完事了!”
王三公子沉吟着道:“不,还是先用刑逼逼看,我总觉得此人器宇不凡,如说有什么家传宝物带在身上,应该信得过!”
葛品扬终于发觉,他这趟活罪是白受的了,这些活宝,目的只是单纯地为着一件玉器,一点也不似有什么神秘背景,他实在不耐再等下去,真力暗运,正待挣断束缚,大开一场杀戒后再脱身时,忽觉灯光一闪,接着“嗳”、“哼”连声,屋中人一个个均已被人以闪电手法点倒。
葛品扬大吃一惊,方喝得一声:“谁?”
身子一轻,已被来人挟起,接着如行云雾中,一路高高低低,不知对方欲将自己带向何处,他知道对方系有所图谋或为救自己而来,一时决不会加害,于是索性不作动弹,不过,心头却止不住暗暗地嘀咕:此人好俊的一身轻功!
葛品扬心中生疑,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向外面打量出去。
他此刻是被对方脸朝下地拦腰倒挟着,除了对方两条弹闪屈伸的灰布裤脚管之外,可说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两边那一排排朝相反方向倒飞过去的店房和街道,看起来却是眼熟之至。
葛品扬不期然心头一动,讶忖道:这不是去宝云寺么?
去的是宝云寺,一点也不错。不但最后进入了宝云寺,身形一降,还居然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那间云房门口!
葛品扬顿然明白过来:啊,是老病汉!
一念未已,腰际挟束之力突然消失,对方竟不顾他死活地将他向地面平空松手放落,同时轻哼着冷冷发话道:“臭货,这总可以了吧?”
真是太意外了,什么老病汉?救他的原来竟是老乞婆!
葛品扬有心装到底,待身躯干地面摔实,故意痛“嗳”一声,好似从晕厥中苏醒过来般的,挣了挣,方勉强爬坐而起。
老病汉低低抱怨道:“哎唷,我的好大娘,我还以为你只抢到一具死尸回来呢,既然是活的,你,你怎能这个样子”
老乞婆“嘿”了一声,没接腔,身子一转,大跨两步,径自俯身下去将廊上自己那只破草席卷起提在手中。
老病汉目光一直,讶然低呼道:“你这是做什么?大娘。”
老乞婆顺手又抓起倚在墙角的拐杖,回过身来,用力一顿,绷着脸孔道:“现在谁也不欠谁的,老娘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臭货管不着!”
语毕,又是一声轻“嘿”拐杖点处,人已离地而起,但见灰影一闪,已于庭空夜色中消失不见。
老病汉怔怔地望着,不言不动,神色黯然,隔了好半晌,这才深深一叹,掉过脸来朝葛品扬苦笑笑道:“你不进去睡,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老乞婆与老病汉之间究竟是什么渊源,葛品扬一点也瞧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却大可确定,此两老以前在江湖上,必然都是显赫一时的人物。
当下连忙膝行而上,感激地道:“谢谢高人救命之恩,晚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老病汉悠然侧目道:“谁是高人?”
接着仰脸向上道:“老夫是高人,嘿嘿,何必妄自菲薄,你老弟也不算低呀!”
葛品扬暗吃一惊,老病汉突然转过脸来道:“老夫这一身恶疾,不残而废,已等于半截身子入了土,但谈到心机方面,可不像刚才那婆子那般粗枝大叶。现在老夫且问你:今夜你明知道可能有事故发生,何以还能那样好睡?再说刚才那一摔,离地足有三尺多高,你啊虽啊了一声,何以一点痛苦表情没有?还有,老婆子离去时那种惊人身法,你看在眼中,何以不觉骇异?就此数节,你能加以解释么?”
葛品扬无言以对,赧然讷讷地道:“请前辈原谅,晚辈、晚辈如此做,实在有晚辈的不得已之处,晚辈姓葛,字品扬”
老病汉手一竖,摇头道:“老夫不想听这些!”
说着,脸一偏,似在倾听什么,略一凝神,忽然神色紧张地向葛品扬道:“准备应敌,有人来了!”
葛品扬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刚才那名老乞婆的一身成就决不在自己之下,而这名老病汉与她乃是同辈人物,双方不论谁强谁弱,相去也不致太远,听老病汉这种语气,来人显为一大劲敌,老病汉似乎自知应付不了,而希望自己出面,这虽然是对方瞧得起自己,可是,自己又是否能应付得了呢?
葛品扬星目电扫,正思忖间,大殿屏风后一声冷笑,一条硕健的身形已应声出现!
葛品扬目光至处,微微一怔,暗哼道:“这秃驴果然不是好东西!”
原来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寺中的那个专管房地租赁事务,身躯伟岸,满面油光,形似屠夫的大和尚!
这时,那大和尚狞笑着一步步逼过来,嘿嘿说道:“想不到敝寺如此荣幸,竟留藏了这么多的高人在,嘿嘿嘿,王三公子日间派黑狼和三眼虎来跟洒家打招呼,洒家始终将信将疑,我恶屠夫汪得义虽然在甘、凉一带威风过一段时期,但自知敛迹,肯远远跑到这儿金陵来出家,也算对得起朋友们的了,不意仍有人不肯放手,嘿嘿嘿嘿,既然好朋友已经找上门来,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哪位先上,来吧!”
葛品扬这才知道,对方原来就是数年前甘凉一带的大盗“恶屠夫”汪得义!
恶屠夫这种不打自招,显属贼人心虚,出于一时误会,不过,这种人在武林中能多铲除一个总是好事,当然犯不着再去多花口舌解说。
这时,只听老病汉促声低低地道:“杀,别留活口!”
说着,连爬带滚地躲到葛品扬身后。
葛品扬有点迷惑,老病汉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呢?伪装在身份被识破之前才有必要,现在一切都揭开了,还如此作态给谁看?他此刻,只知恶屠夫是甘凉道上第一巨寇,武功究竟如何,并不怎么清楚,因此不免暗暗怀疑道:难道这厮真的扎手不成?
但是,就算恶屠夫是个扎手人物,以老病汉可以想见的身份和地位,也不该有这种情形呀!
同时,自己尚未交代出自己的师门派别,老病汉仅只瞧出自己会武功,却并不知道自己武功已有何等成就,既然连他本人都没有把握应付的事,为什么还会推到自己这样一名年轻的武林晚辈身上呢?这与他要老乞婆救人之初旨岂不矛盾么?
葛品扬迫于情势,已无暇多想,当下一跃而起,暗运一元心诀,将一元指功运贯右手五指之内,振臂一拂,喝道:“恶僧接招!”
他舍弃已渐入圆化之境的先天太极玄功不用,而改以一元指攻敌,其意乃在测验一下自己在经过不断勤修之后,一元指方面究竟有没有几分长进?
不论成败,他一时尚不愿泄露这项绝学的秘密,故所以不借减弱攻出之威力,而将全部气劲平均分注五指,招式则是天风三式之一的“斗摆星摇”
恶屠夫大喝一声道:“来得好!”肥大的僧袖两下一合,正待猛力迎出,蓦地身躯一颤,胸口如五羽串穿,一声唤哟都没有能喊出,便张口喷出一道血泉,跌跌绊绊地摔到一边。
老病汉一咦,给当场楞住了。
不但老病汉发楞,就是葛品扬自己也颇为意外,他根本不知道有先天太极玄功为辅,再练一元指正如扬帆上游,趁风破浪而下,进境特别神速,要达到黄衣首鹰那等火候,连黄衣首鹰三分之一的功夫也用不到。
老病汉神思一定,低声急叫道:“寺中已被惊动了,此处不可久留,你快收拾一下,我们一同离开吧!”
葛品扬眼光一转道:“我还得去后面看看!”
足下一点,飞身奔去地藏主神殿,取出玉佛,再回前殿,虽然只一会儿功夫,寺中已起了喧乱的人声。
葛品扬身躯飘落,向老病汉道:“不用收拾什么了,我们走!”
老病汉伸出一只手臂,现出无可奈何的求援神情道:“如不嫌老夫肮脏,请带行一程如何。”
葛品扬伸手一抄,将老病汉搭到背上,腾身纵登殿脊,闪目四下打量。老病汉在背上说道:“出南门,一直沿江向南行,老夫知道那儿有个绝好的藏身之处。”
三五个起落,嘈杂的人声便给摆脱了,沿江奔行约摸十余里光景,背上老病汉又低低吩咐道:“向左拐,有座大庄院!”
葛品扬掉头左望,左边十数支外,果然有座庄院,当下疾纵几步,来到庄前,脚下一停,偏头出声道:“如何进去?”
老病汉笑了笑道:“越墙而入,这是座凶宅,已四五年无人居住,你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应你一声的。”
葛品扬身形一拨,登上墙头,但见庭院中杂草丛生,确是座无人荒宅,于是足尖一点,飘落廊下,侧身将老病汉放落,摇摇头,打趣道:“前辈真会享福,连这么几步路都不肯跑。”
老病汉仰脸睁大眼睛诧异道:“你当真还以为老夫在装假?”
葛品扬不禁一楞道:“难道”
老病子汉黯然叹了口气道:“老弟,你武功确已很不错的了,但处世经验还差得太远,刚才,那婆曾说过一句:‘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这种意思不是很明显么?她原来是欠老夫的,而现在,她救出了你,便不欠老夫什么了。要是老夫自己能说能行,又怎还会去仰仗于人?唉,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居然没有想到,真是。”
葛品扬这下更加糊涂了,迟疑地道:“那么”
老病汉苦笑接口道:“那么老夫又怎会结识刚才那婆子那等人物的是不是?你又想错了,老弟,老夫当年的名气并不在天龙堡主蓝公烈之下呢!”
葛品扬一惊,忙请教道:“老前辈怎么称呼?”
老病汉摇摇头,叹道:“算了,还提那些做什么呢?老夫跟刚才那老婆子一样,最是受不得人恩惠的,这次算老夫走眼,你老弟一身绝艺,已不逊当年几位风云人物,如蓝公烈、古今同、天风、知机、白吟风等人年轻时的成就,而老夫却居然为你老弟操心。真是看戏流泪,说来岂不可笑”
葛品扬益发为之惊疑不置,又道:“那么前辈一身功力如何失去的呢?”
老病汉苦笑道:“谈及这个,那就更可笑了!”
说着又是深深一叹,叹息中充满凄凉意味,再之后,无论葛品扬怎么问,他就都摇头不答了。
葛品扬无奈何,只好陪着坐候天亮。
老病汉两眼望天,喃喃道:“金陵的确是个好地方,太太平平的,一住下来,转眼之间便是二十多年,唉,现在只好另换地方了。”
葛品扬心甚不安地道:“前辈想去什么地方,明天由晚辈送你到地头如何?”
老病汉头甫摇得一摇,忽又似想起什么似地猛然抬起眼来问道:“你与王尚书府以及尚书府那批牛鬼蛇神显无恩怨可言,老实说,他们那批人根本还不够资格有你老弟这样的仇家,而他们居然劳师动众,绑架于你,究竟是为的什么?”
葛品扬笑道:“这两天金陵城中来了个卖玉器的疯子,老前辈难道没有听人说起么?”
老病汉哦了一声道:“就是你?”
葛品扬点点头道:“正是晚辈!”
老病汉注目问道:“听说你只声称有件祖传玉器要卖,却不标价,也不告诉人家那到底是怎样一件玉器,并且家财在百万以下者你根本不与接谈,而在王三公子报出八百万财产之后,你却又讨价到一千万,你老弟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葛品扬笑了笑道:“规规矩矩地做买卖呀!”
老病汉接着问道:“别说笑了,你要卖的究竟是件什么玉器?假如真的有人能拿出一千万来,你取得那笔钱又有何用?”
“没有用。”
“怎么说?”
“因为这笔交易永远不能完成!”
“你再说明白点。”
“是这样的,如碰到拿得出一千万的人,晚辈马上便会抬价到三千万,碰到拿得出三千万的人,晚辈就又索价九千万了!”
“换句话说,你永远索取对方支付能力的三倍?”
“所以我说这笔交易永远不能完成!”
“再换一句话说,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祖传玉器,对不对?”
“前辈这下可猜错了。”
“你真的有?”
“就在身上!”
“能告诉老夫它到底是件什么样的玉器么?”
葛品杨毅然说出道:“玉佛!”
老病汉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葛品扬望着对方道:“玉佛,就是玉琢的佛像,说得明白点,它是一座弥勒佛像,老前辈何事惊讶也能见告吗?”
老病汉微微喘息道:“这那座弥勒佛像的两只眼珠,是是不是只能向右转而而不能向左转?”
葛品扬一怔,期期地道:“这个倒没有注意。”
老病汉喘息得更厉害了,断续地道:“你你马上拿出来看看!”
葛品扬心中大疑,虽然他还弄不清老病汉的真正居心,不过,他敢断定对方不至会有恶意。
同时,他已经作过详细观察,老病汉一身武力已失,确为千真万确的事实,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退上一万步设想,就算对方有什么不良居心,他也是不在乎的。所以,他毫不迟疑地自怀中将那座玉佛取了出来。老病汉望着他,目不转瞬,脸色泛白,呼吸愈见急促,葛品扬瞥了老病汉一眼,然后以两根指头按在玉佛两只眼珠上,向左一拔,眼珠不动,反过来再向右拨,说也奇怪,玉佛的两只眼珠竟果真滑溜溜的转动起来
葛品扬骇然抬头道:“您,您怎知道的?”
老病汉手臂微抖着指了指玉佛道:“能先借给老夫瞧瞧么?”
葛品扬稍作犹豫,旋即双手递了过去。
老病汉接过玉佛,于手中反覆摩娑了好半晌,突然抬起头来,以一种透着异样的神情望着葛品扬,期切地道:“在老夫回答之前,想先知道几件事,不知老弟是否肯以诚相见?”
葛品扬注目反间道:“哪方面的?”
老病汉不安地道:“老夫首先想知道的是,这尊玉佛是否为老弟于某人处以不正当之手段取得?”
葛品扬坦然点头道:“是的!”
老病汉接着问道:“取得之原意是否为了解救某种毒症?”
葛品扬又点点头道:“是的!”
老病汉目不转瞬地接下去问道:“而今天,老弟将它拿来金陵出售,其有无出售之诚意,那是另外一回事,现在老夫最后所希望知道的是,该项毒症是否已经这尊玉佛化解,抑或这尊玉佛对该项毒症并无效验?”
葛品扬毅然沉声一字字地答道:“情形如后者所说!”
老病汉双目一亮,眼神中浮现出无比的欢悦和激动,手一扬,突将手中玉佛向地面砸去。
碎玉四溅,玉佛粉碎!
葛品扬猝不防此,欲待抢救,已然不及。
一声骇“噫”猛自地上跳起,跨步扬掌,作势欲劈。
不意老病汉全然无动于衷,这时悠悠仰起脸来道:“老弟显非贪财好货之辈,它之存在既于老弟一无用处,老弟又何必要急成这个样子呢?”
葛品扬气得发抖道:“有用无用不管他,它此刻毕竟属在下所有,你又凭什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将它毁掉?你倒说说看!”
老病汉淡淡地道:“理由很简单,老夫有权如此做,因为它本身是老夫的东西!”
葛品扬张目道:“你说什么?”
老病汉点点头道:“想听老夫解释,你得先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话不是一句二句就说得完的。”
葛品扬至此,虽然余悻未息,却也已无话可说。
这座玉佛本非已物,而且当初取得的手段细说起来也不怎么正当,都只因当时的持有者是那医圣毒王,为救恩师一命,从那阴险奸恶之人手里暂时拿过来用上一用,也说不上什么于心有愧。
但是,玉佛真是医圣毒王的东西么?
这一点,现在想来,实在大有问题。
所以,他倒是很想听听对方的解释。对方或许就是龙门棋士心目中要自己诱寻的人也不一定。
葛品扬一念及此,心火全消,且于心底升起无穷希望,当下一声不响地于原处坐了下来。
老病汉轻轻一叹,喃喃自语道:“原以为这个故事就此随老夫埋葬了,不意现在却有重温的机会,但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葛品扬不便打扰,老病汉缓缓抬起脸来道:“老夫一身功夫虽失,但眼力方面却自信还没有差到哪儿去,刚才,在宝云寺,老弟出手击毙‘恶屠夫’的那一招,在招式上颇似巫山‘天风’老儿的天风掌法,可是,气劲之沉稳,则又近乎终南弄月老儿的先天太极,除此而外,出手之前那一刹的身手腰步却又与天龙老儿的武学颇为神似,一人身兼三大宗师之长,且能于一招之间揉合施展出来,在老夫尚属平生仅见”
葛品扬暗骇,心想:好厉害的眼力!
老病汉望了他一眼,接下去说道:“这就是老夫始终不打算询问你师门来历的原因,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你的身世一定非常复杂,而老夫又向不喜强人所难。”
葛品扬终于忍不住岔口道:“不,这一点可是前辈误会了。”
老病汉连忙摇头止住他道:“行,行,误会不误会,都算了吧,因为老夫并不是有意激将。老夫之所以如此说,另外一个用意只是说不论你老弟隶属三者之中何人门下,以你这等不同凡俗的出身,平日见闻当较一般门派中的弟子为广,这对老夫在述说那段故事时颇有帮助,盖如此当老夫提到某些人和事时,老夫就不须多加解释了。”
葛品扬点点头,老病汉继续说道:“别的不说,首先你就会比一般与你年事相仿的青年人多知道一些有关当年那位身兼‘医毒’奇术,被誉为掌握阴阳的一位奇人的事迹。”
葛品扬惑然脱口道:“掌握阴阳是医圣毒王之师,不是早在六十多年之前就作古了么?”
老病汉连连点头道:“是的,掌握阴阳早作古人了。但是,这个故事却必须自这位奇人活着的时期开始。”
“掌握阴阳的衣钵传人,大家都清楚,叫做司徒求,外号医圣毒王,但是,有一件事却未为一般人所知,那便是掌握阴阳一生收徒实有两人,而并非只司徒求一人!
“另外的那一个,也是复姓,姓司马,叫司马浮。
“外人不知道这一点,自是不足为怪的,一个人成了名,烦恼必须随之而来,尤其是医道驰名如当时之掌握阴阳者。
“假如他不与世隔绝,他便将无一时一刻之安宁,医者固应以救人济世为旨,可是,人有几等之分,你救好人之余,对那些坏人又怎么办呢?救吧,非所愿也,拒绝吧,势将结怨!
“掌握阴阳所精者系医毒术,武功方面却并非当时之最,一旦仇家多了,岂不立陷自身难保之境?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掌握阴阳在隐遁后仍是一件很大的烦恼。
“司徒求是首徒,次徒司马浮则入门较晚,然而,论资质,次徒司马浮却在首徒司徒求之上。
“掌握阴阳之所以再收司马浮为次徒,便是看中司马浮这一点,觉得天生异才,弃之未免可惜。
“可是,在他收录司马浮之后,马上就后悔了!
“为什么呢?因为这时他才发现到一个严重问题,自己的衣钵,究竟传给谁呢?
“也许有人要说:‘两个都传不就得了么?’“是的,这话听来似乎很有理,然而在一位以秘术独擅天下的宗师来说,事情可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处理,这道理对一般俗人当然很难解说,但只要稍明世故和事理的人,就不难会心颔首了。
“想想看,自古以来,这种情形会倾覆过多少王朝?
“可是,怎办呢?次徒司马浮明明比首徒司徒求强呀,依掌握阴阳的本心,实有将一身秘学传给次徒司马浮之意,但是掌握阴阳经过再三深思熟虑后,最后却仍将一身秘学传给了首徒司徒求!”
“如此决定的理由也很简单:首徒司徒求资质虽稍逊,心地却较次徒司马浮更加宽厚纯良些,他要传的是‘医’而兼‘毒’,如想绝学不失传,而又不虑后代以此济恶的话,还是这样做比较稳当。”
葛品扬听至此处,不禁轻轻一叹,微喟道:“可惜做师父的却看错了人”
“这样决定之后,有一段时期,掌握阴阳实在有点寝食难安,不过情形还好,次徒司马浮于获情之后,并无不满之表示,他觉得他本是个流浪儿,如非蒙师父收留,生死都难预卜,如今能获传一身不算太低的武功,以及一身远非一般江湖郎中所能望其项背的医术,纵然不及师兄,却也应够满足了,这种情形,掌握阴阳看在眼里,自是大感快慰。
“谁知道,这仅是表面现象,俗云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实上,次徒司马浮并非真的心悦诚服。
“这就是司马浮的生性深沉处,他知道师父一日在世,争也徒然,乐得处之泰然,横竖时日还长,徐而图之尚不为晚。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
“他们师徒三人隐居的地方是中条山灵龙峰,那天,掌握阴阳带首徒司徒求到王屋山采药,家中只留下次徒司马浮及一仆一婢。
“这种情形是常有的,掌握阴阳带首徒或次徒出门,而将另一位留在家中。
“然而这次,留在家中的次徒司马浮起先也没有起什么坏念头,他在师父书房中随意翻看一些药经消遣、由于这些药经都是他们兄弟早已修读过的,看来看去,不免意味索然。
“但为了解闷,他便将手中药经放回原处,而改自书架最上面信手取下一本唐人的诗集,关于这一类的书,书架上面有的是,平常师父也并不禁止他们看,只是一定要向师父借阅,而每次借阅师父也从来没有拒绝过。
“一打开扉页,是唐人的两句绝句: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
“司马浮看了,当时不禁眉峰微皱,心想:这两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却录在第一页上,书中内容盖可想见了,再翻第二页,果然又没有什么,全页也只写了东汉张藉一首答鄱阳客诗后半首: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岂君知?于是,他将全集合拢,送上架顶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灵光突然自司马浮心头掠过,他哺哺重复着: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岂君知蓦然间,司马浮跳了起来,脱口叫道:“一定是的了!”
“你知道司马浮为什么叫么?原来他忽然想起这四句诗句中全嵌着药名:“松桂’、‘君知’、‘远志’、‘甘逐’!”
葛品扬不禁啊了一声道:“也是本药典?”
“掌握阴阳所有药典中最重要的一部!”
葛品扬有点不解道:“既然是这样重要的一部书,掌握阴阳为什么不好好收藏,却将它随便放置于书架上呢?”
“暗室诲淫,秘藏诲盗,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放在最显目之处的东西,有时候并不一定最容易被人发现,掌握阴阳一代奇才,心机方面自也高人一等,他这样做,并不是他的疏忽,只不过事有凑巧罢了。”
葛品扬点点头道:“怪不得平时他不许两徒随便翻动呢。”
“再说,药典乃随时需用之物,尽管他自己已经记熟,然在传方与首徒司徒求时,却必须常翻开讲解,如不断从某一隐秘所在取进取出的,又哪有自书架上信手抽用来得方便而不惹眼?”
葛品扬点头道:“有道理,这样纵或为次徒撞见,亦可以指导文事为掩饰。”
稍顿,不禁注目追问道:“后来呢?”
老病汉叹了口气道:“由于那部药典概括掌握阴阳有关医毒两门的全部精髓,因此掌握阴阳虽只将秘学传与首徒一人,事实上,首二两徒所得到的完全一样!”
“掌握阴阳对此事始终都不知道?”
“到去世为止。”
“司马浮人呢?”
“学成后偷偷溜了。”
“为什么要溜?”
“他怕师父或者师兄发觉呀,哼哼,这一点恐怕要算是他姓司马的一生中最大的一件遗憾呢!”
“为什么?”
“因为他离开后不到一个月,掌握阴阳便与世长辞了,他要是知道这一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了。”
葛品扬想了想,忽然又问道:“那个司马浮如今还在不在人世?”
“不但在,而且活得很好。”
“凡是司徒求所下的毒,要是找着了那位司马浮,是不是都能解得了?”
“应该没有问题。”
葛品扬一挺身,欲言又止,他以无比的克制力暂忍住心头的激动,轻轻一咳,改口又问道:“师弟司马浮尚在人世的事,那位师兄司徒求知不知道?”
“知道得很清楚!”
葛品扬颇感意外,讶视着又尝试地道:“司徒求之所以能容司马浮并存人世,是念在同门之谊,抑或是因为后者已另遇变故?咳,咳,譬如说,是的,晚辈只是打比方说,譬如说衰老无能啦,或者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近乎残废啦”
老病汉摇头冷冷地道:“应该不是。”
“那为什么?”
“心有余而力不足!”
葛品扬暗哼道:已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病汉,居然还这样大言不惭,如此看来,那位“医圣毒王”为人尽管邪气,似尚不无可取之处,至于你这种欺师劣徒,我葛品扬如不是将有求于你,不好好抢白你一顿才怪!
老病汉哂然侧目道:“怎么不说话了?”
葛品扬淡淡一笑道:“我正在为那位师兄何以会对他师弟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思索一个比较合理的解答呢!”
“何不问老夫?”
“那么请教了。”
“知道吗?因为司徒求能将一命保住已经算不错的了!”
“此话听来似乎很费解,前辈能不能再说详细点?”
“当然可以,知道吗?当时,司马浮在获得那本药典秘密后,不但学成师门医每两方面的绝学,且更进一步获知他师父掌握阴阳一只百宝箱的藏放地点和开自之法。”
“百宝箱内有些什么东西?”
“东西只有两件,一分毒药,一份解药。”
“在掌握阴阳说来,这两样东西也算不了什么呀?”
“你也许会怀疑,也许会惊讶,但是,老夫仍得这样说,它们虽然微不足道,却随时可以决定整个武林的命运!”
“啊?怎么说?”
“那份毒药从采集材料到熔炼定成,非三年以上不为功,不过,制起来难虽难了点,终究还有法可想,而那份解药就麻烦了;普通用毒,都是先有毒药,再有解药,而那百宝箱中的那两份药恰恰相反,是先有解药,才有毒药的,换句话说,那种毒,唯有那种解药才解得了,这就是独门之秘可怕而又可贵的地方,问题便出在那种解药只是一样东西,千载难逢,可遇而不可求,要炼制,大概只有神仙才有办法!”
葛品扬心头一震,骇忖道:“难道我师父就吃的那种毒药不成?”
“最后,解药为司马浮带走,而毒药却全部下在他们师徒合用的,唯一的一口水井中”
葛品扬一呆,忙拦住道:“且慢!”
“什么事?”
“你是说全部?全部下在那口水井中了?”
“怎么样?”
“你何以知道是全部的呢?”
“那是一颗药丸,为一次用量,分做两份药效便有不足之虞,他要下毒那有不一次下足的道理?”
“你刚才还说过再制不容易是么?”
“也可以说很少有可能,因为其中有一味药极为罕见。据老夫留意的结果,那一味药在最近的几十年中似还没有出现过。假如炼制有那么容易,它也不会被掌握阴阳收藏在百宝箱中了。”
葛品扬点头不语,心下却止不住疑惑道:“这么说我师父又不是吃的那种药了?既然如此珍贵,医圣毒王哪会一次给师父服用三颗?”
老病汉接着说下去道:“由于水为日常不可或缺之物,司马浮人已溜走,留下的师徒俩一时不察,只以为他临时有事外出,做师父更没有想到去开箱检查,结果,可以想见的不幸事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葛品扬听他用“不幸”两字,心想你这厮总算还有点人性,于是信口问道:“结果一门全部中毒?”
“还好,中毒的只是一个。”
“那是谁人?”
“司徒求!”
葛品扬诧异地道:“怎会的呢?噢,不,且慢,你刚才不是说那种解药只有唯一的一样东西可以化解么?那样东西既已被司马浮携走,而你现在又说中毒的是司徒求,那么,司徒求又怎能安然无恙到今天的呢?”
老病汉仰脸径自说下去道:“首徒司徒求一早汲水洗脸,因感口渴,便先就桶抄水喝了两口,井水入腹,感觉有异,彼此均为‘医毒’高手,自然立即明白到这是怎么回事,当下自知无药可救,乃将周身各处要穴时暂护住,奔入禀告师父掌握阴阳。掌握阴阳急急开箱查看,箱内果然空空如也”
葛品扬不禁着急起来道:“连师父也无法可想么?”
老病汉睨视而笑,微哂道:“你急什么?刚才你不是还说医圣毒王活得好好的吗?这会儿怎又糊涂起来了?”
葛品扬一楞,暗忖道:是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当年药效消失,还是经掌握阴阳最后另外想出了其他解救之道?
继之一想,又觉得这两种可能实在都不可能。
如果是药效消失,当时司徒求决不会在井水入腹后立即感觉异样。至于另想解救之道,如果有那么容易的话,正如这老东西刚才所说,掌握阴阳当年也不会将它收藏在百宝箱内,同时也不会在知悉此事后那般惊惶失措了。
葛品扬思忖着,心头蓦地一亮,忽然指着地上那堆碎玉问道:“那件解毒之物就是这尊玉弥勒佛是么?”
老病汉点点头道:“是的!”
葛品扬击膝道:“那么,我知道了,知道了!”
老病汉悠然侧目道:“知道了什么?”
葛品扬食指一划道:“一定是”
老病汉冷冷接口道:“一定是掌握阴阳知情后,拔足便追,最后终将这尊玉弥勒追了回来,或者‘司马浮’天良发现,自动将它悄悄地又送回去了是不是?”
葛品扬手臂一僵道:“难道不是么?”
老病汉眼皮微合道:“司徒求重见王弥勒已等于转世做人,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葛品扬又不由得急了起来道:“那么当时怎办的呢?”
老病汉静静地说下去道:“当时,掌握阴阳一把拉起首徒司徒求的双手,指按脉门,变色沉吟了片刻,最后将牙一咬,毅然放手走到药柜前,将柜中十三瓶不同的烈性毒药一起取出,并迅速地将每只瓶塞打开,一齐倾入一只药钵中,司徒求立即明白了师父这样做的用意,当时扑通跪倒,颤声哀告道:‘不,不,师父,徒儿求您,与其将来生不如死,莫如’“掌握阴阳却回过头来厉声道:‘怕担这副重担是不是?老夫一共几个徒弟?师父如今多大了?你如不肯苟活下去等机会,将来武林中成千累万的生命安全交给谁去保障?’“做徒弟的没有话说,接过药钵,含泪仰颈,一气喝下!
“凡是对医毒两道已经登堂入室者,当知只要施救及时,应无不治之疾和不解之毒,问题只是症不对,药不适,就不能希望康复如初罢了!”
“掌握阴阳当时所采取的,只是医经上最简浅的‘以毒攻毒’的办法,最后,司徒求一命是留下了,但是,由于体内众毒交攻的结果,武功消失,气血衰退,残毒由内而外,终于形成一身臭脓恶疮”
葛品扬“啊”得一声,呆如木鸡!
老病汉转正脸来苦笑道:“昨日承你好心赠药,老夫连称可惜,并说这身毛病已非普通药石所能为力,那意思你现在明白了么?”
葛品扬直目骇呼道:“你?你?你说你才是真正的医圣毒王司徒求?”
老病汉深深一叹,然后启目微笑道:“‘不信’还是‘不象’?武林中真正见过掌握阴阳师徒三个的共有几人?你取得玉佛当非一日,这以前,除了老夫,另外有人指出过这尊玉弥勒眼珠能向一边滑动的秘密么?”
葛品扬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又问道:“听您老口气,好似你们师兄弟彼此都知道对方还活在世上,您老知道并不为奇,只是那位司马浮又怎知道他师兄司徒求尚在人世?知道后又怎肯让你老活到现在的呢?”
司徒求叹了口气道:“刚才那婆子要是不走得那么急,由她告诉你这一切,老夫也许就不必费刚才那么多的口舌了!”
葛品扬嗅了一声道:“对了,刚才那位老婆婆是何许人?”
司徒求合目黯然道:“她那一身武功从何而来老夫不知道,老夫问她,她始终不说,老夫最初和她在一起时只知道她名字叫春花。”
葛品扬又是一楞道:“春花?您,您且曾和她在一起过一段时期?”
司徒求淡淡地道:“那段时期司马浮也在。”
葛品扬恍然大悟道:“是了,她是您老所说的另有一仆一婢中的一婢!”
司徒求点点头道:“是的,老夫服下另外十三种毒药后,恩师着命老夫立即远遁,老夫不肯。直到恩师动了真气,方由春花想出一个两全之策,她在后山选了一处隐穴,将老夫偷偷引藏其中,每天为老夫递传饮食并报告恩师起居情形。
“恩师当时年事已高,再经过这一重大刺激,不过月余光景,便即卧床不起了。
“家师去世,中条旧居已然无可留恋,就在老夫正准备遣散老仆丁大和春花,然后自己也好另找一个地方暂时安身之际,恶贼司马浮却突然掩回,他显系为窥伺动静而来的,一见恩师物故,立即公然现身了,首先一掌将老仆丁大了结,然后逼问春花,要春花说出老夫去了哪里。春花告诉他,老夫已中毒死亡,恶贼本待胁携春花离去,忽然又不放心地追问老夫的墓地所在,要春花带他去看看。
“这当然是办不到的事。
“因此,恶贼马上明白过来,知道老夫并没有死。由于恩师及一仆一婢的安好无恙,恶贼甚至不肯相信老夫真的中毒,于是,他用种种酷刑拷问春花,春花抵死不说。最后,恶贼无奈,只好强令春花服下一颗毒丸,留下一个联络地点,要春花在三个月之内自己去找他,意思很明显,春花只剩三个月好活。
“那恶贼一走,春花立至老夫处哭诉。老夫安慰她说不要紧,除了老夫已服下的那一种毒,其他任何毒老夫都有办法消解。
“可是,老夫失信了!
“等待老夫回至住处一看,才知道所有的各种解药均已被恶贼带走,连制药的药材也都被毁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老夫年事尚轻,内毒尚未安全散开,为了不使春花灰心;当下伪称解药再制起来也很容易,要她先到金陵这里来等候,老夫再随后一面采药一面熔炼,三个月之内,一定赶到金陵相会。
“春花走了后,老夫略施易容,也就离开了中条。
“要炼制这种解药,说起来是的确不难,只要二十八种药草齐全,三天即可炼成,可是难就难在二十八种药草并不产在一处地方,而且其中有两味必须冒生命之险方有取得之希望,加之三个月的时间晃眼即过,老夫又已武功尽失,老夫心中焦急万分,这怎办呢?她是为老夫才落得如此的啊!
“于是,老夫只得尽人事而听天命了,能做多少就先做多少再说,自当天起,不眠不休,渴饮山泉,饥食野果,纵然累极倒地,也必不待睡熟就自梦中惊起,最后二十八味药草总算找开,但是,老夫也已磨折得不复人形了。
“药丸制成后,老夫爬上一辆马车,告诉马夫,要他不管我的死活,直奔金陵,路上只要能撬开了牙关,就不妨一天灌我几口米汤;金陵到了,老夫已只比死尸多一日游气。
“春花活了,老夫却提前发出内毒。
“经过春花的悉心伺候,老夫的病情渐趋稳定,有一天,春花突然不辞而别,仅留下两句话:“小婢暂去,终当复回!”
“春花的离去,当时在老夫,实在是一大安慰,因为,她那时才不过十八九岁光景,又怎能为老夫这样一个半死人而耽误一生呢?她说‘终当复回’,老夫认为那只是一句别无话说的推托之词,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不意,四五年后的某一天,春花果然回来了!
“老夫详细地打量她,猜测她可能是遇人不淑,负气分手,可是,老夫看来看去,除发觉她多了一身上乘武功外,竟仍是云英闺女之身,老夫惊讶了,问她再回来是什么意思?她笑笑说:“报答你!”
“老夫沉下了脸来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值得报答的,因为老夫也是仗她才能活到今天,讵知她竟然说道:“不出卖你,是做人应有的道理,而报答你,是因为如换了旁人,那份解药说什么也无法在三个月之内制成!”
“之后,任老夫说得舌敝唇焦,她也总是抵死不理。老夫无可奈何,只有任她去了。以后每隔一年半载,她便出去一个时期,找那恶贼复仇。无奈那恶贼因不知老夫究竟,行踪始终飘忽不定,偶尔露一手来,立即隐去,但是医圣毒王司徒求的名气却在武林中一天比一天响亮起来。
“后来,她见老夫常常因她而不乐,便与老夫相约,只要再为老夫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就会离去,刚才,你也听到的,她说一‘现在谁也不欠谁的了,你管不着’,其实她这只不过是正想去找那恶贼,信口说说罢了,彼此都已这么老了,谁还又能离得了谁”深深一叹,喟然瞑目。
葛品扬听至此处,深为感动,不禁跌足道:“晚辈真是该死,早知如此,还跟那批毛贼装什么蒜!唉,我该拦下她老人家的。”
司徒求微叹道:“话不是这么说,当时你又怎能知道这些呢?”
忽然一“咦”注目道:“你意思是不是说你知道那恶贼目下落脚的地方?”
葛品扬再不掩瞒,遂将自己师门,和师父如何遭受暗算,以及那位冒牌医圣毒王司马浮,现在五凤帮的种种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司徒求静听着,最后喃喃道:“恶贼大概放心了”
葛品扬瞥及地上那堆碎玉,皱眉问道:“前辈打碎这尊玉佛,难道是说由于时日已久,它对前辈这身毒疾已一点用处没有了么?”
司徒求只答了三个字:“不,还有!”
葛品扬不禁大骇道:“那么您老为何打碎它?”
司徒求不语,俯身下去用手一拨,自碎玉堆中捡起一颗乳白色的小圆珠,举向葛品扬道:“这东西叫做玉舍利,中毒之初,只须拥佛静坐十二个时辰便能化去毒气,而现在,却必须碎佛取珠,研末和酒服用,所以刚才老夫在打碎之先,问你它对你还没有用处便是为此”
葛品扬感动地道:“老前辈也真是,别说它原为前辈之物,即使真属晚辈所有,既为前辈治伤所必须,晚辈也不会吝啬的。”
司徒求收起那颗玉舍利点头叹道:“正人自有一股正气,你这话就是不说老夫也知道,不然老夫刚才也不会那样自作主张了。”
葛品扬又道:“晚辈这就入城弄点酒来如何?”
司徒求摇摇头道:“不必急在一时,同时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老夫还得另外配几样东西,唉唉,几十年都等得了,多挨天把两天的又算得什么?只不过人已老朽,还得慎重地想一想,犯不犯得着浪费这么一颗宝珠倒是真的。”
葛品扬着急道:“前辈千万不能灰心,除了前辈,那恶贼的用毒手段实在无人可治,前辈只须保得一身健康,至于面对面动手,自有晚辈等人负责,决不消前辈费心”
说至此处,忽然想起一事,急急又问道:“家师那身毒还有没有法想?”
司徒求傲然一笑道:“应该没有问题。问题只在药材一下子凑不凑得全而已,现在你已将令师所服药九的形状颜色,以及服后显示的反应详述一遍给老夫听听。”
葛品扬不暇详述,只说道:“叫欺仙丹!”
司徒求忍不住笑道:“端的好药名!怕是你听错了,叫欺人之谈吧?别听那恶贼鬼扯了,快说形状和颜色,以及服后反应。”
葛品扬怔得一怔,只好依言述出详情。
司徒求聆听着,听完,眼皮眨了一阵,更加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葛品扬不胜茫然地道:“前辈何事好笑!”
司徒求笑得发喘道:“对,对,对,不错,不错,噢不,叫骗鬼丹则更确当,哈哈哈”葛品扬注目皱眉不语,司徒求吃力忍笑,说道:“知道吗?那叫酣眠九,一点毒性也没有,服一颗下去,正好昏睡三个月,你们统统上当啦!”
葛品扬又气又好笑,终一于欢喜得跳了起来道:“真的么?”
司徒求笑道:“一点不假,那厮全凭一点虚名在唬人,他大概心里有数,天龙老儿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能借此遂愿固好,一旦不可收拾时,一言仍可化解,想不到这厮心计愈来愈工,老夫将来是不是他的对手倒真难说呢。”
葛品扬发怔道:“这样说来,只要三个月期满后不再服用不就得了?”
司徒求大笑道:“正是如此!”
葛品扬望望天色道:“天快亮了,前辈和晚辈一齐去敝堡如何?”
司徒求摇头道:“不,这样会耽搁你的行程,你还是一个人先行吧,老夫得另外预备几件东西,总之老夫决不会再让那恶贼肆无忌惮也就是了。”
葛品扬拗不过,只好拜别,忽听身后叫道:“已慢,老夫还一句话要说!”
葛品扬连忙转过身来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叫徒求数度欲言又止,最后视线微垂。轻轻一叹道:“春花!咳!咳!老夫是说刚才那婆子她她一身武功虽说还过得去,但是,唉唉,这么大年纪了,脾气却仍跟当年一样,这次那恶徒既敢公然露面,她会找着那恶徒只是早晚的事。如各凭功力决生死,老夫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若谈心计,她可差得太远,加以那厮一身是毒,举手投足无不立可制人死命,所以,老夫意思是说,老弟今后要是遇上她时”
葛品扬甚为感动,不容对方话完,便拦着俯下身去道:“晚辈理会得,前辈尽管放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