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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心颜去福寿院的时候,见到眼睛浮肿,一身素衣形如枯槁的江氏。
按理说,封氏身体本就不好,江氏这般打扮出现在她面前实在不妥,但江淮也算是封氏看着长大的,知道他在江氏心目中如半子的地位,便没多说什么,道:“大媳妇,收拾一下,带着予儿珠珠羽儿去吧。”
原本宫柔是应该一起的,江氏是她嫡母,江家便是她外祖家,她也喊江淮一声舅舅。
可这只是礼仪上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去世了,再伤心也有限。
封氏怕到时候宫柔哭得不真心,惹了伤心中的江氏,江氏会失控辱骂惩罚她。
至于陆心颜,她的身份始终是世子夫人,不得不去。
陆心颜早做好了要过去的准备,一早就穿着极淡的荼白色襦裙,身上一点饰品也没戴,只插了一只简单的珍珠珠钗。
这次跟着她去的人是青桐和白芷。
带白芷去,是想让她确认一下,江淮是不是真的意外死亡!
陆心颜心里期望是意外的,倘若不是意外,那是谁要杀江淮,江淮死了又对谁最有利呢?
细思恐极,陆心颜根本不敢想,浑身却又难受得很。
只觉有张无形大网罩在她能活动的上空,无数双眼睛透过网眼暗中窥探。
马车的布围子换上了鸦青色,里面的摆设亦蒙上了一层白绸。
这次去江府的马车是广平侯府的,不是陆心颜从庄子上带回来的。
比较窄小,空气流通也差很多。
车夫驾车技术同田叔天差地别,颠簸得厉害。
陆心颜心里想着事倒还好,白芷很快就有些受不住了。
面色苍白,几欲呕吐。
“白芷,你吃药了没?”青桐不断替她拍着背。
“吃过了,老毛病,受不得空气少和颠簸,没什么大碍。”白芷喘着气。
“青桐,你将车帘掀开透透气。”陆心颜道:“再忍忍,就快到了。”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一座挂着白幡的府邸前,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江府。
府前停了不少马车,江家下人们穿着麻衣,缠着白布,江氏一下马车,看到此情此景,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原本她还存着半分侥幸,说不定是报信人弄错了,她弟弟江淮只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并未去世。
如今眼前真真切切的一切,击碎了江氏最后的念想,红肿的双眼里,立马布满泪水。
江淮与她相差十一岁,几乎是被她当成儿子养大的,曾经在她的心中,除了亲儿子宫田予,属江淮份量最重,甚至一度高于宫羽。
她费尽心思想取得陆心颜的财产,不光为了宫田予宫羽,也是为了江淮。
可江淮没等到她成功,竟英年早逝了。
江氏心中悲痛无人能懂。
一位五十左右的管家迎上来,满眼含泪,“大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年叔。”江氏泣不成声。
年管家是江氏去世的母亲留在府中唯一的亲信了,因为他曾救过江家家主,正三品大理寺卿江仁海一命。
所以不管继夫人卢氏,如何将以前江氏母亲带来的老人赶走换掉,被江仁海指定要替他养老的年管家,卢氏一直不敢动。
“去看看大少爷吧。”年管家擦去眼角的泪。
江氏迈着沉重的脚步,跨进江府。
她的娘家,江氏已经几年未曾回来过了,想见江淮一家人,便请他们去侯府,或是在外面相见。
灵堂设在前院,白幡飘飘,江淮的夫人,刚刚十九的史氏带着三岁的女儿江纤,披麻戴孝跪在那。
江纤年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跪不住,乖巧地倚坐在史氏身边,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前来的江氏。
江氏的妆扮不同以往,几天未见天日加上哭了一晚,样貌浮肿,江纤似认出了,又有些不敢认。
“弟妹,纤儿。”江氏声音哽咽。
已哭到快麻木的史氏一见江氏,眼泪立马哗哗往下掉,“大姐,你一定要为相公主持公道!相公以前是有些贪杯,但自从纤儿两岁某晚,有次相公醉酒将纤儿吓哭后,这一年来,相公再也没有饮过酒,怎么会突然醉酒失足掉到河里?”
江淮戒酒的事情江氏也知道,江氏当时听了,嘴上鼓励了几句,心里却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江淮并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曾经答应过江氏的很多事情都半途而废。
如今听史氏这一说,知道江淮戒酒竟不是随口说说,而是下定决心,江氏心里对江淮之死更加疑心了。
“弟妹,这件事你告诉过父亲没有?”江氏忍住伤痛问。
“父亲那边我说了,父亲本来有所怀疑,但当时她在场,说相公是个性子摇摆不定的人,以前也多次说过要戒酒,一次没成功过,指不定这次也是如此。”史氏哭道:“后来父亲就不大想追究了。”
史氏口中的她,是江仁海的填房,钦天监监正家的庶女卢氏。
当年江氏娘亲去世后,不到三个月,江仁海便娶了比江氏还小四岁的卢氏为填房。
刚开始卢氏还小心翼翼,一年后生下长女,对江淮也还不错。
直到又隔了两年,生下一对双生子,获得欣喜若狂的江仁海全部宠爱与信任后,便开始展露本性。
那时宫羽三岁多,正好江氏察觉到自己的疏忽造成了宫羽的疏远,有心想弥补,便忽略了近十岁的江淮。
等过了两年,江淮已被卢氏捧杀得自傲自大,目无尊长,连江氏这个一直将她将儿子的长姐也不亲近了。
不只如此,卢氏骗光了江淮手中他们母亲留给他的遗产,并且让江仁海对这个长子失望至极。
江氏想将江淮改造回以前那个性情温和有礼的江淮,让他专注学业,可为时已晚。
一年多后,刚十四岁的江淮便开始在卢氏的人的唆使下逛青楼。
同时,卢氏的四岁双生子在卢氏的严厉管教下,已经开始学习三字经,表现出优秀的天赋。
年少的江淮抵不住温柔乡的诱惑,彻底放弃学业,也让有了新希望的江仁海,彻底放弃了他。
等到江淮十七开始说亲事,京中家世匹配得上的人家,均不屑一顾时,江淮才醒悟过来,文不成武不就爹不疼的自己,一事无成,于是跑到江氏面前认错痛哭,两姐弟和好如初,关系更胜从前。
“一定是卢氏那个贱人害的阿淮!”江氏怒不可遏,“那个贱人抢了阿娘的位置,夺了她的嫁妆,养废阿淮,迷惑阿爹,让爹与阿淮父子离心!如今居然丧心病狂取他性命!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为阿淮讨个公道,让他死的瞑目!”
江仁海在嫡妻去世不足百日便急忙娶了卢氏,又不足九月生下一女,江氏怀疑两人暗中早有私情,甚至怀疑母亲的病突然恶化,搞不好是两人搞的鬼!
江氏冲到未盖棺的棺材前,含泪看了眼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江淮一眼,带头往后院冲去。
宫田予几人只得跟在她身后,陆心颜亦带着白芷青桐慢悠悠跟过去。
青桐道:“小姐,如果这舅少爷真是被继母害死的,那这继母也忒狠心了,比话本子上的那些狠毒妇人还要狠心!”
白芷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两人虽各有所长,然从小生活环境单纯,遇事甚少,所遇最不可思议之事,都是跟陆心颜回广平侯府后发生的。
当时觉得江氏真是可恶极了!
不过现在两人想来,江氏一心只是想谋了陆心颜的嫁妆,却未有害她性命的想法,所以对比之下,觉得卢氏比江氏可恶多了!
两人只是心中这么一想,却未曾说出口。
但她们显然忘了,她们不是俗世中人,又有一技之长,倘若嫁妆没了被休了,依然可以不顾他人眼光,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下去。
可若是普通闺阁女子,被休回家,就算不上吊自尽,也会青灯古佛一生,这跟杀了她们有何分别?
陆心颜淡淡道:“这世上的事,只会比画本子里的更残忍更匪夷所思。”
没有残酷的现实,哪有被提炼出来的故事?
“白芷,有看出江淮是怎么死的吗?”
刚刚白芷特意站在棺边,瞧了好几眼。
“表面看来是溺水而亡,若要准确结果,必须仔细检查。”白芷道:“不过我发现他下巴有点淤青,不太明显。”
“落水时不小心磕的?或是醉酒后摔倒磕的?”陆心颜问。
“无从判断,须脱衣检查。”
无论是落水时磕的,还是醉酒摔的,肯定不止下巴一处淤青。
但死者为大,倘若江家人不同意脱衣检查,便无法得知。
“我会尽量找机会让江家人同意检查江淮的尸体。”陆心颜道:“实在不行,找机会夜探。”
白芷小心问道:“小姐,有这个必要吗?”
就算江淮是人为死亡,可若江家人都不追究,她们何必自讨苦吃?
陆心颜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了。
后院某处厢房,江仁海倒在太师椅上,闭目休息。
他今年五十又二,原本娇妻佳儿过得颇为顺心,意气风发不输年轻男子,结果大儿突发溺水而亡。
他对江淮虽失望透顶,但终归是亲儿,闻此噩耗,一夜苍老,面上透着这个年纪的男人开始有的灰败之气。
“老爷,妾身让厨房给您熬了碗参粥,您趁热吃些。”进来的是位三十左右的妇人,面容姣好,眼角微红,身姿一如少女。
全身素净未擦一点脂粉,未戴一点珠钗,正是江仁海的填房卢氏。
“我没胃口,先撤下去。”江仁海闭着眼。
卢氏未听他的吩咐,将粥放到桌上,“老爷,妾身知您心中难受,妾身也很难受,但您从昨晚到现在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妾身担心您挨不住啊!阿淮已经不在了,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剩下咱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
卢氏说着声音里便带了哭腔,江仁海想起那对聪颖的幼子,倘若没了他的扶持,再聪明绝顶也难有大出息。
意动之下,缓缓睁开眼,“端上来吧。”
卢氏心中一喜,江仁海喝了两口粥后,门外传来看守嬷嬷的声音,“大小姐,小少爷、小少夫人、小小姐,请稍等,老爷夫人在里面,容奴婢先进去通报一声。”
“让开!通报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江氏厉斥,“大少爷刚刚遇难,尸骨未寒,难道你家主子敢在这种时候行勾引之事?”
里面的江仁海听得眉头紧皱,卢氏安抚道:“老爷,大小姐与阿淮一直亲近,将他当成亲生儿子般,如今阿淮骤然逝世,大小姐心里接受不了,才会说出这些失常的话,老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仁海这才面色缓些,高声道:“让他们进来。”
江氏与卢氏水火不容,与江仁海早已不亲,连带宫田予与宫羽对这个外祖父也没什么好感,更别提卢氏了。
进来后只喊了声外祖父,便一言不发立在一旁。
江仁海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蹭蹭上来了,“你们从小学的规矩都被狗吃了?这是你们外祖母,还不叫人?”
江氏讥讽道:“予儿和羽儿的外祖母,早就仙游十几年,父亲不记得,女儿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江敏!”江仁海一阵火起。
“好了,老爷,”卢氏柔声安抚,“阿淮刚过世,大小姐心里难受才会迁怒于妾身,老爷您别生气。”
一讽一柔,立见高下。
这卢氏比江氏只小四岁,看起来竟是差了十岁以上,想来是日子过得极为舒坦,江仁海宠爱有加才会如此。
陆心颜暗自摇头,江氏这般,一看就要吃亏。
平日里也没见她这么蠢,看来江淮的死,真的打击到她了。
“不用你个贱人假好心!”江氏怒道:“我问你,阿淮是不是你派人害死的?”
“大小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您也不能这样冤枉我!阿淮可是老爷的骨血,是姐姐留下的江家血脉!”
卢氏大惊,“我对阿淮一向当成亲生儿子对待,要什么给什么,怎会有害他的心思?”
“既然你说不是你害的,为什么弟妹提出疑点时,你不许父亲调查真相?”
江氏一通怒吼劈头砸过去,卢氏似招架不住,泪眼汪汪地看向江仁海,“老爷~”
娇妻受到质疑,江仁海有些不悦,“是我不让查的。”
“为什么?”江氏震惊地看向江仁海,“阿淮是您的嫡长子,就算您再不喜欢他,怎能为了两个小贱种置他于不顾?将来九泉之下,您如何面对阿娘和江家的列祖列宗?”
“混账,什么两个小贱种?那是你的弟弟们!”江仁海怒了。
江氏冷哼,“女儿没这个福气,阿娘也没这个福气。”
“你?”江仁海气得倒仰,“你个不孝女,阿淮刚刚过世,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了你才开心?”
“老爷!”见他粗气直喘,卢氏连忙上前替他顺气,“大小姐心情不好,您别与她计较,有误会好好说明白。”
江氏道:“你少在这假模假样!看着就恶心!这是我跟父亲之间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江仁海又气得差点发作,卢氏捏了他一把才堪堪将脾气压些下去,“我不让查,是因为我已经让人检查过了。”
他是大理寺卿,掌管刑狱,找个人来检查江淮的死因,太容易不过。
“结果如何?”江氏顾不上呕气,连忙追问。
“确实是饮酒过多,失足掉入河中溺亡。”江仁海道:“三位仵作皆认为如此。”
“不!不可能!”江氏失声,“弟妹明明说过阿淮已经戒酒,一年多未曾饮酒,怎会突然饮酒?”
说到这个,江仁海重重哼了一声,“阿淮立过的誓,什么时候算过话?”
“他若偷偷私下饮酒,等酒散了再回来,谁也不知道。”卢氏道:“阿晓突失夫婿,有些奇怪的想法不为过!”
“你胡说!你…你胡说!”江氏声音哽咽,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阿敏,阿淮虽不得我心,但也是我亲手抱着长大的,他去世了难道我做这个做父亲的不痛心?”江仁海难得软下来,“我知道你难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办好阿淮的身后事,予儿,羽儿,带你们娘先下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是,外祖父。”
卢氏扶着江仁海坐下,柔声道:“老爷,您也休息一下。”
“嗯。”江仁海缓缓合上眼。
青桐白芷未能入内,见宫田予和宫羽扶着颓败的江氏往厢房走去,忙问陆心颜,“夫人举报失败了?”
“江老爷说,请过三个仵作,证明是饮醉酒失足溺亡。”
青桐颇有些失望,“搞了半天不是什么恶毒戏码。”
陆心颜淡淡嗯了一声。
“小姐,你早知就算舅少爷是他杀,也不是他继母害的?”白芷见她神情,提出疑惑。
“卢氏嫁入江家已经十五年,要杀江淮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陆心颜道:“而且这十五年来,江淮早就被她养废,根本一点威胁都没有,留着不过是分一点家财的事情,杀了却很可能暴露而失了江老爷的心,这么得不偿失的事情,卢氏为什么要做?”
“或许有别的原因?”青桐又燃起好奇心,“比如发现卢氏什么秘密之类的?”
陆心颜道:“不能排除有这个可能性,但可能性甚微。”
“为什么?”白芷问。
“卢氏花上数年光阴将江淮养废,挑拨夫人与江淮坚固的姐弟情,还能得到江老爷的信任与宠爱,这等心机又能隐忍之人,行事一定非常缜密周全!就算她有秘密,以江淮这等心智,哪有什么机会撞到?万一真撞到了,今儿个死的,可就不只一个江淮,而是江淮一家三口了。”
青桐觉得有理,又有点不服气,“小姐说得有理,不过就不许卢氏纯粹是咽不下夫人对她不敬这口气,所以将可有可无的舅少爷杀掉打击夫人?反正江老爷岁数不小,她有两个儿子在手,就算江老爷怀疑,也不会深究到底。”
陆心颜怔住,突然失声。
江氏一年回不了一次江府,卢氏忍了那么多年,断没有忍不下去的道理。
青桐是习武之人,有这种意气用事的想法,不奇怪。
所以她失声的原因不是认同青桐的话,而是青桐的话让她心中暗藏的担忧,越发清晰。
倘若江淮之死,真是有人咽不下某口气而造成的,那会是谁?
“小姐,那舅少爷的死因还要查吗?”白芷扯开话题。
“查!”
陆心颜深吸口气,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
既然躲不开,不如把握主动权。
入夜,江氏陪着史氏跪坐灵堂守夜。
陆心颜施施然而来,“夫人,舅夫人,你们跪了一天肯定很累了,先去歇息会,我来替一会。”
江氏眼皮子都懒得翻,“不用你假好心,我不累。”
史氏感激道:“珠珠有心了,我也不累。”
“那我陪你们一会。”陆心颜也不坚持,跟着跪在旁边。
“你又打什么歪主意?”江氏低声警告,“陆心颜,这是江府,不是侯府,出了事没人罩着你,你少给我惹麻烦。”
陆心颜道:“夫人猜对了,我确实正在打歪主意。”
“你给我滚出去!”见她直认不讳,江氏怒吼。
“夫人,舅夫人,你们不想知道舅少爷的真正死因吗?”陆心颜道:“反正我是很好奇的。”
“父亲已经让人查明是酒醉失足溺水。”江氏道:“你当时也在场听到了,还有什么好查的?”
陆心颜道:“夫人,白芷的本事别人不知,你是知道的,许多医术高明的老大夫不能察觉的情况,白芷都能想到。”
江氏心一动,“你带白芷来,是想让她…”
“没错。”
“你从一开始就怀疑阿淮的死因?”江氏皱眉,“为什么?”
陆心颜在侯府三年,因为有孝在身,甚少同外界接触。
以前江氏对她虽不至讨厌,也谈不是欢喜,加上身份未明,因而并未让她与江淮一家过多接触。
所以江氏绝不会自作多情认为,陆心颜是因为江淮是她名义上的舅舅而不愿意相信江淮是失足,想查明真相。
陆心颜随口道:“谈不上怀疑,只是觉得有些蹊跷,想知道真相而已。”
“你用查明阿淮的死因,来满足你的好奇心!?”江氏勃然大怒。
“夫人严重了。”陆心颜耸耸肩,“如果夫人因为某些私心,不愿意查明真相就算了,我也省得惹祸上身。”
江氏呼吸急促几分,“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心颜两手一摊,一脸不愿多说自己猜的表情。
江氏又气又怒,偏又拿她没办法。
牙一咬,问史氏,“弟妹你怎么说?”
“我…我听大姐的。”史氏垂头道。
江淮死了,唯一能真心待她母女的,只有江氏,史氏心里虽然很想查明,但她不想因此得罪江氏。
江氏本来是不想轻易如陆心颜的意,才将难题交给史氏,哪知史氏又踢回来了。
终究还是姐弟情占了上风,江氏头一扭,“快点查!但我警告你,不许对阿淮不敬!”
陆心颜没计较江氏的不良态度。
向青桐白芷一使眼色,两人走向棺旁。
青桐帮忙解开江淮的衣衫,方便白芷查看。
江氏和史氏眼光一直往那边瞟,既是想多看江淮一眼,又担心青桐白芷会不小心伤了江淮的尸身。
“别看,只会越看越伤心。”陆心颜道:“你们的执念越深,死者走得越不安心。”
江氏瞬间红了眼眶,脆弱的史氏,更是低声抽泣起来。
那边白芷秀眉微蹙,神情有两分凝重。
片刻后让青桐替江淮穿好衣。
“如何?”陆心颜问。
白芷欲言又止。
“直说吧。”陆心颜心中微冷,看白芷的神情,结果还是没逃脱她的推测。
白芷道:“舅老爷全身多处不明显的淤青,确实是酒醉后摔入河中溺水而亡。”
江氏一阵失望,带着两分愤怒,“这就是你们查出的结果?跟之前有什么分别?”
她心对自己恼怒不已,恨自己轻信陆心颜的话,让江淮死后还受除衣之辱。
陆心颜没理她,对白芷道:“继续说。”
“舅老爷身上的淤青,有两处比较可疑,就是双膝和下巴的淤青。”白芷道:“如果舅老爷醉酒了,走路踉踉跄跄,会左摔一下右摔一下,也会双膝跪地扑通摔倒。不过一个人双膝跪地时,必会惯性用手去撑,而舅老爷手心并无伤痕,一个人醉酒后浑身发软,双手的力量无法撑住全身,便会整张脸朝下,在脸上造成伤痕,但舅老爷只在下巴往里的地方有淤青。”
陆心颜:“所以…”
江氏和史氏禀住呼吸。
“我只能假设出一种可能性解释:一个有功夫的人,在一处河边,先点穴定住了舅少爷,然后让他跪在地上,再用一指抬起他的下巴,将酒强行灌进去,酒灌得足够多后确定舅少爷一定会醉,然后解开他的穴让他走。那时已经醉了的舅少爷,整个人晕晕的,也不知摔了几跤,然后滚到河里,造成酒醉失足溺亡的假像。”
江氏猛地站起身,呼吸加剧,“你…你是说阿淮,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夫人,我只是根据舅少爷身上的伤痕推断一种可能性。”白芷道:“但是不能排除膝盖和下巴上的淤青,不是醉酒之前其他意外造成的。”
史氏突然失声大哭起来,“相公昨天中午离开的时候,是我亲自帮他换的衣裳,我发誓相公膝上和下巴处没有一点淤青!大姐,你要替相公作主啊!呜呜~”
“我要去找父亲!必须派人彻查阿淮的死因!”江氏愤怒地冲往江仁海的院子,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一会,江仁海铁青着脸来了,还有哈欠不断的卢氏。
他亲自来到棺前,强忍着悲愤,解开江淮的衣衫,将他身上每一处淤青都仔细看过。
最后确认白芷的推断,十分有可能。
江仁海颤抖着双手,亲手替江淮系好衣衫,闭目良久,才将悲伤情绪调整好。
睁开眼,眼里寒光四射,身居高位之人的威严遍布全身,“尤管家,传我命令,连夜速查我儿死因!不,将最近与我儿交往的人,去的地方的相关人等,包括送我儿尸首回来的人,明日全部召来,我要亲自审问!”
江仁海静静看向棺中江淮,“我…绝不能让我儿枉死!”
“阿敏,阿晓,你们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这一刻的江仁海,又回到痛失孩儿的老人模样,“今晚换我来守夜,谁都别来打扰我!就当作…当作…向阿淮赔罪,我没能信他真是下定决心戒酒。”
一向怪责江仁海不疼爱江淮的江氏,见此情景,心中一酸,拉着史氏离开了。
“老爷,我让人给您备点薄酒小菜。”卢氏体贴道:“当是与阿淮对饮了。”
江仁海点点头。
陆心颜对卢氏越发刮目相看,一般人这个时候定会说要留下来以表衷心,卢氏却直接顺着江仁海的话,还能体贴地想到让两父子单独对饮。
看来卢氏对于江仁海的性子,拿捏得十分到位,知道何时硬何时软、何时顺着来何时暗中挑拨。
本来就是枕边人,又生了一对生子,加上这般用心,江氏斗得过她才怪了。
不过这也让陆心颜越发肯定,卢氏与江淮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事呢?陆心颜心想,思前想后,不安的感觉更加明显。
第二天一早,江府里多了很多人,全是这两个月来,同江淮见过面的好友,以及江淮去过的地方的老板。
江淮先前是认识一些狐朋狗友,不过自从十七那年突然懂事后,便断绝了与那些人的来往,结交的都是一些地位不高的正经人家的公子们,因为地位高的嫌江淮学识太差,不愿与他来往,所以只能结交一些地位一般的朋友。
虽然那些人多少是因为江仁海的关系,才与江淮相识,但论其品性,确实都不算太差,在一起也是说些正经事为主,偶尔喝酒去青楼,也是极少的情况。
一番询问下来,直到下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江仁海疲惫不堪,“送阿淮回来的那位义士找到了吗?”
尤管家惭愧道:“当日值夜的守门人,是一位管事从外地刚来的侄子,对京中人不熟,只知道那位公子十八九岁模样,样貌俊雅,身形高大,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公子,别的,就不清楚了。”
江仁海揉揉眉心,一个新进京城的乡下人,连看个丫鬟都像大家小姐,他口中所说的气度不凡,能不凡到哪去?
“老爷,小的刚才在外面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一位家丁来报。
这几日来了不少贵人,虽贵人装扮不俗,不会冲撞,但若是贵人的仆从那就不好说了。
尤管家不想给府中惹麻烦,“何以知道对方鬼鬼祟祟?”
“小的这两天一直在门口接待客人,那人从昨天早上开始到今天,在咱们门口晃悠了不下五次!而且每闪小的一看他,他就立马跑了。”
看来真是有问题,“带上来!”
不一会,一位二十五左右的年轻男子被带到江仁海面前,普通青色长袍,身形瘦弱,神情畏缩。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府门前晃荡?”江仁海压低声音,平日里审问犯人的气势一出来,吓得那人立马跪在地上,“说!我儿之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人吓得赶紧道:“小的明巍,曾与江大公子见过几面之缘。那晚江大公子落水,小的亲眼所见。”
线索突然而至,江仁海却觉心中越发悲痛,“明巍,将你所见一一从实招来!”
“那晚我与几位好友相约吃酒,结束后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巷子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细地惊呼声,我开始害怕得想跑,又怕跑动时声音太大惊动对方,便屏住呼吸停下脚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一动不敢动。
紧接着便传来咕噜咕噜声,我捺不住好奇,悄悄贴在墙边往里瞧了瞧,巷子里很黑,但那晚有月,我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背对着我,正往跪在地上的一人嘴里拼命灌酒,我只瞧了两眼,便不敢瞧了。
不知灌了多少酒后,有沉重的脚步声从巷子里传来,我躲在柱子后面,亲眼见到那个黑衣人提着一个人往前走去,借着月光,我大着胆子看了看二人长相,黑衣人蒙着脸,看不到,不过他手上拎着的人,却正是江大公子,我当时惊得差点尖叫出声。
那黑衣人将江大公子拎到离河不远处,将他放下,然后江大公子踉跄着向前走,摔出几次又爬起,就这样一直走到河边,一脚踩空倒了进去。
他醉得太厉害,只微弱地喊了两声救命,便没了声音。黑衣人直到看着江大公子沉下去又浮上来,才笑了两声,嘀咕着一句话,离开了。”
“什么话?”江仁海忍着悲痛问。
“他说可以去向陆小姐交差,拿到一笔厚重的赏金了。”
“陆小姐?你是说幕后指使黑衣人杀我儿的,是一位姓陆的小姐?”这样的话,江仁海根本不应该问,可他还是问了。
“我,我不清楚,我只是如实说出亲眼见到和听到的话。”明巍缩着肩膀道:“黑衣人离开后,因为我不会游水,便迅速去找人来救,结果发现河面上无人,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酒喝多了眼花,便没放在心上,直到昨天听说江大公子醉酒溺水,我才觉得事有蹊跷,想上门来探个究竟。”
江仁海根本无心听他后面的话,高声道:“来人,速查京中有女的陆姓人家…”
“不用查了!”江氏的声音带着愤怒,在门外毫无征兆地响起,“我知道是谁!”
——
此时在房里休息的陆心颜,突然右眼皮直跳动。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正想着,一个清秀的丫鬟来请,“小少夫人,老爷那边有了新线索,想请小少夫人一起过去参详。”
门外同时响起青桐的斥责声,“你们干什么?快放下手中武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陆心颜脸色微变。
丫鬟面不改色,“老爷只是有些不明之处想请教小少夫人。”
陆心颜冷笑,“请教就请教,犯得着让人带着武器来抓人?”
“主子的心思,奴婢身为下人,只有执行,请小少夫人谅解!”丫鬟不卑不亢道。
门外乒乓一阵响,似乎是起了冲突。
“青桐,不要动手!咱们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陆心颜在屋内喝道:“若真伤了人,事情无法挽回,才真是中了别人的奸计!”
响动声立马停下。
丫鬟微微一笑,“小少夫人好生聪慧,小少爷能娶到您,果真好福气!这边请!”
陆心颜扯扯嘴角,跟着丫鬟走了。
刚入江仁海的书房,陆心颜便瞧见一道白影迅速朝自己扑来,她下意识一闪,白影扑了空。
紧接着一阵铺天盖地的痛骂,“陆心颜!你这个贱人,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跟你有仇,你针对我就好了,为什么要针对阿淮?你还阿淮命来!”
“阿敏!休得扰乱审讯!”江仁海厉喝。
江氏不管不顾,继续朝陆心颜扑过来,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像失了幼崽的母狼,恨不得将陆心颜撕个粉碎,“你害死了阿淮,我要你填命!”
江仁海眉头一皱,沉声道:“拦住大小姐!”
书房里没有嬷嬷,尤管家顾不得男女大防,上前拦住江敏,“大小姐,少安毋躁,老爷一定会为少爷讨回公道的!”
江氏情绪激动,哪听得进劝,大力推开尤管家,又想朝陆心颜冲去。
江仁海道:“阿敏,再不消停,我让人送你出去!”
听得此言,江氏才喘着气停下来,一双含着毒液的眼,又凶又狠地盯着陆心颜。
“见过江老爷。”对于江氏的行为,陆心颜除了最初的一下闪躲外,镇定如常,神情未变。
江仁海第一次正眼看着这个外孙媳妇。
他眼神锐利,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即使罪大恶极的罪犯亦忍不住屈服,然而陆心颜没有。
她唇边浅浅噙笑,风华绝美,仿佛她并不是身处大理寺卿威严的书房,而是站在一处花园里,悠然自得。
江仁海心中暗赞一声风姿了得,配自己外孙绰绰有余!
“父亲!”江氏见他久久不语,出言相催。
如此气度不凡的女子,怎会是幕后凶手?
江仁海明知越是穷凶恶极之罪犯,越不能用眼睛看到的表象来判断,然而心底的愠怒终是减了几分,语气平缓许多,“陆心颜,有人指证杀死阿淮的幕后凶手是一位姓陆的小姐。阿敏说你与她之间素来有龌龊,直指你便是那凶手,你作何解释?”
“江大人!”既是查案,陆心颜也改变了称呼,“小女并未做过此事,请大人明察!”
江仁海还没出声,江氏大声叫道:“陆心颜,你敢睁着眼说瞎话?除了你还有谁?这一切分明就是你做的!阿淮性情柔和,很少与人起冲突,绝不会有仇家!你怨我让予儿疏远你,新婚之夜冷落你,让你成为笑柄,一直怀恨在心数次与我作对!你花银雇人杀阿淮,就是为了打击我!”
陆心颜反问:“夫人,我若是要杀江大公子,为何昨晚执意要检查江大公子的遗体,证明他不是单纯溺水?”
“哼!你一向喜欢故弄玄乎,将别人耍得团团转!这次肯定是故意为之好为自己开脱,不让别人怀疑你!”江氏道:“但你的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有我在,定不会让你轻易逃脱!”
“若按夫人这般推测,夫人才是最有可能杀害江大公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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