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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简回到府里时,怀慎正好在等他。裴修简一言不书房,坐在椅子上面色有些沉重。
怀慎倒了杯茶,恭敬地端在手里递过去。“老师,请喝荼。”
“坐吧。”裴修简随意地接过茶杯,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还是不要叫我老师了,我只是向陛下推荐你,并不曾真正做过你的老师。”
怀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小心地观察着裴修简的脸色,轻声说道:“在怀慎眼里,裴相是全天下学子的老师。怀慎得您点拔,能为朝廷效力,心里早已视您如师。”
裴修简喝了一口茶,没有搭话,他放下茶杯看着怀慎“我今日再次去求见陛下,还是被挡了回来。”怀慎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认真听着“如今朝中大事,全由殿下决择,陛下不管事久矣,大臣们阿谀奉承的是太子,百姓听闻的也是当今太子——我怕长此以往,朝廷只知有太子殿下存在,却忘了还有一个皇帝了。”
怀慎一惊“裴相?”种话怎可说出来,万一被不怀好意的人听到告诉太子,那本来就容不下裴相的太子不知又要如何报复。
裴修简不甚在意地挥挥“不必担心,如今谁不知癸丘朝君相不合,别国虎视眈眈,可是只要我跟殿下不会真的闹起来,就不会给人以可乘之机。外人都能明白这一点,殿下更能明白这一点,所以无论他心里是如何恨不得斩了我,最多也只是放在心里头想想罢了。”
怀慎低着头,言不发,眼里闪过一抹复杂光芒。裴修简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里踱步,踱了一圈,停下来看着怀慎语气深沉地说道:“我今日将你的事提了下没有拒绝,或者说他没有在明面上拒绝。我推荐你入吏部,殿下以礼部有空缺为由,将你调礼到部做司务,说是从最基层做起。”
怀慎微微皱眉,司务是九品,几乎是一个不入流的官职,所做的事无非是些打杂的下手活尤其又是在礼部,可能就是第天摆放下礼果抄膳谱或收收旗子之类的事。太子将他调到最清闲的礼部,很明显是要阻止裴相的人——或者说是裴相推荐的人——掌握实权。
裴修见他皱眉。以为他是对此不满。拍了拍他地肩膀安慰道:“你放心。这只是暂时地。一个真正对国家有用地人是不会让他成为政治斗争地牺牲品。现在你先去礼部呆着。等过段时间我会想办法让你转走。你既有经国之材会令你有一展抱负地机会。”
“裴相?”怀慎激荡地望着他。眼里甚至有泪光闪现。“怀慎何德何能。得裴相如此看重。我——”
“如今家正是用人之际。能多找到一个有用之才我离去之时也能放多放心一些。”裴修简微微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地癸丘国是百废待举。然而朝廷上至君主下至宫女太监。全都想着如何在将来地君主易位时获利何保住自己已有地权势地位。能真正为百姓着想地。嘿嘿——”裴修简一声冷笑没有说下去。语气更多地却是自嘲。
看着这个头发已经斑白地老人。怀慎心里复杂到极点。在所有人置国家百姓于不顾时。这个老人却用自己枯瘦地双手独力维持着。在其他人想着如何争权夺利。如何在国家危难朝廷之时保住既得利益。争取更大地利益时。只有他心系着南方地灾情。在独灯下彻夜不眠。
权利之间地斗争。牺牲地往往是国家是利益。受害地从来是普通百姓。当权者胜。苦地是百姓。当权者败。苦地还是百姓。在帝王眼里。百姓只是他治下地数字。这个数字越大。代表着可以组成更多地军队。可以捍卫自己地君王之位或是去侵略他人;在地方官员眼里。百姓只是他们政绩上地一些文字。可以任他们修饰却不必去管实际如何。
他正是看过太多。亲自经历过太多此类地事情。所以不再将希望放在帝王身上。更不放在那些个大臣身上。在他最绝望地那个时刻。也是他人生最明白地时刻——人。靠不了别人。只能自救。
“怀慎啊,你记住。”裴修简的语气有一种深刻的感情,他望着怀慎—这个身体快要腐朽的老人,眼神却令怀慎这样的年轻人无法直视“无论你将来做什么,还是这个国家发生什么,百姓才是根本。君王将相能得享受,宝马裘衣也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势也罢,都是因为有无数普通百姓的存在,只是很多人忘了这一点。百姓是水,善利朝廷而不与之争,却身处于最下层,那正是他们
之处,可惜却有很多人不明白,一旦得势便任意妄姓。有一点他们也不明白,百姓能成就你,也可以将你毁灭。古来更朝换代,哪一个朝廷不是亡于百姓之手?青越国的密史有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定要记得。”
裴修简在说完这一长串话后似乎有些累,坐在椅上久久无语——而怀慎听了后,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
裴相曾经说过,自己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忠臣,更不是什么诤臣、孤臣,他也会权衡利弊,也会明哲保身,甚至,也是会去争权夺利。他对裴相尊重佩服,只因为裴相是癸丘国唯一一个真正这百姓做过事情的大臣,是一个真正将百姓装在心里的人。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裴相不仅真正将百姓装在了心里,更是只在心里装着百姓,所以他不畏强权与太子争,不惧流言以自己的权利将一个个有用之人推荐给朝廷。
当年与青越国打仗时,朝中有战和两派之争,裴相却保持中立未参与任何一方,那时许多人认为他是明哲保身。可现在怀慎明白了,当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战争的发生时,裴相的沉默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积蓄能将战败后的癸丘支撑下去的力量。
只要他将之放在心里的百姓能依然有安稳的生活,他不怕死后骂名满天。
—这是一种什么的舍弃!
怀慎深深地看着他,看着前这个手握半个国家的老人,太子忌惮于他,朝臣忌恨于他,民间百姓敬畏于他,可他们都忘了,这也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啊。他头上的白发,每一根都是权衡各方势力,周旋在帝王与同僚之间,心忧国土上的每一位臣民而生的。在他以一人之力支撑着整个国家时,在他还有太多放不下心的事来时,
—可怜白发生!
怀慎的眼睛些湿润,对着那个疲惫的半闭着眼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去吧。”裴修简微微睁眼,对着他挥挥手,意识有些不太清楚,快要睡过去的样子“先去礼部报道。”
“是。”怀直起身,小声而又坚定望着他回答了一声。他极其小心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地将门关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都不敢上前为裴相披一件衣裳。
裴相太累他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在他好不容易可以睡着时,一点声音都可以将他吵醒。怀慎不忍心,所以即便是心里担忧也还是没有上前为裴相披上一件阻挡寒气的衣服。
他出房后默默无语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找来了裴府里的下人,让他过一会儿去书房将裴相叫醒——既不愿打扰裴相休息,又不能让裴相身体受凉,裴相能休息的,也只有那么一点时间而已。
怀慎没有感慨多长时间,步出裴府向礼部的官署走去。他有太多事要做,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裴相。
怀慎不知道的是,在他刚出了书房没多久,在他还未从裴府走出时,裴修简就已经醒了。比起战场上枕戈待旦的将士,裴修简更要警醒,就算没有任何声音扰惊扰于他,他自己也不会睡去太久,哪怕只是稍稍地打一个瞌睡,他也会很快地醒来,让人以为他不过只是闭了闭眼。
可是他毕竟年纪大了,这样高度的紧张在成为习惯后如今要改也已是来不及,而他的身体已经不能跟年轻时比了。就在最近这一段时间,他已经明显地感到体力和精神各方面都不比从前,一不小心就睡过去的次数越来越多。
裴修简醒来后出了书房,那个听怀慎吩咐站在门外等的下人见他出来吃了一惊。裴修简看到他,问道:“怀慎走了吗?”
“是,老爷。”下人异常恭敬地弓下腰回答,裴府的下人都对这个老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他们比外人更了解一点,知道这个权倾朝野的相爷远没有外人所认为的那样风光,相反,相爷付出的心血是这个国家谁也比不上的。
“怀公子离去时,交待小的过一会儿去唤醒老爷,想不到老爷这么快就自己醒了。”
“嗯,他有心了。”裴修简点点头,抬头望了眼外面的天色,离天黑还有些时间“我要出去一趟,你去备好马车。”
“老爷,您刚回来——”
“去吧,我有要紧事。”裴修简挥手打断了他,然后向着书房的另一方向走了去。
他的步子依然稳健有力,然而,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已然有些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