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姬小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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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其平在候车室中踱来踱去。

    外面在下雨,绵绵不断的冬雨,风势也十分强劲,但这些都无碍于他心中的柔情。

    他好快乐!

    因为,自今天开始,想想放寒假了,他们又可以天天共度。

    这一阵子,他过得好苦,不敢再写信给她,星期六也是匆匆见一面,有时候星期天普湄湄又带她去做礼拜,或去参加朋友的聚会,每次看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再想到她那些门当户对的高贵朋友们,他就没办法不恼火。

    这可是嫉妒?他狠狠咬了下唇。

    嗯!他是在嫉妒,这没办法,因为他在爱。普湄湄似是故意要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他们。

    但这一切都不要紧了,他们将有整整一个寒假。

    林其平英挺的眉毛不再浓浓地皱在一起,而是开朗地发出阳光,那份英俊和潇洒,吸引了四周所有的目光。

    他仿佛全身都在笑。

    风从老式木格的窗中吹进来,他搓搓手,竖起夹克的领子。

    “小平!”有人招呼他,是管闸口的剪票员。由于林立也服务于铁路局,所以火车站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

    “张伯伯,您好!”心情一好,人也跟着有礼貌起来,通常他都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死德性,谁也不愿意招惹他,看不顺眼,反到林立面前告他一状。

    “等谁?女朋友是吗?”剪票员走过来“看样子你们很要好?对不对?”

    林其平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看那丫头长得很漂亮,人也文静规矩,跟你倒是很相配,只不过你不要辜负了人家。”

    “我知道。”他点点头。

    “对了,听你爸爸说你高中没念完就休学了?真可惜,男孩子到了这年纪再不好好努力可就晚了,没多久就得去当兵,服兵役后又得马上找事做,那时想念书还来得及吗?再说你爸爸就你一个宝贝儿子,如果不赶紧争点气,他不伤透了心?即使你不为他着想,也得帮人家姑娘打算打算,如果你一辈子这么混下去,她就是对你再好,她家里也不会放心把她嫁给你饿饭,你说是不是?”说完,他就打开闸门剪票去了。

    虽然他一番好意说得唠里唠叨的颇有些讨厌,但也不无道理。

    仔细想想,普湄湄很封建的嫌他出身不好,贫富又过于悬殊,这些非他的错,他当然可以生气,可是,他若是真这么一直游手好闲下去,自己不就得负完全的责任?

    想想会失望,会看不起他的。

    是的!她不会嫌他穷,但一定会嫌他没出息的。

    以前她一说他,他就自卑地大动肝火,但突然的,眼前豁然开朗,他想通了。

    他在长凳上坐下,沉思起来。

    也许他该试试,转变现在毫无目标的生活态度,给自己找一点事做,对了,比方说复学,去找一个肯收容他的学校重新开始

    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美好的远景。

    那时候,普湄湄再没有理由能够嫌他,拆散他们。

    他重重地在膝盖上一击,很痛,但痛中快意无限。

    咦!奇怪!他看了看候车室中的大钟,寻想想她们的校车早就该到了,该不是普湄湄亲自来把她接走了吧!

    他的心一凉,就焦急地趴着窗口往外看。

    一个窈窕纤长,穿着海军蓝风衣的少女正从校车跳下,放下手提箱,撑起了雨伞,那不是寻想想,还会是谁?

    “想想!”他扬着手冲出了候车室,冲下了石阶,满腔相思,使他再无法顾及湿冷缠绵的冬雨了。

    想想的脸上同样露出令人眼眩的笑容。

    冲到她身边,替她拎起大提箱,拥住她的肩,在这柄小小的花雨伞底,他们像是置身于爱与美的世界。

    “想想!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天!我想你简直快要疯了。”

    她羞人答答地抬起脸,女学生朴素的装束中,轮廓美好而分明的五官,散发着明朗的艳丽。

    “如果不是在大街上,我想我会吻你!”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讨厌!”她小小的拳头捶他。

    捶出了他心中满得要溢出的爱意。

    多么甜蜜啊!他们相拥着在街上走,希望就这么一生一世相依相思。

    伞,是他们全部的世界。

    世界中再也没有别人了。

    冬天的雾在窗口浓浓的飘浮着。

    想想一早起来,就守在那儿看雾。

    她希望雾赶紧散去,她希望今天是个晴天,因为她和林其平要去野餐,他们已经计划了好几个礼拜呢!

    连要穿什么衣服,她都打算好了。

    雾散了,果然是个好天气!

    她跳下床,高兴地穿上长裤和半统的皮靴一切弄停当后,咯噔咯噔地跑到饭厅。

    很意外地普湄湄也起了个大早,只披了件印着玫瑰花图案的晨衣,在暖气很足的房间中,靠着餐桌,慵懒地抽着烟。

    她四十靠边了,可是还是那么美,时光厚待她,没有使她变老,只是使她具有更成熟、更骄人的风韵。

    但,她已经不再是想想心目中迷人的仙女了,只因为想想已长大,对想想来说,没改变的,是她仍高不可攀。

    她永远站在一堆云雾中,可望而不可及。

    母亲让孩子有这种感觉,并不是件令人庆幸的事。

    “早!”想想拉开椅子坐下。今天她的胃口极好,预备大大吃一顿,黄嫂的熏肉是天下第一美味哩!

    “早!”普湄湄懒懒地吐出一口烟圈。

    想想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绑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了。看起来,她很开心,很有把握,很得意地要去面对未来?傻瓜!这个只有美貌而没大脑的独生女,她不知道她只有十六岁!除了念书,她是没有资格去进行什么书本以外的事的。但居然还敢瞒着她偷偷谈恋爱?哼!普湄湄心中闷哼一声。十六岁!她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她看上那个又穷又野的浑蛋阿飞,以后不后悔才怪!

    普湄湄说什么都不会让想想再蹈她当年的覆辙了。

    欧加罗!

    “他”的脸孔忽然在烟雾中浮凸出来。

    那么鲜明!又是那么永恒!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便一切都仿佛才在昨日那么又美又让人惆怅的过去,竟不会再回来了

    毕竟,那是她的初恋!她这一生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

    对于那样的一个男人,她现在最真实的感觉,是强烈的嫉妒。

    他去世时才39岁。

    多么好的年纪。

    他是那样的英俊,那般强壮,浑身上下没有一寸不散发着令女性颠倒萦梦的男性魅力。

    而他去世的年纪也是最好的日子。

    他永远39岁,永远英俊,永远年轻。

    如果当初他结婚时,她的年纪不那么小,如果他早发现她会长大,会不再是心目中那个小妹妹如果他肯多等她一些,如果

    她杂乱地想着。

    如果他们真结了婚又会怎样?

    普湄湄看着长相酷似欧加罗的想想,忽然有些狼狈,也有些感伤。

    想想正好在这时抬起头来。

    她的眼中有种光芒当初幼小时,寻杰就在她眼中发现过的光芒,那样充满着天生的野性,特殊得教人没法不去注意,不去思索。

    普湄湄一愣。

    想想看起来很纤细很高贵,尤其是半年来贵族女中的教育,已经几乎使她的举止动作完全合乎淑女的标准,可是,她现在才发现,某些性格上与生俱来的部分,是人力无法去改变的。

    想想的野性勾起了普湄湄整个痛苦的回忆,那已经毁去她的一生。

    她对自己冷冷一笑。

    这种日子,再过下去,她会发疯。看起来是放纵自由任性的好生活,别人闲言闲语之余也不免又妒又羡,但其中滋味,只有她明了。

    空虚,这样的空虚啊!使得活着跟死并没有两样,但无论如何,就算是行尸走肉,她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她常常觉得这一生是走错了路。

    包括帮想想找个合法的父亲在内。

    但她一定要替欧加罗的女儿安排一条好出路。

    是的,她的独生女。欧加罗欣然和叶美涵结了婚,可是,叶美涵只替他生过一个儿子欧世旭。

    世旭那孩子是见过的,因为他出国前已十岁了,长像和脾气都酷似叶美涵,只有一双眼睛不折不扣的是欧加罗的。现在多大了?该有二十多了吧?

    普湄湄叹了一口气,如果欧加罗还在世,看到了想想,心中不知是何感受?

    想想用罢早餐,站起了身。

    “上哪儿去?”普湄湄看她一身标致显眼的打扮。

    “不上哪儿,只是出去走走。”想想忐忑不安的“可以吗?”

    普湄湄点点头“去吧!早点回来!”

    想想如释重负地走了,她不敢走得太快太急,那样的话,普湄湄可能会因为不顺眼而唤她回来,她极力抑制内心的兴奋,十分端庄地走出门口。

    普湄湄看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去吧!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在这个寒假中,他们将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而这只是她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是治本的办法,她早就明白地对隔壁缺乏教养的大男孩表示憎厌和嫌恶;另一方面,想想的逐渐长大,对她来说,非常不方便。

    她有很多朋友。

    男朋友、女朋友,当然还有特别亲密些的她不希望想想妨碍了她的交际应酬。

    毕竟,她已经离过婚了,她是自由的女人,有权利做任何任性事儿的女人。

    想想咬住唇,低头看着自己的纤细修长的腿。

    即使事过十年,她仍有当年父亲弃家出走的悲伤。

    那种被不明不白地遗弃,瞬间成为孤儿的悲伤。

    十年了,寻杰没有回来过

    林其平穿着一身黑:黑色的羊毛衫、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靴子,外罩一件黑夹克。

    他不像一只小老虎,倒像是头豹子。

    矫健的、漂亮的、骄傲的豹子。

    一身的不驯,一身扎眼的青春。

    “你迟到了!”他把表向她扬了扬。

    “对不起!”想想把手插进裤袋里。

    林其平耸耸肩“希望你下回学会守时,别老是让我等,我可不是你的佣人。”

    “今天我是因为”

    “不要试图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解释原因!”他马上不满地打断她的话。

    想想的眼眶红了,他是怎么回事?一见面就凶她!她闷闷不乐地停住脚步。

    “你发什么千金大小姐脾气?你不走,我自己不会走?”他吃了炸葯似的迈开大步就走。

    想想火了,也扭头回家。

    “站住!”背后传来一声大喝。

    偏不站住,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负气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莫名其妙,一大早就发脾气,跟谁发啊?

    “想想,对不起,我心情不好。”他追了上来。

    “你心情不好?谁心情好来着?”

    “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你几时才能改改你的臭脾气?”

    “我现在就改!”

    想想吃了一惊,回过头。

    “真的!我觉得自己不对,每次想改却忍不住要发作,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一定会变成跟以前完全不同的林其平,我一定不再令你失望。”

    他说的可是真话?想想迅速瞥了他一眼。

    “想想,你要相信我,除了你,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有你在我心中这样的地位”

    冬天的阳光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之一。

    它让你觉得大地如此美好,世界不再像一片荒漠。

    小老虎牵着想想的手来到了河边,像他们小时候一样。

    在一株老树下,有他们最熟悉的青草地。

    小老虎把夹克脱下来,铺在地上,环着她坐下来。

    “我念诗给你听好吗?”

    小老虎觉得她的建议十分娘娘腔,但也不好扫她的兴。“好吧!”

    “什么好吧!”她很不满,为了背这首诗,也为了让他分享她的快乐,她可花了不少工夫,不仅要记住全部句子,在控制音节,音量和腔调方面,她一遍又一遍用心去练习,改正所有的瑕疵,看他这样不起劲,她觉得那些时间,精神几乎都被糟蹋掉了。

    “对不起!”小老虎拍拍她“我洗耳恭听!”

    想想预备要念给他听的,也是勃朗宁夫人收在葡萄牙诗集中的一首,是被誉为有史以来女性用英文所写的最妙的情诗:

    我多么爱你,让我屈数一数。

    我爱你,如在视界外探测天意,

    寻觅上主无上恩宠时的深度、

    便度、高度,达到灵魂所及的极处。

    月光下,烛光旁,夜以继日,

    我爱你,如依恃每日无声之需。

    我爱你,如争正当权利,是天经地义;

    我爱你,纯洁如人之远避赞誉。

    以我昔日愁苦时的激情。

    每当她晚上在寝室中念这首诗,大家都会放下功课,要求她高声朗诵,她们说她充满感情的声音是纯爱之声,只要倾听一遍,就教人永远不会忘记。

    她含着所有的爱意和激动,把诗背完了。

    没有反应!

    为什么呢?她是一心一意为他背这首诗的,只有这首诗能这般完美地传达她的心声。

    小老虎不但没有赞许她,反而冷冷地瞅着她。

    “你怎么了?”她睁着大眼睛看他。

    他忿忿地抽回环住她的手,站起来,大步走过去凝视河水。

    她不懂!

    “你不喜欢?”她满心的高兴化成泡影,化成委屈,但仍忍耐地跟过去。

    “对!我不喜欢!”他忽然恶狠狠地转过头来,那忿恨而伤心的感情,令她倒退了一步。

    “为什么你总不忘记讥笑我?”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寒光,咬牙切齿。天!那些坏脾气又来了。

    “我没有。”她小声的。

    “还没有?”他粗暴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明明是有意的,你也明明知道我是个被退学的坏学生!”

    “不是这样的!”她哀叫了一声。

    “那么我告诉你,寻想想,你听好!我是个不长进的混混!我***根本不懂什么屁英文,你少在我面前炫耀!”

    “请你听我解释。”她只是不断请求着。

    “解释什么?我今天总算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满意了吧?”

    “不要这样待我!”她哭了起来。

    “少假惺惺地掉眼泪!”他手一松,硬生生地把她推开,使她摔在地上“你最好快滚!”他恶声恶气地骂着“今后我有你不多,少你不少。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她不哭了,只是愕愕地瞧着他张牙舞爪,大动肝火。

    没有理由教他生这么大的气,他明明是存心要赶她走,对不对?她抹干眼泪,从草地上迅速站起来,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你回来!”他有一丝丝后悔,为什么老是控制不了?

    她拔腿就跑,她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她难堪,也是最后一回伤她的心。

    以后?没有以后了!

    她像飞似的狂奔回去。

    想想假装用心听母亲说话,心里却痛恨不极。她的恨,恨透那个假仁假义的甘宁夫人。

    竟然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普湄湄,还说是站在她这边的呢!虚伪!卑鄙!她真恨不得去撕掉她那一张糊满了脂粉假清高的脸。

    原来成人是这么不可信的!虽然她从没真正信任过,但对甘宁夫人的“帮助”她觉得真可以到此为止了,下学期,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回去读了。

    普湄湄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仍津津乐道着巴黎那从明天就要开始的旅行。

    想想冷冷地瞪着她,当然,她可以大吵大闹,不上飞机,但那有什么用呢?她怎么斗得过普湄湄?她希望上天能立即赐予她勇气!

    能不顾一切后果地反抗到底!

    然而,普湄湄淑女的教育战胜了手无寸铁的爱情。

    不管那是不是成人们所承认的爱情,至少在想想心目中,有着大祸临头的痛苦,她沉默地抗议着。

    “我除了带你去欣赏巴黎的名胜古迹外,还要带你去看我曾读过的学校”普湄湄的眼中射出兴奋的光彩,仿佛沉湎于昔日美丽的梦境,她在巴黎曾待过四年,那四年对她来说是不可磨灭的珍贵记忆,尤其是最后一年,欧加罗因公出差,到那儿去看她也就是那一年,她的肚里怀着想想。然而,欧加罗不但不跟妻子离婚,反而想办法举家出国,逼她不得不随便找个人嫁了。她一定要把欧加罗的孩子生下来,即使跟个毫无感情的男人!也许是为了报复,也许是为了她自己也没法解释的爱

    爱这个字似乎离她很远了也似乎是历久弥新,永远停留在心中最阴暗的角落与最大的遗憾中。

    普湄湄看了眼女儿,这个小傻子,她的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欧加罗遗落在巴黎的稚子呢!而她现在要带她重回巴黎,回到那梦幻之都。

    她曾带着女儿由欧洲回来,现在她再带着这被遗落的稚子回去。

    想想不管她天花乱坠地说些什么,只是一味保持那冷静而不失尊敬的姿态。

    普湄湄得意洋洋地想,哼!想想才几岁?能不屈服呀?

    无言的抗议?傻瓜,我会为之所动?那真是见鬼了!

    想想最后无可奈何地打了几个呵欠,提醒母亲注意。

    “好吧!你早点回房也好!你的行李我都教黄嫂整理了,明天就要出远门,你如果太兴奋睡不着,可以试试镇定剂!”

    普湄湄说着,递给她一锭粉红色的六角形葯片。

    她真太有准备了!想想接过葯,深深看了她一眼。

    在她们的手乍然接触时,深深的鸿沟自此划定了界线,再无补救余地。

    想想在寒冷的夜雾中穿过草坪,手脚麻木,嘴唇发冻,但她迅速地在无人发觉的黑暗中,爬上了茄冬树。

    林家的房子中有灯光,她有着得救的感觉,只要小老虎在,就好办了,至少多个人出主意,能告诉她该怎么做才对。

    “其平!其平!”她小声地叫着。

    冬夜的星星一颗颗闪耀在天空,隔着薄薄的雾气,仍是又多又亮。

    好冷啊!她抱紧双臂,盼望着小老虎快来,安慰她

    “其平!其平!”她颤抖地又叫。

    有人出来了。

    “谁呀?”清脆的女孩声音在门口问。

    糟糕了!怎么出来的是林琼玉呢?她不是要苗栗?难道小学也放寒假了?

    想想正无计可施的要缩回去时,林琼玉已经循声走过来。

    “是你吧?寻想想?”林琼玉在黑暗中搜索。

    “是我。”她只好硬着着头皮将头伸出枝叶和她打招呼。“其平出去了,一天都没回来,难道他没跟你在一起?”林琼玉非常惊讶“这么晚了,有事吗?”

    看样了,她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八成他又出去鬼混了!哼!两人吵过架,还有心情去玩,这个臭家伙想想又失望又难过,可见他心里一点都不在乎。

    “你是不是要告诉他什么?等他回来我会转告他。”

    “不用了!林姐姐!”伤心到极点的泪终于涌了出来。既然他不再关心她,那么,她又何必苦巴巴地哀求他施舍感情呢?又冷又痛的悲伤贯穿心胸。

    “你们闹别扭?”林琼玉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想想的脸,但由她的声音大致可以猜出来。

    “你去跟他说我恨他!”想想哽咽着逃离树身,逃回自己的卧室去。

    反正她明早就走了,走得远远的,再也麻烦不到他了。

    在香港转机后,她们登上了法航,普湄湄优雅的法语可是有了用武之地;她宛若已置身世界魅力的焦点巴黎了。

    这是想想头一回坐飞机,但她一点也不喜欢。

    谤本没什么好喜欢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对劲。

    虽然普湄湄买的是头等舱的票,但憋在那窄小的飞机空间内,就算是设备再豪华,也挺够受的。

    飞机在飞,飞过了白天与黑夜。

    白天与黑夜、天空与海洋,对她来说,并没什么两样,她总是茫茫然地在发呆。

    “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一整天没吃了!”当空中小姐推着小车分发餐盘时,普湄湄对想想说。

    她摇摇头,心中一片苦涩,不知道小老虎现在在做什么,他真的不在乎她吗?

    “为什么不要?”普湄湄要发脾气了。

    “冷的!”她把音乐频道的耳机塞进耳朵中。

    “不吃也得吃!”普湄湄由空中小姐手中接过餐盘“看看你那副死样子,带你到巴黎,是亏待你吗?哪个同学有你这样豪华的假期?”

    想想忍无可忍的塞住了另一边耳朵,忽然狂怒起来,把膝盖一顶,装满各色食物的餐盘登时倾覆在漂亮的地毯上。

    普湄湄怒不可遏,几乎要挥过一巴掌去,但她终于忍住了,总不能在大庭之下闹笑话吧!

    她气得脸部肌肉簌簌在动,但只有保持着淑女高贵的气度。

    巴黎到了。

    多么罗曼蒂克的城市!

    普湄湄由窗口鸟瞰,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西特岛!深冬雪中永难忘怀的岛屿,她又回来了。啊!那最前端的是新桥,中央华丽的尖塔是圣夏特教堂,围绕四周的是高等法院,右上方可以看到圣母院,过了建于十七世纪之初最古老的“新桥”是罗浮爆,图勒里花园,协和广场,香舍丽榭大道。啊!凯旋门,庄严肃穆的凯旋门!

    啊!完美的都市计划,那充满庭园之美的圣地,古迹,星形大马路塞纳河,整个西特岛是浮在水面的果核。

    巴黎是古城,具有浪漫文化气息的古城。

    但也是新的现代都市。

    经历两千多年的历史风云,大地不变,巴黎的芳华如故。

    普湄湄全身激动起来。

    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曾有一个男人,在巴黎,在她灿烂的青春时期,走进她的生命中。

    巴黎啊!她感到了生命朝气的脉动。

    许久不曾有的泪光也浮上了眼眶。

    诗情画意的雪景中,是追忆,是怀想,也是现实绮丽的世界。

    如果当时不是为了抱着婚礼的憧憬回去,这儿便是想想所出生的城市哩!

    她又伤感又悲哀地回首了。

    飞机停妥了,人们相继下来。

    有人在雷布尔机场等她们。

    这不是个新机场,但离巴黎最近,离巴黎市的北方只有十三公里。

    当初普湄湄离开时,就是在此地登机,所以重回旧地,她选择了它。

    等她们的,是普湄湄十多年前的老友卢塞尔先生。

    他的个子比一般法国男人高,而且具有英俊的外表和十分轩昂的气概。来之前,想想只知道要住他的豪华别墅,但没想到他竟这样的英俊,他和母亲热烈拥抱时,真使她不自在。

    当卢塞尔轻吻想想的面颊向她致欢迎之意时,她敏感又多疑地望望他又看看母亲。

    普湄湄经过了长时间的飞行,非但没有倦容,适当的化妆反使妃子容光焕发,仪态万千。

    卢塞尔先生以丰盛的晚宴款待她们。

    因为卢塞尔的夫人在前些年过世了,所以坐在女主人座位上的,是他十五岁的大女儿凯瑟琳。

    凯瑟琳长得非常美丽,但跟卢塞尔的长相并不相似,也许像母亲?听说卢塞尔夫人是西班牙人。

    凯瑟琳的态度并不可亲,相反的,她礼貌得似乎有些敌意,自她们一进屋,想想马上就从她的表情中发现了。

    倒是凯瑟琳的弟弟,十二岁的海穆,对想想十分表示好感,一直向她打听有关中国的事情,他未来的志愿是做一名历史学者,所以他对中国的文化非常有兴趣。

    “我看你是对美丽的中国小姐有兴趣吧?”卢塞尔幽默地替想想解围,因为想想被他一连串奇怪的问题问得有些窘迫,而有限的法文单字又不够用“不过”他假装瞪了瞪海穆一眼“你实在还早!”

    大家都笑了,包括凯瑟琳,只不过想想觉得她杏仁形的西班牙眼睛中笑得冷冷的。

    饭后喝过了茶,凯瑟琳就说有事先告退了,想想看着卢塞尔和普湄湄有说有笑,互诉别后,十分开心,一时也觉得没趣。

    “芙罗拉!”海穆一扯她的衣袖“我带你去走走好吗?有好多东西给你看!”

    她点点头,无论如何,都要比闷坐在这儿好。

    “会骑脚踏车吗?”海穆问,和卢塞尔一样的蓝眼睛在闪光。

    她点点头。

    “那你骑凯瑟琳的!”他带着她穿戴好装备溜进了车房。

    外面飘起雪花来了。

    雪。

    白颜色的,六角形的雪。

    她呆住了,刚才由机场来时她倦得在车中的暖气里睡着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现,而在飞机上时,她倒的确看见底下的世界一片银白奇怪的是,普湄湄仿佛没有看到漫天大雪,而叨叨念着凯旋门,圣夏特教堂,新桥

    但那时任她怎么穷尽目力,都分不清楚覆在雪下的建筑物

    “台湾下雪吗?”海穆见她发呆,便问道。

    “不!倒了高山。”她不顾寒冷,脱下皮手套,伸出手掌去迎那洁白的飘雪。多么的小又是多么的柔

    未若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差可拟。

    想想念着临放寒假的最后一课国文没有想到,才一个礼拜,她就在迢遥的千里之外,完完全全溶入了诗趣的情境。圆圆的黑眼睛好专注好美。

    如果其平也在这儿,那该多好!他一定会爱这雪国的!她内心有丝愧疚,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为她的不辞而别忿怒或忧伤吗?

    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有意遗弃他的?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他态度那么恶劣呢?

    她深吸一口气,重套好手套,跟在海穆后面把车骑了出去。

    雪中的空气甘香清新,并不如想像中那般湿冷,她“滴铃铃”地揿着铃子,一时之间,所有的烦恼忧愁都在白茫茫的视野中消失了,心胸仿佛立即要融漾开来。

    “小心,很滑噢!”海穆一边在前头引导,一边高声叮嘱,长长的咖啡色围巾被风吹得一飘一飘。

    她笑了起来,追上去,和他并肩骑着。

    “你看到前面那盏灯的光吗?”海穆指着前面孤立在雪中的一幢房子,嘴中喷着白蒙蒙的雾气道“我有一个朋友住在那儿,他叫卡地亚,他喜欢画画,是意大利人。”海穆正说着,想想突然头一歪,一声尖叫,就自车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