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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迫不及待地由女中的校车上跳下来时,是正午。她提着行李,走进了镇上的火车站。
小老虎上次和她约好,以后每个礼拜六中午,都要在这儿见面。
车站的候车室中,挤满了预备搭车回家的镇上大学生。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勉强在角落中找到了个位置坐下。
小老虎今天迟到了,不过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毕竟,自从她考上这所贵族女高之后,他们一个礼拜只能很珍贵地见一次面。
想想是今年夏天考上的,由于学校规定一律住校,她只得搬进学校寄宿。
读这所颇富盛誉,管教严格的学校,是普湄湄的主意,她要独生女儿做一名上等女孩,跟一些所谓上流家庭出身的少女们在一起学习良好的规矩,礼仪,成为道道地地的淑女,不管是读书的观点或是交游的观点,她相信对想想的前途大有帮助,而且将建立些了不起的关系。
“想想!寻想想!”有人在那边的角落细声细气地叫她。
她自冥想中醒来,好像当场被抓到的,吃了一惊,谁啊?
自人群中向她走来的,不是小老虎,而是大他两岁的姐姐林琼玉,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抽纱衬衫和一条很秀气的草绿百褶裙,手中拎着一只提箱,她和小老虎在五官上十分酷似,但气质却相差太远,小老虎是那种道道地地,充满了叛逆,倔强,浑身上下代表着一种随时会爆发危机的愤怒青年,但林琼玉懂事,乖巧,很多年以前,就表现出成人的大方举止来。
“林姐姐!”想想赶忙站起来,她对想想是很好的,曾经极有耐性地教过想想弹风琴和吹中国箫。
“好久不见,听说你上高一了,真是愈来愈漂亮了!”林琼玉真心地夸赞她。
“林姐姐才漂亮呢!”想想的脸微微泛着红潮“你要出远门吗?”
“你知道自从我去参加县里的国小代课教员甄试及格后,我就一直在等分发的通知,现在好不容易通知下来,我又得赶着去报到。”
“学校在哪里?”
“苗栗,就在镇上,叫做枫树国小。你有空欢迎你来玩。好吗?”
“枫树国小?”好美的名字。
“我会写信给你。对了!想想,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林琼玉有些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不在家的时候,麻烦你替我注意一下小老虎,他越来越不对劲了,自从他退学以后,变得很消极,很不讲理,最近又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我实在担心!”林琼玉垂下头“你晓得的,我如果在家,他多多少少还听我的,这下我走了,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在他的朋友当中,你是他唯一具有影响力的”
“我”想想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很喜欢你!”林琼玉轻轻地说,在嘈杂的候车室中,这样的低声,却带来了无比震撼的力量。
想想迷惘了。
她不是不知道小老虎喜欢她,但由另一个与他关系十分亲密的人口中说出来,又是多么地不同。
“想想,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不要勉强,但如果你真的不嫌弃他,那么,在可能的范围内,请影响他,帮助他!”
林琼玉紧抓着提箱的手,神色紧张地看着她。
其实不管想想怎么回答,这份沉重的责任,都已落在她十五岁的肩头。
她很难抗拒。
火车进站了,票闸开启,旅客们纷纷涌到古老的月台。
“我走了!”林琼玉收回渴望的目光。
“林姐姐!”一时冲动,想想握住了林琼玉文雅而秀气的手,临别依依,她决定答应她诚挚的拜托“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我们随时保持联络!”林琼玉非常高兴。
汽笛响了,她走了。候客室的人潮也散去,空空冷冷地,一室寂寞。
想想用最大的耐心等小老虎来。
可是他没有来。
他忘了吗?
想想站在镜前看着自己悲伤的脸,那双美得出奇的眼睛,里面有淡淡的泪光。
晚餐在想想口中,都变了味,她吃不下。
棒壁传来怒斥与责打声时,想想知道小老虎的父亲林立到家了。
她丢下碗筷就往茄冬树跑,难怪林琼玉走没有人送,难怪林其平没照他们的约定去接她。
林立是看平交道的铁路工人,要两个礼拜才回家一趟。“竹笋炒肉丝”是他回家时必备的家常菜,不把到处闯祸惹事的儿子抽得皮开肉绽,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管教不周的。
明明知道小老虎从不肯在捱揍时哭叫,想想仍然十分担忧地竖起耳朵,趴在树上,听得心惊肉跳。
天色暗下来了,远处的路灯亮起。
她觉得每一鞭似乎都打在自己身上,不知挨了多少。
“滚!”小老虎委靡不振地出来了。
但那高大俊拔抢眼的外型,不因此而失色,青春的忿怒,似乎立即要跳跃出他坚实的肌肉,那样耀眼,那样充满紧张的生命力,反使得想想心生怜惜。
“滚!你给我滚!有种就别再回来”屋里震出大熊照例气急的吼声,接着砰的一声,门关了。
想想缩回身子,她知道小老虎现在一定很窘,她不要他发现她,免得他因此而难堪,但小老虎也预备上树来,坐在他们的老窝里,所以一抬眼就在茂密的树叶里找到她。
“嗨!”她只有打招呼。她的眼中有着洞悉一切的神情,反而使他不那么难受了。他们是朋友,不是吗?
小老虎双掌一搭,一提气就上了围墙,静静地靠在那里。
十年了,他们从想想五岁的那个有雾的早晨认识起,已经足足有十年,可是,迅速消失的时光,使得一切都仿佛还在昨日。
唯一改变的,是他们的身高和体重。
他们间纯真的感情,并不因为贫富的悬殊或是时间而有所不同。
“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小老虎叹了一口气。
想想不忍地看着他的脸。
他宽阔的额上有伤,颊上是四道鲜明的指印,露在t恤外面的手臂,是皮带狠抽过的痕迹,新伤和旧伤,紫的,青的,触目惊心地混在一起。
难怪他每次都要旷课。
这狼狈不堪的德性,教他怎么上学校去?
鞭子可以赢得尊敬吗?想想摇摇头。
但至于小老虎在外头是闯了什么祸,她倒是不想过问的
“我受不了!”小老虎一掌重重地捶在茄冬树上,捶得枝叶一阵惊颤,一阵乱摇。
“忍耐一点!”
“哼!”他鄙夷地哼了一声“忍,忍!我忍得太久了,在他心目中,我不是他儿子,我比条狗还不如!”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打你,表示他还关心你,还爱你,要不然你瞧瞧我妈,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她多管管我,多爱我一点,可是”她本来想安慰他,但想着想着,自己也难过起来。她不缺衣食,更不缺零花钱,可是,她真什么都不缺吗?
“你懂什么?”小老虎嗤之以鼻“她不管你才好,她给了你自由!自由!你懂吗?你懂它的意思吗?”
“可是我妈还不是不准我跟你在一起?这难道也是自由?我看这简直是暴政!她不爱我,不关心我,却把我像囚犯一样关进学校,丝毫不尊重我的想法,她总有一天会把我扼杀掉!”
“说老实话,你妈真顽固,跟我爸一样。”他叹了口气。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中。
那是种对环境无能为力的沮丧。
“总有一天我会跑的!”林其平扬扬眉,故做不在乎地说,在那不在乎的表层下,很危险的藏着一种青春期叛逆的信号。
想想心中一惊。
“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会很害怕!”她讷讷地说。
“你敢跟我走?”他好看的眼中光芒一闪,在浓眉下,闪得像是凌厉的电。
那么模糊的甜蜜,那么不成熟的向往,却又是那样充满吸引力的感觉,突然使得她一下子被“电”住了。
“告诉我,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有没有胆子跟我一道走?”小老虎伸出手,用力抓住她。
“我”天啊!攫得那么紧,她觉得好痛。
“跟我说‘敢’!我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待你,绝不会让你冻着,饿着,想想,说!说你要跟我在一起,这一生一世我们都不分开!说!说!”他热烈的,疯狂的神情,使得她简直无法抗拒了。
他的力气是那样的大啊!
那仿佛地老天荒,甜蜜又微微苦涩的疼痛,令她强烈地晕眩了。
“愿意!小老虎,我愿意!”她害羞地,轻轻地,温柔地说。
他松了一口气。
在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他已坐到身边,伸出强壮的双臂紧紧箍住她。
他拥得太紧太近了,有一股气息,混合着淡淡汗味的气息,晕晕陶陶地钻入她的鼻孔,吸进她的肺叶中去。
她又怕又爱地被这种感觉笼罩着,拥抱着。
想想懵懂于这样的欢乐,在十五岁的年纪来说,那是从未有过的欣喜及幸福。
虽然,他也许来得太早,来得太不可思议。
她低下头,微羞得垂着眼睑,脸红了,心跳了。
林其平看着她,首次这么接近,这么亲密地看着她。
他们相识十年,两小无猜,相知相惜了十年,直到今天,他才惊觉她长大了,成长为美丽的少女,真美啊!
不止美得清纯,更美得动人。
“想想”他有点儿心慌。
想想羞涩地伸出怯怯的小白手环住他的腰“我在想想我们有一天会到远方去,远得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她的眼中突然充满了泪,晶莹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自她美得令人发痴的脸庞上淌下来。
“别哭!想想,别哭!”他用手指去替她试泪,那样笨拙的温柔着,却有一股侠义的男儿气概油然而生“我有了办法一定带你走。为了你,我什么都肯牺牲。相信我!我们会有那么一天的!”
朦胧的爱意中,少年情侣做着未来的梦,已被那不成熟但却纯真得美丽的梦给网住了。
冬日到了。
一日一日的寒冷起来。
想想坐在教室中,心不在焉地看着黑板,心中却在盼望,盼望寒假快快到来。
对恋人来说,一个礼拜见一次面是不够的,只有放寒假,他们才有机会凑在一道。
即使普湄湄的监视再严格,但他们总会想出办法。
她的脸上漾出异样的笑容,眸中如雾如星,白嫩的脸庞上有两朵微微的红云。
只因为她的心中有一个人,只因为他们俩真心相爱。
初恋的梦啊!你多么美丽!多么迷人!
很挤很嘈杂的地方。
音乐响得天都要塌下来似的。
想想躲在角落里,她希望那盆棕榈树能够像热带从林般,整个地把她隐藏起来。
因为她不能假装不知道她来的是什么地方。
舞会!
是小老虎的那帮哥儿们办的舞会!
大家都在翩翩起舞,摇摆四肢,只有她像个小土豆似的,没见过世面。
小老虎怎么还不来呢?他刚才只是说要出去一会儿,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管,真是不像话!
寻想想怯怯地打量着四周。
其实是栋很破烂的空屋,而这些人,却听着一点不也能引人入胜的音乐,把这儿仿佛当做天堂。
她有点轻蔑地瞄着格格不入的一群。
一双眼睛,像猫似的发着光。
他们就是所谓的太保太妹吗?想想直觉地很不喜欢他们,但,如果他们是的话,那么,小老虎也是了?
她皱皱眉头。
冲浪舞的音乐更喧哗了,还有女孩子以假嗓子高声尖叫着,笑着。
她们看起来年纪都很小,但,和她在女中的同学多么不同啊!至少,她的同学们不会穿着这样暴露而难看的衣服,在修女的调教下,她们都很乖,很有淑女高尚的风度仪态和高贵的教养。
小老虎穿着闪亮新潮的黑色皮夹克,敞露着结实的,露出漂亮肌肉的胸口,一摇一摆地回来了,刚刚长起来的卷发很有性格地在额前晃着,他自从被勒令退学以后,就喜欢摆出这副“天塌下来,与老子何干”的姿态,而且每况愈下,但驾势是流气的,是做作而令人讨厌的,想想只能容忍却不能真心接受。
他为什么不能穿得干干净净,举止彬彬有礼些?
他们最近常为这事吵架,只要她一开口,他就大动肝火,嫌她罗嗦,骂她看不起他想想叹了口气。
“来!我们跳舞!”小老虎似乎有些心烦意躁的,一把拉起她。
他在烦些什么?
那刻意的流气中,隐藏的是什么?
“不要!”她怯怯地缩了缩,她不要混进那郡她看不起的人郡中,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她怕失掉了自己。
小老虎皱眉。他是不是听错了?想想竟然跟他说不要?她居然敢?
“什么意思?”暗暗的灯光下,小老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要?她成心在他的这帮哥儿们面前给他难看?
“我是说我们坐着听音乐不是也很好吗?”她困难地直咽口水。
“你嫌这个地方脏,破,是不是?”他很冲动地挑起了怒气,漂亮的五官微微扭曲。
“你喝了酒?”一股酒味扑鼻而来,想想不禁惊呼。“是喝了又怎么样?”他撇了撇嘴角,那不止是流气,还有些邪气“你管得了我?”
他变了!是不是?想想很难堪,很痛心地垂下头。
小老虎不容她再抗辩,一把捉住她纤细的手腕,拖进了正放肆地笑闹蹦跳的人堆中。
她没有叫,尽管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也不会示弱的。寻杰当年一点也没看错,她的确是有股天生的倔强与十分剽悍的野性,只是被柔弱动人的外表遮住了。
她站在舞池中央,一动也不动。
“跳啊!”小老虎很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双眼中充满了血丝“你是呆了,傻了?还是残废了?”
“我不会。”她勇敢地看着他,平心静气地说。
“你不会?”小老虎趁着微醺的酒意大嚷起来“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外国公主?你有多尊贵?多骄傲?不会?不会老子教你!”
四周在旋转的人们纷纷停下来。
“算了吧!”有人想劝架。
“没你的事!”小老虎一胳膊挡了回去。真像是小老虎般发起脾气来。
想想咬紧嘴唇,他的心情,她极清楚。
他不是喝多了酒,他是在借酒壮胆,他有自卑感。
难以解释的自卑感。
宛如冷水浇头,她的心整个地凉了。
可是,那难忍的冰凉中,有一丝温柔的心意慢慢涌了出来。
他一定是十分在乎她的,否则,也用不着在大庭广众下咆哮出丑。
她要把他带走。
那也许需要极大勇气,但,她总要试一试。
当她抬起头时,脸儿出奇的美丽。
那叫做ài,叫做智慧。
她对着正张牙舞爪,色厉内荏,冲动发作的小老虎笑一笑。
小老虎对她的笑容难以置信。
但她坚定的、完美的,包容着无限爱意的笑容,在黯淡的灯光下扩大了。
小老虎的怒气一下子泄了。
他刚才想要打架,想要杀人,但此刻,竟在她美丽绝伦的笑容中消弭无形。他呆住了,傻傻地看看四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这是关键性的一分钟,如果想想不能把握住这一瞬,下面的事就很难想像了,他极可能为了维护可谓的面子,或是由衷的失落感,而闯出什么大祸也不一定。
“我们该走了,其平!”这是她首次用他的学名当面叫他。
他狂热的眼神冷却了下来,安静了,一语不发地拉起她的手,自人堆与音乐穿过,走出大门。
如果他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汉,那么,他的确应该冷静的,用男子汉的方式给她瞧瞧,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坏。
当他们离开那嘈杂、闷热、拥挤的屋子时,想想很欣慰地想到最差劲的一刻,总算是过了。
秋凉的夜风微微吹过。
树叶簌簌地飘落。
夜很静,比所有形容寂静的字眼都还要静。
因为,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当她转头看他时,想想脑葡定,他也听到了她的。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迅速地拥抱了。
那样天真,又充满着好奇,却没有丝毫想要冒充成人感情的拥抱。
“想想!”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呼唤。
温温柔柔的,柔得如同心灵中的低语。
“嗯?”
“叫我的名字好吗?轻轻的叫一遍,我真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她附在他的耳边轻唤,惟恐路过的夜风会听见,惟恐沉寂的秋夜会驻足。
但她的脸庞已迅速地发烫。
在女中的宿舍中,她夜夜在临睡前,都要轻启着嘴唇默念着他的名字,直念到入睡。但那是孤单的,寂寞的,无回应的,有时念着念着,眼泪会不自觉地顺颊而下,湿了枕头。现在,在他身边,在他的耳边低低呼唤,简直像是在梦中。
然而,她又是多么害怕美梦会破碎,会消逝。
一时之间,她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激情。
那激情令她惶惑,但她终是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他。
“你知道吗?想想,当你叫我的名字时,我感觉到了那种肯定,全心全意的肯定。多么好的感觉啊!”他在叹息着。
在她还迷迷糊糊时,他滚烫的嘴唇已搜索到了她的,同时迅速地覆在上面,吸吮着玫瑰般的柔软与香气。
她的全身剧烈地震动。
“不要!不要!”她在心中叫,可是,他的热气,和微带粗野的双臂,已经完完全全使她溶化了。
所有的声音,都成为遥远世界中朦胧的声响。
什么都不存在。
他们拥抱着,亲吻着的,是彼此相许的美梦。
那美夜或许甜蜜,也或许悲哀。
但,抱住吧!抱住这样的一刻。
初恋中的初吻,一生中只有一次。
它不会再来。
但除非你能好好珍惜,否则它的甜蜜将有一天会发出足以致命的苦味。
那苦味,是最大的遗憾和创伤。
想想一边想着他们将又要在一起,一边情不自禁地微笑着。
站在讲台上教英诗选读的英籍中年女教师,正用她清晰的英国腔,介绍着女诗人勃朗宁夫人:
一八四五年一月,有一天天气寒冷,伦敦温浦尔街二楼的一间房里,沙发上躺着一位前途黯淡的女士。她身体瘦小娇弱,有着长睫毛,淡黑色的大眼睛好像只不过是一个影子一样躺在这紧闭的寂静深闺中但有一天,邮差在温浦尔街五十号敲门之后,情形就有了变化这封由罗贝勃朗宁先生写来的信,像是一把钥匙,轻轻启开了幽闭她的门户使伊莉莎白巴勒转变为文学只上一篇不朽恋爱传奇的女主角,这也是开端的第一步
当甘宁夫人这样念着的时候,全班少女都瞪大了眼睛,十分兴奋地专心听着。
除了国文,数学之外,她们渴望听到这样具有百分之百吸引力的故事,就像诗一样,属于这些十六岁的少女们。
她的诗句新奇、辞藻富丽、辞意动人、诗情真挚、清新敢言,勃朗宁先生不禁吟哦神往。他本以为自己无法恋爱任何女子,现在却在幻想世界,诗人真正生活的领域里,遇到了这位唯一适合他的女子,他和灵魂、智慧发生了恋爱
想想沉醉在自己的梦中,这时也不禁问着自己:和其平之间,是灵魂的相属,还是单纯的人间之恋?
笆宁夫人又推推眼镜,津津有味地叙述勃郎宁在五月下旬进拜访伊莉莎白的闺房然后他们在教堂中偷偷结婚了,最后私奔到意大利去以后的生活就像一首美丽的牧歌。巴黎、比萨、翡冷翠、罗马,炉火和温暖,安宁和诗情,永远是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写下那本永垂不朽的葡萄牙诗集
啊!巴黎、比萨、翡冷翠、罗马!如果能够和小老虎出奔到那儿去想想悠然神往。
“芙罗拉!”甘宁夫人忽然很严厉地叫了一声,她不大容易生气,除非有同学不好好听讲,这是最触怒她的。
想想脸红红地站起来芙罗拉是她的外文名字。
笆宁夫人毫不容情地看她一眼:“芙罗拉,请你把第四页念一遍,希望你已经预习过了。”
她讷讷应了声是,拿起硬皮烫金的读本,迅速扫了一眼,说实话,她根本没有预习过,每天晚上,她都在想着小老虎
想想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起初不免有点结巴,但越念越顺,因为勃郎宁夫人写的,不正是她的心声吗?
空阔无边的土地,
把我俩分离,
却教你的心嵌进我的心,
脉搏也作双重的跃动。
我所行的和我所梦的,
都包括你在内,
如同喝酒必须尝着它本身葡萄的滋味。
当我为自己向上帝祈求,
他却听闻你的名字,
并在我的眼睛里看见,
我俩的泪滴。
她轻柔的声音中充满了动人的感情,那不知不觉高扬起来的心声,听得大家如醉如痴。
笆宁夫人吃了一惊,她是过来人,她知道惟有陷在爱河中的少女,才会发出这般美丽的声音。
“芙罗拉,下课时到我的办公室来。”除了教英诗选读,她是这所贵族女校的实际负责人。
“是。”她低着头坐下了。
四衷篇始交换着疑问的目光。
“请坐!”甘宁夫人一指沙发。
想想拘谨地顺了顺裙子的褶摆,坐下。
笆宁夫人自抽屉中取出一些东西,然后自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走过来。
尽管她脸上刻意做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但想想不敢正视她眼中洞悉一切的精明。
“这两封信都是这个礼拜寄到的,恕我碍于学校的规定,所以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已经先行拆阅。”
想想瞄了一眼雪白的信封,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烧成灰她都认得出信封上那粗大的充满男子气概的笔迹,真要命!他怎么把信寄到学校里来了?
“孩子,告诉我,你觉得你陷入情网了吗?”甘宁夫人居然开门见山,这回是想想大吃了一惊。
她不敢开口。
“当然!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告诉我。”甘宁夫人笑了,笑得十分慈祥。
笆宁夫人是地道的英国人,在想想的观念中,欧洲人对这类事情在态度上绝不至于像一般本国人这么保守,但她似乎猜错了,甘宁夫人竟然偷拆她的信,还以狐狸的面孔查问她的隐私。
她才不会傻得不打自招。
想想继续保持沉默忿怒的冷淡与沉默。
“我和你的母亲是多年好友,我对你自然也比对别的孩子来得特别关心”
罗罗嗦嗦地说起废话来了。
“这是什么?”甘宁夫人从其中的一只信封倒出一个圆圆的东西。
想想的脸整个发烫了,眼中却射出生气的火焰。
“用你们中国话,这叫做‘相思豆’是吗?”
她一定拿去到处问别人,想想发现自己竟变成校园可悲的大笑话。
“在你们这个年纪,根本还分辩不出好坏,更不会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爱”
好像时光在瞬间中倒转,回到中古世纪的苦行修道院中去连那些巨大笨重的家具,也在办公室阴森、道貌岸然的空气里咄咄逼人起来。
亏甘宁夫人还念勃郎宁的故事给她们听呢,她自己不就是勃郎宁夫人那专制、不通情理的父亲吗?
“我伤了你的感情吗?”甘宁夫人似乎有些难过起来“我真抱歉,我不是有意使你不愉快的”
想想的心却有些软化了。
“我只是想帮助你,帮你好好地求学,做一名淑女!”甘宁夫人从桌上的小匣中取出巧克力糖递给她,手法十分技巧。
想想有了敏感性的警觉。
“暑假时,我曾回到英国去。在我的国家里,我看到一些年轻人耽于娱游,我就想,为什么他们要在街头游荡,而没有人帮助他们?我很痛心!但我再回到台湾来时,我发现中国孩子比他们好,尤其是本校的学生”甘宁夫人的口才的确不错,她换了另一种比较高明的方式。
想想默默地听着。
“我管教你们,但我希望你们能把我当做朋友,遇到困难时告诉我,让我们共同来解决,据我观察,你的这位男朋友,并不适合你”她懂什么?想想一时气忿,忍不住就和她辩驳,这回正中下怀,谁都不知道的事,倒自己全泄了底。
可是警觉时,已经迟了。
“请不要告诉我的母亲!”想想无可奈何之余,只有以低姿态恳求了,心里却直在骂她是个老奸巨滑的狐狸,但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哀求她
“我会看情况而定,当然,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甘宁夫人说着巧妙的话。
想想拿着信离开时,心情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