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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孩找不到母亲,初起两天很不习惯,老问我妈咪到哪里去了。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的眼眶就红了,看起来十分可怜,但他不哭,更让人心酸。
还好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似乎渐渐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是,他并未忘记他的母亲他固执地忘记她不该被一个孩子看见的,只记住她好的一面。
保母说,方东美从前是又美丽又温柔的女人,绝不是我所见到的那么糟。
但她终是变得那么糟。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染上毒瘾,她根本没有任何吸毒的理由。
“也许是为了好奇。”保母说,有钱人家的孩子更容易堕落,因为他们要什么都可以马上得到手,非找寻刺激不可而继承来的财富使人雄心幻灭,就如同古柯硷败坏道德。
她说得有些道理,但不能类推所有的有钱人,譬如修婉兰就不是。
我的孩子也不会是,我要亲自教育他,在他最容易被塑造的年龄,就知道不与任何邪恶为伍。
我想到了修婉兰,却没料到,就在一个月后还能重逢,离我们上一次见面,整整十二年之久。
那一年,我才十九,经历了人间的至爱与至悲,现在,修婉兰成了著名的女强人,报上常有她的报导。
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样的场面下见面,所以分外的难堪。
她下车时,我正带着小小孩在院子里散步,我原可以立即走避的,但小小孩却忽然挣开我的手往屋子跑,修婉兰被吸引了,视线看见我时,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然后她兴奋地喊;爱丽丝!爱丽丝!
我全身凉了半截,示意她住口。
修婉兰十分诧异,兴奋的表情还未自她脸上消失,王美娟走到我们的附近,我想这么近的距离她没有听不见的道理,可是她只笔直往修婉兰迎去,连望也不望我一眼。
我这晚上床迟,却仍睡得不安,特地去看看孩子,保母睡得走道都听得见她的鼾声。打开小小孩的房门,他在床上不安地扭动着,小脸通红,额头滚烫。
小小孩发着梦呓:“妈!妈!妈妈!”我心痛地去抱他,他发烧发得一身是汗,睡衣都湿透了。
我去找出温度计,确定是发高烧了,连忙叫保母起来。在医生来到之前,我和保母轮流用冰袋敷他的额,替他擦拭酒精,听他不断地喊“妈妈”真是心如刀割。
他不是叫“妈咪!”是叫“妈妈!”
方东美是他的妈咪,我才是他真正的妈妈。
医生赶来后,诊断是流行性感冒,只要静养就没事,给他打了退烧针。
他打针时,本能的紧抓住我的手,我能替他止痛,但不能替他退烧。
替孩子换过于净睡衣,天都快亮了,保母要我先回去睡,她会照顾小小孩。
我说不要紧,孩子病了明天也上不成课,我白天有得是补觉的时间。
她千恩万谢的走了.我马上把孩子抱入怀中,他也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我的泪流了出来,滴在他小小的、红红的面孔上。
他突然张开眼睛,也许他不是真的醒过来,只是无意识的睁开眼而已,但也就这同时,他哺哺地叫了一声:“妈妈!”
这不是梦呓!他是望着我,清清楚楚地叫出声来。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再换取这样的一刻,但他只叫了一声,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我守护在他的床边,他的呼吸慢慢均匀,长长的睫毛非常可爱。
这就是我可爱的孩子,连睡脸都是祖英彦翻版的孩子,在深宫大院里长大,表面锦衣玉食,有父亲也有母亲,甚至有家教、保母、司机、佣人但却是实际上的孤儿,母亲自身难保,父亲从不来看他。
我的泪又不禁滴了下来,我失去了什么,我又让自己的孩子失去了什么。
我曾为失去了至爱至珍而哭泣长夜,但那是自私的、自怜的,我现在悔悟了,知道自己放弃小小孩时是种什么心情。
我恨祖英彦,所以把恨用在孩子身上,还差一点儿亲手处决了他。
“你是什么样的母亲?”我哺哺自问。
天色渐渐亮了,嘤嘤的鸟鸣随着明亮起来的光线赶走黑暗。
六点半,王美娟来探望孩子,她刚刚听到保母报告,紧张得很。
“昨晚怎么不来告诉我?”她骂保母。
保母说:“只是感冒发烧,医生说”
王美娟不等她解释完,就骂道:“这家里是我当家还是你做主,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
保母不敢吭声,但是王美娟转过身时,她的嘴角不满的撇着,脸色十分难看。
我拍拍她,算是给她打气。
我回房去睡了一会儿,直到医生来。
孩子这时候已经醒了,一双黑眼睛好可爱的看着我,看得人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我也朝他笑笑,心里说不出的甜蜜,说不出的酸楚。
如果我不配再拥有自己的孩子,那么就让我拥有一个梦也好。
但就是这样的梦,竟也濒临破碎。
第二天下午,方东美回来了。
当时我正在给孩子讲故事,王美娟进来,看见我们其乐融融,皱起了眉头:“怎么还没换衣服,夫人马上就到家了。”
我们一直等到黄昏,佣人才来通报,要保母带着孩子到门口迎接。
我立在大厅窗口的后面,只要方东美一回来我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几乎我才站好,方东美的车就到了,她下车时,小小孩握着花束飞奔着投入她怀中,方东美抱起了他,在小脸上连连亲吻着。
她抱得动他了,她上个月离开般若居,是躺在担架上被抬走的,但现在她完全恢复了,不是只有我的小男孩会倾幕,
无论她站在哪里,任何一个不是瞎子的男人都会转头来看她,她真是太美了。
她不再是那个瘦弱、苍白、脑海里一片空白、眼中没有焦点的女人,她的脸恢复了应有的青春朝气,一身黑白相间的香奈儿套装更是明艳动人。
修婉兰也下楼来了,听佣人说,她因为飞行时差休息了一整天,她跟方东美相见,并且拥抱在一起。
原来她们是亲戚,我竟完全不知道。
两个女人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进入客厅,小小孩马上受到冷落,但他不死心,跟在母亲后面,我换了个角度,正好看见她们坐下时,小小孩一定要坐在方东美怀里,可是却被保母抱开了。
小小孩一直到晚餐前,都不再理会保母。
他认为一切都是保母的错,不明白方东美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爱他。
方东美戒毒回来后,成功的恢复了健康,我一直担心她会认出我来,但她似乎完全不记得了,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或许在她眼中,我只是下人中一张模糊的,不值得去记忆的面孔。
她有她应当热衷的人生。
保母告诉我,过几天,般苦居将有盛大的新年舞会,这是传统,今年方东美病得厉害,大家都以为惯例要取消了,但现在方东美病愈归来,一切要照常举行。
保母对方东美的表亲修婉兰更是羡慕,修婉兰目前担任修氏企业的总裁,修氏健康机构不但在美国有良好的发展,也成功的打开了亚洲市场。
“总之,修小姐不但是超级美女,也是超级有钱人。”这就是她所妒羡的有钱人!
保母非常羡慕修婉兰今日的成就与地位,虽然,她也同时知道婉兰的痛苦与麻烦。
修婉兰与孙嘉诚?怎么可能?他们相爱,更十分相配。
孙嘉诚在修泽明去世时,给了她百分之百的支持,媒体上一再说,他们是标准的患难夫妻。
“患难”这两个字或许不十分恰当,但是如果没有孙嘉诚百分之百的支持,甚至牺牲了自己学业,修婉兰很难凭一己之力度过难关。
那么好的感情,也离开了。
是谁背叛了谁?
也许没有人背叛,感情的事情并不全都以背叛为结束,有时候,只是淡化了。不合适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安慰婉兰?
回首前尘,只能说,命运真是奇怪的东西。
我们以前是无话不说的知交,而现在,我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跨年舞会是请公关公司筹备的,非常豪华,都是贵宾。
保母虽然不是贵宾,但她也自有乐趣,她带我到与大厅相邻的小会客室,那里有个窗子,居高临下,舞会有什么动静,在窗里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赞成偷窥贵宾,可是小小孩表示,如果不让他看,他就会想尽办法捣蛋。
舞会之前是餐会,方东美以艳冠群芳的姿态出现,起初。宾客们在她出现前都窃窃私语,当祖英彦伴她下楼时,华丽的礼服与无懈可击的化妆令所有的来宾都屏住了气息。
我注意到小小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非常以他的父母为荣。
祖英彦看起来十分特别,海滨初会时他只是个英俊聪慧的大学生,第二次相遇,也只不过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他成长了,除了深沉的气势之外,他多了一些东西。像是风霜。
一道道的大菜从厨房移向贵宾的餐桌上时,小小孩也津津有味的吃着他的零食。
我注意着方东美,她虽然艳光照人,但却吃得很少。
我心中突然一动,我想起佣人们之间的流言,戒毒是个障眼法,她并未成功。
修婉兰却不同,和孙嘉诚的婚姻使得她更成熟,充满知性的美令她神采奕奕。
我真希望修泽明还活着,他如果见到了婉兰承袭了母亲的美貌与父亲的气势,一定会很高兴。
想起他,我的心紧紧一缩,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可能遇见像他那样的人了。
祖英彦在这时微微抬头,他当然看不见躲藏在窗后面的我们,我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
他的脸英俊无比,而且酷,十分的酷。
我别开脸去,回忆只能让人心碎,他已不属于我,永远不再属于我。
舞会开始时,已经快半夜了,小小孩哈欠连天。
舞会演奏的第一支歌是“恶水上的大桥”
啊!这支歌,这支初会在海滨时,祖英彦常用吉他弹给我听的歌,七年前我在公司,恍然若梦的曲子,现在,又同样响起了,祖英彦夫妇站起身
我抱住了几乎睡着的小小孩,忍住了所有的泪。
我把小小孩抱上他的床,好好看了他一会儿,才关上房门,走到外面,月亮的光华淡淡洒了下来,照映着庭院分外明亮。
曾经,在我的少女时代,也是有着月光的,但,我的少女时代过去了,月光也不一样了。
我没有再回去窥看舞会,从般若园的那天开始,我早已跟祖家夫妇划清了界线。
舞会的第二天,我见到了修婉兰。
她找到机会约我在莲花池畔见面。
婉兰先到,侧坐在池畔的凉亭里,瞬间,我几乎以为坐在那儿的是她母亲,脸孔、姿态、甚至于微笑,都是朱阿姨的翻版。
见到她,我应该高兴才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毕竟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我竟然有着被冷风吹拂过的惊栗。
我用力摇摇头,把这奇怪的感觉甩掉。
坐定后,她望着我,我们谁也没办法先开口。
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总有些东西没有过去。
“你好吗?”良久良久,婉兰吁出一口气,眼中泪花一灿,露出了微笑“我能够帮你什么忙吗?”她困难地问。我叹了口气,如果她能帮上忙,我还会不求她吗?
“为什么你会在般若居”婉兰问,脸一下子红了,她在替我不好意思。
我泰然的回答,是在做小小孩的家教。
婉兰不再问了,她是聪明人,知道我不愿意回答,再问也是徒然。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她问。
如果我做了什么大事,一定会传进她耳里,若是庸庸碌碌混日子,又有什么报告让她知道的必要。
“你变了很多。”她小心的说。
是吗?我笑一笑,每个人都会改变的。
“他一直喜欢你。”
我的心一震。
婉兰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的事,修泽明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她试着用一切线索替他处理事情,才不致于被有心人蒙蔽,保住了产业。
她所找到的线索之一是修泽明的日记。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修泽明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我从没看过,也没想到他会把我们的关系写进日记里。
“他是真的喜欢你。”婉兰说,他这一生从没这么喜欢过谁。
“包括我母亲。”
我低下头,这样随便的谈论婉兰的父母,让我觉得有严重的罪恶感。
“我不是说他不爱她,但那感觉和对你的不一样,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喜欢你。”
婉兰的最后这一句“喜欢”是在嘴里咀嚼了再三才说出来的,表情非常奇怪,甚至让人觉得有一丝妒嫉。婉兰说:到了某个阶段,赚钱的游戏会令人变得毫无乐趣可言,修泽明在关键阶段停下来问自己,生命过了大半,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婉兰说,她把日记随着修泽明的棺椁下葬,那是一个男人最后的爱,最终的记忆,她觉得只有这样最好。
我心胸中的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如果如果修泽明不离开人世,我的人生不至于这么苦恼?不!也许更苦恼些婉兰一定很难接受,这也不能怪她。
修泽明自己当年都难以接受。
我想着当年修泽明在日记上写着无法与任何人启齿的感情,心头一阵热,泪不禁涌了出来,但我不愿当着婉兰滴下,转过头把它逼回去。
修泽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爱,尽管这个梦碎了,但梦的碎片沉落于灵魂的湖底,永远永远的在那里了,没有花圈没有任何哀悼辞,只是在那里。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与哀悼,即使是婉兰。
“其实”她也低下头,不让我见到她眼中的泪光“我感激你为父亲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过,从没有过什么快乐,你是唯一使他得到过幸福的人。”婉兰说“你给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当初,我是愿意连生命也给他的,如果老天怜悯我,应该在那时就让我随他去,不再回人间,也不在人世尝尽酸甜苦辣。
婉兰一定也恨过我,只不过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随着岁月而消逝,我们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
爱、恨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我的胸口阵阵激荡,久久不能恢复。
“如果父亲知道你现在”婉兰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是真心的为我感到难过。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她再为我做无用的费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她摇头,脸上哀伤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目光很柔和,也很坚定“爱丽丝,让我照顾你。”
婉兰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国去,修氏企业的根基在那儿,她会给我应该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诚离开了。”她艰难地咽着口水,如果我愿意帮她,她会更高兴。
“倘若你不愿意去美国,我希望你能帮我管理台湾的业务。”她体贴地建议:“我老是台湾、美国两边跑也不是办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镇就好了。”
台湾的分支?
婉兰苦笑:“你晓得吗?我跟嘉诚的婚姻就是这么跑丢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个孩子身上,为什么不为多一点人服务。”她动了疑心,不断追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才不过卅岁,已经像个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这几十分钟内,我已说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由于我的沉默,婉兰也没办法再问下去,分手时,原先见面的喜悦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间的无奈,对往事的唏嘘以及彼此的疏离。
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关系又那么特别,但一切已成了追忆。
我们都长大了。
这天早上的课程是讲解台湾古地名,有些东西不是四平八稳的印在教科书上,但却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应该知道的。
早一点告诉他,比三岁时就让他背对弍六个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从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讲下来,他的兴趣十分高昂,有时候重复我念过的,比如“艋胛”、“葫芦墩”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尔后汉译的。
“鸡笼”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时,更是笑不可抑“听无!听无!”
等他笑够了,我还会告诉他,嘉义从前叫打猫,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时候的样子,跟祖英彦年轻时十分酷似。
祖英彦现在已经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时,他没有任何笑容。
也许,他没有机会练习。
小小孩愈来愈开明、般若居居的气氛也比我初来时好得多,即使方东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从前有生气,连佣人都来跟我说,老师,你来了之后我们这里不一样罗!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原有的气氛也不是我能改变的,但我愿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兰从园子的另一头走过来,神清气爽跟我们打招呼,蹲下身和小小孩谈话,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却显现出畏惧的样子。
不过修婉兰不泄气,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顾去荡秋千。
“你看!你看!我快飞到天上去了。”他兴奋地对我大叫,可是始终都没有对婉兰表示出欢迎的样子。
“他怕生,以后就好了。”婉兰也看出来,倒是不以为意。
不过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来台北已经一个礼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虽然当着保母、佣人不好明说,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变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小小孩的聪颖超过我对他的了解,连佣人都听不懂婉兰那些巧妙的话,他却表现出激烈的反应,用力抓紧我的手,小脸挣得红红的,瞪着修婉兰。
“他舍不得你呢!婉兰轻轻拍他:“阿姨还会买很多礼物,你也喜欢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个鬼脸,跑掉了。
我从心到身,有一阵细细的电流通过。
“跟你相处过的人,很难不喜欢你。“腕兰说:“你看起来冷漠但是心却比别人真诚。
她指的是谁,修泽明、小小孩、祖英彦,还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欢我,在她得知她父亲爱我之后,她怎么还可能喜欢我。
小小孩跑了回来,一张小脸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虽然被他拽得几次要跌跤,但心里的踏实与满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有苦难来临,做母亲的总是要挡在孩子面前,甚或牺牲生命,那不仅是生物为了延续族群的本能,也是爱。
婉兰回去后,真如她所保证,托玩具公司送来礼物,其中一个大地球仪最获得小小孩的欢心。
孩子完全被地球仪迷住了,我讲解世界地理时,用心听讲的程度只可以用“狂热”两个字来形容。
我慢慢发现,他喜欢的地区跟永昌企业在世界的分布点完全吻合,他从没有提过“父亲”这两个字,可是他父亲会去的地方却是他关心的重点。
方东美也来看过这个地球仪,她是听说婉兰送礼物给孩于特地来看看的。
她并不关心孩子,关心的是将来和婉兰见面时要说的场面话。
小小孩看见她下楼非常高兴,自戒毒回来后,她不是出去应酬,就是买东西,即使在家也不得闲着,不断有旗袍专家、美容师、按摩师上门,原本得靠大量化妆品的皮肤,现在随时都是容光焕发。
她的身材也因有氧老师的指导而有显著进步。
但这一切,对她的婚姻并无任何帮助。自舞会后,祖英彦没有在般若居露过面,根据这一期的财政杂志内幕报导,自从祖老夫人去世后,他在接班上并不是百分之百的顺利,方东美虽然不管事,公司里却还有一个拥有少数股权的亲戚陆银龙。
陆银龙没有任何经营的本事,却很擅长扯自己人后腿,不时制造些情况使人疲于奔命。
祖英彦起初不晓得是谁在内神通外鬼,吃了不少暗亏,后来查出来了,想尽办法才把这个捣蛋鬼请走。
祖英彦在合并方氏与永昌时,也花了相当力气与时间,人事、经营才上轨道,现在正是他冲刺的时候,不能常常来般若居,也有情理可原。
方东美来教室时,只能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美,打扮更可以打九十九分,一袭圣罗兰的缎纹风衣,微带男性化的帅气剪裁,让人耳目一新,也完全显出她的纤细。
我不知道祖英彦为什么能对她不动心。
小小孩见到母亲来看他上课,很是亲热,但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粘她了。
方东美又坐了一会儿,到保母带孩子去吃点心时才离开,她走了很久,教室里还荡漾着她的铃兰花香水味,女性的、优雅的、无所不在的香气。
也像是死亡的幻影。
我打开了窗户,赶走这无稽的感觉,我一再教自己不要这样想。
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方东美用的,正是婉兰母亲爱用的香水,并没有什么。
回过头,王美娟站在我后头。我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但我不怕她,不管她知道了什么,我都不怕她,可是她的眼神让我知道麻烦来了。
她走到我身边,阴侧侧地说:“我知道你!”
是吗?她知道了什么呢?我的本来姓名?孩子的生母?修婉兰的朋友?还是祖英彦的初恋情人。
或者,她一项也不知道,只是在唬我。
“你很有办法嘛!”她见我不理,又逼近了一步,破坏了所谓安全距离。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冷静地看她,并没被她逼退一步。
“真的不懂?”她哼了声,阴险的扬扬眉“你以为你还可以”
她住了口,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口看去,保母站在那里。
王美娟瞪了我们一眼,没再说什么,从另一个门离开了。
“她来做什么?”保母好奇地问:“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般若居里,最讨厌王美娟的,不是我,而是她。
饼完旧历年,方东美的病又有了新变化,我起初只是奇怪她怎么安静下来,不再出去应酬,也没有大队人马来家里替她美容、按摩,倒是常看见医生在家里进进出出。
四月底,保母有天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说,方东美夜里发作得很厉害,这回可能过不了。
发作?她是
保母叹了口气,道:“这回是海洛因。”
我脑中轰轰作响,方东美自顾不暇,如何照顾小孩,倘若我离开此地,小小孩会落入何等境地。
当年陈婶婶给我的百般保证,跟她的真实身分一样,都是谎话。
“医生说,再这么下去也拖不了多久,可是放开她,她又去吸,总是死路一条。”
放开她,这是什么意思?
保母说,医师不能二四小时守着方东美,当她闹得特别厉害时,护士研究出一种方法,反正控制不住,就把她绑在床上。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们居然把方东美“绑”起来。
我想,王美娟不但晓得,恐怕还是出自她的授意。
祖英彦知道吗?知道下人用这么残忍的方法对付他的妻子。
不论他爱不爱她,他都有义务阻止她们这样做。
保母摇摇头,如果他能做选择,当然送去戒毒村最好,但是,方东美的身分地位一旦曝光,受害的不仅是永昌,所有的投资大众都会受到波及。
“听说”保母更神秘地说,王美娟建议如果情况恶化要把方东美送到“欣园”去勒戒。
那是方东美异母弟弟从前的别墅,他去世后一直是空着的,保母说祖英彦已经在安排医护人员进驻。
欣园在山区,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比般若居还要封闭,可说是与世隔绝,风景更是美极了。
当初方东美的父亲选中那里,给她的异母弟弟建造别墅当然是有用意的,方家的血统有问题,方东兴有精神异常现象,高二时发病,所以特地选择那地方养病,一直到去世为止。
听说发病的状况极为恐怖,保母说听老佣人讲,平常日子还好,只是略有异状,但到了月圆日、暴雨、台风,甚至于阴天,他会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叫声的可怕,会把胆小的人吓坏,也因为如此,欣园充满了各种传说。
祖英彦不怕忌讳,把方东美送去这样充满阴影疑云的地方。
这大晚上,我在睡梦中惊醒,听到了令人毛骨惊然的尖叫声,暗夜中仿佛地狱传来似的。是方东美,她步上了异母弟弟的后尘了。
我捂起了耳朵,然后有人用力敲门,站在门口的是小小孩,他满脸惊悚,眼里都是泪,跟在后面的是保母。
门一开,他一头栽进我怀里。他听到了?也明白了?
“我管不住他。”保母一脸尴尬地说。
我告诉她没关系,小小孩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了。
孩子钻进毯子,仿佛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鬼魂,我轻拍哄着他,直到他入睡。
第二天上午医护人员陆续到齐,二楼以上也成了禁区,但也不再传来什么异声,非常的平静。
小小孩不再嚷着要见她了,他觉得困惑、害怕,学习情绪低落。
半个月后,祖英彦来看方东美时,小小孩在露台上看见他,兴奋地跑出教室奔向他,大叫着,爸爸!爸爸!
可是祖英彦的反应很勉强,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这孩子一点耐性也没有,孩于奔进他怀里,他只冷冷抱了抱,就把他放下。
“爹地很忙。”我在露台上听见他清清楚楚地对孩子说。
孩子追在他后面跑,可怜极了,这时保母上前去把他抱了回来。
祖英彦上楼到禁区去看方东美,五分钟后大怒着下来,王美娟跟在后面试图解释着什么,但他却马上上车完全不予理会。
我想进展一定不如他原先所预期那样顺利,甚至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
果然,方东美的护士告诉保母,祖英彦来时没有事先通知,医护人员还在睡觉,值班的人在看电视,方东美自己把护士支开了,正在施打毒品,被祖英彦当场抓个正着。
我们被告知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此事,这是丑闻,事关祖家声誉,更关系着上市股票。
小小孩知道母亲被送去欣园后似乎松了一口气,方东美发病时的嚎叫把他吓坏了,我们也完全无法跟他解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母亲病了,但他困惑的样子,似乎觉得她是疯了。
方东美留在欣园,两个月后才回般苦居。
这次回来,她大概是真正戒掉了毒瘾,非常的容光焕发,可是我相信,大家都跟我一样心里有个阴影不知道她下次再犯是什么时候?会不会更严重?
我带小小孩去看她,她在起居室接见我们,小小孩踌躇地立在门口不敢向前。
她端坐在奶油镶金的宫廷式沙发上,身上一袭爱马仕的秋香绿短上衣和四片裙。
小小孩求救的看我,我在他肩膀上按了按,他开始举步向前,只是十分谨慎。
“妈咪!”他走到方东美面前,又回头看了我,我对他点点头,他踮起小脚,在她美丽的颊上亲吻了一下。
我以为她至少会抱他一下,但她从头到尾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像一座小山,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
小小孩退了回来,退到门口时,忽然拔腿就跑,我一直追到莲花池边,才发现他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可怜的孩子,他真是受够了。
我从后面轻轻搂住他,他回过身,用力地抱住我。
他一直哭到睡着。
我没有什么可以哄他的,他父亲当面看到他都可以不理会他,母亲
我听见他的哭声,心中也觉哽咽。
不久之后,般若居传出了谣言方东美步上方东兴的后尘,她的精神错乱。
那句诅咒应验了。
王美娟下令禁止谣言,但谣言这东西通常就像是风一样,你怎能禁止得住。
不过,方东美自己倒还争气,虽然不言不语,举止不似平常,但终究没有什么异怪的动作出现。
可是外面的人可不这么想,那些八卦杂志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开始大作起文章。
为了这些会危及永昌的负面消息,听说总管理处十分着急,一心辟谣,最后想出了方法,要方东美出席今年永昌的年会。
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祖老夫人在世时,每年的年会都势必躬视,今年是永昌、方氏正式合并的第一年,身为女主人的方东美参加是必然的。
不过,医生的说法并不乐观。
方东美在戒毒时,出了岔子,虽然方东美不再施打毒品,但也同时丧失了某些东西,使她成为木偶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最后医生与祖英彦的助理达成协议,方东美可以经由葯物控制出席,但绝不能让她开口说话,也不能过于劳累。
年会是在九月,还有时间准备,祖英彦除了原先的护士外,又请了专家来帮忙。
年会那天早晨,祖英彦亲自来接方东美,我们事前晓得他会来,但大门开启时,小小孩漠然地继续吃着饭,完全无动于衷。
半个钟头后,方东美和祖英彦出现了,祖英彦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灰红相间细条纹领带,英俊极了,但表情冷冷地;方东美却很不一样,她戴了一顶缀有黄色花朵的帽子,身上是同色系ungaro小礼服,露出娇嫩的脖颈,性感极了。
扁是看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外表,祖老夫人的安排就是对的,他们的婚姻是两大势力结合,对两家都有好处,也更能光耀彼此,就世俗上幸福的定义,是十全十美。
当年祖老夫人若是来问我,相信她会问,你能给你爱的人什么?
可怜的老太太,她一定为自己这最后的神来之笔而得意。
她的算盘打得多精,谎言编得多高明,但,她绝对想不到,她去世后,家里会这样一团糟。
再这么下去,所有的人都会把小小孩当做野孩子的。
我的心一阵绞痛。
我该去暗示祖英彦吗?不!他不会相信,就算是成功的说服了他,恐怕也会因此而怨恨着我。
过了两天,祖英彦又回般若居来,根据媒体报导,方东美在年会上出现,不仅粉碎了谣言,还安定了投资人的信心。
祖英彦这次回来时,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表情平和,方东美的表现是他的阴影,她的表现好些,他也不至于那么辛苦。
但不久楼上便传来激烈的争执声,方东美先是大声骂人,再来是歇斯底里的尖叫,随即祖英彦满脸怒容的出来了,一直到他上车离开,都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去跟他说一句话。
方东美的情况从那天起开始转坏,她哭泣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般苦居又传出阵阵耳语。
她这回不是吸毒,而是酗酒,保母说,护士又辞职了,换人后比原先的更糟,完全管不住她。
有天,她看起来特别的正常,也没有喝酒,说是要去散步,护士跟着她,没想到居然就跟丢了,她这一失踪就是一个礼拜,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祖英彦知道她回来了,马上赶回般若居。
她回家时,衣服完全不是原先的,神态有些疲惫,见到祖英彦,两个人又是一场大吵。
吃过午饭,小小孩不肯睡午觉,到园子里采集标本,不时抬头朝他母亲住的楼上看一眼,十分丧气,过了一会儿,他采到一些刺梅,说是要拿去给他母亲看。
护士在房里睡觉,另一个不知道哪里去了,方东美的房门虚掩着,我试着敲了两下,孩子不耐烦,马上就要进去,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阻止了他。
我要他在门口等着,自己大起胆子走进去。起居室的布置同以往一样十分豪华,但我知道方东美一定在哪里藏了空酒瓶。
酗酒比吸毒的罪轻些,但都一样见不得人,我不明白像她这样生活在锦绣丛中的公主,有什么委屈必须要这样麻醉自己。
我试着叫了两声,没有人回应,我再进入卧房,厚重的窗帘是拉卜的,黯淡的光线里,只见方东美穿着半透明的蕾丝睡衣趴在床上。
睡着了吗?可是她看起来十分怪异尤其是侧着的脸并不是真的那么平静我试着去拍了拍她。
刹那间,她的口鼻流出了鲜血。
我心中大骇,慌忙奔了出来,一不小心,碰翻了茶几上的大钢花瓶,所有的花都散了开来,瓶子发出沉重的“砰”地一声整个房间流得到处是水。
我抱起小小孩,奔到护士房里,把正熟睡的护士推醒“快!快叫救护车。”
王美娟大惊,赶上来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就是谋杀方东美的凶手。
救护车来了,方东美的医生跟在后面赶到,但只看了一眼,就宣布方东美已死亡,救护车不运送尸首,呜呜的又开走了,警察这时候到了,由于我是第一个现场目击者,马上传我问话,问得很不客气。
我有小小孩作证,我们一直在一起,而从进屋到退出来,总共不超过两分钟,如何去杀人?
祖英彦带律师回来时,警察正在问我话,他乍一看见我,惊愕的表情如同见到鬼魅。
谁都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见面。
我咬紧嘴唇黯然的垂下脸,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我全身像是有强烈的电流通过,最不敏感的外人都能感受到那一份颤栗。
他连看到妻子的尸体恐怕都没这么震撼。
现场的情况对我不利,门上、电灯开关、墙壁,到处都有我清晰的指纹。
还有那只被碰翻的花瓶。
护士接受传讯时说,那花瓶原本好好的,装满了鲜花。
坐在那里,祖英彦如电般的眼光使我无法思索,也无法为自己答辩。
小小孩被带了进来,当面对质,现在只有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警察要保母离开,但祖英彦坚持律师在场。
小小孩乖乖坐着,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刚失去母亲,连伤心的时间都不给他,就马上接受讯问,也太残酷了些。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堪的一瞬,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们父子这么近的坐在一起。
小小孩抬眼看他父亲时,清澈的眼睛,俊秀的鼻子,和略带任性的嘴唇,多么的酷似祖英彦,但他父亲毫无所觉,他带律师来,并不是想保护独子,他保护的,是祖家的名声,永昌企业的金字招牌。
警察又问了一次,律师站到孩子身边,一再要他别害怕。
只见小小孩不情不愿的抬起脸来,道:“我不知道,我们在捉迷藏,爱丽丝当鬼,我找她,一直找。”
警察看了我一眼,意思非常明显。
我呆住了,起初我以为听错了,但,小小孩的声音那么清楚,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也用不着他再说第二遍。
祖英彦叫保母进来把他抱出去了,他被抱走时,整个脸埋在保母怀中。
他在说谎,而且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所以不敢看我。
我们并没有玩捉迷藏,他也没有找我,更没有找很久、很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五脏六腑强烈地绞痛。
对质过后,警灿谠我由询问变成了审讯,而且做成了笔录,若不是祖英彦要律师在旁,万一做成了对我不利的笔录,将来坐牢恐怕也有可能。
尽管祖英彦要律师协助我,但警察“审讯”我时,简直是咬定了我便是凶手。
“你说谎!”那个官阶最高的指着我,厉声质问为什么骗人。
我尽可能的不理会他的威吓,用平和的声音把方才来找方东美的情况重述一遍。
我知道祖英彦在看着我,但我除了尽量为自己辩解,完全无能为力。
警察反复的追问,试图找出漏洞,好把我捉个正着,但是不管他们问了多少次,换谁来问,我的回答统统一样。
警察问不出个所以然,幸好司机阿丁说下午两点看见我跟小小孩在采集刺梅。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有听老歌的嗜好,每个星期二下午两点,都是黄金歌厅的时段,他看见我们时,空中歌厅刚刚开始。
王美娟报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分,救护车赶到是两点二十分。
谤据方东美尸体当时已经冰冷的程度,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两点以前,一点以后。
我松了一口气,被当作凶手固然不好受,被盘问得死去活来更糟。
警察离去后,王美娟瞪着我的样子仿佛要把我吃掉。
祖英彦要她先退下,她不情不愿的领着佣人走了,他要律师去书房等他,待会儿会有和尚来诵经,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待办。
起居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僵硬得像千年冰雪。
我的心跳得好似要发狂,我不要见他,至少不是在这种状况,我们的过去已经够糟了,现在他妻子刚过世,我又是头号嫌犯,而指认我的是他的独子
但愿我能马上在他面前消失。
“不要走。”他轻轻地说,那好听的声音撩起了往日的回忆。
痛苦地、伤心地失落了一切的回忆。
我甩甩头,不愿再回想,也更不愿再面对多年前对我甜言蜜语、却丢弃了我的人。因为我做得比他更糟,他背弃的是一个成年女子,我背弃的却是我亲生的婴儿。
我推开了他,快步走出起居室。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黑得让人觉得寂寞与恐慌。
方东美生前所居的小楼,彻夜传来和尚诵经声,祖家的传统是死者二四小时内不可移动遗体,同时有人助念以利往生。
小小孩当天晚上病了,发高烧而且呕吐。
有谁想得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在那么重要的关头说那么可怕的谎话。
我感到噬心的痛苦,般若居里,到处都是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我不能禁止人们胡思乱想或散播谣言,而且,不管人是不是我杀的,方东美都已不在了。
我从心到身涌起了阵阵寒意。
很明显地,这是谋杀,但,为了什么杀死她?杀她的又是谁呢?
是祖英彦?不!不可能!尽管方东美是他最大的麻烦,但我深知,他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杀她泄忿。
长夜漫漫,我脑中浮现的是方东美俯卧在床上的身影、小小孩说谎的声音、祖英彦眼中的怒气种种音声影像交织在一起缠绕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凶手!凶手”我听见了无数的耳语,在草丛里、墙壁间,甚至空气中随着诵经声不断地传来。
我不是凶手!不是!我呻吟着醒过来,就在张开眼的一瞬,一个黑影从我床头跑开,我惊愕地坐起身来,可是那黑影一下子就不见了。
是恶梦吗?我坐在床上不能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如果有人杀方东美,那么,下一个,会是我吗?
我一直没能再阖眼,天亮时,我打开房门,有人把一份早报放在那里。
匆匆翻到社会版,整版都是祖家的消息,记者进不来般若居,可是他们得到的消息真不少,除了派人在刑事警察局取得第一手资料,也到般若居外面拍到照片。他们居然有办法到永昌总管理处对面大楼,拍到了昨晚的紧急会议。
祖英彦主持会议的照片,神情十分憔悴。
他现在的境况跟我一样,都是嫌疑犯。
神通广大的记者找到从前服侍过方东美的护士小姐,于是她吸毒、戒毒都一一曝光了。
而请来现身的护士不止一位,记者暗示,祖英彦为了方东美伤透了脑筋,是有可能杀妻的。
他们也没放过我,我被描述成“神秘女郎”
小小孩的证词对我最为不利,记者也用这一点大做文章。
可怕的是只不过短短一夜,般若居已成了阴风惨惨,风声鹤唳的鬼屋。
右下角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经过了昨天下午方东美给我的震惊,我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使我吃惊,但这张海滨小木屋照片,使我心跳几乎停止。
照片旁有一篇小小的介绍,我和祖英彦多年前在海滨共同生活。
但,慢着,报上照片的小屋是完整的,一点也没有被焚毁的迹象,连檐角的风铃都是好好的意思是暗示我跟祖英彦合谋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全身一阵发冷,当然不可能是报社记者半夜去抢拍这张照片,必定有人提供,而这有心人六、七年前就做好一切准备
我打了一个冷颤,恍若隔世的一切像浪潮来袭,在海滨曾洒落的欢笑,曾留下来的痛苦。
而今我却要面对这难堪的一切,还不能逃走。
打开电视新闻,守候在般苦居门口的记者正转播着里面的动静。
“神秘的爱丽丝!”记者这样的称呼。那个提供照片给报社的有心人,一样也提供了不少资料给电视台,这下不论是“神秘女郎”还是“神秘的爱丽丝”都要大大出名了。
我把脸埋在膝盖上,也许,不用多久,我未婚生子的事情也会曝光。
当然,那得看“有心人”高兴。
经过小小孩房间时,我听见他在哭。
我知道他哭什么。
说了谎又不能向对方道歉,已经是说谎的惩罚之一了,更何况他还得受良心折磨。
保母面有愧色的说,小小孩刚刚告诉了他,昨天他在警察面前撒谎,是王美娟教他的。
“为什么?”我问。
“她心理变态。”保母说,王美娟告诉小小孩,是爱丽丝害死他妈咪,要他替她报仇,所以他才这么说。
王美娟惹了这么大的祸,不但害了我,也连带把祖英彦扯进去,祖英彦查出来,她必定吃不完兜着走。
“你”保母沉吟了一下,问:“报上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我若能满足所有人的好奇,会到电视台现身说法,否则逐个解说可是太累了。
我告诉保母,如果小小孩改变主意,我会在教室等他。
半个小时后,她领着臂上别了一块黑纱的小小孩来了。
“爱丽丝!对不起!”他又红了眼睛。
我问他,下次还会随便听别人的指示而说谎吗?
他说,再也不会了。
想必昨夜到今天,对他而言是极其痛苦的经历,他失去了母亲,又撒了大谎。
正在这时,王美娟派她的随身佣人阿芬来说,警察带法医来般若居,要我到现场去,祖英彦也交待要带小小孩一道,警察还有话问他。
到了方东美的香闺,律师问我,需不需要特别协助,我告诉他我很好,倒是小小孩可能有点问题。
一旁的王美娟马上脸色大变。
“不应该让小孩接触到这种事。”她向律师建议,是不是能由她代表小少爷,回答警察的问题。
律师惊讶地看着他。
王美娟自然有她合理的解释,小小孩是祖家未来的继承人,实在不合适抛头露脸,而且万一受到惊吓,对小孩未来有莫大的坏处。
她的振振有辞并未得到律师的同意,律师说,小小孩是重要人证,如果不能出面,对破案有莫大影响。
“他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王美娟不耐的反驳。
律师说,这是祖英彦的交待,况且今天还要做笔录,他会尽力协助我们。
王美娟讨了个没趣,狠狠瞪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
警察问我话时,我照昨天的情形又说了一遍,警察也不再逼问我。
问小小孩时,他闷着头,低声说:“我跟爱丽丝来找我妈咪!”
他的话才一出口,除了保母和我,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因为他说的完全跟昨天不同。
“昨天不是说你和爱丽丝在捉迷藏吗?”警察问。
“那是她教我说的!”小小孩哽着声音。
“谁?”警察问。
王美娟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又一阵白。
祖英彦在这时候来了,看起来精疲力尽,但是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沉着,冷冷地往房里一扫,似乎每个人都被他看透了,看穿了。
王美娟的脸像要哭出来似的难看。
祖英彦没有发脾气,只是坐下来,安静地听警察继续问。
警察现在对我不感兴趣了,另把箭头转向扯谎的人,从下午两点一直问到四点,问来问去都只有那几句话,跟疲劳轰炸差不多。
我们因为要对质的缘故,只好也被迫坐在那里。
法医勘验过后,遗体才移走,我看着方东美被殡仪馆的人全身覆盖着白布,放在担架上抬走,心里不由阵阵的凉。
也不过是如此了。
她自己娘家和所嫁的人都是财阀,但是死了,也就是死了。
和尚们仍敲打着法器,念诵着经文,跟在殡仪馆后面的车子走了。般若居所有的佣人自动在大门口列队送她。
小小孩苍白着脸看着这一切,原本他不该看到这些的,但阴错阳差,见到了死亡残酷的面目。
警灿谠王美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很明显的,她是扯了谎,但只因为愚蠢的嫉妒她恨我,所以想害我一下,没想到给本来已够麻烦的般若居带来更大的麻烦。
但她为什么嫉妒我呢?没有人再追问下去,不过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嫉妒心而已,而我跟祖英彦的过往是足以令许多女子生气的。
但我总算初步洗脱了嫌疑,法医证明,早在阿丁看见我们之前,方东美就断气了,至于断气的原因还要做一次解剖。
我心里很沉重,一般人也不见得会答应亲人尸体被解剖,祖英彦就更难说了。
但若不解剖,如何证明死因?如何破案找到凶手?更如何替祖英彦洗脱罪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