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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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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有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是我在回家后听到的最清脆的“天响”也是有生来听到的“天响”然而,这是从哪里来的?出自谁的口?我真的不敢相信,却又想不出除他以外的人,会来吼出这样的声响。我想起了黄河绝恋那个“太监”的高亢,激人心魄的呼号。那里头似乎有太多的生命悲苦与内心孤独,就要将那歌声绽破,就要将那黄土地绽破,就要将人的心绽破。只是,辉叔所听到的,比起黄河绝恋里的呼号来得清脆澄明,会让人想到灵魂以外的某种神秘的存在。
辉叔是我的邻居,是惜姑的男人,这是已经整整三十个年头的事实了。这一次,他从山东回到南方的家,一下子,好像和故乡一样的老了。
回家的那天,惜姑把小破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到田头准备了两碗小菜在家张罗。唯一遗憾的是,日头几天不见了,一床的棉被赶不及晒一晒。但惜姑知道,辉叔回来,他就是家里的太阳。
辉叔去山东打工,绝对不是一心想走远,我想是无可奈何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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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年那年,大海改变了辉叔的一生。
之前,为了生计,辉叔与村寨里的几个壮年一起,借钱买船。夏秋的南国,是多雨的季节。台风也常常光顾这麻雀大小的渔村。因为有几家就快没粮可出,所以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几个伙计在辉叔家坐着等,终于还是等到风小了,他们就出航海上。这一去,同船的八人,只回来两个。其中的一个是辉叔。惜姑没有哭。在后来的追忆中,惜姑说“那时候以为全都回不来了,心里麻乱得破碎,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幸好,在几天的等待之后得到了有人被救的消息。至于“是谁救的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自己将身上仅有的一对耳环当了,让后默默的走去买药,当时真想在人群中掉泪。”就这样惜姑日夜守着辉叔。
辉叔康复后,鲜有人会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那时我还小,记得他总是笑着无语。有一次——他唯一的一次,用力的拥紧我,然后轻声却又深沉的对我说,孩子,你要好好的活。那年我七岁,常常坐在门口守着那条大黄狗,我叫它大黄。辉叔抱紧我的时候,大黄的眼珠子特深邃,又顶伤感。这也许是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力量,包围着我的生命的力量。我说不出口,但有一种被烫的震撼。
辉叔后来就很少在家了,惜姑说他出外。
辉叔是一条汉子。他在海上漂流一天回到大陆,康复后又从南流到北。他说山东太冷,鸟儿都不愿意飞。只有穷苦的人才在路上像老人一样缓慢的游走。但很多人一有钱就会想去嫖,从没想起穷苦的人会怎样,这与钱无关。
火车走了几天几夜,一个山洞一个山洞的钻,人们在车上没日没夜的困觉,只在吃食的时候起来。当然,有时是为了大小便,或者手淫。这样的奔走是令人烦躁的。辉叔比较厉害,能好几个小时呆呆地望着窗外,瞬间被拉远的地方。
这次来山东是犹豫了半年的举动。因为家里的米桶三餐都响,只好硬着头皮了。刚到的时候,天上就开始下雪,辉叔第一次见雪。细小的雪花晶莹的落在他粗大的手掌上。他轻轻的握上,雪就消融了。他在想,一切似乎才刚开始吧。终于,每天也还是早起,从钢筋水泥到铝合金建材,从室内到室外,辉叔倒不比人慢不落人后。只是手脚不争气,冻疮疼得不行。咳嗽了半个月,胸口都也疼起来。还好只是开始有些水土不服,渐渐就适应了。
第一次在工地受伤,脚掌被向上的铁钉扎了个洞,但却不痛。那肉好像是塑料的,真好笑。一个满面胡须,贴着土灰的老工告诉他,买两瓶二锅头,就着伤口浸就没事。他照做,居然就好了。后来也有几次同样的伤,有时是左脚,有时是右脚。这可不是仔细就能避免的。
辉叔坐在车厢里,脚底还不时痒痒的。能提前回家过年,说来真该高兴,可以离开那鬼工地了。然而,他心里一点都不轻松。那些想改善改善日子的,通常都是那些不能过日的。他周围环视了一阵,手偷偷地抚一抚身上的羊毛衫,那里袋有一千三百四十三元钱。这是一家人过年和来年上半年的活计啊。辉叔摸出一根烟,拿在手里,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把烟描直,又心意阑珊的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坐在对面一排的一个年轻小伙,瞅了瞅他手里的火柴。车厢里乱透了,乌漆抹黑的人各自抱着、背着杂乱的行李,几个大老爷们也不停地走来走去。辉叔抽了一口,心情像吐出的烟雾,上升、扩散、暗淡、消无。他又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重又吸起烟来。
在这样看似热闹的地方,辉叔已然习惯了用沉默的眼神,甚至已无意面对这样的人群。他眯上了疲惫的双眼,他也许太累了吧。那是一双看过太多张脸的,已生厌倦的眼睛。火车还在向南行进,匡当匡当匡当匡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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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寂静的乡村已是傍晚。
阴天的傍晚很灰,暗淡的乡村看上去多了几重死寂和萧离。
惜姑一边准备着洗澡水,一边想着辉叔进门的那一幕,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不小心滴下了浑浊的泪水。
院子里黄色的灯光,把那个蹒跚走来的人,拉出了好长的灰影——灰影像一只骆驼。辉叔背着灰色的大背包,左手一只塞满杂物的桶,右手提两个大黑袋。惜姑在饭桌旁抬起头张望,这个一身军绿色土布衣衫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然而,默默地,呆呆地在门口看了数秒,风几乎要将他们瞬间吹散。“嘿嘿,我回来了。”辉叔感到僵硬和激奋。但这激奋竟刹时被风吹走了。“回来了一定很饿吧,我去把汤烧热。”“不,等一下还是去吧,我真有些饿。”辉叔坐下来,左右看看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家。两个声音同时而急促的叫了起来——“爸爸!”大丙小丙还没进门就认出来了。
“怎么就回来啦?”惜姑从里屋端出热汤来。“老四叔说,今晚就不做了,等来年再做,还把这些天的工钱给了我们。”大丙说完掏出衣袋里的钱,放在饭桌上,粗短的手就缩了回去。辉叔看着,想,这手多像他爸爸。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唧”了一声,他竟忘了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带些礼物,就算是一本笔记本一支笔,或者几小块糖果也好罢。可是,现在没有,怎么就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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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鸡叫了,说明夜已将晨,但也正是夜的最深吧。这夜像一个游魂,从一个骨肉的躯体游出,飘荡在漫长又寂寥的浓黑中,不小心又钻进另一具肉体。
惜姑抱着辉叔宽大的背,在梦的海洋里寻找港湾,她确定自己仍然深感飘摇。她翻了个身,辉叔推了推她骨瘦的肩膀,没有反应,她也许太累了。辉叔感到一阵口干,夜一定很深吧,这是熬夜的迹象。他在努力劝自己睡去,但空白的大脑像远处的鸡啼,空泛而飘渺,甚至无力。
辉叔蹲坐起来,爬下床头,走到大丙和小丙的床边。他们长得会响,大丙已经是有小胡须了。他想他似乎才离去,却又回来。他似乎没有离开过。辉叔将自己挂在了竹椅上,点燃了手里的烟,在夜里吸一口,闪一星红光。我的白天像一只蚂蚁,而现在则是一只蝴蝶。他想着,嘴角勉强一咧。
终于还是躺下,夜的无边在鸡的啼叫里走远。惜姑睡得水一样香,她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了。辉叔又翻了个侧身,有了微微的睡意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辉叔在梦里看见一条小河,随即消失,才听出这歌声并不像是在梦里,他一边分辨着——是村口的啊呶!“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我的回来就好似走向了妈妈吧”辉叔想,离家的人,归来时心在何处?在海上?这歌声,穿过人墙的寨子,是那样的辽远清灵。这繁芜的寨子的人,他们躺在一个个沉睡的躯壳里。歌声如同飘过无人的荒原,我们真的困了吧?辉叔想着,莫名的有一股渗透鼻梁的酸水涌上,双眼凝腻似的落泪。他抓紧了被角,抹着双眼。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有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声音在远去,心也跟着远去,泪浓得滴不下。“这样的日子”辉叔想不出——挨过这样的日子的人都想不出理由,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地活。
阿呶,我们村最后一个疯子,一个纯真的疯子。辉叔想着自己大半辈子来,也已经别无他求了吧。只是生计,还有孩子的未来,如同一切没有来到的未来。谁都不知道将会怎样。人在外头,偶尔也会想家,但一回来,却每一次都,愈来愈感到这不是家乡。四顾的景象仿佛好远好远,像离梦一样远。
辉叔又推了推惜姑,惜姑醒了,她总是那样的精神“又睡不着呀?一定是太累了。”“你刚才没有听到啊呶好像在村口唱着歌么?远远的。”“没有听到,那个疯子,他是要喊大声,好吵醒人家,他真的有病——精神病,好几次跑到大水坝上跳水,也没淹死,就像这样的天气。”“嗯。”辉叔望着这老朽的福州眠床,顶上还有镂雕的花鸟,但已经不见了颜色。被子似乎有一股异味。大约好几天没见太阳了,这是年末常有的天气。
“睡吧,明天还得早起祭祖呢。”
第二天拜祖遇到辉叔,相互拜了个早年。他看上去真的有点老了,像一头一脸麻皱的老黄牛。“辉叔,等到大年三十才回到家,上面一定很忙的吧?”“嗯没法子,得做就做呗。”他看了看这破落的院子,房门的顶上还刻有“千红”的字,已经被几十年祭祖的烟和熏成乌黑,仿佛日子爬过后拉下的大便。老四家也过来祭拜,祭品很是丰盛。老四的小老婆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叔。”就走进厅内张罗祭品,我其实没那么老,只是辈分的事才这样。辉叔有些气愤,我说:“她兴许不认得你。”辉叔没答话就进了里屋。“还不是钱!”他似乎小声的自言自语什么。我看着他走失在浓重的烟味里。大伙定是已经开始烧香了。
第二章游神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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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尝试过没回家过年,但每次回来都有一种心绪每况愈下的感觉。从村口到海堤,都是那样静谧,人们除了上集市不得不出门外,多是深居家中,鲜有值得大伙来热闹一阵的事发生。这种想法也许是有害的,我们这样俗地过俗日子的百姓,常会图个热闹。中国人是好热闹的。这点似乎外国人也是,要不哪来那么多圣诞节、万圣节、狂欢节?人嘛,常要在群的存现里才见得到自己。
然而,我终于对过年有一种脱免疫似的恐惧。
我时常会在那热闹里看出冷清来,在人群的存现里深感自我的孤单。这一定是别人少有,甚至没有的,要不我会更恐怖:难道这么多人病了?
但是不管如何,约定俗成了就要热热闹闹地过,尽管很多人像走过场。从崇拜里走来的这些热闹,已经彻底走出了崇拜的净土,而走向了机械与符号。
这一天,游神在细雨蒙蒙中进行。
几个朋友都是终年难得一见的,过年回来总免不了聚聚。“这倒像街上游神里的那些‘老爷’‘玛祖’了,年终开个终结会。”几个同学便哈哈的笑开了。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锣鼓声,大概快到了。长长的队伍从东村口一直行进,到西村口歇息,又从西村口绕回东村口,刚好一个圈。这是老一辈定下的路径。
因为是与“神”相关,大伙老小都没敢含糊,该忌讳什么的,要走什么步子的,大家都心里有数。然而,神或者也怕“刹”?所以每一年游神赛会,队伍最前面总有一支竖旗是要挡刹的。就像立在路口的“石敢当”以驱避邪气。这旗是处在正邪之间,又是与邪最近的,可以叫做“第一线”这一支旗,据我知道,好几年来都是阿呶举着走的。而且,每年的这一天他也一定十分正常的样子,身上也不臭似乎新洗刷过的,还有一套像模像样的黑西服之类,来装点门面。他于是一路都不会觉得累,神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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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同学相邀来到路口看游神的队伍,阿呶远远的走在前面。他是独当一面,架势凛然。走起来一个个探步,活像一只吃饱了的鸭子,又像一只可爱的企鹅。然而,他走向我们的人群诸面时,目光如炬地直视前行的路,手紧握旗杆,胸前挂着一双蝇眼墨镜,戴上一定要遮去半边张脸。表情严肃的阿呶,在告诉每一个路人这举止本身的神圣。
队伍款款地行进,然而最最虔诚的并不是那些抬着“老爷”、“玛祖”的人,而是阿呶。这似乎跟他唱歌和跳水一样,极端认真,并有自视甚高的情结在。
人头攒动中,也看到了惜姑的身影。她许是喜欢热闹的吧。但当我与惜姑对视时,她却手脚有些恍惚起来,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鸟,急忙就消失在拥挤的人堆里去了。那时我没怎么在意,依然和我的朋友们,看着人们抬着神像木偶走去。阿呶早已走到了下一站,而我却仍在想他那一脸的虔诚。他铁定不会有半丝游戏的觉察。在他心目中,这锣鼓一响人看人的表演,带有某种神命和生命之外的力量。
终于一天下来,在热闹的人群里,我们都各自悻悻地回了家,从没走过这样长的路似的,腿脚发酸。回到家已是傍晚,巷口鞭炮声断断续续,让我的心不能放下。我似乎在等待结束。我竟喜欢安静起来。
院子里,惜姑正与大丙小丙说话,我便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临近了听惜姑说:“孩子,这地方不是我们住的,要向外走,走得越远越好;我希望你们都能出到外面去发展,你妈我就在这里看家了。”原来,大丙过了这个春节也要去外面打工。辉叔说“这个家,真是苦了孩子。”又说“请你也替我们家保守这个秘密,好吗?”我半晌没回过神来,只是听见自己说了一句“喔。”
睡下的时候才想,这有什么保密的吗?或者说“苦了孩子”?或者大丙出外?能发展,也许到哪里问题都不大。我一边想着,不知不觉睡去,耳边还有阵阵鞭炮声。这个村子就热闹这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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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游神,让大人小孩都好不热闹了一场。似乎只有惜姑知道,这表演和热闹的背后不是轻松,而是有一年的生计。惜姑一大早起来,打水洗衣服。这村子里的井水就是充足。她也想不到城里人的用水紧张。村里的鸡和牛都醒了,轻微的雾气在海边的晨光里荡漾。惜姑看了看米桶,还有不少米,于是洗了下锅。她有过把米桶洗了拿去晒的经历。婆婆进门没看见,问说中午煮了没有?惜姑说,喏,米桶在那儿晒呢。她说完还笑笑,但她婆婆却笑不出来。打点好家里的杂务,惜姑就挑起一副水桶到田地里去浇水。惜姑种了好几分地,除了番薯就是花生,此外还有些田头菜之类。她总能起早摸黑的去浇水。两只空的水桶塞满了一家人要洗的衣服,惜姑就挑着这些走出家门,出了寨子,往田地走去。等到把地浇完,洗好衣服回来已经快中午了。
惜姑是外村人,八岁的时候就没了娘。那年她开始学会放鹅,家里有十几只鹅要她放。秋天的一天,她把鹅放到草地里,天黑的时候发现一只不见了,她急得哭了,不敢回家,直到她爹来找。但还是找不着,她爹一气之下,拿起赶鹅的竹篙抽打惜姑。打得她叫娘,结果父女就抱头痛哭起来。后来,一直在旁边捆草的妇人,才从草垛里放出那只鹅来,并说那鹅是我藏的,害你都把孩子打疼了她爹气得破口大骂。回到家,惜姑爹对孩子们说,你们别犯了我的纪律,我就是这样的人,多吃点,该做什么做去。这才了事。
跟了辉叔,惜姑无怨无悔,但她似乎总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苦难。惜姑也常自足的说“我没有别的要求,平平安安就好。”这大约与辉书大难不死有关吧,我想。
这一天的天气有些阴凉,中午的天还是灰的。惜姑把农活和家务做完,辉叔已经在家等她吃午饭了。惜姑从田头摘了几种菜回来。这一天是初六,寨子里的习俗要吃六种菜,才能一年到头都顺顺利利。“来,满满的一盘。”辉叔帮忙端出盘子,对大丙小丙说。这里头有莼菜、茼蒿、包菜、小白菜、油菜其实不止六种。小丙拿起筷子正想夹去,又缩了回来。辉叔笑着说:“吃吧,孩子。”“不,等妈一起。”辉叔微笑着点头。
初六夜,辉叔和惜姑都没睡好,天还没亮,辉叔就穿上他回来时穿的军绿土布衫,袖口全是磨破了的毛边线头。辉叔背好东西,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又回头对惜姑:“才半年,我就回来。家里和孩子就有你了。”说完就走,惜姑站在门口,望着黑影消失在灰暗里。
惜姑走进里屋,两个孩子还熟睡着。她回到了被窝里,被窝里还有辉叔的体温在,暖暖的,真使她想流出泪来。然而,她没有,只是咽了一口不知是唾液还是别的。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躺下了。
第三章清明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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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三月份,因为清明拜祖的缘故,我又回了趟家。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还没到,老天就下起了绵绵细雨,山地坟地,好不湿润起来。
几个堂表的亲戚也都回来。清明前两天就有人去扫墓祭拜了。我们带着炮仗祭品就上到山坟地去。眼前一片郁郁葱葱,雨水珠一串平躺上去,更是娇容欲滴、细嫩青翠。树丛、草丛里一座座并排的坟墓,像是人在探着头。刚刚祭拜扫完的坟墓,红字青字的碑文和青灰色的石板,给人一种静穆又肃然的感觉。走近的时候,我感到这坟墓,好比一个个活的预言,陪着树影招摇,似乎有些吓人。
我们几个表兄弟先走到了山腰,找到曾祖爷爷的坟地,像有着些许年不见的可敬老人一样心生敬意。我先在石碑上打扫,用螺丝刀之类剔磨掉去年字上的油,然后重新上油。这个工序很像旧铁轮船去修新上油。堂兄一边在磨石碑上的旧油渍,一边自言自语:“一年加一年,这底层的石面不知磨深了多少。”
坟前原来的两棵树被砍剩下两个矮树桩,几年来前,它们都还会结一些青涩的小野果。
这时,别处坟地上已经燃响了炮仗,似乎要惊动已安的魂灵。几个小一些的表弟,散放完了手里的纸钱,都回到坟前来祭拜。
“啊——阿呶!”小表弟一边惊怕地对我说。
“嘿——嘿,你们兄弟来扫墓啊?”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容易让人联想到无赖,而不是疯子。见大家都没理他,又来套近乎“你们不用怕,我没有害人的。”
“走开,走远点!”堂兄倒对他嚷了几句。
“不要这样,别,别”他真的不疯。
“你再不走我就打人啦!”另一个大一点的堂弟也愤愤地。
他无奈,终于挪了挪脚,刚要走,却又来到我跟前“阿兄,你,你五元钱给我吧,我就走。”我瞪了他一眼,他慌忙说:“你,你看我头发这么长,很久没剪了,求你吧,就五元,就够了。”
“我可真要打人哦!”
“别,别”
我见他想走又不甘心的样子,一双抓过纸钱灰的碳黑的手,还是伸过来“要不三元钱也好吧,啊?”
堂兄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不走是不是?”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这下子,阿呶把双手举过头顶,一边小跑“别,别,千万别打人,没钱就没钱,还能打人吗?”自说自话地跑开了。
小树丛里的一缕缕白烟,都是上山扫墓的人烧的,远远的让人怜爱。
“阿呶这种人,别里他反倒来缠你,有时不得不给点颜色他看看。”
我们继续排上祭品,点上香烛祭拜。
在下山的路上,我再没看见阿呶,倒是一天蒙蒙的雨让人有些寒意。经过一段小路的时候,我看见路旁一座小坟前,静跪着一个妇人。我们一行人走过去,她依然静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坟碑前那香的烟袅袅升腾着,烛火中有一支灭了,另一支则在微微地摇摆。走近看,那妇人有点像是惜姑。她双手合十,双眼微闭。祭拜的定是哪一位父辈的亲人吧。我们没敢打扰她,径直走了过去。
一路上,我在想人竟总是孤单的。当我们孤单的时候,他人就与你无关,外在就等于虚无;于是,要皈依到内在的自我中去,才能有心明澄静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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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次日,我正要离家赶往工作s城去。老四的大儿子意外的来送行。说是来送行,不如说是稍了个口信来,但又不仅为了口信来的。小伙子一进门就打招呼,几句寒暄之后问道:“您知道吗?年初我们村,有一个去山东的,在工地上死了。”他很是谨慎的口气让人害怕。“挺可怜的,三四十岁的人,跑那么远”
我忙问:“谁啊,他家里人知道吗?”
“也不知道知不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爸的朋友是那里的一个小管工,他说的。因为是同乡的,又出了事,当然就说了。”
“哦。”
大约是听到了“死”又仿佛觉得死者与我有什么关系,于是心里也徒增了郁闷。然而,据我了解,我们村寨里去山东的,就只一个人而已。难道这是真的?
第四章离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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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意这样的说法:故乡只是我们祖先漂流的最后一站。这样说似乎我们就都没有故乡,而所到之处又都是我们的家。很多人对故乡有独特的眷恋,看上去很美很自然。然而,这些人多半是常年在外的离家的人;那些仍在故乡居住的人,一说起来就感到失语,说不出话。倒也不是对故乡生活有深重的感情,而是对长相厮守的故土上,那阴暗的杂世或俗活心生厌倦的缘故。
我在s城读大学的时候,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有太多想法。现在多少有些单一了,想着小时候在村寨里,踩着牛粪捉蝴蝶,一天到晚花鸟虫鱼——菜花、种花,捕鸟、养鸟,玩虫、杀虫,捕鱼、养鱼、吃鱼,日子真没有顾虑,自然自在极了。后来知道,一个男人不能整天这么玩;再后来知道,一个男人的一辈子无非两样:金钱和女人(没有先后之分)。说好听点也无非什么事业之类,客观上也为社会家国做了贡献的;另外是对家的需要,还有就是传宗接代。这大凡也是粗俗人的想法。虽说算不上粗人,但足以证明我们都是俗人。我得承认,我正在杂世里过着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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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夕,恰逢周末在家小歇。傍晚的时候,有一个大青年来访,一进门就叫“叔叔”
“你是?”
“我是大丙。”他手里还提了礼包月饼,然而我竟想不起这大丙来。
“大丙?”我不大好意思地自语道。
“我现在在s城打工,中秋没有回村寨,我妈叫我来看看您。”
“哎呀,你看都长这么大了,我还真认不出来呢。来,进来,坐吧。”我才想起来是辉叔的大儿子,一晃又好几年。
“你爸妈都还好吗?”
“嗯——好。”
“那你弟弟呢?”
“还在上中学,就要考大学了。”
“真快啊,村寨也好几年没回去了。”我一边沏了工夫茶让他喝。
“对了,听说阿呶死了?”我问。
“是的,现在村寨就没有疯子了,但游神的挡刹旗还不知道找谁来举。”
“哦,是啊,以前都让他举的。听说又去跳水才死的?”
“好像是去年年末的时候,天太冷了,水也急。”
“他以前也常在大堤上跳的,怎么都没事,这回就出了事?”
“也不晓得,只知道那天天很灰,他站在大堤上叫了一声就跳了下去,后来再没上来。村寨里有妇人说是挡刹的旗子举过了头,引来神鬼才招徕了灾。”
“呵,他的身体原来也是很棒的,大冷天也根本不冷。”
“现在我也在外面,村寨里的人可能都忘了阿呶了,只是在挡刹旗没人来举的时候会想起来。”
“后来怎么办?”
“听说花钱雇了个外乡人去扛,外乡人的习俗不一样,他们不忌讳这个。”
大丙走后,我才想起没问辉叔的事。但也好在没问,别应了我的揣测。辉叔真是村寨唯一一个去了山东的人,也真就没回来了。还有人说是在那边发了财,包了二奶不回来了。真是笑话,然而,人的生命有时真的有些飘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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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又没睡好,并且做了梦。梦见辉叔穿着军绿色土布衫站在我面前,他依然那样和蔼慈善的样子。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抽了几口,缓缓地说:“在外的人不容易啊。”想了想又说:“孩子都长大了吧?”说完他的身影就变灰变淡,我吓得心直跳,就吓醒了。外面的天还是浓浓的夜。原来是妻子的手臂架在我的胸口。我轻缓起床,倒了杯水喝。窗外不尽的夜,多少家人正在酣睡,也有人在做梦吧,美梦或者噩梦,或者醒来全忘了以为没有梦。夜风是清凉的,中秋过了就到入冬的季节。月已经很圆,在整座s城上倾洒上一层细白的珍珠,让人感到宁静安祥。夜似乎还不很深,不知觉间我又睡去。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我仿佛回到曾经和辉叔一同倾听的那一夜,他和我都听到了,阿呶就这样吼到村寨口。当时没有想他唱到哪里,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是唱往大堤的。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有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看见他站在大堤上,对着苍茫的大海,他有些犹豫,定了定睛,高声又唱了起来“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他举起那双碳黑的手,海和夜与他一同呼号。他似乎感到了举挡刹旗一般的神圣;目光如炬,神情肃然,粗糙的胡须像野草,又像一根根刺,要戳破这大海和黑夜。“扑通”一声,他淹没在黑暗和海浪里。这海和夜一起交融,一起变浓。只有那吼出来的歌声还在夜里弥漫,渐渐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