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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说最后的最后。
那个他最后躲藏的阁楼。一名纳粹军官发现了他。那时候他正在开一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罐头，但失败了，汁水流了一地。
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我曾经是一名钢琴家。
于是军官带他走进房间，指着那里的钢琴说，弹。
他慢慢地走过去，翻开琴盖，拉过椅子坐下，又站起拉近一些，再一些。
我曾以为他已无法弹奏。在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后，他已不复当年钢琴家的风采，被粗活折磨的手指，还能记起那样精巧的技艺么？但当他坐到落满灰尘的钢琴前，颤抖着将双手放上琴键时，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军官坐在椅中看着落魄的钢琴家，他的头发太久没有理了，在冬日的月光里苍白而脆弱；他的胡须太久没有修了，乱糟糟地长满了半张脸颊。
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弹出了第一个和弦，而后，琴声像低低的哭泣。
乐曲缓缓地流淌，镜头在他的手和脸之间切换。
他的瘦骨嶙峋的手。他的深邃善良的眼。那么多年以来，一直也没有变。
琴声渐渐悲愤，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无法宣泄的情感，多年的苦难留给他百孔千疮的伤口，和满目创痍的心。但无论炮火纷飞，四处流亡的生活夺走了他多少东西，他的心中有一处地方柔软如初。那是他的音乐。他把它藏得这样深，如同藏匿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石。
流亡中他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而不能弹琴，在反锁着的房间里，他把十指悬在琴键上空，就这样在空气中弹奏。那一刻他闭上眼，满足地微笑。
弹奏是他的一切，即使在睡梦里也从不忘记。
他在那个寒冷而孤独的房间里睡得像个初生的婴孩，脸上有最纯真的笑容，而他的手指轻轻抖动，弹奏着无声的音符，如空气中最美的精灵。
如此澎湃。沉埋多年的感情一如波涛般汹涌。他并不是用手指，而是用生命来弹奏这一曲乐章。
当最后一个音符悄然落下，他猛然将双手缩回膝盖，脸上再次浮起惶恐的神情。
军官坐在椅中，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最猛烈的暴风雨。音乐是无国别的语言。他明白了他的苦痛，在深深敬佩的同时他决定帮他度过难关。
他到那里都抱着那个已经流失大半的罐头，最后军官问他，有东西吃么，他站在藏身的阁楼上，举了举手里的罐头。军官转身离去，第二次来时，便带来了一包美味的食物。
你只须再等几个星期。
请问外面的炮火是怎么回事？
俄军就在对岸。
第三次，军官最后给他留下了一大包的食物，他打开它，低眼抬眼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你。
不用感谢我，感谢上帝吧，我们能活着，是他的旨意，只能这样相信了。战后你打算做什么？
继续弹琴，为波兰电台。
我会注意听的，你叫什么名字？
史标曼。
很适合钢琴家的名字。
军官将他的大衣也脱下来留给了他。他问他，那你呢？他说，我还有一件更暖的。
俄军来了，他穿着那件大衣走出去想要拥抱路过的人，但那个妇人尖叫着：德军！他被枪击，他叫着：别开枪，我是波兰人！高举双手走出门洞，俄军士兵放下枪：他是波兰人。
为什么穿那件死大衣？
我冷。
他又可以弹琴了，为波兰电台。他的朋友为他带来已成为战俘的军官的消息，他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努力地找寻他，但没有找到。
后来他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面前是最好的钢琴，身后有整个乐团为他伴奏，他开始弹奏，眉头在微笑，发梢在微笑，手指在微笑。
这个时候有字幕从下而上地飘过。那个军官叫做威廉，1952年死于战俘集中营。他一直弹着琴，死去的时候，是八十八岁。
最后的最后，依然是那双手，在黑白琴键上轻盈地舞动。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