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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云朵游游曳曳像一条条小小的鱼。
家明站在广场上，怔怔地望着天空。薇薇关心地问他怎么了，家明也没有回答。
“爸爸，我们去游乐场嘛！”
六岁的儿子小龙拉着他的衣袖喊。
家明一恍神又回到现实，他摇一摇头，想甩掉心里那种空虚感。
“就带小龙去吧？”薇薇仰起脸问他。
“好吧。”家明摸一摸薇薇的头发，俯身抱起小龙“走，去游乐场。”
“去游乐场啦！”
小龙兴高采烈地喊着。
游乐场里的喧闹也没有驱散家明心里那种空虚感。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呢？家明苦恼地想着。最近他莫名其妙发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小鱼？
家明望着天空中游游曳曳的云朵，又怔怔地出了神。
家明是在海边遇到小鱼的，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周日的清晨，到海边度假的他早早起来去散步，结果就看见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像是要跳海的样子。于是家明很好心地在礁石下面大声地喊话开导她，但无论他喊什么她都不答理。30分钟以后他仍然在口干舌燥地做着临时心理医生，可他一恍神那女孩就下了礁石，站到他面前很认真地看着他，又说了一句让他昏死过去的话：“你刚才是在跟我说话吗？可是我只是在看风景而已。”
后来小鱼就跟着家明到处晃荡了。小鱼没有跟家明说多少她的事，只是告诉他“我叫小鱼”而已。家明也没多问。他觉得有个人跟着自己一起晃荡也不错啊，何必刨根问底呢。两个人一起到处去玩，很开心。
小鱼说自己去过很多地方，非常多，多到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家明当然是不信的。可是小鱼似乎的确对他们到的每个地方都很熟悉，她在城市和山间毫不犹豫地穿行就好像她在那些地方住了一辈子。
“我是注定要漂泊的人。没有哪个地方可以让我安定下来。我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地方，它可以让我不再漂泊，可是我一直也没有找到。”
小鱼淡淡地说，脸上没有表情：“我会一直走到死。除非”
“除非什么？”家明问。
“以后告诉你。”小鱼奇怪地笑笑，她的长长的头发飘扬在风里。
有关她的事竟如此清晰。家明发觉自己竟然可以想起她的发丝在风中自由地舞动的样子。小鱼的头发很长很长，非常美丽。
家明决心要好好地回忆。他想要记起所有小鱼的事情。
他坐在游乐场的长椅上，开始回忆。
“你相信人鱼的传说吗？”
那一天他们到了丹麦，在小人鱼的青铜塑像前小鱼突然问家明。
“那只是传说啊。怎么，你相信？”
小鱼看着小人鱼的眼睛，没有回答。许久，她对着塑像开始说话。
“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这是海的女儿里的句子啊。”
“可是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她们只能无声地哭泣，而每当这个时候，世间就会有一颗心为之碎去。”
“是谁的心呢？”
“就是她们为之哭泣的那个人的心啊。”
“哦这又是哪里的传说呢？”
“这是我妈妈家乡的传说。”
“你妈妈？”
“她的家乡在欧洲的一个小国。我爸爸是中国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可是妈妈说我长得很像他。”小鱼淡淡地说。
“我并不是想问”
“看，日落了。”
小鱼打断了家明的话。家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天边。
满天的晚霞都神采飞扬地朝着着海天交接的地方飞奔而去，落日像红色的海，而晚霞像游向海的鱼。
“多美啊”家明发出真心的赞叹。
直到落日完全没入海面他们才转过身准备离开，可是他们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他们的面前站了一个人。这个人有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她似乎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转过身时她才开口，她的声音轻柔而动听。
“你们是中国人吧。”
家明看着她，呆呆地点头。
“我也是。在这里看到你们，真亲切。”她朝他们伸出手“我叫薇薇，你们呢？”
“我叫家明，她叫小鱼。”家明好像终于清醒过来了。
“很高兴认识你们。啊，你们现在打算去哪？”
“去吃点东西吧，这么一说才觉得，我都饿了。小鱼，你呢？”
“随便。”
“那，薇薇”
“一起去吧。”薇薇一直微笑着。
家明和薇薇一起走在前面，家明有点拘谨地和薇薇说着话。小鱼在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拖拖拉拉地走着，她默默地望着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家明想起那一天第一眼看到薇薇时自己的心悸，他从不相信缘分，可是那个时候他觉得那就是一见钟情了。他马上就爱上了薇薇，并且在薇薇为他的落海流了一次泪后，他娶了她。他又想起他跟小鱼说出他要跟薇薇结婚这件事时，小鱼的默然无语，他要她祝福他们，她也认真地说了。
“我永远都会祝福你们的，家明。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是这么说的吗？家明费力地想着。那个时候她说的是“你们”还是“你”呢？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还在看小人鱼的雕塑？”
“你真的不相信那个传说吗？”
“那只是传说啊。”
“你有没有想过，它也许是真的呢？”
“你真的这么想啊？”
“”
“可是那只是传说啊。”
小鱼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夕阳。
“下周我就要和薇薇结婚了，到时候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哦。”
家明开心地说着，可是小鱼只是默默地看着夕阳。
——我不会伪装，所以我笑不出来。我没有办法装作高兴的样子对你说：家明，贺喜。
“婚礼过后我就和薇薇一起去旅行。你说我们去哪儿好呢，小鱼？你去过那么多地方，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家明拿出地图认真地看着，自己说个不停。而小鱼只是默默地看着夕阳。
——你终于要跟薇薇在一起了。我早该知道的。那天你第一眼看到她，你的眼里就容不下别的人了。家明，你从来没有看见我哭过，所以你总觉得，我是不会伤心的。薇薇为你哭了一次，你就还了她一辈子，可是家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也为你哭了，你要拿什么来还我？
“小鱼你知道，我是很爱很爱薇薇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请你祝福我们。”
家明看着小鱼，小鱼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我永远都会祝福你的，家明。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小鱼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可是家明没有注意到。
“谢谢你，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家明笑得像个孩子。
“小鱼你快来看看，我们到哪儿旅行好呢？”
家明又看着地图自己说个不停。
小鱼默默地看着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家明发现在他所有的回忆里小鱼总是面无表情，或是奇怪地微笑。他想起他从未见过她哭泣的样子。不知为何他想象着她哭泣的模样时竟有一丝微微的心痛。他茫然地看看四周，看到游乐场里面汹涌的人潮，不远处他的妻儿的快乐的身影。他想起那一天薇薇的哭泣，他觉得她的泪滴比珍珠还要美丽，而几天后他就牵起她的手进了礼堂，她成为他的妻子。他想他是爱她的。她为他流了一次泪，他就还了她一辈子。
可是小鱼呢？如果她不是终日的沉默，如果她也为他流泪了，那么他要拿什么去还她？
家明失神地望着天上游游曳曳的云朵，怎么也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那一次是谁的过错呢？家明已经不记得了。他们三人一起划了小船出海去玩，小鱼总是不说话，他就不高兴地说了她几句，结果小鱼更加沉默了。后来薇薇划桨时把桨给弄丢了，家明探出身子去捞，一个不小心竟然自己也落下水去，他不会游泳，挣扎了几下没有抓住船舷就直沉下去，薇薇也不会游泳，只能在船上焦急地叫，可是家明没有浮上来。
家明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小船上，他睁开眼就看见薇薇抱着他正在哭，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他的脸上，他看见薇薇为他哭红的眼睛，觉得她就是他这一辈子要照顾的人了。他安慰着薇薇叫她不要再哭了，过了一会儿，薇薇终于带着眼泪笑起来，他觉得她的泪滴比珍珠还要美丽。
可是小鱼呢？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时候小鱼的样子。
小鱼默默地坐在船尾，她的美丽的长头发湿漉漉地缠在一起，往下滴着水。她默默地看着家明絮絮地说着话安慰着薇薇，片刻，薇薇带着眼泪笑起来，她的眼泪跟她一样美丽。
可是家明为什么没有看见呢，小鱼抱着他露出水面时，简直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善良而美丽的小人鱼。
小鱼绞着自己的头发，水还是一直滴下来，像是她的长长的头发，一直在哭泣。
家明想起他结婚那一天小鱼的突然失踪，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她祝福过他们了不是吗，那么为什么要离开呢？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其实他从来也没有明白过小鱼。那个时候他的眼里只有薇薇一个人而已。
可是，是他不明白，还是他不愿去明白呢？
家明并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小鱼俯身看着家明熟睡的脸，现在的他看起来像个睡梦中的婴孩。无数纷呈的往事掠过小鱼的脑海。她想，这个时候终于到了，她终于要离开。
“薇薇”
家明在梦中叫着他爱的女子。小鱼看着他的脸，怔怔地。
她俯身过去吻了一下家明清秀的眉毛。家明动了一下，又叫着薇薇，薇薇。
小鱼脸上露出家明从未见过的悲伤的神情。她奇怪地笑了一下，笑容苦涩。
家明，家明。
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始终也没有醒。
而这个时候第一道晨光照亮了天空。
“爸爸！”
小龙乐颠颠地朝家明跑来，家明抱起他。
“玩得高兴吗？”
“高兴！下周爸爸还要带我来玩！”
“好啊。”
“妈妈，爸爸答应下周还带我来玩！”
小龙朝薇薇高兴地叫着。
“那现在我们要回家了。”薇薇拉着小龙，对家明说“玩了这么久，都回家休息吧。”
三个人朝出口走去。途中家明和一个人擦肩而过，又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他回头寻找刚才那人的身影，可是人潮中他没有看见那个人。这个时候游乐场里突然响起一支歌来，悲伤的调子，那样的不合时宜。
家明终于还是离开了游乐场。
小鱼望着长椅上家明的背影，眼眶渐渐地热起来。她没有想过会遇见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也看到了他的妻儿，叫做薇薇的女子美丽如昔，他们的小男孩一派天真浪漫。而他们的幸福不属于她。
她看着他。他的背影那么落寞，与这热闹的游乐场格格不入。为什么呢，他应该是幸福的。
——你一定要幸福，不要让我有后悔的机会。
小鱼想起家明对她说他要跟薇薇结婚的那个时候，她的心痛和不知所措，仿佛全世界的雨一起淋在她的身上，那么冰凉，寒冷彻骨啊。她知道他将离她而去，即使他们曾那样的接近，即使他们之间曾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
她要和她最爱的那个人说再见了，可是什么时候再见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时她终于哭了，对着茫茫的大海她泪流满面。她的眼泪在下落的过程中被蒸发，消失不见。那一刻她听见空气撕裂的声音，她想那是人鱼在哭。
小鱼又奇怪地笑起来，她的笑容那么苦涩。
——记得那一次我告诉你我会一直走到死吗，你问我除非什么，我说以后告诉你。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了。我现在这么说，你听得到吗？
“除非我爱上一个人，那么我会永远跟着他，漂泊也罢，停留也罢，只要是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可是我已经不能再告诉你这些话了。你说我老是沉默着不说话，我也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那样的话，也许现在的我，不会这样悲伤。
啊啊啊，明白了自己心意的小鱼苦涩地笑着，原来自己是这样自私且无趣的女子啊。她的心一阵阵地揪痛，而这个时候家明迎面走来，与她擦肩而过。
他们就像未曾相识的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他竟然没有认出她来。显然是他在忘记她之前已经被时光遗忘。
小鱼的脸上又露出那样奇怪的笑容。
——我知道，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将她忘记了，而她呢？
游乐场里忽然响起一首歌来，悲伤的调子，很不合时宜。
“忽然忘了挥别的手
含着笑的两行泪
像一个绝望的孩子
独自站在悬崖边
曾经一双无怨的眼
风雨后依然没变
匆匆一生遗忘多少容颜
唯一没忘你的脸
飘过青春的梦呀
惊醒在沉睡中
我用一转身离开的你
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听到这样一支歌呢。小鱼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真是很奇怪的事呀。她对自己笑着。
然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小鱼慢慢地蹲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手指间不停地流出来。
家明怔怔地望着天上游游曳曳的云朵，想起他和薇薇的婚礼上他听到的那个声音来。他一想起那个尖锐得像要刺破他耳膜的声音，心里就空荡荡的，伴着一种尖锐的疼痛。他觉得他的心已经四分五裂了。
他又想起小鱼的脸，他觉得刚才同他擦肩而过的人就是她。
她忘了我吗？为什么不停下来，朝我笑一笑？
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可是为什么我只要一想起她会哭，我的心就这样的痛？
还有，那一天，从海里救起我的，究竟是谁？不是薇薇，是她吗？为什么，我想不起她的样子？
家明痛苦地抱着头。
一直以来我爱着的人，究竟是谁
在教堂的乐声中家明和薇薇为彼此戴上了戒指，家明俯身去亲吻薇薇。
那一瞬间，家明突然听到空气撕裂的声音，接着远方传来一种尖锐得像要刺破他的耳膜的声音。他的心脏突然疼痛异常，继而像被打破的玻璃一样变成无数个碎片，他的身体变得轻灵，像是在那一瞬间，他的二分之一的灵魂被抽离了他的身体。
他呆在那里，不知为何他觉得从今往后他无法再作为一个完整的他存在，那个尖锐的声音弄碎了他的心，夺走了他一半的灵魂。
他看着薇薇漂亮的黑眼睛，突然觉得他没有办法再去亲吻她，那个尖锐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中响着，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是人鱼的哭声。
教堂里很静，所有的人都看着呆在原地的家明。
他终于还是亲吻了薇薇。
众人簇拥着这对新人走出教堂，无数的花瓣被洒向天空，又纷飞着飘落在他们的身上。
家明挽着他的新婚妻子茫然地走着。薇薇低下头娇羞地笑，而他梦游一样望向天空。
天上的云朵游游曳曳像一条条小小的鱼，而鱼的眼角，兀自有未干的泪滴。
20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