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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生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冯梦龙：情史.情痴类
近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尾生常梦着与一女子相会。女子初来时，牵着他书房的珠帘唱道：“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歌声凄婉迷离，结着丁香的轻愁。尾生痴痴地看着那女子，不觉怔在那里，钉子钉住一般，成了一段呆木头。歌声终了，女子忽地不见。尾生很久才回过神来，只觉脸上冷冰冰，湿漉漉的，顺手一抹，原来已是满脸的清泪，再一看，枕头已湿了一大片。
自此，那女子每夕皆来入梦。
她告诉他，她叫盈盈，乃钱塘江龙王的独生女儿，只因仰慕公子的才情，特地来梦中与他相会。自此，吟诗作对，琴棋书画，相与花园中漫步，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夜夜如此。但每每鸡鸣时，女子就抽身离去，任是尾生怎么留也留不住。因此，尾生每天黎明梦醒时总是怅怅的，恨不得夜晚早早来临；同时，他又把家里佣人养的几只打鸣的公鸡都捉来杀了，但邻人家的鸡却依旧准时报晓，盈盈依旧准时离去。
盈盈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忧郁是一朵泣露的淡蓝色小花，开在她那晶莹的宝石般的眼睛里。尾生几次都想问她忧郁的原因，但她每次都象知道尾生要问什么似的，总是找其他的什么事儿敷衍了过去—或是喊他去看一朵正在盛开的牡丹花或金盏菊什么的，或者叫他去闻一朵晚香玉或白茉莉的香，要么就求他唱一支她喜爱的曲：所以，尾生一直没能有机会问她的眼里潜藏的忧郁是什么。
忽一夜，盈盈没来入梦，尾生黎明醒来，不禁惶惑不安起来。这一天，尾生无心吃饭，时而坐下来，时而又站起身，在房里来回地走动。最后，尾生从房里走出来，来到了钱塘江边—盈盈不是说乃钱塘江龙王的女儿吗？可是钱塘江边哪里有盈盈的影子，只有那潮水一层层地自天边向他推来，江上甚至连一片儿帆影都看不见。尾生失魂落魄地在江边徘徊复徘徊，巴望着盈盈冉冉地自水中升起，踏着浪儿带着笑儿来迎他。一直待到天渐渐黑下来了，他才带着失望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家里，一头钻进被窝，连衣服都不宽就这么着睡下，希望能在梦中见到盈盈。
这一夜，盈盈又没有来。以后一连十来夜，仍是没见着盈盈来入梦。尾生因此每天都食不甘味，坐立不安，日日到钱塘江边徘徊，直至天黑方回到家里，复又蒙头大睡。而梦神却仿佛在跟他做对，虽然这些天来他也做了不少梦，但“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是见不着盈盈的影子。十几天下来，他的衣带儿宽了一大圈，也无心紧一紧，任衣服在他体外荡来荡去，若是卸去衣服，他大约是剩一把风干的影子了罢。
正是这个月的十五，月圆之夜，盈盈忽地出现在他的梦中。但她却并没下来，只是在月光中现出一个头，风把她的头发扬成了一面旗，在空中柔柔地飘荡。盈盈在月光下的脸显得憔悴而苍白，忧郁的双眼挂着泪花，望着他，似有诉不尽的哀怨。风把她凄切且带着哽咽的话儿送入了尾生的耳朵：“相公，神人殊途，自此以后，勿复相见，忘了我吧。”风把她的话扯得断断续续的，又卷起最后那句“忘了我吧！”在他耳朵边儿打转。尾生顿时只觉得天昏地转，如一根飘带般地萎落在地上—月光下的一条银白色飘带。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转，慢慢挣开眼，却见盈盈正守在他身边，泪眼泪婆娑。忽然，脆脆的一声鸡叫，盈盈抽身欲走，尾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一把抓住了盈盈的手，嗓子眼里却挣不出一句话来。但盈却不得不走了。她留下一束头发，约他立春的那天晚上在钱塘江南的桥下相见。
尾生醒来，已近中午，见枕边果放着一束青丝，上面还晶莹着一颗颗红色的，玲珑剔透的红宝石般的珠儿，那是他与盈盈的眼泪凝成的。他的床就靠在窗户边，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射在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上，也射在缀在青丝上的红宝石般的泪珠上，泪珠的反光把他的脸映成了初开的桃花样的红色。他的眼里显现出了回光返照般的神情。
立春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尾生一大早就赶到了桥下。他的身子太虚弱了，便捡了块带着点绿意的草地躺了下来，草大多还是去年的衰草。尾生就这样躺着，看着天上游荡的云，心里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云里恍惚出现了盈盈的面庞：云一般白的眼睑，梦一般朦胧的眼睛，乌发与云层深处，不能仔细区分明。不觉，尾生竟睡着了，任凭这春季第一天的阳光似一群才出蛋壳的毛绒绒的小鸡般地在他身上嬉戏。
忽然，他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冷冰冰的，睁开眼睛一看，天已断黑了，正下起雨来着，脸上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泪。尾生只觉得这一觉竟似睡了一个世纪。盈盈肯定还没来过，否则会叫醒他的，尾生想着。天边亮了几个闪，血红的闪，就象夜的皮肤上的一个血红的伤口。瞬间伤口又合上了。夜。子宫内一般墨黑而静谧的夜。一串惊雷阵痛般地掠过，随后，沙沙沙的雨声闯入了沉睡的小草们了耳朵，春自残冬的母腹呱呱堕地了。潮水涨了上来，慢慢地咬上岸来，溢到了尾生刚才躺着的地方；不过尾生早已转移到了桥底下，靠在桥柱上等待着盈盈的到来。
只是不见盈盈的到来，而尾生好似早就料到似的，又好似已无所期待，只是定定地靠在桥柱上，如一段呆木头。水已经毫不容情地漫到了他的腰间，他有点儿站不住身子了，不得不用双手抱住了桥柱。无情的潮水呀，终于咬上了他的脖子，他双手只紧紧地抱住桥柱，如生了根一般的。潮水漂着他身子，如同在海底舞蹈着的海带。水，终于漫过了他的头顶。
潮水退后，人们发现他抱着桥柱死了。脸上带着天堂般的微笑，一只手还握着一粒粒红珊瑚般玲珑剔透的珠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