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中文网 www.45zw.cc，最快更新岛文集最新章节！
（一）
后来的后来，我垂垂老去。在某个洒满庸懒阳光的下午，驻足回望，那些流浪的踪迹早已风化销匿。只有那个女孩，仿佛仍旧站在沙滩上，身子微微前倾，双手展开，宛若小鸟等待飞翔。
忽然间，泪水潸然。
（二）
曾经想象流浪浪漫而刺激，所以连在梦中也在期待着。但是，当我真正踏上背井离乡的流浪路途后，才发现现实与想象背道而驰。流浪中，思念、痛苦、饥饿、死亡还有绝望轮番威胁轰炸，永远没有目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这种如陌上尘般游荡的漂泊感，让我学会了畸形的坚强和冷漠。
我会在某个地方短暂停留，那是因为我口袋中的钱已所剩无几，我不得不打工挣钱。但我从不与人交往，迟早都要离开，就没必要拖泥带水。
我就一直这样盲目地流浪着。但到了那座海边的无名小镇，我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地转变。
我在那里，遇见了她。
（三）
到达这海边小镇时，我已身无分文。更恶劣的是，我已经一天没吃饭，肚子早就偃旗息鼓闹起革命来。
我缓慢地行走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头顶上是炎炎烈日。口渴、燥热还有饥饿很快就将我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给抽走。眼前一黑，我就倒地不醒人事了。
醒来后，已是残阳似血的傍晚。而我，正躺在海边的堤岸上。原本湛蓝的海水在夕阳余辉的映衬下，泛出诡异的红光。此时有微微的海风拂面而来，平静的海面就绽放圈圈涟漪“哗哗”的浪潮声阵阵入耳。原来，我已经昏睡了这么久。
我挣扎着起身。一转眼，我的旁边竟然安静地站着一个女孩。她仰望深邃苍穹，身子轻微前倾，双臂呈180度伸展，她的群摆在风中飞扬。此刻的她，恍似即将振翅破空的小鸟，散发着风的味道。
我惊讶，我疑惑。她，在向往着什么？
忽然，她转头对我微笑：“我叫苏玲，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的手划过微凉的空气向我伸来。
一瞬间，有温和的光晕如同涟漪向四周扩散。我一时忘了与她握手，只是含糊不清地说：“莫言。”
潮涨潮落，日沉月升。周遭寂静，夜幕悄然降临。
（四）
苏玲说请我和饮料，我却得寸进尺无耻地说那你干脆请我吃饭吧，说实话我很饿。她歪着头笑笑说：“好吧，你跟我来。”说完向镇里欢快地跑去。一个开朗快乐的人，这是我对她最初的印象，而这在今后也未曾改变。
我们来到一家拉面馆，她说这里的拉面是最好吃的。我和她都要了大碗的拉面，还叫了两杯冰镇柠檬水。
在等待上面的过程中，我们都保持沉默。在这个略显拥挤的小店里，只有开水翻腾的喧嚣和油腻气味的游窜。最后还是苏玲打破了沉默：“莫言，你来自哪里？为什么来到这座名不经传的海边小镇？”
我说我只是个没有目的地的流浪者而已，走到哪里是哪里。我现在没钱了，只好先在这里找份临时的工作赚钱，等有了去下个地方足够的钱，我就离开。
我本以为她会同起他人一样问我为什么不安定下来，而她却兴奋地说：“啊，流浪，好好哦。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可以经历许多有趣的故事，而且还可以欣赏到美丽的风景。我曾经梦想可以化身青鸟，千山暮雪，万里层云，任由我驰骋。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直是我的心愿。”
我问她那你从小就在这里没有出去过吗，她只是摇摇头，眼睛里的光彩也黯淡下去。我们又恢复了沉默，直到吃完拉面也没再提起其他的话题。
“我们该分手了，谢谢你的招待。等我找到工作我再请你来吃。”我说完就转身向车站走去，只有那里我才可以度过一夜。
她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不如，你到我家去吧。”
（五）
苏玲的家并不算大，却布置得十分精致。木制的天花板，墙被粉刷成了一片淡蓝色，地面是白色的瓷砖铺陈，家具的摆放让这个原本比较小的空间显得充实却并不拥挤。我走进来的一瞬间，感受到了海的气息。
苏妈妈35岁左右，她坐在我和苏玲的对面，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苏玲告诉她我是她的同学，因为要打临时工和完成暑假的考察作业留了下来，但我没有亲戚在这里，而且学校也不准留宿，所以才让我到她家来的。苏玲说这话的时候头埋得很低，红晕也爬上了她的耳根。一看就知道她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人。
苏妈妈打量我许久，突然开口：“小玲，看这位先生的样子都20多岁了，怎么就成了你这高中生的同学，还真是有点奇怪。”苏玲惊了一下，抱歉地望着我。我起身，准备离开。
“虽然这样，但你还是留下来吧。”我不可置信地望着苏妈妈，而苏玲则兴奋地抱着苏妈妈的脖子大声说妈妈你真好。苏妈妈倒很镇静，忽然又开口：“不过，有个条件。你今天晚上得陪我喝酒。”一丝促狭的光从苏妈妈的眼睛里闪过。
“啊？”我简直不知道眼前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后来，苏妈妈以苏玲是未成年人的理由将她赶进房间睡觉。而我，则陪着这个快进入更年期的女人喝酒。
苏妈妈的酒量并不怎么样，还没喝几杯就已经呈现醉态了。她开始断断续续地唠叨，不时还煽煽情，流几滴眼泪。从她毫无逻辑的讲述中，我知道了她和她的丈夫很早就离婚。她的丈夫因为忍受不了这小镇无聊乏味的生活而跑到了距离这里很远的大城市里去生活，而抛下了她和苏玲。她说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她的妈妈爸爸还有她的姐姐都埋葬在这里。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下的东西，所以她无法离开。
她还说苏玲从小就身体单薄虚弱，而且也没什么朋友。她这次把我叫到家里来住就是因为她已经认定了我会成为她唯一的朋友。苏妈妈说她能理解，也觉得十分愧疚，她没能让自己的女儿过上正常的生活。忽然，苏妈妈正襟危坐：“莫言，请你替我照顾好她。虽然这样的要求很无理过分，但请你理解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哪怕只给她这一个夏天的幸福也可以。”这个微醉的女人用恳求的眼神望向我。我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开始融化，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这些苦不足为外人道，只能放在心中自己品尝。这些苦也是生活中的无法打开的结，唯一的办法就是安静的等待，只求它不会扭得更紧。面对一个母亲的请求，我忽然无法拒绝。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答应。那我先去睡了，和你这样的小毛孩喝酒还真是无趣。晚安。”我气结，明明就是她自己硬要我陪她喝酒，结果反到成了我的不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要进入更年期的人真善变，而且还是个女人。
哎，前途一片黑暗啊。
（六）
我就这样在苏玲家暂时定居下来。苏妈妈还真是个酒鬼，常常在家里喝得伶仃大醉发酒疯，而最凄惨的就是我必须得陪着她。
苏玲依旧整天开心得笑着，仿佛这世界上真有那么多值得另人开心的事物。她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我就得用自行车载着她在这个小镇里到处跑，完成她的暑假实地考察报告。这天我们来到了一条古街，据说在宋朝就已经存在了。在经过时间的洗礼和沉淀后，别样的风致在这街的每一个角落安静的散发着，青石板堆砌的街道，散落着许多深深浅浅的裂痕，是时间流过后遗留的惨淡的痕迹。尽管现在是夏天，但可以感觉到从街面的裂痕中不断地向外流溢着凉气，在地面悄悄蔓延。街道两面是青瓦房，墙面早已斑驳不堪。曾几何时的繁华已经在岁月的无声中消逝了，剩下的只是繁华过后的萧索和凄然。
我和苏玲沿着墙壁慢慢前行，她手中的笔一刻也没停，仔细地记录着这里。古街并不长，不一会就走到了尽头。
视野突然开阔，一幅碧海蓝天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阳光洒落在湛蓝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偶尔有海鸥展翅飞过，留下几声清朗鸣叫。层层波浪扑向暗边又迅速退回，金色的沙滩上仿佛掩盖了许多故事和过往的时光。清新的海风掠过肌肤，留下清凉的触感。
苏玲欢快的跑向沙滩，在沙滩上随性起舞。而每个舞姿里都有将双臂展开的动作，我想起了她愿化身青鸟的愿望，忍不住笑了。她是个欢快的孩子，她的快乐很容易就感染了她周遭的人。我漂泊的心仿佛也在她的欢笑中逐渐安定下来。当发现这想法时，我忽然不安起来。
苏玲忽然弯下腰蹲了下去。我跑过去看见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势流下。她抬起头，艰难地朝我微笑：“没什么，老毛病了。等一下就好。”
苏玲蹲着的那几分钟我仿佛度过了几个世纪。我前所未有地感到担心和焦急。不过幸好她很快恢复如常，我们又继续乱逛寻找素材。但我心中隐隐不安，我怕这样的作业她无法负担。
（七）
我很快在镇上的一家小诊所找到了工作。上午我陪苏玲，下午我就来这里工作。这里的工作比较轻松，只是打扫打扫清洁，整理整理书籍，将新进的药归类。开这家诊所的医生是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她待人和善，行事沉静稳重，跟那个酒鬼苏妈妈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天我打扫好卫生准备下班，路过治疗室时听见里面穿来低低地抽泣声：“欣颜，难道玲玲她真的就没救了吗？”是苏妈妈。没救，什么意思？
“筱晴，对不起。玲玲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恶化，而她又不肯到大城市里的医院去检查。而且至今我都不知道玲玲究竟是什么病症，只是健康状况在一点一点变坏。对这，我也无能为力。”
我用力地推开门，两人惊讶地望向我。我用探求的目光望向苏妈妈，而她只是难过地别过了头。我感觉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快要坍塌，周围的事物变得模糊虚幻。我仿佛看见苏玲她茫然地走向黑暗中，我极力想拉住她，却只握住一把空气。
等苏妈妈走后，欣医生才将苏玲的情况告诉了我。原来，苏玲从一出生就得了一种绝症，但无法知晓这病的病因，就更谈不上治疗方法了。这种病让苏玲的健康状况一点一点变坏，而到最近恶化得十分迅速，好像是受到什么刺激，或许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最后，欣医生的话如五雷轰顶。
或许，你就是令病情迅速恶化的原因。
（八）
我不敢直视苏玲，我怕多看她一眼就会动摇我离开的决心。我要离开了，我不想她的病情因我而恶化，我也不想有任何的牵挂，这是流浪应该遵循的法则，一旦破坏，伤害的程度和范围另人无法想象。只有离开，才能折断我心中已经开始萌芽的恋恋不舍。
苏玲的表情写满了悲伤和不舍，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那张快乐的笑脸。“莫言，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这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你，一路走好。下次你来我还请你吃拉面。呵呵。”
我看得出苏玲在强颜欢笑，我感觉到一阵疼痛在心底蔓延。但我还是决绝地转身出门，向车站走去。我记得苏玲曾说每年的今天镇上都要在山上的神社举行烟花祭，而她一次也没去过。她说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因为那里是她爸爸和妈妈相遇的地方，她想去重温那里的幸福和浪漫。苏玲让我一起去，但现在这只能让它化成心里无法完成的一个遗憾了。对不起，苏玲。
我喜欢上了你，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在流浪者的世界里，是承载不了誓言和未来的。
（九）
刚到车站，我就看见苏妈妈急急忙忙地向我跑来，她的身边多了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苏妈妈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莫言，还好你没走。玲玲他失踪了。本来今天她爸爸来接她到大城市里去治病，结果她中途大开车门跑了。她没有回家，平常去的地方我也找过了，但都没找到。”原来，那个男人就是苏玲的爸爸。
听到这消息，我原本的决心轰然分崩离析。一切，都只是欲盖弥彰。我开始向烟花祭举办的神社跑去。我有预感，苏玲一定去了那里。
神社很热闹，各色的小贩在大声吆喝着叫卖着，琳琅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人群涌动不止，人声喧嚣鼎沸。这么多的人，要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苏玲，你究竟在哪里？我决定不走了，我们一起来看今年的烟花祭。我心中默默念着，却只有焦急和茫然出来回应。
天色渐渐入黑，还有大量的人群不断涌入。我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见苏玲的身影。我跑到神社前的阶梯看苏妈妈他们是否有找到。但结果另人失望，苏妈妈也只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那个男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筱晴，不好意思。公司打电话来说有急事，我要马上回去处理。我也很无奈，这你知道。”苏妈妈的眼中悲伤汹涌。这男人抱歉的神情另人恶心。他先是自私地为了自己地享受而抛下自己的妻子和生病的女儿，现在女儿失踪了却还想着公司的事情。自私简直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怒火中烧，我一拳朝他挥了过去：“这是我替他们母女俩还你的。”那男人捂这脸没说话，往山下走去。
窝囊废。我又继续寻找苏玲的下落。终于，我在湖边找到了她。她蜷缩在树下，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头发散乱地垂落。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我感觉到她心中的无助。我轻轻走过去，抱住她，对她说：“玲，我们回家，好吗？”
刹那，烟花在漆黑深邃的天空中璀璨盛放，照亮了这个夜空。绚烂光辉下，有两个身影，紧紧相拥。
（十）
从那之后，苏玲变得安静极了。她常常坐在走廊上，抬头仰望天空。我知道，她始终放不下那个关于飞鸟关于外面世界的梦。我走过去，安静地坐在她身旁，用手掌轻轻地覆盖在她小巧却冰凉的手背上。“玲，等你好了我就带你跟我一起流浪。”这时，她就会转过头来。一抹微笑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来。“好，不能食言。”
“恩，不会的。一定不会。”看着被她固执剪短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我给了她一个我许的未来。可她，又能否许给我一个未来呢？
有天下午，苏玲的精神忽然好了许多。她要我和苏妈妈陪她去海边走走。我们用轮椅推着她来到了沙滩上。下午，阳光正盛，海水正蓝。清澈天空中，白云层层缱绻。
“妈妈，还有莫言走到五米之外，我要走到你们那里。”苏玲忽然开口。
我和苏妈妈依言走到距她五米的地方。苏玲艰难起身，摇晃着好不容易站定。一抹苍白虚弱的微笑在她面颊中绽放。我想上去扶她，她却大声喝止：“不要！妈妈和莫言只要看着就好。”我生硬地停止了我要迈出去的脚。
苏玲一步接着一步向我们走来，她踉跄瘦弱的身影让我骤然心疼。她一深一浅的脚印被涌上岸的海水冲刷，海水还漫过了她白皙的脚裸。
终于，在她一番艰难的挣扎后，终于走到了我们的面前。她忽然身子向前倾斜，双手一只放入我的手掌，另一只放入苏妈妈的手掌。她的眼睛在这一刻闭上，她也在这一刻，永远的停止了心跳还有呼吸。
海水依旧涨落不息。“哗啦、哗啦”
（十一）
苏妈妈交给我一本日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苏玲的字迹。娟秀清新。
2006年6月29日
今天我又一次来到了堤岸上。在这里我遇见了他，莫言。他俊朗的外表下有掩藏不住的沧桑。我忽然好奇，这样一个年轻的男子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呢？
他睡了好久，醒来后我说请他喝饮料，他却要我请他吃饭。于是，我带他到这里最好的拉面馆吃了拉面。这我才知道他是一个流浪者。天知道，我对流浪是多么的向往，他一定有许多精彩的故事，我一定要让他成为我第一个朋友。
吃完面，我请他到我家。而最令我开心的就是妈妈虽然识破我笨拙的谎言，却答应他留在我们家。
呵呵，好高兴。
2006年7月5日
其实我要找的素材都已经找完了，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和莫言在一起。于是我们跑到了古街。走完古街我们就来到了沙滩上。碧海蓝天，我的心也豁然开朗。
我告诉他说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烟花祭，我要他陪我一起去，而他不置可否。其实，我是想去重温一下当年爸妈的幸福。而且，我还希望自己和莫言，能从这里有个开始。
是的，我其实喜欢上了莫言，这个英俊而又略带沧桑的流浪者。
2006年7月6日
明天烟花祭就开始了，莫言却说他要走了。这是意料中的结果，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令我措手不及。
其实莫言是一阵不被束缚的自由之风，我这个夏天以为有只样一阵风的吹过，而变得更加灿烂清爽了。我没有遗憾，因为风是不会为谁挺下脚步的。我衷心希望他可以越吹越远，到达他理想的圣地。
再见，莫言。再见，流浪的风。再见，我的爱。
合上精致地冰蓝色封皮，我的眼泪潸然而下。秋天已经来临，黄色的风景覆盖大地。西风紧，席卷一地残枝败叶。我的心，犹如这秋景，有的只是瑟瑟凉风和绵绵萧条。
火车进站。流浪的旅途，再次起轮。思念，融化进了远去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