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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
这江南的雨也如这温软之地,下得缠绵悱恻,犹豫踟躇。细细望过去,薛家大院也在这氤氲的水汽中变得模糊缥缈起来。蓦然回望,这小女子模样的雨我已见了六次。呵,自嫁进这深深庭院以来,六个年头竟于无声中翩然翻过。身上已不复当年的锦绣奢华,只能等在这逼仄的阴暗小屋里惶惶度日,等待一个罪名的扣压。看着外面再熟悉不过的建筑草木,灰寂的心竟然激荡起一丝惆怅的涟漪。一生,终究是被捆缚,被算计了。
“四少奶奶!四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丫鬟小环破门而入,面色苍白,尖细的声音生硬地逼入耳里。她与我一同入薛家,六年时华已经将她雕刻得婷婷袅娜,摇曳生姿。这六年来她将我照顾得细致入微,无不妥帖。如今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眼前这丫头。见她这般神色慌张凌乱,我想结果怕是出来了。但这,却是意料之中。
“环儿。如此慌乱成何体统,怕又要落人口实。你这样子,怎可叫我走得放心。”说到这里,忽然哽咽了。而她,眼眶也骤然红了一圈。
“少奶奶,您这是、您这是何苦呀?”说着说着环儿便泣不成声了。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又让我看了心生几分凄楚。
“环儿。即使这次我逃过,往后那些人怕又会生出更多荒唐的戏码来,倒不如就此了结束,干脆利落,对谁都好。只是你,我放心不下呀。若我真的去了,你就拿着这卖身契离开这里吧,找个良人嫁了,也算遂了我一个愿。这麝香已跟随我多年,是我娘留给我的。现在我将它予你,算是我一点心意吧。”我将环儿的卖身契和香囊塞到了她怀里。
“少奶奶。环儿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您。您再去求求少爷吧,他那么疼您,一定会救您的。”
“傻环儿,若少爷要救我他早就救了。少爷也定有自己的打算。好了,环儿,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上一静。”说着我就将她推出了房门。眼泪,终究还是跌落出来。他,终于还是没有救我。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梦,残忍地醒转了。
外面的雨下得更加氤氲迷朦,原本还隐约的一切最终被湮没吞噬了。我归整好衣衫,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着起与他初遇时的淡烟妆。妆毕,门外响起了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该来的,终究还是到来了。
辗转终成眷属
我嫁进薛府那日,雨从清早到黄昏,下得缠绵不休。跨过火盆,拜过天地,进入洞房,我与子轩的婚礼就草草结束。我没有委屈,像我这样一个烟花女子能嫁入富可敌国的薛家,已是莫大幸运。而且,能侍奉子轩左右,毕生我便再无其他奢求了。
子轩曾经还担心老夫人不会认同我。可当他提出来时,老夫人并为拦阻,轻易就颔首了,只是说婚礼不比正娶,一切从简。这让我和他都欣喜若狂,对于这样合理的要求自然应允。与此同时,这薛家大少奶奶也未加以拦阻,反倒是为我与子轩的婚礼忙前忙后。她对我说:“妹妹,委屈你了。若不是老夫人有吩咐,这婚礼必是要办得隆重的。”我对这豁达的女人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按照薛家规矩,进门的新媳妇必须向老夫人和丈夫的正妻奉茶,以表恭顺,这无可厚非。在向她们二位奉茶时,我偷偷地察言观色了一番。老夫人一脸庄严肃穆,俨然当家人的面孔。她的眼深邃如渊,丝毫不见波澜。这样的女人,让人永远无法猜透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与情绪。而大少奶奶,言笑晏晏,举止得体。我对她的好感,又平添几分。
坐在红光映照的房间里,双手抚摩着丝滑精致的龙凤被,等着子轩到来。那段时光那段记忆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
每个女子没入青楼必有自己的辛酸往事。我家庭败落,落魄至极,无家可归无物可食,最终流落到了烟花之地,只求能有容身之所。我因精通琴棋书画,面容娇好,且与老鸨无任何债务关系,所以我只卖艺不卖身。每日我做的,便是在楼上或抚琴一把或引吭一曲。若我兴致来了,便会登上戏台演一段红颜或者贵妃醉酒。我与薛子轩,便是因红颜这一出戏不期而遇。那惊鸿一瞥,便是我与他的千山暮雪,万里层云。我从不曾流连那些男人猥亵的目光,要的只是一种自在。但那一次,我开始对他眼波流转。
从老鸨兴高采烈的话语中,我知道他是当朝首富薛仁贵之子。近日薛仁贵病逝,这当家的自然就是薛子轩了。而且这薛子轩早在其父亲死之前就已经在商界风声水起,名声聒噪。如今独揽薛家大权,前途也必定不可限量。我说,妈妈说这么多做甚,与我有何关系?心里却始终无法忘记那清冷的目光和疏离的眉眼。那如风般俊朗的眼角眉梢,就这样刻入我的眼。
那日之后,薛子轩则常常出现在宾客席间。他不喝酒,只要上一盏清茶,安静地看我的戏。而只要他来,我也必定会唱上一曲或演上一段。我们之间的默契是安静的,谁都没有在跨出半步。这样若即若离的距离,反倒有种既仿佛暧昧却也干净的感觉。唱至高潮跌宕,别的客人都拍手叫好。惟独他,云淡风轻的笑,喝完杯中余茶,留下阔绰银两,转身离去。他不似纨绔子弟只懂寻欢作乐,来此,只喝一盏茶,看一出戏。我不想靠近他,或许在他眼中我只是戏子,对了胃口便多多捧场。但若要作戏,只怕会脏了一身泥。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子,懂得分寸,懂得未雨绸缪。
但某一日,我与他,忽然间峰回路转。
满月楼的花魁气势汹汹,率众将断风楼砸个精光,而她竟然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狐狸精,殊不知自己于薛子轩亦是一个尴尬而偶然的身份。听着她的漫骂,我齿间酸意繁衍。最后,她竟然一把扑上来意欲掴我。薛子轩忽然现身。颓势忽然扭转。
他说:“我的女人,你们也敢妄动。”我笑意清浅,顾盼嫣然。一切,皆开始不同。
而事隔很久之后我才知晓这从满月楼的破坏到他的出手皆是他一手安排。我对他的欺骗并无责怨,一个男子肯为我精心至此,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于是,一年之后我随他离开断风楼回到江南。
薛子轩说这财权虽掌控在他手里,但真正的当家是她奶奶。他父亲病逝后他母亲也随着去了,于是家中长者就只剩他奶奶一人,于是这当家之位自然由他奶奶坐定。他带我回府求他奶奶让我入门。他奶奶瞥我一眼,转身进了房门,不留只字片语。我以为没有希望,但子轩却给我带来了他奶奶允诺的好消息。我想,我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但我也是疑惑的,我一戏子进这薛家大门未免太过容易?
思绪被门开的声音给打断,子轩一身酒气的走了进来。我过去扶他,却听见他一声好似呢喃的浅唤,想必他真是醉了。我姓颜名落,他清醒时喜欢叫我颜颜,在醉意酣畅时才叫我落落。曾经暗自计较过这两称谓谁更亲昵,到后来也就一笑置之。不过名讳,何必计较。
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我与子轩,终于可以安心地相拥而眠。
一日难熬
翌日天光还未亮我就起了床。听说薛老夫人喜喝茉莉花茶,于是我携环儿采集晨露和茉莉花瓣加上蜂蜜煮茶。耗费一个半时辰,一杯清香四溢的茉莉花茶终于煮成,这时天光几近大亮。子轩出门打理生意,临行前吩咐下人给我熬了一碗莲子粥,让我一定喝掉。这样的细枝末节总是令我感动。
喝完莲子羹我就带着煮好的茉莉花茶到老夫人的厢房给她请安。此乃薛家规矩,新媳妇进门的翌日清晨须到老夫人那里请安听训。老夫人依旧是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我和那杯茶,没有即刻喝也没有说话。我跪在地上不敢妄动丝毫,这老太太身上散发的迫力让我心底发寒。
过了许久,老夫人给她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便手持一卷雪白的纸站到了我面前。“现在,我代老夫人宣布训示。”微微抬头,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让人生厌。想必这应是老夫人从她的娘家带过来的人吧。
“第一,谨遵薛家祖训及家规。第二,恪守妇道。第三,不许随便外出。即便要,也得向老夫人请示,且出门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不能超过方圆三里。第四,任何决定媳妇只能服从,不得有任何异议。第五,不能抛头露面,不得随意接待来客念这训示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我腿早已没了感觉。训示总算是完了,我如获大赦,告安便准备离开。
“等等。”沉寂许久的老夫人终于开口“你的脚似乎大了点,没缠脚吗?”我不得不回转过身。“回老夫人的话,没有。”
“哦?”她的眉头锁成一个轻微的弧度“既你入了薛家那就得遵循薛家规矩。你一会就去找李嫂,让她教你怎样缠足。”
“老夫人,这”我面露难色。
“怎么?不愿意?刚才的训示新媳妇倒是忘得挺快。我说了,既然入了这个家门就得听我的。就按我所的做,下去吧。”没有办法,只能无奈的离开。那杯茶,她一口也未碰。
从李嫂那回来已过晌午。下人已把午饭准备好。回到房间里就看见一桌子的好菜:蛋羹。青丝百合。鱼香茄子堡。紫菜蛋花汤。佛跳墙。清炒西南花以及水晶蒸饺。环儿笑意盈盈地对我说这午饭也是子轩一手给我安排的,命令厨子不得怠慢。上午的阴霾和委屈一扫而光,心里如同阳光般暖融融的。
饭后环儿随我在薛府里闲逛。这薛府里建筑的用料和排列都十分考究。木料是上等的南国硬木,排列则是根据阴阳五行的风水规律落坐,且可以最大限度地容纳阳光。花园里更是种满了花草树木。风信子。紫罗兰。百合。蔷薇。腊梅。茉莉以及松竹等。栽种看似随意,却给人一种错落的美感。同时,花园亦是采用借景与融景的手法,使得有限的空间立体起来,层次分明清晰,而且园外的山水也仿佛成了园中之景。这样的布置修造,看来也花费了不少心思。
在南园与大少奶奶不期而遇。她拉住我,我们落座下来聊起了家常。这女子有着从容的淡定,句句简洁,条理清晰,让人感觉十分舒服。于是零碎地聊着,也就聊开了。
从她口中我得知原来薛家的父辈已经空断,家中男子只有子轩一人,老夫人对子轩很是器重。而且,我还知道了,在我之前,子轩还娶过两房太太,但都忽然暴弊。“妹妹,你可是好福气呀。想当初相公要迎娶那两个妹妹过门,老夫人开始死活不答应,都是相公他最后以死相逼才勉强答应。而此次你嫁进来,老夫人竟一句为难的话都未说。”看着她,我越发疑惑起来。老夫人看我的眼神,总是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暗流。
“对了,妹妹。”大少奶奶的语气忽然压低“晚上最好不要到处闲逛。”
“为什么?”
“近日薛府里不太平,有人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
“是呀。所以我劝妹妹晚上最好不要到出乱走,歇息时也一定要将门窗锁好。”我木讷地点了点头。这话,我将信将疑。
“那姐姐,当初你嫁进门来时老夫人给的训示可复杂繁多?”
“这我倒记不太清了。我记得当时没站多久就出来了,好象并不繁多。”
“站着?”
“是呀,这很奇怪吗?”
“没、没有。”这就奇怪了,为何惟独要我跪着听训,而且仿佛许多训条都是特意为我而加上去的。老夫人,此番做法,有何深意。
冷月无声
一觉醒转过来已越三更,身边空空如也。风不知何时将门吹开,清冷的月辉带着深夜的寒意款款落洒,照亮了屋子。我起身到窗前欲将其关好。忽然,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我感觉到冰冷空气不自然地流动。我的心,骤然紧了紧。我将头探了出去,却只看见灯火暗黄的走廊和漆黑的庭院,全无人的踪影。或许,是我多心了吧。忽然,那黑影再度闪现,消失在了转角处。
我披上外衣出了房门,朝影子的方向走了过去。那黑影在我前方忽隐忽现,小心翼翼,仿佛是要将我引至某地。当到达子轩的书房外,黑影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我顾望四周,只有书房里有淡淡的光浸了出来。这么晚,难道子轩仍在里面?
一阵轻微的呢喃从房里飘了出来,带着隐忍的悲戚。我推门的手在半空中停止。这飘渺的声音若有似无,间断地没入我的耳朵,让我心底顿生寒意一片。我想起了大少奶奶的话,腿也开始微微地颤抖。我转身跑起来,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弄出了声响。而与此同时,那诡异的声响也戛然而止。书房的光忽然灭了,门,慢慢地、慢慢地开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了门后。
月光森然,眼前一黑,我就不省人事。
醒来时一夜已经过去,而我正躺在房间的床上。环儿见我醒来,端着莲子粥到了床前。“少奶奶,趁热把这莲子粥喝了吧,是少爷亲自熬的。”
“又是莲子粥?那少爷人呢?”
“少爷已经出门了。他还亲自为您写了药方。药正在熬,一会就给您端来。”
“药?”我更加迷惑。
“是呀。少爷说少奶奶您受了惊吓而且染了风寒,所以开了副药给您。昨晚半夜醒来我发现您没在房间,刚出门就看见少爷抱着您。”
“那少爷可说了什么?”
“没有。”环儿摇了摇头“少爷什么也没说。”我的头微疼,昏迷前的记忆也十分模糊,但一想想,还是觉得冷意遍起。
我一病就是一个月。子轩生意繁忙,总得到夜深人静时才能见他一面。他似乎很疲惫,总是进门就睡。大少奶奶也来探望过两三次,每次总给我带来些好吃的小吃和水果,陪我拉拉家常,怕我寂寞。她还吩咐下人将我照顾细致,不得有半点差错。她待我,宛如亲姐姐一般。
但令我担忧的是,怪异的事情并未间断。我总能在夜里听见低沉的呜咽声,门窗也常被莫名其妙地被打开,而且有时我会看见窗外一个影子在伫立着,纹丝不动。从外型看来,定是一个女的,披头散发。而当我推开窗,却是空无一人。我将这些怪异之事告诉子轩,他只是淡然一笑,让我别胡思乱想。我怕他烦,也只好忍着。同时,我发现那早饭与午饭的样式从未变过,药也不曾有一日断过。我问环儿为何如此,她只说是少爷吩咐。我问子轩,他还是淡然一笑:“这样不是很好吗?你身子虚,需要补。”补也无须这般呀?子轩的行经,透露着奇异的气息。
一个月病好后,老夫人将我叫到了她房里。“听说你这些日子病了,可好了些?”
“谢老夫人关心,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恩,这就好。那我吩咐你的事可有做好。”
“老夫人是指?”
“看来你的记性真的不好。我吩咐你缠足,可有去做?”
“这”我不自觉地将脚往里缩了缩。“老夫人,我给忘了,还望老夫人原谅。”
“这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你记性不好,那我就让你长长记性。李嫂,去帮帮四少奶奶。”李嫂手里拿着厚厚的白色麻布,面目狰狞,朝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四少奶奶,得罪了。”剧烈的疼痛,让我昏死了过去。
一些隐埋
事过境迁,转眼已是十载辗转成泥。彼时我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彼时我还有着慈爱的父母。我依旧记得,在颜家大院里,母亲每日站立着,抬头仰望。天空蓝透,偶尔会有玄色的鸟向南而行,留下一阵暗哑的鸣叫。我落坐在母亲的怀里,看着她光鲜亮丽的脸。我听人说这样的脸不应人间女子所有,偏是母亲得上天眷顾。我无法辨知这脸的一顾倾城,却看见有悲伤的暗流在涌动。我问母亲为何这般,她只是摸摸我的头,神色依旧是苦涩的。回转过头,却看见父亲站在回廊里朝这边凝望,眼神迷离。曾听父亲说母亲并不该属于她,而母亲说她不属于任何人。
那一道圣旨来得突然,惊若天雷。龙颜大怒,我们被软禁起来。冬天是干燥的,一把火将颜府烧个精光。失去知觉前,我依稀看见母亲温暖如昨的笑容和那一点胜雪的梅。尔后,我隐姓埋名,成风尘女子。
环儿的喊叫打断我的思绪。她跑到我跟前,上气难接下气。“四少奶奶!四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好了,环儿!说过多少次不要慌慌张张,不成体统!这次又是什么事?”她忽然神秘地凑到我耳前:“方才我经过老夫人房间,听见老夫人与大少奶奶的对话。我听见大少奶奶在老夫人跟前说您的不是。”我蹙了蹙眉:“那你可听清内容?”
“因刚才慌张,环儿给忘了。但环儿敢肯定大少奶奶是在说您的不是。”看这丫头指天对地的样,忽然很想笑。
“好了,环儿,莫要在胡说八道。姐姐怎样待我你还不知道?定是你听错了。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会儿。”环儿嘟嘟嘴,走开了。
我站起身,微伸了个懒腰。这样日光融融的下午,便应如此闲适。顾望四周,这花草树木,这水榭楼台依旧是当初模样。但我进这家门,已过五年。这无关痛痒的五年,又让我领略些许。
低头一眼,我那脚真成了三寸金莲,纤细娇小,却有种说不出的畸形。一想起老夫人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和那僵硬的命令,我就不已地打寒噤。她给我的那些训示,正逐条地在我身上实现。起初痛苦不堪,但现在也就麻木了,依她的意愿按部就班的生活,可更轻松些。但惟独一点,她对我越发的不满意。
如今我与大少奶奶以姐妹相称。她常常在闲暇时就来找我聊天,我们几乎无话不谈。而更多的是带我出去在这城镇里转转。她说呆在家里太久会发霉。开始我还忌惮老夫人,后来久了也就不再害怕,三天两头就想往外跑。我性格本是不喜捆缚,越是压抑越是想摆脱。而正是因为这样,老夫人十分不满,对我的管束越发严苛。但因有姐姐掩护,要出去也不是太难。
这五年来我与子轩渐渐平淡,越来越像老夫老妻。他依旧给我安排着我的饭食以及药补。我所吃的每一道菜必须由他指定,我吃的每一副药方皆出自他手。感动过后,感觉到更多的是压抑。不过他待我依旧很好。无论生意如何繁忙,他都会在春天陪我赏樱花、放风筝;在夏天陪我坐湖边、乘荫凉;在秋天看枫叶、观月圆;在冬天听风雪、吟诗词。五年如一日,我深刻铭记的,依旧是他云淡风轻的笑,依旧是那些精细的暖。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别院,这里杂草丛生,一派荒凉凄冷。准备折返时,却发现旁边房间的门竟是开着的。我转步朝房间里走去。
房间里的陈设已铺满了尘埃,许多地方也残破不堪。看一踏进来,熟悉的感觉就迎眼而来。看了一小会,我方发现,这房间陈设布置竟与我房间如出一辙。若不是因年深月久而灰尘扑扑,我定以为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疑惑,却也不想再做停留。
“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竟然让我们来打扫这别院,真倒霉。”一个女声忽然在门外响起,停止了我的脚步。
“行了,别废话,早完早走。”
“哎!说也奇怪,这房间的布置与四少奶奶的布置一模一样。当初四少奶奶刚进门时,我真的吓了一跳,世间竟会有”
“好了,少说话多做事儿!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干活,我看你是活腻了。”对话就这样停止了。
门,渐渐地开了,我忽地站到了门前。
“哎呀,四少奶奶!您怎么在这儿呀?”
“你们,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两个丫鬟的脸逐渐扭曲。
夜静迷城
那两个丫鬟的对话依旧萦绕在耳边。我问了她们半天,却什么也未问道。两个丫鬟守口如瓶。她们为难至极的模样,倒是叫我不忍心,只好放了她们走。
无法入眠,只好起身上外面走走。回廊依旧曲折,暗淡的光在夜风中轻微地晃荡着。我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书房前。
这时已是子夜时分,里面依旧透出淡淡的烛光,昏暗迷离。我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窗前。果然,缥缈的呢喃声再次飘来没入我的耳朵。我用手沾了口水,轻轻地将那一层纸给捅破。
房间不大,几个摆满书的柜子就占据了大半空间。在房间中央,两尺见方的圆木书桌赫然。我看见,子轩坐着,眼神近似呆滞。忽然,我发现,他的手里,竟然持着一根森然的白骨。他的嘴角,在连续地蠕动着。那呢喃声,便是从他嘴出。
他,竟然在忘情地抚摩着一根骨!
忽然,我感觉肩膀增加了重量。回转过头,一张破碎的脸赫然眼前。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熄灭了。
夜晚的风是彻骨的凉。我,又苏醒过来。忍着头疼,我起身站稳。书房的灯光已然熄灭,周遭只剩下安静在蔓延。那根雪白森然的骨,在我眼前晃荡。我的脚,不由自主地朝着书房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门,缓缓打开。一丝声响,打破了夜的静。
咕噶——
进到房间里,我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完全封闭的。月光透过天窗,雪白地映照在地上。忽然,我发现这月光照得有点巧合,正好将三块完整的砖给照亮。而且,这三块砖之间的缝隙要比其他的缝隙大。我尝试着将它搬开,一个木制按钮闯入视线。摁下去,对面的墙就这样,开了。
这是条漆黑的甬道,石砌的两壁凹凸不平,散发着湿冷的凉意,嵌入指里,渐冷指骨。我打了个寒噤。
沿着甬道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看见前面闪现一丝亮光。我屏住呼吸,朝露出光的缝隙里窥进去。一张晶莹剔透水晶床冒着腾腾的寒气。床上,躺着一具完整的人骨。我不自禁地捂住了嘴。知觉告诉我,这是个女人的骨。我的脚,再次不由自主地向内移动而去。
一阵幽然的暗香毫无预兆地流动着。眼前一黑,我再一次昏厥倒地。
有一个声音,幽怨地呢喃。
“快了。”
几段尾戏
这一病又是一个月。环儿说发现我时我正躺在别院里昏迷不醒,当时子轩一见我,眼泪便倾落下来。但我疑惑了,这眼泪,究竟为何又是为谁而流。我与子轩,真的已经疏远太多,连只字片语,也不愿多说。我一次又一次梳理那些离奇破碎的记忆,却始终无法顺畅起来。一切,太扑朔迷离。我喝着子轩给我的药,吃着他给我安排的饮食,心里乱成一团。
这期间,老夫人也未让我闲着。她说既然躺着无事,那就学点刺绣。一个女人,便得会这些。至于诗词歌赋,对于薛家女人只是大逆不道。于是,我的琴被摔得粉碎。我珍爱的戏服被焚毁。我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我忽然发现,曾经的自己已经快消失殆尽。我在按着他们的思想,勉强地生活下去。
我让环儿找来了老管家。我想让他,解开我心中疑惑。他先是不肯,面色为难。最后我跪倒在地央求他。许久,他终于点下了头。一些被尘封的往事铺展在了我眼前。老管家的回忆,听得我骨节凉寒。原来一切,对我,皆是凉薄。
我避开众人耳目,溜出了薛家大门。我只是想到街上走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看着外面的世界,久违与遥远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一个相士从旁经过,停下了脚步:“姑娘,见你印堂发黑,眼神涣散,怕是不祥只兆呀。可否让在下为你卜上一卦?”我摇摇头,走开了。这相士话虽无错,但一卦又怎可将我救赎了?
我到戏楼听戏,好久都未闻那繁华似锦的段子,好久都未演那缠绵悱恻的几出。回想起来,竟是满目的疏离与陌路。
折子戏,让这台上女子唱得凄艳哀婉。而台下,最多的,却是无情人贪婪的嘴脸。戏子与戏,终究只是孤独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对于戏子,这只是一个讽刺的玩笑而已。
我安静地坐着,茶添了一次又一次。戏终究还是完了,曲终人散,我起身准备离去。但一个趔趄,我再次毫无预兆地昏了过去。嘴角,残留一点点的麻。
醒来时天幕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我的头又疼起来。外面忽然闹腾起来,有火光由远及近。“砰!”门被人用力地踢开,一大行人闯了进来。子轩、姐姐、老夫人,我有点懵了,为何他们忽然出现在这里。我看见子轩的脸冷成了三尺寒冰。老夫人的脸则青成一片。而姐姐,脸上是阴沉的得意。环儿,跪在地上,直垂眼泪。
我回转过身,全身血液就这样凝住了。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躺在我身边。而我自己,竟也一丝不挂。忽然,我什么都明白了。
“老夫人,我所说非虚吧。妹妹她,果真在外有了人。而如今,竟乱到了家里来”这女人,竟然狠毒得如此不动声色。老夫人看着我:“你可还有话说?”我望向子轩,抱着最后的希望。而他,竟只是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颜落,无话可说。”
一些往事 一些真相
环儿死了。听旁的丫鬟说,她死前怒目圆睁,血流不止。咽气前,她喊着“我不甘啊!”一抹淡然的笑爬上我的嘴角。麝香,足以要了一个孕妇的命。她,该死。
戏走向高潮。一切,皆已渐次明了。望着渐渐圆满的月,思绪与回忆齐齐涌现出来。
我娘嫁进颜家前曾是薛仁贵的妻。在颜家那场大火后,在我与父亲的逃亡中,父亲将一切都告诉了我。于是我终于明白,娘为何那样固执而倔强地守望着南方,因为那里有她深爱的男子。娘嫁给薛仁贵,因为爱。娘嫁给爹,则因为恩。若无爹的相助,薛家便难逃灭顶之灾。娘为了薛家,为了她的男人,她牺牲了自己。然而,薛仁贵并不了解,所以他的恨才会那样深。因为他,我爹丢官弃爵,沦为阶下囚。因为他,我家破人亡。他指使的那一把火,燃尽所有。而爹告诉我,不要怪他。于是,我不再心念报仇。
但是,我偏遇上了薛子轩。
我放下仇恨,以为可以与子轩厮守终身。然而,他爱的,始终是那个也叫作颜落的女人。我只不过同前两任偏房一般,有着同那女人相似的眉目。夜深时他喜欢一人独守书房,抱着那女人的骨怀念呢喃。而那些食物,那些他陪伴我所做之事,皆只是那女人所钟爱的。他日以继夜,逐渐将我变成他心中颜落。那些药,只是一种术,一种借尸还魂的术。他要的,是曾经那个完整的颜落。我,仅是那是尸而已。
渐渐的,我也明白。当初老夫人为何让我如此轻易的就嫁入薛家。我与娘有九分相似,而我娘,是她心里的耻辱和伤疤。于是,她亦步步为营,让我逐渐成为她心目中标准媳妇的模样,以此来平复她心中的凹凸。这,算是赎罪吗?
而令我心痛的,不止这些。大少奶奶与环儿,枉我待她们如亲姐妹般。环儿是安插在我身边的探子,监视着我的举动。那些鬼魅之事,皆是她受大少奶奶指使。那晚我昏迷前,我看见了那双沾满茶渍的红鞋。那鞋是我为她买,而那茶渍,却是我不小心泼上的。
然而,她的主人,不止大少奶奶,还有老夫人,还有子轩。我暗中调查,才得知这一真相。所以,他们才能掌控我的一举一动。而环儿,亦是使尽招数,离间着我与他们。她的设计,亦是精心。因为,她对子轩也有非分之想。女人的嫉妒,是可怕的。而那一包麝香,将会渐渐要了她的命。因为麝香对于孕妇,是致命的毒。她,已有了子轩骨肉。
子轩、老夫人、大少奶奶还有环儿为我精心设戏,一段一段精彩绝伦。我到最后,还保持着笑意盈盈的样子,等待他们的观赏。
戏,终于走向了尾声。
再歌红颜
子轩的生日如期而至。在我被焚烧的前一日,薛府将为子轩办一场隆重而盛大的生日宴。他,已到了而立之年。我苦苦哀求老夫人,希望她可答应我这最后一个请求。终于,老夫人应允了。今晚,我将为子轩再唱一出红颜。因这一曲,我与他相识。本以为可与他结缘三生,到头来依旧只是南柯一梦。繁华展转,终成离别之曲。
月华皎洁,这偌大薛府红光映天,人声鼎沸。这眼前繁华,这眼前锦绣,皆与我无关。我只着当日那一抹淡烟泪妆,穿上华美缎袖,再为他舞上一段红颜。今日过后,便将天人永别。
锣鼓喧嚣地响起,台下一片吆喝连绵。终于,轮我登场。踩着碎步,甩开水袖,洞开嗓子。一曲红颜,于喧嚣处再度上演:人生是苦最离别,山关难跋,险水难渡。谁落了相思泪苦,妆容荒芜,红颜枯骨。那狠心离人最无情,喜个恩断义绝,倒把那可人儿害得苦。桃花仍把春风笑,雪骨消融,自是清冷。不恋功成,不慕名就,只把那人来等,唱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
唱过春之绮丽。唱过夏之喧嚣。唱过秋之萧瑟。唱过冬之悲凄。这戏台之上,那一抹红翻转流连,至忘情处一声清音丽破,洒下泪珠子来。有一段烟尘随那抹红凭风而散,惹得人双眼迷离。一曲终了,台下滚动一片叫好。戏曲终了,宴席也该散了。我,最终还是不得不走到这一步。是他们,逼了我。
“起火了!起火了!”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阵呼喊。场面大乱,人群慌乱,朝着门的方向汹涌而去。但绝望的是,门皆不知为何无法打开。火势在迅速蔓延,在嘈杂的尖叫声和满天飞洒的水中,火烧得更加炙烈。
我转身下了戏台。慌乱,隐没了我的身影。
戏,结束了。
又是繁华
一个朝代覆没,一个朝代崛起。在岁月无声的翻滚中,薛家那一场离奇的大火也被掩埋。没人再提及那富可敌国的薛家。没有人再提及那俊朗飘逸的薛子轩。没有人在提及薛府那几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没有人再提及颜落与薛子轩的风花雪月。自然,也没有人再提及薛家大火中那惨烈的叫喊与那女子诡异的笑声。只有这样一番话语仍旧在烟花柳巷呢喃私语着:这世间本无这样的爱。纯粹的黑。真正的白。动人的沦陷。极至的野火。非死即生的决绝。非此即彼的果敢。
一切,皆只为过眼烟云,能留几多?
又是盛世,处处新戏又将上演各自繁华寥落。
谁还记得,那一曲红颜。
人生是苦最离别,山关难跋,险水难渡。谁落了相思泪苦,妆容荒芜,红颜枯骨。那狠心离人最无情,喜个恩断义绝,倒把那可人儿害得苦。桃花仍把春风笑,雪骨消融,自是清冷。不恋功成,不慕名就,只把那人来等,唱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