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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郑家湾喊姑妈为“阿娘”
而我的阿娘却不是我的亲姑妈。有说道,她是我爸的堂姐。钱姓人原本都住在钱家岙,后来因争山打架,我爷爷被打得吐了血,阿娘的爸则当场给打死了。钱家岙已无爷爷的立足之地,于是他一对箩筐一头装着尚未满月的爸,一头装着五六岁的阿娘,一挑就挑到郑家湾来了——当然后头还跟着我奶奶。
另一种说法是:我爷爷在争山争得倾家荡产后,一对箩筐一头装着我爸,一头装着锅碗瓢盆离开了老家——后头跟着我奶奶。行至一偏僻处,见草丛中有堆破烂,拿脚拨拨,竟是个半死的囡儿,奶奶赶紧抱起她放在爷爷的箩筐里,那囡儿爪子般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个讨饭碗
究竟哪种说法正确,无考。因为我奶奶月子里惊吓过度,又兼旅途劳顿、贫病交迫,刚刚来得及给阿娘缠完小脚――郑家湾不接纳天足女子――就与世长辞了;在我爸8岁、阿娘14岁那年,我爷爷吐光了最后一口鲜血,追随我奶奶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可怜的女娃就算是我爸的姐了,若干年后我来到这个世上,她自然而然地升作阿娘了。
阿娘就嫁在郑家湾。她的家和我家隔了个柑园,柑园四四方方,有8亩地的样子,围着人多高的石砌围墙。虽然该种稻谷的时候里头也种稻谷,该种豆麦的时候里头也种豆麦,那块地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作柑园,一如既往地围着围墙。我家有事,就让我爬上围墙,扯着喉咙大喊:阿——娘——我小时候是出名的叫天子。一会儿,阿娘就挪动她那双小脚,噔噔地绕过两个墙角,跑到我家来了。
我没有见过我的“阿丈”——阿娘的丈夫,只晓得阿娘14岁嫁的他,15岁便生下我的大表兄进谷,阿娘16岁,一场暴病夺走了阿丈的性命,当时谁都不晓得——包括阿娘自己——她的肚子里又怀上了我的二表哥进麦。
我没见过16岁的小寡妇阿娘,我记忆的开始是36岁的阿娘。五官端正,身材小巧,黑衣黑裤,黑头发梳成的头髻上扎了截寸把长的黑头绳,笋芽般的脚上套着笋壳般的黑布鞋。那一年我爸吃了冤枉官司锒铛入狱,妈带了两个月的五弟住到了学校里去,想用拼命的工作挣回做人的尊严,而把我们姐弟妹四人扔在家里。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每当鸡们变成夜盲一探一探地摸索归窝的时候,每当三妹四妹哀哀啼哭想妈的时候,凄凉和恐惧便袭击了我,我毕竟只有7岁,还不曾具备“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本事,我只能跑到大门外去爬柑园的围墙。刚爬了一半,我便蔫了,爸爸出了事,我已经失去扯着喉咙满村子呼喊的资格。我滑下了墙,忧忧地要往阿娘家跑,等在墙下的三妹四妹张嘴就哭,两岁的四妹还好,只是猫一般呜咽,三岁半的三妹就不行,先是“哇”了一声,接着就脸色铁青嘴唇乌紫,好半天缓不过气来,那模样好像马上就要噎死过去。那时候我总是嫌三妹哭相丑,15年后三妹作为孕妇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诊断她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
我费力地抱起四妹,郑家湾将我们这种小囡抱小囡叫作“狸猫拖鸡”三妹则搂住我的一条腿,我对屋里的二弟喊了声:“阿鑫你管屋里”之后,我们姐儿仨就这么搂作一团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向阿娘家走去,先是向西,拐过一个墙角再向南,又拐过一个墙角再向东,终于走到阿娘家的后门。大表哥告诉我,阿娘在给阿芳娘洗衣服。我们姐妹一行又逶迤向河埠头走去,看见阿娘和一鹅兜满满的衣服,我将妹妹们在阿娘前头一放就先回家了,我知道三妹四妹肯定会将阿娘拖到我家。
我回到自家灶间,拖了条小板凳站到上头去洗饭碗。灶又高又宽,我将肚皮架在灶沿上才够得着镬里的碗,灶面上的水浸透了我的衣服,我觉得肚脐那一块冰冷冰冷。一会儿,门外便传来阿娘走路的噔噔声和快活的叨叨声;――无论日子怎样的难过,阿娘总是快活,总是咧着个嘴巴,露出一口只有一辈子吃糠咽菜才有的大板牙。
我的丹囡哟!我的落难姐儿哟阿娘叨叨着,忙忙地放下手中的四妹,忙忙地将我从小板凳上抱下,拧了把我湿淋淋的衣襟,就替我洗起碗镬来。洗毕,她看看灶下,将晚饭的余火弄灭,又望望鸡窝,在窝门上压块石头防黄鼠狼,最后又开开碗柜,端出碗隔夜的冷粥,嗅嗅说:有点馊了。阿娘说有点馊了就有点馊了,阿娘不骗人。阿娘端起那碗有点馊的粥,也不用筷子,头一仰,呼噜呼噜那粥便落了肚,连碗底都干干净净。阿娘将馊粥喝得如此从容,连我都有点瞧不起她了。
“没得吃补,困困补!”忙完了一切,也不管外头的天黑透了没有,阿娘便拉扯着我们往床上躺。那时候我家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能典的都典了,只剩下半间后屋和几块木板拼成的床。三妹四妹一人钻了阿娘的一边怀抱,我和二弟阿鑫则睡另一头。被窝里一下子就暖和了,苦孩子是很容易被安抚的,不幸离我们好像都遥远起来。
阿娘,做谜给我们猜!
阿娘随口就说:做谜猜,做谜猜,十把斧头劈勿开!
这太简单了,连四妹都尖细着嗓子嚷嚷起来:水——
阿娘又说:谜,谜,在你头上嬉,不怕风,不怕雨,只怕小儿太淘气!
蜻蜓——我们又一齐嚷嚷起来。
这时候,典住在我们正屋的春嫂在敲板壁,阿娘——郑家湾的女人们常常是跟着孩子称呼人——过来替我掏掏灰!
阿娘答应着就穿衣服。我不高兴地嘀咕:春嫂那么个大人,为什么自己不掏灰塘?阿娘说:她怕灰呛人。我说:你就不怕?阿娘笑:我?我怕呛?她大笑起来,仿佛将她和春嫂相提并论就有那么可笑。又对我们说:勿怕,阿娘就在隔壁,回头我给你们讲故事。说着就摸索到隔壁去了。我们便静静地听着,听火钳撞击灰缸的叮当声,听畚斗灰箩移动的嚓嚓声,听阿娘一趟又一趟送灰的脚步声。半个时辰光景,就听得阿娘围裙抽打衣服的啪啪声了。
“春嫂,这畚斗和灰箩借借,我替阿丹家也掏掏灰。”忽又听得阿娘的说话声。
“这个那个”春嫂支吾了半天,终于什么也不肯借。
“用得着轿杠杠,用不着壅桶板!”阿娘咕噜着,噔噔噔地回到我们屋里。
阿娘躺回床上就讲故事。那时候我们如果想在妈身上“缠”出个故事,往往比自己去编一个故事还难;而且妈的故事里有那么多的道理,那么多的希冀,让我们听得很累;阿娘却不,她的故事像山涧的流水源源不竭,而且故事就是故事,并不想声明什么图解什么,让我们听得轻松。在这种轻松里,我们忘掉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了一切,进入温馨的梦乡。
第二天黎明,我们被后廊上石磨的隆隆声唤醒了。那时候郑家湾磨得最多的是一种叫“唐耒”的麦子,这种麦子成熟快产量高,只是坚硬难磨。阿娘在磨盘上铺上层麦粒,然后握着磨担的中间推磨,每磨一圈,便让磨盘巧妙地一颤,便有七八粒麦子均匀地落进磨眼。当我们像清晨的鸟雀叽叽喳喳地醒来的时候,阿娘已端着满满一斗麦粉,满头大汗地站到我们床前说,肚皮都饿得贴脊梁骨了是不是?阿娘这就给你们做麦糊糊吃!我说,阿娘你真早,都已磨好一斗麦子了。阿娘说,才一斗吗?我早替海婶磨好一斗送过去了。
然而“唐耒”麦粉实在算不上好东西,揉揉要散,擀擀要裂,溜作麦糊糊,不香不臭没滋没味,不是饿急了,我们一点也不想吃,可阿娘一口气就喝了3碗还好像没过瘾。我问阿娘,任你的肚子填饱,要几碗?阿娘答,5碗。我们都欢呼起来,大嚷阿娘的肚子真能装。
后屋又有人喊了:“阿娘!来替我端个屎盆!”郑家湾的屎盆是一个大桶,又没把儿柄儿的,所以必须双手去“端”还得力气很大的人去端。我可以允许阿娘替别人做一切事情,就是不允许她替人家端屎盆。我说:不去,臭死!阿娘说:我不怕。我说,你若去,我们就叫你臭阿娘!阿娘怔了怔,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嗫嚅道:阿丹,傻囡儿,阿娘这是赚她一碗粥喝呀!喝了她家一碗,就是替你家省下一碗。干脆都说给你吧,阿娘从前不这么着,你大表哥二表哥怎么带得大?阿娘如今不这么着,你大表哥娶媳妇的债怎么还
我家的东边有座孵坊,是郑家湾能人郑祥方开的。孵坊房矮矮的,屋顶压着三层草毡。郑家湾人好好歹歹全住瓦房,惟有这孵坊是草房。孵坊里摆着20来个稻桶大的孵缸,孵缸里头护着厚厚的稻草。春孵生火的时候,草房里其暖融融;秋冬停火的时候,草房里也比瓦屋暖三分。然房外却特别的冷,瓦屋上挂不住的冰凌,在草房檐上齐崭崭地挂了一排。每年开春,当那些冰凌滴滴答答地融化干净的时候,孵坊里便传出悠扬的歌声:
一手哇呀,二手哇呀
三手四手廿四花呀
五手哇呀,六手哇呀
七手八手四十八花呀
那一年我上小学二年级。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总站在那儿听一会,回家便问阿娘:什么一手哇呀二手哇呀?阿娘说:“孵坊师傅数蛋呢,这一手哇呀就是一双手抓6个蛋,二手三手的都按6倍上去就是了。”孵坊的墙脚有一排木板嵌的照蛋孔,常常有圆圆的蛋很神秘地探了出来。阿娘说那是照照蛋里有没有公鸡下的种子,没有公鸡种子的蛋是孵不出小鸡的。我半懂不懂地听着,伸出指头轻轻地碰碰蛋头——碰重了会招孵坊师傅一顿叱骂。师傅们都是郑祥方从外地请来的,约七八个人,由一个大师傅管着。大师傅是极有本事的,掌管着火候,那火要不大不小不歇不断不离不弃。热了,那蛋便烧熟了;凉了,小鸡便蔫死在壳里。那时又不兴温度计,一切全靠大师傅的感觉把握。21天出趟小鸡,一春5趟就是105天,大师傅十分灵魂用出十二分,一刻也马虎不得的。
阿娘便常常去掀孵坊的棉门帘。郑祥方在门边写上:闲人莫入。阿娘不认得字,况且谁也不把她当闲人,所以她常常去掀那棉门帘。那年开春,阿娘一掀门帘,大师傅便警惕地扭过头来。那大师傅40多岁,有着极宽极厚的身板和一脸体面的络腮胡子。郑家湾没有络腮胡子,所以那络腮胡子就很让阿娘敬畏,当时她甚至倒退了一步。大师傅呲起了胡子,问:你要干什么?阿娘便顺了眼,怯怯地道:有脏衣服破衣服么?我给洗洗缝缝。那一蓬络腮胡子便松弛了些。大师傅喊大家都换衣服,他自己则躲到孵缸背后去换。有个厚皮老脸的,竟当着阿娘的面就脱,阿娘也不尴尬,20年拖了两个儿子的寡妇生涯,早让她修炼得心如枯井波澜不惊。她常常以为自己是63岁而不是36岁。倒是大师傅规矩,一声断喝,将那个厚皮佬斥到了角落里去。一会儿,就有一个个发着汗酸味儿烟草味儿男人味儿的衣服卷丢了出来,阿娘用一个朗眼篰装了,背到奠耳河里又捶又搓。傍晚,我帮着阿娘将一摞摞晒干叠好的衣服送回孵坊去,那络腮胡子便凑近衣服,抽着鼻子说:香。我问什么香?他答太阳香。从那天开始,我闻着太阳晒过的东西果真很香。
大师傅只说香,却不给钱。只是当一趟趟毛茸茸的鸡雏在一个极大的扁筐里铺作五彩云霞时,大师傅宽厚的手掌便在云霞上拂过来拂过去,挑出几只拐脚的,耷膀的,歪脖子的。当着郑祥方的面递给了阿娘。阿娘便用围裙兜了,不住地念叨:性命呀,性命呀。她那意思是又捡了几条性命——本来这些破鸡是要被扔到茅坑里沤肥的。
当废蛋壳在打谷场上垒起一座小山时,夜黑人静了,阿娘却带着我们围着小山转,我们蹑手蹑足地转,细细地侧耳聆听,忽然,从蛋壳山的腹地里传来极细微极虚弱的嘀嘀声,那是个先天不足,比通常时间晚一天半晌出世的小鸡在呼救!我们便手足并用地扒开蛋壳,又捡回了一条“性命”那是个粉红色的,娇若虞美人般的“性命”怕它凉着,我们赶快回家,将它放在升里,又把升放在床里边。在那可爱可怜的嘀嘀声中我们入睡了。第二天醒来,升翻了,鸡没了,我和阿鑫上天入地地找,终不见踪影。突然,我发现二弟光光的背上有一块干燥的粉红,我那可怜的虞美人,已被阿鑫的背脊压榨烘烤成一个“鸡饼”了。
然而阿娘那些残兵病将们都健康成长。阿娘领着它们到田间的小路上啄虫啄草,抱着它们到刚刚收割过的田里捡麦捡谷,直把一个个都伺候得毛羽锃亮。
郑家湾有两个不成器的家伙,专门爱捉别人的鸡吃。捉到寡妇二旺娘头上,二旺娘便一块砧板一把刀,当大路口一坐,一边咬牙切齿地剁,那一刀刀仿佛就是剁偷鸡贼的肉,一边挖心镂肝地咒,直咒得偷鸡贼茶饭无心毛骨悚然白日见神半夜见鬼,再也不敢动她家一根鸡毛。我想这也是寡妇的一种自卫方式,保卫了鸡们便是保卫了自己。可是阿娘不行,每每被人捉了鸡去。她便失魂落魄地找,知道再也找不回了,便哀哀地唱道:
西方路上有个鸡
眼泪汪汪哭啼啼
客官问我为何哭
这家烧汤杀我鸡;
杀了鸡,镬中炒
盛上盘子等客哩!
唱得我心里发酸嘴里发苦,可是偷鸡贼不酸不苦,继续隔三岔五地偷鸡不止,直到阿娘的“残疾部队”全军覆没。
我家有块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不大不小的菜园,一半种蔬菜,一半种苎麻,爸妈都没在家,蔬菜荒废了,苎麻倒疯长,直到把蔬菜那一半都并吞掉。每每到了苎麻收割的季节,阿娘便砍了来,捋光叶子。夜晚,阿娘将苎麻秆拖进屋里,于是黑暗中便响起噼噼啪啪的掰苎麻声,和咝-咝-的剥苎麻声。连同后来的捻丝纺线,阿娘从来不点灯,阿娘有摸索着干一切活的本事,或者说阿娘一辈子不曾有过买灯油的钱。掰苎麻剥苎麻的声音显得寂寞,阿娘说,我做个谜让你们猜:
身穿青衣乌又乌
麻绳捆缚走江湖。
别人说我吃饱饭
仔细想想饿得苦。
这吃“吃饱饭”的“饱”郑家湾念去声,意义早就超越了“饱”有着“撑死了”、“发洋财”的味道。
我们猜不着,阿娘便把说换成了唱,咿咿呀呀有腔有调煞是好听,我们跟着唱,倒把猜谜给忘了。
有人敲门。阿娘赶忙去开门,是妈抱着五弟回来了。妈的学校离家10里,妈只能偶尔回家看看。我的妈完全不同于别人的妈,她总是将慈爱与温情藏得很深很深,而摆在脸上的全是严肃,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教育出好孩子来。妈点亮了灯,屋里顿时充满了久违的光明。妈将五弟放在床上,便开始检查我的工作,数落我地不扫、桌不抹、柴仓弄得像狗窝。其实这一切我和阿娘都干过,只是干得不及妈好——直到今天,任我怎样努力,我也无法将一切干得像妈那么好,妈能干得让我实在效仿不起。
灯光照在妈的身上,妈剪着齐耳的短发,身穿束腰双排扣的列宁装,脚蹬白底黑帮方口布鞋,比起梳老太头髻,着老太斜襟衫,蹬老太箬壳鞋的阿娘,仿佛年轻了一代,其实妈不过比阿娘小七八岁。灯光摇曳着阿娘,阿娘浑身是黑,刚刚剥下来的苎丝披在肩上,显得特别刺眼。一个灵感倏地跳了出来,我喊阿娘!阿娘问,怎么啦?我说,你刚才那谜我猜着了,是你!猜的就是你!你看,这“身穿青衣乌又乌”这“麻绳捆缚走江湖”这“仔细想想饿得苦”!是你,一点不错就是你!
嘣!一个栗子在我头上爆开,妈吼道,什么谜不谜的!女儿家,疯疯癫癫的像什么话!
我立马就蔫了,躲到床角去抹泪。阿娘扣着斜襟布衫腋下的那个扣子,打算回家。妈说,慢着,我要同你说话。阿娘就站着不动。妈是郑家湾一脉名门望族之后,妈的说话行事有着大家奶奶的气派。爸爸出了事,妈在外头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可在亲属面前仍旧有着震慑人的力量。妈并不回避我们,就对阿娘说,孵坊大师傅要娶你。说完妈定定地瞅着阿娘,瞅得阿娘低下头去。妈继续说,我是晓得你的,6岁没了爹娘,16岁没了老公,做人做到36岁,天底下能吃的苦水也吃饱了,论理呢,这会子去嫁人,也不算罪过了。
阿娘只是低着个头,一声也不吭。妈叹了口气接着说,只是这郑家湾,原就不是别的村庄可比的,你细细地从东头数到西头,从北头数到南头,从上辈子数到这辈子,有寡妇改嫁的没有?要不你20年前就可以走了,何用等到今天?
阿娘弄不懂妈的意思,只是拿手去梳理披在肩上的苎麻丝,却是越梳越乱。妈又说:你若是要嫁,我倒也不拦,只是郑家湾人会说:我们千百年的规矩,生生地叫外姓人给破掉了。
妈累了,挥挥手叫阿娘走。阿娘这才嘟哝:用得着轿杠杠,用不着壅桶板!出了门,忽想起什么,对着窗子轻轻道:阿丹阿鑫,那是鸬鹚,明白了么?妈问,什么鸬鹚?阿娘答:刚才那谜呀。伴着她走路的噔噔声,是我们刚刚哼过的鸬鹚歌。妈听着那渐去渐远的歌,打了个呵欠道:
傻样。
我们也随着妈说:
傻样。
大表哥进谷什么时候讨的表嫂我不知道,只看见阿娘忽然就抱起孙子来了,噔噔地来往于我家到她家的那段路上。干活的时候,将孙子往背上一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点也不觉累赘。
大表嫂叫秋叶,活儿干得很漂亮,人却不漂亮,脸蛋跟屁股蛋子一般狠往两边鼓出,把眼睛挤得像条线。因为生相丑,脾气更是丑,所以才嫁给我的穷表哥。大表哥从小没爸,五六岁就给他叔的面坊“打箩筛”那是站在一块连着滚子的木板上,每踩一下,木板便猛晃一下,木板一侧的连杆就将装在筛粉箱子里的筛子牵拉一下。大表哥不断地踩着滚板,那连杆就噼噼啪啪地将筛子拉来搡去,完成筛粉的动作,而噼噼啪啪的噪音又正好驱赶着拉磨的牛奋勇前进。表哥成年累月地呆在滚板上踩,生生地将双腿踩成罗圈腿,下了滚板走平地,双腿便永远是一掰一掰的了。
有一天,二表哥进麦来找阿娘,说秋叶炒了升蚕豆关起门来自个儿吃。那时候郑家湾根本不见零食,炒蚕豆自然是稀罕货了。阿娘便随着二表哥回家。一进门,踩了一地的蚕豆壳。阿娘敲敲儿媳妇紧闭的房门,喊着孙子的名字,轻言细语道:阿猛,炒蚕豆了,怎么不给奶奶和叔叔留几颗?那表嫂果然是厉害的,一开口便语惊四邻:
阿猛,你死出去,呕出来给他们吃!拉出来给他们吃!
表嫂这精彩的应答经过她左邻右舍的嘴巴,在郑家湾广为流传,人人都说秋叶是只母老虎。偏偏阿娘还说她:脾性是暴躁的,人却是能干的。那一天我妈回到郑家湾,知道了这事便差我将大表哥叫来,妈对进谷说:不管怎么说,你娘是大人,秋叶是小辈,小辈对大人哪有这么说话的理?你得教训教训她!
大表哥很窝囊地站着,双眼看着自己的罗圈腿,嘟哝着道,教训教训?――她又哭又闹又上吊的,我怎个教训?万一真个上吊妈不耐烦了,打断大表哥的话说,有你这样的老公,才有她这样的老婆。上吊?让她吊给我看看!
大表哥不知所措地垂着手立着,那神态竟跟阿娘立着时一模一样。
这一年春天我升三年级,放学回家就拖条板凳在廊檐下写日记,郑家湾的老师花样特别多,他们说日记日记日日要记,一日不记不是日记,所以我每个下午都得在廊檐下的板凳上磨日记。那一个下午特别糟糕,我一个劲地咬笔杆,直到将笔杆咬烂了半截,却一个字也没有记下。这时候阿娘噔噔噔地进来,见我痛苦的模样,便笑着说,文章做不起,画个八脚喜!我说,死阿娘,我脑子都想破了,你还笑?阿娘说,我不笑了,我讲个故事你听。阿娘那故事大概是:有一老翁做寿,要求三位前来拜寿的女婿都说一句祝贺词。大女婿是贩竹子的,说:老丈人的“寿”像竹竿般长;二女婿是种田的,说:老丈人的“寿”如田塍般长;三女婿是个书呆子,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说:老丈人的寿命如笔头般长。笔头有多长?岂不是咒老丈人短命?那老头子大怒,让三女婿滚蛋。岂料那书呆子倒不紧不慢地说出一番道理来:竹竿长,晾衣裳;田塍长,放牛娘;笔头长,做文章!于是老丈人转怒为喜,夸三女婿才学好,一席寿酒吃得其乐融融。我想郑家湾必定是有着浓厚的崇文意识,否则一个“笔头长”怎么能哄得那老子息怒开怀呢?
我说阿娘,你那么多的故事都是从哪里来的?阿娘说,捡的呗!小时候给人家抱娃儿,专拣热闹方去。人家讲个笑话猜个谜语什么的,我笑过猜过便记住了,又最爱往学堂里钻,那时候你外公办学堂,只要我手中的娃儿不哭不闹,你外公是不赶我走的,你外公在黑板上写字我看不清也学不来,可他讲的经书、歌儿、故事,我一个不落都捡来了。
那天我将“三女婿祝寿”变作日记交了上去,不料语文老师大为赞赏,而最最赞赏的便是“笔头长,做文章”他拿着我的日记本从一年级读到六年级,又从六年级读回到一年级,语文老师的腰板因此挺直了不少,我也悄悄地得意了一阵子。从那以后我从阿娘处学得更多更妙的故事,尽管那时候我家粮食经常告罄,而我们的精神食粮实在是相当富足的。
有一个下午我正在廊檐下写日记,大门口忽然一绿,慢慢地移进一捆长长的竹竿,从竹竿边上探出一蓬茁壮的络腮胡子来:
大师傅!我跳了起来,带翻了板凳。我说大师傅你耳朵痒不痒啊?这一冬我和阿娘都将你叨念一百遍了。大师傅笑了,笑得十分舒坦。他将竹竿扔下,说,给你阿娘晾衣裳。说完便转过极宽极厚的脊背向孵坊走去。竹竿青翠欲滴清香扑鼻,我忍不住去翻弄它,忽然,一个挂在竹桠杈杈上的小布袋脱了出来,捏捏,窸窸窣窣地响,打开一看,竟是胖嘟嘟金灿灿的炒蚕豆!
那晚我们躺在床上,很幸福很奢侈地嗑崩着炒豆。阿鑫说,大师傅真阔气,我长大了也当大师傅,赚好多好多炒豆,给姐吃、给妹吃,给阿爸阿妈吃。阿娘便问,阿娘有得吃么?阿鑫朗声朗气地说:当然有!阿娘便搂了二弟,心肝内侄、宝贝内侄地叫个不停。二弟问:什么内侄外侄?阿娘说:我兄弟的儿子是内侄,我老公兄弟的儿子就是外侄了。记住了,阿娘百年了,还指望你的被子盖着送终呢。
郑家湾孵坊日益兴旺起来。他们不但孵小鸡,还同时孵起小鸭小鹅来。一担担的鸡蛋鸭蛋鹅蛋从四乡八镇涌向郑家湾,一挑挑花团锦簇般的雏鸡雏鸭雏鹅又从郑家湾流向四乡八镇。大师傅眼力好,挑选的蛋种个个精壮;大师傅技术巧,总是将火候掌握得分厘不爽;大师傅人品好,主家郑祥方信任,小师傅们服管,所以郑家湾孵坊孵出的小鸡小鸭小鹅都比别处漂亮,比别处健旺易养,郑家湾孵坊越发的兴旺发达起来。
有一天我从孵坊门口经过时,大师傅递出双他自己穿过的解放鞋,按理他该说:叫你阿娘给洗洗,可他却说:叫你阿娘给捏捏,还朝我怪怪地一笑。我看那鞋,并不十分脏,便更觉得怪。我回家见到阿娘,就把大师傅的鞋和话一齐捎给了她。阿娘的脸立马就红了,在这之前我从未看见阿娘红过脸。晚饭盛粥的时候,她还将一口粗碗掉在地上,当啷一声摔作两爿。
那天半夜,我不知怎么就醒了,而平日里我总是一觉到天亮的。我习惯地探探脚,阿娘那位置空了,心里便发慌,赶忙抹抹脸,将尚存的睡意抹掉,却听得灶间里有说话声,夜极深极静,那极轻微极压抑的说话便断断续续地传到我耳朵:
“这趟春孵结了,我带你走”是大师傅的声音。
“我妗娘不肯”
“只要你肯”
“我儿子”
“你儿子,你儿子我让你吃饱,让你喝足,你儿子,屁”
“你让我等等”
“我巴巴地等了两年了,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大师傅的嗓门高了起来。
“可我弟在牢里这一班娃儿,我一走”
大师傅便没了声息,阿娘也没了声息。我心里很怕,很乱,鼻子一酸,嗓眼里便有了咸滋滋的东西。
灶间里忽然争扭了起来,只听见阿娘急吁吁地,不,不,郑家湾不作兴的,我妗娘要咒死我的!又听得大师傅说,去你娘个郑家湾,去你娘个酸妗娘,你被他们害苦了!”什么东西咚地翻倒,吓着我一下子钻进了被窝,转而一想,我怎么能丢下阿娘不管?又钻出了被窝想喊救命。听听,他们已经不打了,正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我松了口气,觉得大人们真怪,白日里一副样子,半夜三更又另一副样子忽然,我觉得哪儿不对劲,觉得他们在干什么坏事,妈妈的训导在我耳膜上敲响:床头吃糯柿也瞒不了人,干坏事决没有好下场
那一夜我睡得乱七八糟。早晨,我正给弟妹们盛粥的时候,孵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师傅跨进了我家门槛,我的手一颤,粥汤便泼了出来。
“你阿娘呢?”小师傅一边问一边眨巴着眼睛。
“她帮三梅娘砻谷去了。”我答“你找她什么事?”
“桂花娘、二旺娘、阿眉娘们,赊了孵坊的小鸡就不给钱,讨讨,嘻皮笑脸地说我认错人了,郑祥方说让你阿娘带我去认人呢。”
说不清不什么,我竟轻松地吁了口气。就快嘴快舌地说,小师傅,你也不要找我阿娘了,我告诉你,你记下了:
脸最俊,桂花娘;
唇最薄,阿眉娘;
圆肚鼓鼓立明娘;
肥臀蹶蹶三梅娘。
颈长长,小彭娘;
腿最短,亮亮娘;
呼天抢地二旺娘;
未讲先哭阿芳娘
小师傅就一直眨巴着眼睛,眨累了,说:我都记了,她们这回可赖不了。扭头就讨小鸡钱去了。傍晚,小师傅喊我道:阿丹,你真聪明,将她们一个个编得像画起来一般,我一认就认准了。我说,我聪明什么呀,编歌的不是我,是我阿娘!
小师傅站在门口,又开始眨巴眼睛了。
春孵将完的时候,我爸出狱了。爸坐在床沿,阿鑫站在他背后,双手搭在爸肩上一跳一跳的,妹妹们趴在爸膝上,呢呢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我站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爸。除了一身的疲惫和瘦削,爸没有多大的变化,好像是出了一趟远差刚刚回到家。现在想来,爸当时肯定是在哪里收拾了一番才回家的,他怕吓坏了我们,也怕郑家湾那些错综复杂的目光。
妈被人从学校叫了回来,妈很镇定很平常的样子。直到看热闹的郑家湾人走光了,妈才拉了爸关起门来说话,他们白天说,夜晚说,清晨天未亮又嚓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嚓切切地说开了。第三天上午,妈忽然话锋一转,对爸说:孵坊那大师傅,3年前死了老婆,托人跟我提过几次了,要娶我们家阿娘做老婆呢,那师傅健健旺旺,实实在在,吃得苦,赚得钱,若阿娘果真跟了他,下半世也算有靠了。爸又问,那我姐的意思呢?妈答,你姐有什么主见?只是我们三亲四眷里头,可没有再嫁的女人。爸打断了妈说,那都是老封建的事了,你怎么跟村妇一般见识?妈说,我跟她们一般见识?人家要骂可是骂你们姓钱的。爸说,骂吧,骂不死人的,饿才要饿死人呢。我姐这人,郑家湾人都晓得,6岁到的我家,说是囡儿,实是丫头,整天抱我背我,又是挈尿壶又是洗尿布,有点好吃的,每每都给了我弟,她只能站一旁咽唾沫。我爸死那年她才14岁,就让柑园前头的郑老田领去当老婆了。老田家的饭更不是好吃的,公公婆婆恶煞神一般,只要阿娘的饭碗稍稍盛满点,公公那铜烟锅就当头砸来,还不敢哭,跑到我这儿,抓一把香灰捺在伤口上,你倒是去数数,她那头上有多少疤?
妈道:别说了别说了,叫人心酸得不行。爸说,眼看这日子一天难似一天,她的岁数又一年大似一年,我们家又养不起她,有朝一日她做不动了,哪里讨口吃的去?不如趁早嫁了,也不说是嫁人,就算是嫁饭吧。
那时候奠耳河一带有“嫁饭”之说,一些半老徐娘,或者全老婆子,什么也不为,单单是为了辘辘饥肠而再醮,就叫“嫁饭”妈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这年头就照你的意思“嫁饭”罢,等这个春孵结束,让大师傅带了她去。爸说,恐怕还不这么简单,进谷进麦的意思呢?还有那秋叶,只怕要刁难她。妈说,她刁难她做甚么?问她讨几颗炒蚕豆,还说呕出来给她吃,拉出来给她吃。天天锁着米桶,守着饭箩,防贼般防她呢。她走了,秋叶只怕要谢天谢地了。
妈让我叫了表哥表嫂来,向他们提出阿娘“嫁饭”的问题,进谷进麦都傻站着,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倒是秋叶干脆,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辈是管不了的,再说这事有舅舅妗娘作主,总归是不会错的。表嫂停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肚子说,只是我这里又有了,明年正月坐的月子,我想让她伺候了我这个月子,再任她走到天边地角我都不管了。
妈说:这是他们俩的事,算不得我们作主,日后好好坏坏,可不兴怨到我们头上,我们只是为你们打算,省一个人饭食罢咧。爸说,就照秋叶的意思办,伺候了月子再走。
表哥表嫂走了之后,妈叫了阿娘过来,说:明年吧,你二十多年都守过来了,还差这么一年?我园里的苎麻,今年收成全给你,你掰掰捶捶,捻成丝,织作布,做一顶帐子带上。那边上有老下有小的,别让他们说嘴:郑家女人空荡荡光生生地来,困在床上也没遮没拦的
阿娘乖乖听着,诺诺地应着,一副称心如意的模样。
园里的苎麻一天天地长,表嫂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苎麻砍过三茬,表嫂的肚子已经大得无法无天。我忽然很恶毒地想:看她那娃儿怎么生得出来。“娃儿是从哪儿出来的?”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许多人,姨娘说是从腿肚子里蹦出来的,妗娘说是从肚脐眼里挤出来的,我妈则什么也不说,反将我臭骂了一顿。姨娘妗娘的话我根本就不相信,因为她们一边说一边在窃窃偷笑。妈呢,我如果再问,恐怕就要吃耳光了。而表嫂那娃儿似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生下来了。前一天黄昏还见她挑水来着,第二天清早就听阿眉娘说秋叶已经生了,这有点叫我生气。
爸爸虽然回了家,却到处奔波要平反,所以经常不在家。黄昏夜暗,我们还得去找阿娘,阿娘比往日更忙,秋叶一坐月子就变成了娘娘,整天躺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新生的囡儿又特别会拉屎,阿娘一天不知道要洗几次尿布片片,所以来我家的时间就晚了许多。
“阿娘,娃儿是从哪儿生出来的?”阿娘那天躺下眠床,我便急急地问。
好像是太累了,阿娘不答。
我不容她不答。别人可以不答,阿娘怎么可以不答?于是我坚决地追问下去。
阿娘还是一声不吭,好像是睡着了。
我突然耍起赖来,我拼命地用脚蹬她,尖声嚷嚷道:你不说我蹬死你!
屁股里出来的呗———阿娘突然冲口而出。
不啻是一记闷雷,我呆傻了。脑子里嗡嗡嘤嘤,乱七八糟,接着是羞愧,无地自容的羞愧,为自己,也为阿娘。我悄悄地拉着被子,将自己滚烫滚烫的头脸整个儿裹了起来。
这一年的春天特别寒冷,或者是因为饥饿而觉得特别寒冷,孵坊草檐上的冰凌刚刚挂起,饿慌了的孩子们一跳就折下一根,吧哒吧哒地当冰棍吮,我也折了一支吮着,阿娘急急地嚷嚷道:囡儿家,冰坏了“儿袋子”将来就不会生孩子了。
大师傅像往年一样准时来到郑家湾。那天他走到了路口,正好看见阿娘提了一鹅兜花花绿绿的东西出来,那是秋叶月子里的脏衣脏裤,因为刚用稻草灰汤泡过,热乎乎地冒着腥臊的白气。鹅兜很沉,坠得阿娘的身子向一边歪去。大师傅便接了过去,帮着阿娘一直提到了河埠头。后来郑家湾人将阿娘骂个狗血喷头,说她背时、倒运,让月子里的龌龊东西将大师傅的运气给冲撞了。也有人说大师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血光秽气人人都避之惟恐不及,他怎么反倒巴巴地挨上去呢?
那天大师傅将鹅兜歇在河埠上之后,自己便坐在榕树脚下,听阿娘棒槌的啪啪声和对岸山脉的回音,看阿娘有力的双手又搓又揉,心里便生出许多的爱怜。阿娘虽然还是黑衣黑裤黑鞋黑袜,却比以前白了,头髻梳出前所未有的光生。当时岸上没什么人,河中央有条鸬鹚船在懒懒地荡着,几只鸬鹚极不情愿地跳下水去,偶尔也叼上条苦苦挣扎的鱼。阿娘便说,他们肯了。大师傅问,谁肯了?阿娘答:舅舅,妗娘,进谷,进麦和秋叶。大师傅便非常快活,手和脚都快活得没处放。抓首搔耳了一会儿,却摸出几张钞票来,硬塞在阿娘湿淋淋的手里,阿娘的脸倏地红了,红了脸的阿娘显得年轻。后来,阿娘将这20块钱拿出来给我妈看,说:他给我这么多钱,我买什么好呢?妈说:扯两套衣服吧,好歹也是做一回新娘呢。
就在阿娘将钞票放进衣服里边的肚兜里的时候,这年春天的第一只运蛋船到达了河埠头。船上有个二十七、八岁的后生,嘬起血红的嘴唇吹了声口哨。大师傅帮着他们将蛋箩往岸上抬,不知是装得太满,还是摇摇晃晃的小船使大师傅和红嘴唇的步调不一致,有两只蛋从箩筐上滚落,啪啪打碎了,几只正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在觅食的鸡们便围上来,争先恐后地啄吃蛋黄和蛋白。
一箩箩的蛋都扛进了孵坊,那红嘴唇还在兴致勃勃地吹着口哨。男人长着个红嘴唇叫人别扭,因为吹口哨那嘴唇更红更别扭。大师傅说:你可以走了。红嘴唇说:我不走,我在这儿当师傅。大师傅说:别开玩笑了,孵小鸡可是个技术活。红嘴唇说:老母鸡都会的技术活。大师傅急了,说:你从哪儿来的,给我回到哪儿去!红嘴唇道:这孵坊不是你的!也不是郑祥方的!是人民公社的了!
后来祥方老婆告诉阿娘,这红嘴唇是公社一位头头的儿子。
孵坊那起毁灭性的事故,发生在两个月之后。
那阵子阿娘已从表嫂的月子里解脱,而在我家的檐下架起了织布机。阿娘将她亲手捻的苎麻丝又经又纬,看到那些丝丝缕缕在阿娘的手中变成了布,我惊奇得不得了,趁阿娘离机的片刻,我匆匆忙忙爬上机去,踮着双脚乱踩一通,梭子是再也抛不直的,不是钻到机上头,就是跌在机底下,一会儿便将好好的机面弄得经断纬乱一塌糊涂。阿娘见了气极,狠举巴掌作打状,我一点都不怕,因为阿娘的巴掌永远也不会落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阿娘从来不曾碰过任何人一手指头,倒是妈妈时不时地给我们些皮肉之苦。妈待学生呕心沥血关怀备至甚至委曲求全,对我们姐弟妹们便失却了耐心,如今想来,这或许就叫“平衡”有一回,弟弟偷吃了一块妈妈准备送给一个生病学生的糕饼,被妈用一把茅竹梢追得满湾子乱跑。小脚的阿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天足的妈手中夺下那把竹梢,然后将遍体鳞伤的弟弟抱回屋里,一边用菜油抹着弟弟的伤痕,一边哀哀地哼道:
小儿经,小儿经
小儿不打不成人
打起皮肉条条匀
揪头发,拧耳朵
眼泪汪汪娑婆呵
哼着哼着,阿娘自己倒“眼泪汪汪娑婆呵”了。
阿娘的织布机整日啪哒啪哒地响着,响得和谐,响得热烈,而孵坊里的口哨也日夜响着,响得尖锐、响得刺耳,让人听着惴惴不安。那一年春天我上四年级,上学放学的路上,再也听不到优美的“一手哇呀,二手哇呀”再也看不见蛋们从照蛋孔里探出个神秘的脑袋来。
有一回我给大师傅送洗好的衣服。掀开那棉门帘,不知为什么便觉得陌生。大师傅带了几个徒弟在来回奔忙,他的双眼血红胡须紊乱,脸庞也少了些宽厚。我递上衣服时怯怯地问:大师傅,怎么不唱数蛋歌了?大师傅咆哮起来:“现今还数妈的什么蛋?又有哪个能数得清?”我看见孵坊的一角落里,红嘴唇聚了一伙人在打扑克,其中两个正是二旺娘剁着菜刀往死里咒的偷鸡贼。原先的温馨、宁静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烟味、酒味、熟蛋味、洋葱大蒜味呛得我眼泪汪汪。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几十万只正待出壳的小鸡小鸭小鹅,全部憋死在蛋壳里。大师傅大叫一声栽倒在地,从此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大师傅的死,至今仍是个悬案。有人说,大师傅见几十万只小鸡小鸭小鹅夭折,担不起这个干系也丢不起这个脸,便一头向孵缸撞去,轰的一声孵缸爆炸,碎缸片片扎进了他的太阳穴,扎了个大洞洞
又有人说,大师傅决不会自杀。他只是被那个事故惊懵了,一口气上不来,就昏死了过去,刚好栽倒在孵缸上,缸破头裂
也有人说,大师傅是给害死的。有人看他碍眼,就在烘炉里添一把火,活活地将那些即将出世的生命给烧死了。
大师傅从此就永远地从郑家湾消失了,孵坊这个行当也永远地从郑家湾消失了。大师傅尸体运走的那天,阿娘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涕泪滂沱,只是不住地叨叨: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他提那个鹅兜,血光之灾呀
阿娘又回到她原先的日子,噔噔噔地奔波在我家和她家的那段路上,只是憔悴得不成样了。手里的娃儿,已从孙子换成了孙女。
日子越发地艰难起来。郑家湾人看看缸里寥寥可数的米,看看田里迟迟不熟的稻,都觉得惶惶然。倒是稗草熟得早,对着苍穹扬起个轻佻的头。有个星期六下午,阿娘递给我个畚斗说:捋稗子去,我们贴稗子饼吃。弟妹们一听到“饼”眼睛都绿了,我们大概有3年没尝过任何过了。我和阿鑫兴冲冲地下到水田中央,极小心极谨慎地捋着稗子——稗子落回田里要挨骂,踩坏了稻子更要挨骂。我们捋了半畚斗,阿娘将它们晒干,磨作粉,我冒着挨一顿打的危险,偷了妈的半小碗红糖——妈刚刚生了六弟,我知道红糖藏在什么地方。吃饼!吃饼!弟妹们用筷子敲打着桌板,像过节那么欢呼雀跃。我拼命地往灶孔里添火,巴不得饼子即刻就熟。锅终于揭开了,阿娘铲了满满一碗稗子饼放在桌上,弟妹们顾不得烫手,抓起一只就往嘴里送,刚嚼了几下,就呸呸地往外吐,又将剩下的稗子饼乱扔。我骂道,糟蹋吃食,饿死你们!弟弟说,这算什么狗屁粮食!
我咬下一口饼,天哪,满嘴的稗子壳壳!比糠饼还难吃几倍。勉强咽下一口,便将手中的搁下。阿娘捡起我们扔下的,三口两口就塞到嘴里去,边叨叨说:“命好鬼!命好鬼!恁个好饼还吃不!”一时间风卷残云,一镬饼被她消灭得干干净净。
我发现大表哥胖起来了,留心一看,郑家湾许多人都胖起来了,没几天,我家的弟妹也胖起来了,郑家湾一时沸沸扬扬:浮肿病,不得了!又有人说,黄豆能治病。于是就钻天觅缝去寻黄豆。有人说,一个叫“灵龟”的荒岛上,野生了许多黄豆,可惜全爆裂在地里。于是郑家湾女人们都要去碰运气。我马上逃学加入这个队伍。阿娘也要去,海婶指指阿娘的菱角脚说:郑家湾到海边渡口15里,上了岛还不晓得要跑多少里,你这双小脚,走得动?阿娘诺诺道,笨鸟先飞,我早个把时辰出门。
第二天鸡叫头遍,阿娘就催我起床,喝过粥,带上午饭的番薯团团,我们就出门了。我光着脚——那时候我们都穿不起鞋子,阿娘不光脚——她那双脚离了鞋子就不能走路。我们在田间小泥路上行进,露水沾湿了我们的裤腿。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到达了渡口,郑家湾的女人和日头也同时到达了。于是就摆渡。上了岛,快手快脚的海婶她们撒开腿就往前头冲去,我和阿娘便落在后面。灵龟的土地龟裂着,崩在龟背的黄豆都被前面的人拣去,我和阿娘只能望着裂缝中的豆粒叹息。整整一天,我们都无法超越海婶她们,只苦苦地在后头拾人家剩下的。当太阳渐渐西斜的时候,海婶她们已发了一笔横财——拣了约摸一斗的黄豆,而我和阿娘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只拣了一升。
摆渡回来,太阳已坠到荒岛那边去了。海婶她们便赶快向郑家湾跑去,我当然也归心似箭。11岁的我背着一升黄豆是绝对不会跑不过背一斗黄豆的海婶她们的,可是阿娘不行,任我怎么嚷嚷怎么跳脚都不行。这时候我才明白,平日里阿娘做什么都已经极尽其力了,此刻再努力也努力不到哪儿去。一会儿,我们就落后了一大截。我急起直追,回头一看,阿娘独自在暮色中跌跌撞撞,无奈何只得退了回来,想想不甘心又去追队伍,想想不忍心又退转回来,这么几个回合,天黑透了,海婶她们早已无影无踪,我便诅咒阿娘的小脚,诅咒给阿娘缠足的奶奶,诅咒发明缠脚的人,咒着咒着,我绝望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忽然,前面有了淡淡的灯光,循着灯光,我们走进一个不知名的村落。一个好心的老太婆说:“天太晚了,你们再也走不到的。”我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太婆留下我们过夜,生平第一次,我睡在陌生人的床上,睡在没有蚊帐没有蚊香的破床上。辘辘的饥肠和猖獗的蚊子对我里外夹攻,让疲惫至极的我无法入睡,而阿娘和那个老太婆却睡得很香。
12岁那个暑假我跟阿娘大吵了一场,正确地说是我把她大骂了一通并跟她翻了脸。事情出在犯痨病的老五娘身上,这老太婆犯肺结核咳痰咳血多年,那阵子已经卧床不起了,儿子媳妇将她搬到一间牛棚屋里,然后到我家要阿娘去伺候“愿去呢,吃饭在我们家。”阿娘就跟我叨叨道,苦极了,老五娘养了5个虎龙般的儿子,到头来还被撵到牛棚屋去,真真是苦极了。我马上道,去不得!别处的饭你都吃得,惟有老五家的饭你吃不得!阿娘问为什么?我说,那病叫肺结核,会传染得很!阿娘笑道:我这辈子也不晓得伺候过多少病人,怎么都没见传染上?我说,那是你体格好,或者那些病也不是传染病。那时候我已经小学毕业,我将我学到的知识在阿娘面前卖弄了一番,阿娘还是不信,叨叨着反问我:“传染病传染病,那天底下第一个病人是谁传染给他的?”
我竟答不上来。这问题后来我问了许多人,好像谁也答不上来。阿娘说:“考住了是不是?”便自管自地向肺病屋走去。我气极,却拦不了她。黄昏,她居然噔噔噔地又来到我家。我正在洗碗,那时候我已经不需要再站在小板凳上了。我对阿娘说:“你走你走,你浑身上下全是肺病菌!”她以为我不当真,像往日一样想推开我替我洗碗,我像烫着似的跳了起来,大声嚷嚷道:“脏阿娘,臭阿娘!你滚你滚,滚回那痨病屋里去!死回到痨病屋里去!”
阿娘怔了一下,向前凑了凑,好像要辨认我是不是原来的我,然后有点艰难地转过身去,嗫嚅道:我滚,我滚——用得着轿杠杠,用不着壅桶板!
兴许是天色昏暗,阿娘的步履竟有些踉跄。
那是个不安宁的黄昏,三妹四妹想阿娘,嘴巴一撇一撇的。我说,不许哭!有我在,我和阿鑫加起来22岁了,是很大很大的大人了,我们不怕!
我端了盆水,正给四妹洗脚,外头突然嚷嚷作一片:有人跳河了!我的心一阵乱跳,扔下了弟妹就往河边跑去。榕树下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一个孩子在撕心裂肺地哭叫:妈呀!妈呀!天色昏暗,可是我还辨得出那是阿猛。有人拿着谷耙,在河岸边一路耙去;一条小船撑到河中央,东一篙西一篙地乱捞;几个后生哥脱光了衣服,钻到水下去摸人。在秋叶投河的事件中,郑家湾表现出空前的齐心协力。可是奠耳河太宽阔太深邃了,它将表嫂藏得无影无踪。大表哥抱着囡儿刚刚赶到,咧着嘴巴呜呜地哭。乱七八糟的嘴在打听怎么回事,阿芳娘抹着眼泪说:下午我们拔番薯藤,秋叶藏了两块番薯在怀里,不晓得哪个婊子走的风,傍黑我们回村,民兵早候在村口了,冷不防将她衣服一揪,两块拳头大的番薯便滚下地来。就有人说:秋叶,好呀,偷队里番薯,明天叫你敲锣游村!秋叶便嚷嚷不活了不活了!都道她嚷嚷就是嚷嚷,谁料她真的跳了河?
表嫂的尸体是第二天清早自己浮上来的。她安详地停在一半水草一半浮萍的河湾里,奠耳河水洗净了她生前的暴躁,只是肚子变得太鼓太大,仿佛偷吃了半箩筐的番薯似的。
11岁那年暑假我考上乐城中学。那一年是我们国家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我家风雨飘摇、雪上加霜的年头。爸回家后一直被派往外地去扫垃圾,一种小小钓钩般的寄生虫便从爸光裸的脚底心钻入,又在爸的小肠内安家落户繁衍子孙,爸因此肚疼腹泻咳嗽贫血性命危在旦夕,而不懂事的七妹还趁乱挤进了这个家。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我对上中学就只抱着百分之一的希望。妈一边往一溜九个空碗里分配掺了苎麻叶的麦糊汤汤,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读!考上了,我卖血也供你读!
中学离郑家湾40里。由于我经常是身无分文,所以我便经常不能回家。大约在两个月之后,我徒步回到了郑家湾。在村口那棵大榕树旁边,我见到我的阿娘,她穿了件原本想做成蚊帐但终归没有做成的苎麻布衫,手提个破篮,篮里卧着两个鸡蛋。见了我,伸出只手道:有鸡蛋卖吗?我十分惊奇地问:阿娘,你干什么呀?一听我的嗓音,她往前凑凑,再凑凑,便快活地笑了,露出那一辈子吃糠咽菜才有的大板牙:丹囡回来了?你有多长日子没回家了?
阿娘的眼睛已明显地坏了,我说的是坏了而不是有病。阿娘没有病,一直到死她都没有病。几个月和老五娘朝夕相处,阿娘该结核的部位都不曾结核;各式各样的病菌和病毒即使全扑到她身上,也像水浇鸭背脊般不损阿娘半根毫毛。她只是饥饿,饥饿像个魔鬼,生生地将她眼睛给弄坏了。
我问,阿娘你买蛋做什么?她很神秘地回答:孵小鸡。我扭头看看那个僵死了的孵坊,想起太阳穴上有个三角形伤口的大师傅,心中愀然。阿娘却没有太多的伤感,继续向过路人收购鸡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嘻嘻哈哈地过来,用一个鸡蛋换走了阿娘的一块钱,又嘻嘻哈哈地走了。阿娘的“孵小鸡”让我怀疑,郑家湾的公鸡母鸡都赶尽杀绝了,阿娘篮里的三只鸡蛋来历不明。即便是有了蛋,没有抱窝的鸡娘,那蛋又怎么变成小鸡?
我提出这个问题。阿娘掀了掀苎麻布衫,露出补丁叠补丁的破肚兜兜,很神秘地说:“我自个儿孵。我将蛋装在肚兜兜里,我再将自个儿捂在被窝里,捂得火热火热的,三七二十一天,那小鸡就出壳了。
我鄂然。孵鸡的场所,从那个轰轰烈烈的孵坊,辗转到我阿娘的肚兜兜里,到底是一种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创举,还是历史辛辣的嘲讽?
阿娘花光了大师傅给的嫁衣钱,居然买到20个鸡蛋。接着阿娘就将自己捂在被窝里,用自己的身体哺育着着鸡蛋也哺育着跳蚤虱子,同时将自己捂出一身热痱一身瘰疖。21天她少吃没喝不敢翻身不敢挪动。终于,一只平凡而又神奇的鸡雏破壳了,嘀嘀娇呓着宣布她的诞生。
然而阿娘不出被窝,还有19只呢,任重而又道远,阿娘再接再厉继续孵鸡不止。一天,二天,三天,围了许多看热闹的,而那些小鸡们不出来就是不出来。二表哥进麦看看不对劲,一把将阿娘连同她的肚兜兜给拉出了被窝。
细查那些蛋,两头都有白蜡点过的痕迹;敲开,不见蛋清与蛋黄,只有一汪发臭的水。阿娘茫然,进麦茫然,围观的人也茫然。一个知情人道出了真情:如今的蛋何等的珍贵,一个蛋或许就救一条命,谁肯卖给她?欺她眼睛不好,人家就用针在蛋的两头扎洞,吸掉蛋清和蛋黄,再往蛋壳里注上清水,然后用蜡封好卖给阿娘
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给阿娘造成多大的伤害,我只知道阿娘从床上下来之后,从头到脚蜕了一层皮,变得像个骨头人一般。从这之后,她便蓬头垢面地出没在郑家湾的路上。她白天走,夜里也走,不晓得她为什么走,也不晓得她要走到哪里去,且边走边唱:西方路上有个鸡,眼泪汪汪哭啼啼。她自己不哭,也无眼泪。那捂了20多天亲自孵出的小鸡,都养了一个月了,被孙子阿猛跨门槛时一脚踩死,从此阿娘便无牵无挂。又唱:身穿青衣乌又乌,麻绳捆缚走江湖,别人当我吃饱饭,仔细想想饿得苦。见了人,便拦住要人猜,常被人一把推开。夜里还继续走,把过路的吓了一跳,那人便骂:走什么走?半夜三更的,当心叫鬼给抓了去!阿娘便凑上去,凑上去,想把对方认出,终于又认不出,便笑着说:鬼凭什么抓我?我又没欠他,我又没什么可以给他!
郑家湾人便认为阿娘疯了,进谷进麦也认为阿娘疯了,我们也认为阿娘疯了。
秋收冬种开始,妈对我们说:只要能站得住的,都给我下田赚工分去,赚一分是一分,赚半分是半分,半分也赚不到的,好歹捡几个稻穗回来。于是除了七妹,虚弱的爸爸和我们姐弟6个都去了,黑压压地站了半边田。新谷割上来了,新米打出来了,久违了的米饭煮出来了,那米饭是何等的雪白,何等的耀眼,何等的叫人心旷神怡。一颗颗的饭粒都会蠕动,会说话,会笑会唱歌!我们盛起米饭,狼吞虎咽起来,爸妈在一旁叮咛:慢点慢点,噎着就没命了。我们还是没命地扒着,急急忙忙去盛第二碗。这时候,大门口趔趔趄趄地晃进个影子,我一抬眼,是阿娘。只见她一手紧捂额角,血的溪流在她树根杈杈般的指缝中突奔而出,又顺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臂,淅淅沥沥地淌到地上。爸慌忙给她拿止血药,一边问怎么啦?阿娘的手松开了,她额面的皮肉被什么东西削去洋钱大的一块。“阿猛,阿猛”阿娘念着孙子的名字,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煮了镬饭,背着我吃,我见他们吃完了,才去揭镬盖,刚要盛饭,阿猛疯一般跑过来,夺走饭铲对我就劈”
那一年阿猛6岁,为了保卫自己的口粮,6岁的男娃有足够的力气给奶奶留下永恒的警告。
围了许多看稀奇的晒谷女人,七嘴八舌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妈起身走到灶间,给阿娘盛了一大碗米饭,想想,又将饭倒回镬里,铲了片厚厚的锅巴,对折过放在碗底,再在锅巴上头松松地压了两铲米饭。妈将饭碗和一夹咸菜递给阿娘,看热闹的女人便说:瞧瞧,你妗娘多好,给你盛恁满的一碗饭。阿娘接了饭,站在一旁狠划了一口,就发现下面有诈,她将锅巴拨出,一直拨到碗上面来,递给众人看:瞧瞧,垫着锅巴呢。
阿娘说的是真话。可是真话叫人尴尬。妈恨恨地说,让她饿死才好。如今,每当我的孩子将隔夜的剩饭整碗倒掉的时候,我便觉得憋心,觉得罪过,觉得是倒掉无数条阿娘的命。
后来阿娘的额上结了个碗底大的血痂,血痂上又粘着绺相当可观的头发,苎麻布衫的第一个布扣开着,丝瓜筋筋般的脖子里,留着再也洗不干净的血污。
放寒假的第一天,我步行回到郑家湾。爸说:“好久没见阿娘了。”有一天,二表哥进麦经过我家门口,爸就叫了进来问,才知道阿娘已经躺倒了。爸说,你们要给她吃的。进麦说,我们顿顿都给送到床头的。我想去看看,终因种种原因没有去成。有一回,我去同学家抄近路从阿娘家的穿堂里经过,看见阿娘和阿娘一样沧桑的破床已被移进了穿堂,知道阿娘的日子不多了,却并不觉得怎么心酸。穿堂风极大极尖锐,挂在阿娘床头的一块颜色不辨的破布如蝙蝠飞舞。我随便叫了声“阿娘”阿娘竟一翻身坐起,动作的敏捷让我吃惊不已,她向前凑凑想认认我,我终因看同学要紧,没有驻足让她好好认,也没有和她说两句什么就走过去了。穿堂风从背后送来句话:用得着轿杠杠,用不着壅桶板。
几天之后,大表哥二表哥一齐到了我家说,舅舅妗娘,我娘死了。问什么时候死的,竟一个也答不上来。我跟在爸后头过去看看,阿娘蜷曲着身子面壁躺着,乱草般的头发边,放着一排四五碗黑里吧叽的东西,也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有两碗竟已长了毛,想必阿娘死去不止一两天了。
那天下午,爸爸那些大人们都在田里铲麦,我和阿鑫跟在他们身后给麦子施灰肥。有人懒洋洋地说起阿娘的死,说起葬礼该怎么办。郑家湾无论怎么穷,平日里不管怎样少吃没穿,葬礼还是要办的。死人入了棺,定要盖上几条亲戚送的薄绫被,最不济的也用纱布裹点烂棉花当被,免得死者在阴间挨冷受冻。
有人喊我二弟:“阿鑫,你是内侄,你送什么被?――内侄的被子盖贴心!”
这“贴心”有两层意思,一是暖心暖意,有着特别的亲情;二是贴皮贴肉,一定要直接盖在死人身上,而别的被子则只能压在“内侄被”外边。
阿鑫睁大了眼睛,半懂不懂地学舌:“内侄被子盖贴心。”
爸爸瞪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内侄的被子盖贴心。”弟弟自言自语着,仿佛还有了点优越感,便又重复了一句:“内侄的被子盖贴心。”
爸爸忍无可忍,吼道:阿鑫!
阿鑫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爸。我知道爸的意思,我们家买不起被子,哪怕是纸一般的黄绫被,还是纱布蒙的水纱被。后来还是妈妈聪明,赶到学校拿了几张纸,剪了块红的当被面,剪了块黄的当被里,浆糊一粘,就是二弟的“内侄被”阿娘就盖着这条哗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哗作响的被子进入另一个世界。
许多年后的一个春天,远嫁的我回郑家湾探亲,忽然想去阿娘的坟头看看,我向人打听该买些什么到坟头祭祭,她们便很正色地问我,你阿娘作祟作到你那里去了?那么远的路!
我答,没有。
那你还祭她作什么?
我忽然明白:世人极怕作祟的,世人也只敬作祟的,所以也只供奉作祟的。
可是阿娘不会作祟。即使是挪着小脚走进我的梦里,也都是笑嘻嘻的,咧着一口只有一辈子吃糠咽菜才有的大板牙:我讲故事你们听
进谷表哥迈着他的罗圈腿,给我在前面带路,我问了他几个关于阿娘的问题,他窝窝囊囊地答不上来,我觉得无趣,就不问了。走了个把小时,来到了一座山脚,表哥指着个突起的土包包说:“那是秋叶的。”我马上后悔自己没买两份祭品,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又爬了一会儿山,在一大片的荒芜中找了一阵,才找见阿娘的坟,所谓坟,既没块粗碑,也没个坟台,只是小小的一堆乱石而已。然而在乱石缝里,竟探出一棵异常茁壮的草莓,伸得远远的、迎风摇曳着枝条上,结满了硕大的、血红的果实,叫我怦然心动。
我把香烛点上,将阿娘一辈子不曾尝过、不曾见过的糕点一一摆好。我站着拜了三拜,又跪下去拜了三拜。
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 编者按 从小说中“阿娘”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祥林嫂的影子。她从小就是个弃婴,14岁当童养媳,16岁成寡妇,在她50年的人生历程中,一直在社会最底层。她聪明乐观,然而在饥馑的年代里她活活饿死了。她是个比祥林嫂可爱但更加可悲的人物。 聃聃小说之所以厚重,是因为它的历史,包括政治史、经济史和文化风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