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和三个男人之四

聃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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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租屋吗?租屋吗?独门独户、清清爽爽的小茅屋!”他们4人正在走着,忽然打横里插出个女人来,一把攥住他们的盐桶绳子。她约摸30多岁,高挑个儿,青皮寡脸,眼眶深陷,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显得特别大。

    “来看看,来看看,中意了再讲价钱。”她拽着桶绳“牵”着他们4人上山。

    “拉郎配啊?男人出海几天,撂荒了?”阿歧不怀好意地眄了她一眼。

    啪!一掌打在阿歧的手背上,盐桶晃了起来。

    “出海一辈子也找不上你,舀盆水照照你那嘴脸!舌头敛着点,长了疔疮可没人给你找草药!”她一转身,噔噔噔走在前头。阿兰瞅见她那圆圆的头髻中间,扎了段寸半长的白头绳。

    茅檐低小,四周青青草。发了白的房顶上齐刷刷地压着几排碗口大的石头。一截陶坯子烟囱探出头来。

    吱呀一声,她推开竹篱门,一低头钻了进去,招手叫他们。他们把东西放在屋外,一个个弯腰进去了。

    屋子狭狭长长的。总共不过二、三十平方米,用一堵石墙隔成里外两间,中间安一扇小木门。屋里果真清爽。一尘不染的灶台和锃光瓦亮的水缸,占了外屋一大半。推开小木门,里屋黑洞洞的,从那扇巴掌大小的窗里探进来的一缕阳光,被一个黑黑的大箱子吞吸了。阿兰眨了眨眼,让自己习惯这屋里的黑暗。忽然,她的头皮一阵发麻,那大箱子竟是一具黑漆棺材!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那女人察看着他们的脸色,急急地解释着“并没有多余的房子咧,腾屋出租,换几斤番薯丝填填肚子呗。我娘俩往对面坡的姐妹家挤去,可这家伙没法子带呀。其实,是空的呢。”她的手在棺材横头一拍,把棺材盖推向一边去“看看,我不骗人,可你们大陆人总是忌讳它。”她抿了抿嘴又补了一句道“胆子比绿豆都小”

    阿歧的眼光盯着自己的酒瓶,好像在一门心思估摸瓶里的酒还有几口。女人饿得青几几的眼睛是那么的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忽然一转身,把酒瓶往小饭桌上一顿:

    “我捞了个死人还敢当枕头,还怕你一口空棺材?”他向棺材走去,伸着鼻子闻了闻那杉木香气,把棺材板拍得咚咚响,咧着嘴巴说:“嘿,挺好,盛得东西当得柜。”他一转身窜到屋外,把麻袋轻轻一提就返身进来,倒拎起麻袋的两只角,把番薯丝倾倒出来,棺材里顿时腾起一股甜甜的尘雾    “没得吃补,困困补!”乡下人的早睡习惯,其实是减少体内消耗的一项有效措施。晚饭后,阿歧发着宏论,踩着才四五级的竹梯,吱呀吱呀地上楼去了。

    所谓“楼”就是两根长竹杠,平行着从人字形的屋顶下穿过,上头铺着几块木板。女主人一家原来就睡在这“楼”上。

    烧晚饭时,阿雄在劈着柴爿,阿兰一边在外屋摆放带来的家什,一边不断地向里屋张望,看这个家徒四壁的房东怎么给她铺床。只见她一趟趟地出去进来,搬来一块块有棱有角的大石头,再把石头颠过来倒过去地摆放。她像一个蹩脚的石匠,累得脸色发青,汗水湿得毛蓝布衫紧贴在她瘦削的身上。不多会儿,在那“楼”底下,棺材旁边,砌成两堵凳子高的矮墙。最后,她直起腰,气喘吁吁地拍着那扇小木门道:

    “你叫什么?阿兰?对了,阿兰,有这么3个兄长在,留这小门绊人哪?”她利索地一蹲身,抓着门轴摇了两摇,那么往上一提,把门卸了下来。她把门横过来往矮墙上一搁,拉着阿兰在上面坐下来。还颠了颠身子说:“这床还结实吧,我看你都好翻跟斗玩了。”

    农历四月的黄昏黑得迟,阿兰洗净了碗筷,收拾好屋子,天还亮堂着呢。她不想太早地把自己交给痛苦的梦,带上竹门踱了出来。

    茅屋前的矮墙上,正在欣赏归帆的阿雄转过头来,好像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一弯淡淡的新月,孤单单地搁在“鹿儿”的背脊上。它太纤细了,似乎风一吹,就会把它吹折。她顺着逶迤的羊肠小道,慢慢地向月儿走去。它懂了,低头俯视着她。她前进,它也前进,她停下,它也停下,不即不离的。她走走停停,一壶水开的工夫,她登上了“鹿儿背”

    对面山上的姑娘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

    晚风送来阿雄那浑厚圆润的男中音,阿兰加快了步子,匆匆忙忙地向山那边走去。

    山上这样的凄凉

    草儿是这样枯黄

    阿雄的声音像讨厌的苍蝇般追逐着她。

    山那面没有人家。山势陡峭,小道崎岖,她走了下去。山脚边的崖石,叫浪花成年累月的扑击,变成了石榴皮反转模样的“鸡啄崖”浪涛中时隐时现的礁石,像鬼斧,像狼牙,嶙峋林立,狰狞怪异;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浪涛喜滋滋地推涌着,漫过来,漫过去,一下子撞在礁石上,甚至来不及叫喊一声,就粉身碎骨了。

    阿兰痛苦地缩起身子,悲愤欲绝的往事,又历历在目。那一天,她按着媒人“一支花”的指点,到阿四家给父亲拿药。5里路,她迈着鹿一般的轻盈步子,很快就走到了。两间高高的楼房,很显眼,一条小河从门前流过,河边一棵大榕树。对,阿四家确实很好找。

    院子里有一个四方面孔的男人,正在不耐烦地打发一个衣着破旧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手里抱着一个两岁模样的娃儿,娃儿的脸烧得通红,鼻翅儿一扇一扇地怪怕人。

    “告诉你了,青霉素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你到别处看看吧。”

    “她就一个独养儿子,病得着实不轻,我们”一个干瘦的老太婆,用她那枯藤般的手,在孩子的额上探着,小心地接了腔。

    “妈!”男人瞪了她一眼。老太婆身子一颤,马上闭了嘴。阿兰猜想,这老太婆准是阿四的娘,这四方面孔大嗓门的男人,定是阿四的哥哥、她未来的大伯子。

    那女人抱着孩子,抹着眼泪走了。阿兰看见她手里,是几张很小的毛票。

    四方脸男人一转身见了阿兰,他满脸堆笑,那笑让阿兰很不自在。他把她让到楼上,又是端凳,又是倒茶。他离她太近,他的嘴里冒出一股叫人恶心的死螺蛳气味。

    “阿四呢?”她感到手脚都没处放,不安地打量这陌生的屋子。屋子的一半做谷仓,10块写了数字的仓门板,排着队儿关着。“就来就来。”男人一迭声地喊娘。娘儿俩在楼梯上叽叽喳喳了一阵,老太婆下了楼,带上门出去,大概是找阿四去了。

    屋里静极了,阿兰忽然一阵心慌。她急急巴巴地说出找药给父亲治病的目的。

    “好办好办。自家人,怎么不早说?”他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想了一想,拖过一条板凳站上,将谷仓的门板一块一块往下卸。只剩下最下边四块,他不卸了,回头招呼阿兰道:

    “看看,要青霉素?链霉素?盐水葡萄糖?——自己拿。我认不得药名儿。”

    半暗的谷仓里,靠里边是一堆谷子,用白灰打着印记。旁边摆着几箩番薯丝,也做着特殊的记号。靠着仓门边,放着大大小小的纸箱纸盒,上头印着她认得和认不得的各种药名儿。阿兰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怪不得医院里缺药,原来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她这未来的大伯真有些可怕。

    她犹豫了一下,想起父亲等着她的药,就毅然踩上凳子,跨进谷仓里。一股灰尘和药物的混合味儿迎面扑来,使她有点呼吸困难,她吃力地辨认着那些药名,随手打开了一个大纸箱,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钾盐青霉素!

    阿兰倒吸了一口气,想起病孩那可怕的脸。突然,谷仓门板轻轻地一响,一条黑影扑了进来,她还来不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推倒在谷堆上,只觉得一阵致命的窒息,她的衣服已被一双粗暴的扯坏,她尖叫着,拼命地挣扎着,对方一拳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飞舞着无数的金色小虫,一股叫人翻肠搅肚的死螺蛳气味,直直地往她鼻子里钻,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就是阿四,阿四你这心高气傲的美人儿,这下子你可跑不了啦,跑不了啦,我给你打上记号,打上记号了”待到她清醒过来时,只见阿四喘着粗气,咝咝地叫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那个谷仓里跑出来的。她的第一个意念就是纵入门前的河里,越快越好。可是她没死成“一支花”等在那里。她被送回家后,疯疯痴痴地用大桶大桶的水洗身子。洗呀洗,地上的水都淌成河了,可她觉得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轰隆!一个狰狞的巨浪,猛扑上来,想一下子把她拖走,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迟疑了一下,提着被弄湿的裤脚,踏着深沉的暮霭,匆匆地往回跑。这岛上,这些天来了许多勤劳忙碌的管家女人,她们不是船上男子的姐妹,就是其中某人的老婆;只有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为了暂时逃脱家乡那个可怕的噩梦,她来到这鹿儿岛,住进这些不可靠的男人中间。当然,她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温柔羞怯的阿兰了。

    她回到了她的茅屋,插上竹门,摸出一把剖鱼刀,揩干净了,压在自己当枕头的包袱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