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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在鹿背脊上的日头,给沙滩镀上一层金。海湾喧闹起来了。披着夕阳的“河里溜”像归巢的鸟儿,争先恐后地回来了。
肥滚滚的乌贼,鲜亮得泛着青光。它们伸着长长的须须儿,小勺子般的吸盘,紧紧吸着船舱板,拉它下来,还老不情愿地“咂”了一声。几只长须短身的章鱼,在墨鱼堆中难看地蠕动着。
女人们嚷嚷着,奔跑着,在船群中寻觅自己的“鸟儿”阿兰可用不着叫嚷,也用不着寻找,只要瞄准那件红背心过去就成了。
她把肩上的“朗眼篰”歇在船边。4个人一起往篰里下墨鱼。涂满墨汁的乌贼又黑又滑。阿兰图快,一手想抓两只,可偏偏抓了这只滑走那只,反倒越来越慢了。
“懒汉挑重担,一天挑到暗。”阿雄的嘴角泛起顽皮的微笑。他举起一只又肥又大的乌贼,在阿兰的面前晃着说“回家养着玩去!”话还没说完,那墨鱼“嗤”的一声射出一泡墨汁来,把他弄成个大花脸。那件大红背心,也变成一件黑点子梅花衫了。
旁边的女人们指着他,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阿雄索性跳上高高的船尾,双手并举,收腹,弯腰,一个漂亮的猛子,扎下水去了。
大半担的墨鱼挑回茅屋前。剖鱼刀拿出来了,木墩子搬出来了。“浪头飞”举起一把刀,用手指试了试刀锋:
“什么鸟刀,揩屁股都不见血!”他拖出一条磨石,飞快地磨了起来。一会儿,刀子就雪亮锋快的了。
“看着点!”阿歧左手抓起一个乌贼,右手操刀,只见他将墨鱼轻轻抛起,鱼儿翻了个跟斗,稳稳地落在他的掌心里。
“头朝里,肚朝上。五指一收拢,鱼肚子就鼓出来了——看明白没有?”他边说边示范着。
“推,拉,划!”他灵活地使着刀“三刀够了,用不着第四刀!”
阿兰紧紧地盯着他那双暴着青筋的手,只见他从乌贼头部下刀,向前轻轻地一推,把墨鱼从头到尾正中剖开;回手向左一拉刀,鱼头的左侧和左眼同时剖开;翻手朝右一划,鱼头右侧和右眼又被切开了;一个粽样结实的墨鱼头,霎时变成把平平展展的扇子。
阿歧飞快地剖着,只见刀影一闪一闪,黑溜溜的墨鱼在他手上一跳一跳的,一会儿就剖了一大堆。
“晓得了吗?手下功夫,眼中道理。”他高傲地翻了阿兰一眼,把刀一丢,走进屋里去了。
“头朝里,肚朝上”阿兰低着头,默默地念诵着。她把墨鱼向上抛起。落下时不是接不住,就是翻错了身子,只得重来。乌贼瞪着两个圆鼓鼓的眼睛,像是在嘲笑她。她那操刀的手总也吃不准深浅,不是划破乌贼卵,就是切不开眼珠子。
“挑破!挑破!留着眼珠子发臭生蛆?”“浪头飞”像长了弯弯眼,从屋里探出头来,马脸拉得长长的。
门前的矮墙旁,一根竹竿搭在树桠杈上。从竹竿上拖下来的鱼网像一张棕色的水帘。隔着网眼儿,是满仓那张罩在箬笠阴影里铁铸般的黑脸。那铜锁般的嘴巴,闭得紧紧的。
“满仓啊,你娘的针线活可真行。看看,把件褂子补得像绣花般的精细。”阿雄那欢快的声音,穿过鱼网直送到阿兰的耳朵里来。他缩着脚坐在矮墙上,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还挂着海水的亮光。他正在用一根不知哪儿捡来的细铁丝“缝”裤子上掉下来的纽扣。他尽力做到“衣冠楚楚”不像别的光棍汉,老让裤子敞开着“大前门”
满仓没有答话。他那胡萝卜粗的手指头不紧不慢地动着,一边摘掉网上的海草,一边用一把小小的竹梭补起破洞。他仔细地把鱼网翻过来覆过去,铁坠儿碰得叮当响。
“有消息了吗?还没?你可真冤哪有福没得享,有被盖草毡。没完没了地戴这顶富农帽子!”阿雄说道“你的亲娘,兴许还是吃本本粮的呢!找着了,你可用不着肚子打箍再找去,拼上100张邮票!这写信嘛,我替你包了。不信一个大活人就找不到”
“哼,又思谋着坑人玩了?”阿兰忿忿地想。手中的刀下得太重,一个鼓鼓的卵巢给扎破了,淡绿色的、石榴籽模样的卵粒子直往外淌。
满仓仍然没吭气,固执的嘴巴像生了锈的锁,仿佛一辈子也开启不了。他为什么要开口呢?他有什么高兴的事要告诉人呢?没有,什么也没有。记得小时候,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跟他差不多大的娃们,用泥巴扔他,用唾沫吐他。凭他的力气和意气,他能把那些惹是生非的坏小子打个半死,至少也可以回骂个痛快。可是,他那个小脚伶仃,脸色苍白、一辈子低声下气的娘,总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泪水扑哒扑哒地掉,她总是哀求他:
“动不得的,动不得的这个家里,娘有什么?只有一个你,你若有个好歹,娘可怎么活只当没听见”
“野种!偷生!”
“富农、狗崽子”
他能当没听见吗?可娘太苦了,他不愿再拂她的意,伤她的心。他强迫自己,把拳头掖进娘缝的家织土布的衣袋里,把嘴巴紧紧地钳住。久而久之,他好像不大会讲话了。
他长大了,爷爷已懵懂了。爷爷的富农帽子,当然得由这个脑袋健全、四肢发达的孙子来继承。
“满仓,今晚来听训话!”
“满仓,罚你10个义务工!”
那是个阴冷的除夕夜。北风夹着雪花,在村子里低低地回旋,一会儿呼啸怪叫,一会儿哭泣呜咽。忽然,有一股暖流渗透了每一个角落:村里按人头,一人发两斤救济米,做年糕,过新年。大家欢欢喜喜地凑在一起,磨粉,生火,风箱拉得呱哒呱哒响。炊熟了,捣透了,捏一只鸡,揉一头鹅,再做一个拳头大的八戒头,搓一根粉条儿当尾巴“猪”嘴里一衔,算是“整猪”;见不着真鸡真鸭,捏捏弄弄也是“三牲齐备”啊。
满仓拿篮子装了,小心地提回家去。他的脸上出现一丝罕见的笑影。这篮子,好歹能给苦命的娘一点安慰,给这个冰冷的家一点热气啊。
哪知他前脚刚进屋“缺德”后脚就跟进来了。
“救济救济,救到富农头上来了?”他夺过篮子,转身就走了。
北风从破屋的每条隙缝儿往里钻,他觉得家都快成冰窖了。
渔网在眼前晃荡起来,他拿梭子的手在微微发抖,有几下竟不能准确地插进眼子里。阿雄在唱一支什么快活的歌,他羡慕他。春风、矮墙、阳光、沙滩,好像都属于他。可他
那一天“一支花”那双绣花鞋总算踏上了他家门槛,娘那苍白的脸上竟透出一丝血色来。她把珍藏着的8个鸡蛋全拿出来,给“一支花”做了一碗结结实实的荷包蛋。等到“一支花”满意地抹过嘴唇,娘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问:
“那女孩子,是谁家的?”
“阿斌家二闺女。”
娘儿俩的身子一下子冷了半截。阿斌家的二闺女,是个尿尿后连裤也不会系的傻子!
满仓没吭声,一拔腿就走出屋门。“一支花”打着饱嗝,咧着嘴愤愤地说: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你嫌她傻,人家阿斌还不愿攀你这门臭亲戚呢!”她扭着水桶般的腰忿忿地出去,临走了还回过头来说:
“我等着你们娶齐整的好媳妇去!”
这以后,也有好心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可是女方不是怕成分“高”就是嫌名声臭。富农爷爷就在这个时候大发淫威,他把那根铁头拐棍顿得震天价响:
“一高二大的,连老婆也没本事讨,打算叫我绝后?”
那天,娘把他叫到屋里。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别处:
“我看,我们还是把阿斌那二闺女娶过来?”
房里死一般静。一只小老鼠跑了过来,一看有人,倏地溜了。
“为什么我们娘儿俩都非得找一个傻子?”他直着脖子叫起来“告诉我,谁是我的亲爸?”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抓住娘的肩膀直摇。
娘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个一辈子用泪水浇饭的女人,这会子反倒冷静了。她指着坐在门槛上、口中念念有词的傻子道:
“是他。”
“不,不!”他绝望地叫了起来“娘你就告诉我吧。”
“我不是你亲娘,他却是你亲爸。”娘缓缓地说“那年逃荒路上,我结识了一个叫秀姑的,她大我两岁,长得壮壮实实,大手大脚的。我们两个苦命的女孩子再也不愿分开了。
“我们流落到这个村上,正是稻熟时节。说来也怪,我们家乡地里连种子都收不回,这个地方的稻子还蛮像样的。你爷爷见了我们,就说:可怜见的,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要饭,到我家去吧,我家正缺两个煮饭烧水的呢。
“你爷爷家的田畈还真不少,光是割稻客就雇了10多个。我在家里做饭,秀姑在场上晒谷。稻子割光了,秀姑也和一个叫小耒的割稻客好上了。他们说定一拿到工钱,就带上我一起到城里码头做小工去。
“谁知你爷爷早已划算好了,他要娶个用不着花钱、又能生个胖孙孙的儿媳妇。他看上了身板壮实的秀姑。谷子进了仓,老头子打发了割稻客,马上就给儿子办喜事。秀姑哭啊闹哪,可一个没爸没娘的逃荒女,你闹得过谁去?
“后来她怀上了你。可是你爸并不喜爱这个捡来的老婆。他恨老头子‘攥着金块进棺材’,可胳膊又扭不过大腿。成亲以后,他成天在外头喝酒,一个晚上,醉醺醺的他跌进了冰水池里,落下了这身残疾
“你爷爷就怪秀姑是扫帚星,终日又打又骂的。第二年稻熟前她生下了你。那个小耒又来了,他已在外头弄了个窝窝,打算把我们全接去。那天夜里,我们把你七裹八包的,抱上你偷偷出来。秀姑还在月子里,抱你真不容易,我的脚又小,怎么也走不快,你又没命地哭起来,他们顺着声音追过来了,眼看就要被抓住了。
“我再也跑不动了,忽然想到要成全他俩,就说:‘放下孩子,你们跑吧!’秀姑不听,我一把抢过你,一下子瘫倒在路上抓回家的当天晚上,你爷爷就按着我和你爸两人的头,让我们拜了堂”
娘这回没有哭。她的泪水,正像她的青春和美貌,早已在这个坟墓般的家中耗尽了。
“你去找吧,找吧。娘舍不得你也得舍你亲娘姓谷,叫谷秀香,老远老远的长生岭那边人”她的那双操劳过度的手,在他脸上摸着,摸着,触到他那滚烫的耳朵,她的手抖得好凶呵。他站起来,把娘那凌乱了的,不知什么时候全白了的头发,顺到耳后
满仓把网翻了过来,仔细地检查那些破洞。阿兰的倩影在网的那边晃动。他把箬笠往下一拉——他有这么个习惯,凡是他认为美好得高不可攀的东西,他就用箬笠把它隔在外头。
梭子继续上上下下,被暗礁挂破的洞洞全补好了。生活中的破损和缺陷如果也能补起来,那该有多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