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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放水,还放水哪?想叫我们光撒尿不干活?”阿歧对正在往锅里倒水的阿兰喊道。
阿兰怔了一下,默默地把水倒回水缸里去。不放水就得添米,可是
“今晚吃番薯丝干饭,老子晚上要修船!”
阿歧今天的脾气特别坏。他们的鱼网在一个鬼礁上挂住了,差点撕到了底,一网满登登的墨鱼跑得一个也不剩。船又被“鬼角”抵了一下,船头的薄板被凿了个两指宽的破洞,要不是阿雄扒下红背心堵得快,兴许就沉了。
阿歧自己脾气虽躁,却最见不得女人哭丧个脸儿。碰上他兴致好两杯马尿下肚,见了那些荡着两个大奶子妇女也会说些野调八怪的话,甚至还伸手在人家胸脯抓一把。不过,对于阿兰这样不到他一半年纪的闺女,他是颇能以父辈自居的。他觉得如果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就是伤天害理。他也希望能看到她恭顺、甜蜜、羞怯的微笑。可阿兰总是哭丧着脸,让他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阿兰往锅里添了两把米,两把番薯丝,架起柴爿就烧起来。“一支花”走了已经10天,10天来她日夜提心吊胆的。“结婚”两字,像一个魔鬼般追随着她。她知道自己避不开,逃不掉,她只巴望那个日子来得晚一点;像一个判了死刑的囚犯,死缓也是求之不得的呀。
如果她的娘还在,如果她有姐妹,她或许可把满肚子的苦水倒一倒,虽然她们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可是苦水吐出来比汪在心头总要好受一些呵。
眼前是三个还可以说是陌生的男人。对于男人,对这三个光棍汉,她有什么可说的呢?满仓在低头补网,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也不愿知道。他自己够心烦的了,他有什么必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阿雄那双漂亮的眼睛,老是打量着她。鬼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有时跳啊闹啊像只猢狲,有时又一动不动像只被当头敲了一棒的呆鹅。
一碟菜,墨绿墨绿的;一碗薯丝汤,清汤寡水的,阿兰躲到灶下去吃——中饭才吃一半,天阴了,她把碗一放就去收墨鱼干,一直忙到现在,肚子饿得直叫唤。她的吃法有点儿怪:先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舌头一卷,囫囵吞下,赶紧端起薯丝汤送了一口。那菜是苦菜,她在晾墨鱼时,眼睛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往草丛里溜,一发现苦菜,像见了宝贝似的赶忙连根拔起。阿歧他们三条光棍的吃粮条件,当然比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家要好得多了,可带来的粮食毕竟越来越少,而市面上的粮价又越涨越高。“男吃干,女吃稀;出海吃粮,在家吃菜”这是农村女子心目中的章法。
阿歧在削一块木料,他要削成那个破洞的形状,以便嵌进去。阿雄手拿一根竹片子,在调和桐油泥。镶补好的地方再涂抹上桐油泥,晾晾干,小船又可以下水了。
“把你娘打死还是爸打死,成天死眉死眼地装给谁看?”阿歧又骂了起来,他心里的气还没有平,仿佛今天的不顺当都是阿兰招的。
阿兰的手一哆嗦,筷子掉在地上。阿歧走了过来,疑惑的目光直剌阿兰。他抢过阿兰的苦菜,俯下鼻子闻闻,又撮起一点尝尝,呸!一口吐了出来,然后连碗带菜一把扔到门外,咣当一声,碗在满仓脚边摔成两片。
“你摸摸良心说句话,我浪头飞哪儿对你不住?你平白无故的吃野菜,想让人骂我呀?你存心想拆我的台是不是?”他额上的青筋暴得老高,尖利的牙齿直逼到阿兰额角。
阿兰只有嘴唇打颤的份儿,哪里还答得上话来?阿歧手拿着那块削好的木板,气忿忿地下山去了。
对于人生,对于人,柔弱的女人本身是个敏感的仪表。表的这一端写着“善”另一端则写着“恶”经受了那个惨痛的打击,阿兰心灵的指针,一直在“恶”的那端恐惧地哆嗦着。这阵子,她认识了阿海嫂,又患过“章鱼霸霸”心灵那根纤纤的指针,刚犹豫着向善的一端移去,可今天
阿雄还在拌和桐油泥。他那竹片不知不觉地离开那堆灰色的东西,空把木板刮得答答响。
饭在锅里滚了,灶里的火仍然很旺。阿兰忘了今晚是烧干饭,让那些柴爿一个劲儿烧着。她已经让接二连三的烦恼和不幸弄得魂不守舍了。
“饭糊了!”阿雄跳了过来,端起饭锅放在地上。饭锅还一个劲儿地冒青烟,散发着难闻的焦糊味儿。
“烂了心肠的,把好端端的一锅饭全糟蹋了!”阿歧人未进屋,恶狠狠的叫骂声已从外头传了进来。阿兰把眼帘一垂,准备挨一顿结结实实的臭骂。她的确做错了事,挨顿骂并不算委屈。
“歧叔!”阿雄嘻皮笑脸地叫了一声“你可冤枉她了。刚才她熄了火去收拾墨鱼,是我又把柴爿塞进去的——这样吧,那烧糊的饭全让我包了,怎么样?”说着还朝阿兰做了个鬼脸。
“我日你娘个饭桶!拌点桐油泥,老太婆裹脚似的半天弄不好,倒有闲工夫去帮倒忙!”阿歧又找到了出气筒,他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把那桐油泥刮到手心里,下山补那个破洞去了。
阿兰轻轻地吁了口气。这个阿雄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专爱在姑娘前头凑热闹,还是有一个奇怪的僻好——爱摸把虱子放自己头上抓痒儿玩?去年秋天的一件事,一下子跳了出来:
那天,他们队划了四条“河里溜”去卖余粮。其实,按着那个吹破天的数字交了公粮,口粮还差一大截子呢!哪还有什么余粮可卖?但是不卖余粮可过不了关。阿兰跟在二叔后头,看那些征粮人员检验,过磅,开票。突然,她的眼睛一亮,那开票的不就是“红背心”吗?
阿兰知道,每年夏秋收割之际,粮食局总要招一批“助征”的临时工,虽然只有两个月,读了几年书算得一笔账的农村青年应考的要多少有多少!好歹这两个月能混个肚子圆呢!
只见“红背心”很快地开好票,嘶啦一声,把那张收条交给二叔。
二叔接了收条,心事重重。阿兰探头一看,带头的那个数字是“5”离任务要求还差一大截。二叔僵在那儿,大家都怔着;不完成任务,谁也走不了。
滴答,滴答。粮站那个挂钟焦急地走着,长、短两针叠在11点上。那红背心坐下了,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去。本来光滑的眉心,现出浅浅的皱纹来。忽然,他又站起来了,伸手向二叔要过那张要命的条子。
他拿着收条,仔细端详着。渐渐的,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他拿起笔,在那个“5”字上边那么一画,描成一个圆顺的弧形,又在腰里加上一撇,尾巴处顺手勾了回来,那个“5”就变成“8”了。
“你要犯法的!”旁边的一个后生提醒他。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把那张收条递给了二叔。
卖粮回来的路上,红背心就成了他们议论的中心。有说他良心极好的,也有说他糊涂透顶的。两派争得面红耳赤。阿兰却一直在担心,他会不会为这事去蹲班房?
他到底是怎么个人?她心里的那根指针,在茫然地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