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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很小,小得连吃饭都得让人抱上桌;下来呢,将肚皮架在长凳上,哧溜一声往下滑,常常硌得肚皮生疼。
记不得有什么菜,只记得那张发白的八仙桌上的人总是很满。靠墙的两张太师椅上永远搁着两条小凳,那是供够不着饭桌的弟妹们专用。爸、妈、龄官姑婆和本村的两位表哥及我,坐在三方的长凳上。寡妇姑妈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她站在桌子的这只角或那只角,随时准备放下碗来照顾一下孩子们,或者给一边奶着小弟的我母亲盛饭。
饭桌上的气氛很是庄严。孩子们不嘻笑不啼哭不打闹,大人们也不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只看见一围蠕动着的嘴巴,只听得一片吞咽的轻涛。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么多的嘴巴和肚子,全靠父亲一个人喂养。父亲在离家五里的一个小学里教书,在那泥泞弯曲的河堤路上一天两个来回。
据说父亲在外很梗,曾经因为些小事惹怒上司;在家却极其随和,妈和亲戚们都叫他作“糯糯佛”因此,管束、训导我们的责任,一直都由我那严厉的母亲来担承。
吃着饭,妈会突然嚷起来:“手呢手呢?瘫啦?”于是姑婆或别的大人们就会悄悄地提醒我:捧牢饭碗,捧牢!
所谓“捧”其实就是象征性地用左手护着碗。不知是家规还是族规,也不知是教养还是习惯:右手已经拿筷子了,左手务必护住饭碗。不管那口碗在八仙桌上是稳还是不稳,也不管那满溢着粥汤的碗如何的烫手;年年代代,世世相传。孩子们往往还没有学会拿筷子,就已经学会“捧”饭碗了。
我懒,或许天生的就是个不懂规矩方圆的,吃着吃着,那左手便不知滑到什么地方去了,自己还浑然不觉,妈的“筷子敲”已落到我的脑顶心了,啪!稳、准、狠;那头皮即刻隆起两道棱子,脑袋也煮开一锅粥了。
当时我并不懂,饭碗是一种象征,一种图腾,是妈妈他们崇拜供奉的偶像。挨了“筷子敲”的头皮过几天就不疼了,然遭了突然袭击的恐惧却深深留了下来,从此就不敢放肆。
有一个黄昏,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按时回家。我站在后水门等啊等,西北风把我的心都吹冷了。我向着爸该来的那个方向移步,一直移到了河堤上。天都黑了,爸爸才影影绰绰地回来。我迎上去,拉住爸的手,爸的手好暖,我被爸牵着小跑着回家,一边叽叽呱呱问个不停,爸一句都不答,我使劲仰起脸看爸,只看见朦胧的一脸疲惫。
那一顿晚饭,桌子上多了一盏油灯,灯盏里卧看两根白白的灯芯。
我的生物钟大概很准。那顿晚饭因为比平日迟了两个小时,吃着吃着我的眼皮就撑不住了,舌头沉沉地拌不动饭了,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惊天动地的一声“当啷”我被惊醒,看见我的饭碗摔在地上,化作一地的惨烈。
满座皆失色,然人人屏气敛息,连吃奶的弟弟也不敢咿呀娇呓。我无语,硬起头皮准备承受母亲的暴风骤雨。
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做雷霆怒。只是正襟危坐,满脸肃杀,双眼仿佛视而不见。半天,那嘴唇轻轻翕动,吐出三个字:捡起来。
寡妇姑妈利索地弯下身子。妈说:不用你,要阿丹自己捡。
我让肚皮从长凳上滑下。在移过来的灯光下,在睽睽的目光下,在八仙桌沉重的阴影下,我一点点收拾起那些锋口厉厉的残局,将它们放到那尚留着一角碗帮的破碗底里。我正待将这一叠子倒霉扔到外边去,妈妈那幽幽地声音又响了:
“放一撮盐。”
我双手在灶面上一趴,双脚便蹭到了灶的腰箍上。灶面上的水湿了我的肚脐,冷到了肠子。我继续将身子向上向前引伸,越过那直径二尺三寸、还余半锅粥的大锅,终于够着了烟筒梁脚的盐钵,我抓到了盐,又从灶沿滑下,将盐放进碗底。
“抓一撮米。”
米在贮藏间。贮藏间弯弯曲曲漆黑一团出鬼魅走蛇虫。这时候我已顾不得了,我磕磕碰碰摸摸索索,终于摸到了那个滑腻的大肚子米缸,推开那沉重的缸盖,探进手去,空空;再钻进头去,双脚早悬了,还是空空;我一个猛子扎到了底,耳朵里听到了海浪的咆哮,总算在缸底抓着了米,便赶忙从那黑暗里逃离出来。
“舀点水。”
水最简单了,家里也只有水缸最满。只是那破碗底太浅,我将水从这边倒进,水却从那边淌出,倒把盐米冲走了一些。
我以为这下子可以出门了,不料妈那声音又起:
“找一张红纸来,避避邪。”
又要进贮藏间!我忽然觉到身体的哪一部分要崩掉。但我知道崩不得,家里没有救世主,妈妈认真起来“糯糯佛”爸爸照例爱莫能助。何况那天晚上他有心事,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因为“饭碗”
我咬紧了牙关,像咬住了某一根支撑物,再一次摸进了那黑得深刻、黑得遥远的贮藏间。这一回妈妈准我带一盒火柴,但只能用来辨别纸头的颜色用。我拉开了一个个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紧的松的抽屉,烧着了一根根火柴并烧疼了我的手指,终于找出了一块舌头大的红纸。
红纸放进了碗底,酿出了一滩鲜血。
姑婆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在灯盏里沾了几点油,滴进了破碗底;妈妈接过表哥递给她的柴草,摘成寸把长的几梗,盖在那堆碗片上。然后把那一堆神圣的破烂,端放在我的头顶。
“顶上它,不许摔倒,送到大门外,搁在柑园围墙的墙洞里!”妈妈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将小弟递给姑妈,起身收拾碗筷。这顿饭,全家都只吃了一半。
我双手举过头顶,诚恐诚惶地捧着那一堆破碎,我的腿蹭着腿,我的脚磨着脚,战战兢兢地走出厨房门,走出二门走出大门,外头的天跟贮藏间一样的黑,不知谁家的狗在哭,碗片们在我的头顶摇摇欲坠,混和着盐混和着油混和着血混和着米和柴的水,濡湿了我的头发淌到了我的脸上,和我汹涌的泪水汇成几条小溪,畅快地往我身上流去。
从那以后“饭碗”这个词儿就以一种特殊的形式贮存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