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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十一二岁,在故乡的县城上初中。
我们是住读生。每逢星期天,就特别想家。可由于家蛮远,坐不起小火轮,步行一个单程就得大半天,所以我们并不经常回家。
星期天干什么?总不能还是啃课本,——否则算什么星期天?那个上午,我在礼堂上玩了回高低杠,平衡木,然后又跑到操场上,那儿只有一根孤单单的荡木,我孤单单地荡了一会儿,又去金溪边玩水,数了会清沏见底的溪水里那些又瘦又小的鱼,才把上午给打发掉。吃过中饭,就百无聊赖地朝街上走去。
街上琳琅满目,发夹、头绳、糖果、花生散发着强烈的诱惑,可口袋里没有几分钱,就这几分钱,还得在关键时刻派关键的用场,哪好随便化掉?
我踅过来,踅过去,于是就看到那间不起眼的书店。
一间门面,门楣上书“新华书店”字样,上几级台阶,才发现店堂颇深,因为深,里面就显得暗。长长的两边墙壁,都是书。三三两两的顾客伸手拿下架上的书,翻阅着。我知道那些书不属于我的——那怕是其中最小最薄的一本,就不敢随便动。
店员——应该说是工作同志,是一个二十多岁——抑或是三十来岁——那时节我还没有这方面的判辨能力——的男子,样子儒雅,脸相恬淡,恬淡得几乎没有表情,也听不到他发出什么声音。整个书店总是笼罩在一片安详的静谧之中。
最里面的墙脚有张长桌(或许是两张方桌拼起来的),平放着一些巴掌大的花花绿绿的小戏考,有打猪草、天仙配、宝莲灯、三娘教子、血手印、刘海砍樵、九斤姑娘、柳毅传书、盘夫索夫、高机与吴三春、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越剧、京剧、瓯剧、黄梅戏种类齐全。
我将手在裤腿上揩了揩,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本来。我看了看那个“同志”他并没有阻挠我的意思,或者说根本视而不见。于是我先翻那漂亮剧照,接着就读词儿。初中一二年级的学生,已经能感受到那唱词的精彩,故事的美丽了。随后我就被剧情牵着鼻子走,一会儿吃吃地笑,一会儿偷偷地落泪。不管我的情绪如何波动,我始终提着一颗心,怕那个同志呵斥,怕他剥夺我这无偿读书的权利。当然,我尽力维护着手中书本的清白,不让有一点折痕,一点污迹。
我在那张桌子旁一站就是半天,越来越弱的光线迫使我不得不抬起头来,发现整个书店就只剩我和那位“同志”了。墙上挂钟的长短针,指示着早就超出了下班时间。我赶紧放下书,心怀歉疚地从他身边走过,只见他全神贯注地整理他的书架,一点也没有介意我打扰了他的正常作息。
往后的星期天,我变得充实极了,我一天到晚耽在那间书店里,那里给了我太多的欢乐与慰藉。那些戏考也被我翻遍了,翻透了,我不敢用那个“烂”字;许多章节、台词我都能背下来了,那些故事,我也不知道向同学们复述了多少遍。
有阵子,学校安排“劳武结合”对于我们这些“狗崽子”来说,当然是只有“劳作”而不让“练武”的,我们没日没夜地劳泡在水田里,泡得幼嫩的手全都烂了,累得柔韧的腰都直不起来,被日头晒焦了的皮肤揭了一层又一层。当夏收夏种结束,我去了那间久违的书店时,那个“同志”迎了上来,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说了话:
“有几本新的戏考到了。——其实,架上的图书你也可以看的。”
我抬眼看他,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可是我却分明感觉到一份关爱,一份温馨。不知怎的,鼻子酸酸的直想掉泪。
那个书店、那些戏考和图书伴我初中毕业,或者说,是伴随着我走过了少年时代最艰难的岁月。虽然我买不起一本书,但那些书已经储藏在我的脑子里,让我终生受用不尽。
“同志”你现在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