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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药,是中药的汤药,是从那些花儿叶儿根儿皮儿里头煎熬出来的、又黑又酽的汤汁。
当然是苦的。有的苦里带点香味,有的苦里带点臭味,有的苦里带点甜味,有的又苦又涩又臭又腥,让你眼睛嘴巴缩成一团。
近年来我比较忙,没功夫也没兴致去搭理什么病;可病们却没皮没脸地找上门来,以至在公共场合出我的洋相,让我一头栽倒好半天人事不省。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羞愧,面对那么多围观的人,我非常羞愧;第二个感觉是疼痛,身上好几处疼痛,而后脑已肿了一大块。被人扶起来送进医院之后,我痛下决心认真看病,于是隔三岔五地喝起那些苦汁来。接着又认为有奢侈一下的必要,就给自己请了个小保姆,——工作这头没法子撂,家务的担子总可以放一放了。
小保姆叫小梅,十六岁。圆圆的脸上带着几分灵气,几分傻气。将她移交给我的时候,她妈一边抹泪,一边诉说她爹的种种劣迹,诉说家里的日子如何难过;又千叮咛万嘱咐小梅好好干活,像听她妈话一般的听我的话。
“妈!”小梅头一声喊我,她在厨房,我在卧室。我怔了怔,心里一动。继而细辨那喊声,虽然怯生生的,却也情真真的。看来,她的确想将她的一切,至少在我家这段时间里的一切,都托付给我了。
然而我却不能接受这个“妈”这有点乘人之危占人便宜之嫌;况且我的儿子也大了,外人听来恐怕要误以为是我的儿媳妇。于是我便纠正她喊“阿姨”喊我的先生为“叔叔”
小梅头一天干活,面对着嗤嗤作响的高压锅,她两眼发直双手发抖。一问,她不但没有在高压锅里做过饭,而且没有在任何器皿里做过任何饭。我问:你在家里都干什么?她答:玩呀!我问:一天到晚都玩?她答:都玩。我又问:一年到头都玩?她答:都玩呀!
面对这个只知道玩的小丫头,我不知道是怜还是爱。
于是我指点她烧饭。第一顿饭她做夹生了,第二顿做得半生半熟,第三顿也就熟了。当然也得辅导她煎药,头一回她将药罐煎炸了,第二回将代替药罐的砂锅震裂了,第三回也就煎得像模像样了。
小梅每干成一件事,我就说声“谢谢”或“辛苦你了。”小梅先是受宠若惊,后来便笑,没几天就成了个见人就笑的“笑星”了。有时我也习惯性地扫扫地,抹抹桌子,她一把夺了过去道:我来我来,——要不,你雇保姆干什么?
小梅白了,红润了,女孩子的娇娇之态也随之而来了:一会儿趴在叔叔的耳边叽叽喳喳,一会儿搂住我的肩膀又摇又晃;一会儿又在镜子面前照过来映过去,并嚷:阿姨,快来看呀,到了你家我怎么变成双眼皮儿了?有一回,电视里在播天鹅湖,我和一个客人正在聊天,不知怎么一来,她竟当着客人的面来了个大劈腿,继而笑倒在地半天起不来。
我得常常提醒她给我煎药。我吃中药的习惯是一天一帖,连吃个三五天。遇上我情绪好,我也会逗逗小梅,对着她端上来的满满一碗袅袅冒气的苦汁,我哈气皱眉噘嘴呲牙作痛苦状。
小梅的脸便褪尽了笑意。
“这药很苦吗?”她问。
“很苦。”
“恶心吗?”
“直想吐。”
“不喝不行吗?”
“当然不行。”
小梅便怔在那里,半晌一动不动。
第二天,端上来那碗药汁便浅了许多,可并不见浓度增加;第三天,那药汁只有一盏了,奇怪的是也没见浓度增加;第四天,干脆只有一酒盅了。
“怎么这样少呀?”我问。
“我替你给喝下去了!”小梅亮亮地回答。圆圆的红脸上,充满了替我分忧的满足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