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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明刚要出作品集,大家都为他高兴。
胡明刚来自深山冷岙,一直在社会的最底层滚爬跌撞着,对人情冷暖的体会,自然比别人深切,而且十分独特。
胡明刚说自己是蛤蟆,似乎在自我作践。不过他确实像一只山野蛤蟆,没见其形,我就先闻其声了。
初接触胡明刚,是因为他的蛤蟆居随笔散文系列。当时,他只管给我们编辑部寄,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乃至之三十几,文章写得有趣味,有文化,有感觉,也有个性,我们陆续选登了几篇。后来他又给我们寄了一组小说浮尘,说的是天台山人的故事,人物鲜活,文字功底也厚实,笔法在学汪曾祺,我们全给刊登了。可后来他并没有把小说写下去,却主攻了散文,且越写越成熟了。
我向文学界的朋友打听,得知他出身于天台山华顶峰上的外胡村。父母双亡,靠种点田地、砍点柴禾为生,有时也到城里打点短工。虽然活得很艰难,但痴迷于文学艺术。他把打工赚来的微薄工钱,都化成书籍,还有音乐。
几年前,我们在天台山召开散文笔会。休会时,一位衣着寒酸的青年同我打招呼,当时我很忙,点点头就过去了,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我身边,一副欲说还休的神情。我问:你有事吗?他用浓重的天台口音答:没,没事。样子木讷,眼神发滞。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答:胡明刚。于是我想起蛤蟆居随笔和浮尘来,觉得现实中的他与我想象中的他既相近又疏远。
笔会期间,一位北京来的老师感冒了,我正想找个人去买药,恰好胡明刚在旁边,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很快的,药买来了,我给他钱,他无论如何不肯收。我说,这药费是可以报销的。他还是不肯收,真心实意的不肯收。当时我想,几十元钱,对于一个有正常收入的人实在算不了什么,可对于一个有上顿没下顿的胡明刚来说,也是一笔大支出了。我的心为之一动。
笔会期间,我们陪外地客人游览了国清寺、石梁飞瀑和华顶归云等胜景。对着天台的风物,木讷的胡明刚忽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向大家介绍华顶山上的神话传说,很土色土香的那种。原来,他早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参编过天台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参加过地名志办公室的工作。打工的工资虽然微薄,但乡土文化的收益却让他受用终生。我们站在拜经台上,他指着对面那山峰说,那儿就是他的老家。兄弟仨住在两间破屋里,大嫂跟人家跑了,二嫂就因为居住的矛盾,喝农药死了,母亲也因此疯癫而逝。老家被云雾遮掩了,但胡明刚的心却如深山潭水一样,明澈可鉴。
胡明刚的散文受陆蠡的影响。陆蠡是天台本土的散文家,他的海星、竹刀、囚绿记在现代散文史上占有一席地位。读陆蠡的散文,胡明刚有一种共鸣,常常激动不已。渐渐的,我发现胡明刚的知识面较广,历史,哲学,音乐,宗教,都有涉及,尤其是文学,古今中外,诗词戏剧,较为通晓。后来台州文学需要编辑,我们经过慎重的考察,聘用了他。
有时我觉得,他好象是生活在红尘方外的人,除了写作和工作之外,旁无他顾,更不谙人情世故。正因为如此,他的心灵是自由的。他的作品没有当代人的浮躁和功利,也找不到故作的清高和缥缈。蛤蟆居随笔中,有他的幽默,他的俏皮,他的辛酸,有他生存艰难的叹息,也有对某些丑恶现象的讽刺和鞭笞,更有他对美好生活的期冀。他写石梁的古树,华顶的杜鹃,深山的蝉声和鸟语,山村的野食和篱笆,写得何等的自然、放纵、大气,何等的富有感情,更有渗透在山水之中难得的禅意;他写陆蠡故居和青田石,还有川浙两地的地域辨析,是大情感大理性大文化深层的探寻;他写蛤蟆有自己独特的见地,虽然笔墨有点怪,但在人们忍俊不禁之余,能激发对历史对生活的思考;他写亲人老师和朋友,写秋天山坡和芦苇,其情真意切,能催人泪下。反过来看胡明刚的作品,当然也不是至善至美的,他的一些观点稍有偏颇,有些文字则嫌冗长繁琐,不够精练。
胡明刚自比蛤蟆,真是确切不过,他在人世中常受欺凌,但一到大自然中,就自由自在引吭高歌了。他虽然贫穷,但人格是健全的;他虽然木讷,但潇洒在骨子里。
有一位女作者叫阿慧,她没嫌胡明刚穷,毅然与他组合家庭,两个搞文学的凑在一块,自然如胶如漆。胡明刚出这本集子,少不了阿慧的帮忙。本书出版的日子,他们聪明的女儿也会说话跑路了。
如今商品经济社会,已经极少有不化钱出的集子了。穷秀才胡明刚出集子,他的老师和朋友们慷慨解囊。这种帮助没有功利,不图回报,有的是对文学共同的迷恋和虔诚,比别的赠与要纯净高尚得多。
胡明刚喜欢音乐,我经常听他哼蓝色多瑙河、杜鹃圆舞曲,但他哼得最多的,是朱哲琴的阿姐鼓:
天边传来啊阵阵鼓声
那是阿姐啊在说话
嘛呢叭咪――嘛呢叭咪――嘛呢叭咪hong――
还有一首是台湾校园歌曲赤足走在田埂上:
黄昏的乡村道上
洒落一片细碎斜阳
稻草也披上柔软的金黄绸衫
远处有蛙鸣悠悠
枝头有蝉儿高唱
炊烟袅袅随着晚风轻飘散——
前者的“嘛呢叭咪hong”有些神秘,而后者则明白如话。胡明刚的作品两种风格兼而有之。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想在蛙鼓中踏歌的胡明刚是幸福的。
200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