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柴火啊柴火

淡然无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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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捆柴火,在手里滚动,摩擦,把她的手撕拉得痛痛的,她捧着那把柴火,想笑,想很开心的笑,她笑不出来。那捆柴火枝枝桠桠,是那些桉树的残肢断臂,她看看手里捧着的柴火,不知道哪一枝是哪颗树的断臂,哪一桠是哪颗树的残肢。都是灰棕色的,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还愿意残留在这些树枝上,冷硬的挺着,像一条条死蛇,但是没有死蛇那样光滑。于是,她拿着那些枯枝,想把它们接到桉树的身上。

    手被那些残肢扎出了血,血很红,一下点燃了那把手中的柴火。最后,血流干了,皮和肉脱落了下来,露出了白色的骨头,好痛,好痛。

    这是她小时候作过的梦,午夜梦回后,梦的残渣还常常还会在回忆里泛起。

    那时候,全家随父亲去“干校”那一大片荒芜的地方,连泥土都是郝色的,像血,坚硬,厚实。可那里有开着小黄花的相思树,很多,那花没有花瓣,是一个像黄豆般的小黄球,星星点点的跳跃在树梢,细细的闻着还会有淡淡的香。还有长在红赫色土地上的大叶桉,也是很多,他们大多是栽在路边,落下的叶子干硬的都失去了绿色,还没有干硬的那些叶子黄中带着些许红,大叶桉没有漂亮的花,花是很猥琐的那种,不敢张扬。

    “干校”里半军事化管理,连人群都是以部队的班、排、连作称呼,分为养鸡班、养马班、养牛班,种菜排、水稻连等等。被下放的当时多数是单位的一把手和知识分子,被称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和“臭老九”知识分子为什么会被排在第九,到现在她都还弄不明白,她排不出来,记得当时她用手指头数过:工、农、兵、学、商、,就没有突破过五。她似乎感觉到知识分子是最低贱的。

    她父亲的是“臭老九”又是“走资派”自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母亲在种菜排,父亲在水稻连,白天搞农业作体力改造,晚上要集中学习作思想“改造”

    她懂事,必须得为家里操劳。每天中午放学,她习惯了自己很迟才回家。她往那有大叶桉的地方走去。她看见风在阳光里殷勤的穿梭时,又卷弄着地上的落叶。落叶一张张在风中旋舞,无忧无虑地追逐着另一张,有的落叶趁机停滞下来,压在另一张的身上,它们不需要讲爱情。

    头顶上是一片绿,在风中飞舞摇曳,想挣脱了羁绊,飞去远方那个不知道的世界。看着一波一波的绿浪在头顶卷去,消失在眼尽头的那边,她知道,那边很远的地方是她原来呆过的城市,有漂亮的鞋子,有漂亮的连衣裙和雪白的衬衫,还有音乐和舞蹈。

    可来了这里,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得拾柴火,这里不是城里,没有煤,只能烧柴草。她需要那大叶桉的掉落下来的枯枝回去煮饭,尽管那些枯枝掉落下来那么稀少,她还是要出来找。

    那条路很长,约有十多公里,一直通向干校的总部。路两边的桉树很密,那些树每颗都有水桶粗,看来也有年头了,它们的“腰”那么粗糙,一块一块的皮都裂开了,那些一截截颤栗的枝丫感觉都要随时离开生命的母体。树的后面是一些小山冈和一些连不成片的稻田。那发黄的水稻还没有收割,只有这点颜色是热烈的。

    她就在这些桉树林里搜寻掉落的枯枝。

    脚步已经很沾滞了,走着走着,不断的趔趄着,她很累。那些躺在地上的枯枝,就算是一根细小一点的,都是她的梦。偶然看见一根两指粗的,她心里高兴。她眼睛紧紧地盯着路面,一只癞蛤蟆跳了出来“咚”的一下,她吓了一跳,愣在那里,看着对她鼓着两只眼睛的癞蛤蟆拦在她面前,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从小害怕这些动物。记得在城里时,有次他们班去踏春,也是一只癞蛤蟆吓了她,是那个和她住一个地委大院的男同学勇敢的把它给赶走的。现在这里没有男同学。她看看周围,没有人,只有树上的鸟儿成双成对的跳跃调情,那知了也有一搭没一搭懒洋洋的尖叫着,和那癞蛤蟆一样,没理她。于是,她壮起胆,使劲地跺了一下脚,那癞蛤蟆才不紧不慢的跳到另一边,让开了路。那时候,她没有听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只有她孤单的在拾柴火。

    她要在秋天到冬天的时间里,把柴拾够,因为,春天来的时候,下雨,也没有多少要掉下来的树枝,只能靠现在拾来的柴烧去一个春天。每年,家后面已经码成小厨房般高的柴垛都是她拾来的,这一点她没有要父母操过心。

    她很喜欢刮大风的日子。她总是在等待,因为大风一来,摧枯拉朽,风常常是狂叫着把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枯枝和枯叶,从绿树身上剥离。不过,她不明白这是不是风太无情还是树太绝情。哪怕是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枯枝,也还是它自己的啊,怎能说断了就断了呢?

    等风一停,她就出去,会拾得比往时更多的柴火。

    有一天,风雨交加,雨还未停,她就出去了。因为她看到别人家里有许多小孩都抢着出去拾柴火,她要再晚点出去,就被别人拾完了。她还记得,风在狠狠地扯着他们的衣服,扯着他们的头发,头上的那顶下雨才戴的帽子,都无法遮住雨水的浸淫。等到回来的路上,那双当时很时髦的解放鞋,已经灌满了水,她索性把鞋子脱了下来挂在背着的柴火上,把裤脚卷到大腿那样高。还没到家,脚底不知道被什么扎伤了,流出了很多血。妈妈带去打了破伤风的针,那脚肿一个星期都没消。

    中午很热,天上一丝云,虽然有几丝风时不时的吹来,但都是在树梢顶掠过。她像一条上岸的小鱼一样无助的被烘烤着。汗水都要淌下很多,擦都擦不过来,顺着衣服在流淌。

    现在,终于已经拾到一捆柴了,能感觉手很痛,她要往回走。她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早上10点半还上课的时候,她就饿了。她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根很粗的干枝,放下手中的那捆柴,走过去,正想去拾,刹那间,她浑身的血都凝固了起来:那是一条蛇!一条两尺多长的蛇横在了她面前,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她不动,蛇也不动。就这样,她发抖地站着,忽然,蛇动了一下,她想跑,可她已经软了,脚一步也挪动不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才几秒钟,这条蛇才“嗖”的一声回过头钻入草丛中。这时候,她才吓得“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周围无一人,连个小孩都没有,那些凄凉和无边的孤寂都变成热乎乎的,湿粘粘的汗水。回家的路上,那捆柴越来越重,僵硬的枝条烙得她那小小的后背很痛。眼睛里还含依然还有没流完的泪,她的脚麻木地高一下,低一下的起落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在她的后腰处摆动着,风使劲的吹着她的眼睛。

    回到家里,眼泪流了出来。母亲问了,她说是刚才风吹了一粒沙子进眼睛,已经弄出来了。她静静地吃着午饭,没有告诉母亲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后来,那把柴火就常常在她的梦里翻滚,燃烧。